“什么也没有发生”

——反情节特征

传统戏剧,也如同传统的小说一样,必须有情节与结构,所以故事情节的那些要素,诸如:序幕——开端——发展——高潮——解决——结尾等等, 在戏剧中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这些要素,在剧本中甚至比其他文学形式(如小说)更为重要。因为剧本是供演出的,而戏剧的上演又必须在二、三个小时之内在舞台上全部完成,所以它不可能象小说一样随意辅排,而要求几个要素安排得异常紧凑。要作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求剧本的故事情节具有强烈的内在冲突性,将几要素压缩于一定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并通过最核心的戏剧冲突表现出来。这也就是平常我们所说的戏剧性。所以,比之小说,戏剧中的人物一般来说比较少,而且彼此之间有着内在的矛盾关系,而种种矛盾关系又被一个总括的戏剧矛盾所统率。事件也是一样,事件由人物之间的冲突引起,但所有事件都最终成为一个核心性的大事件,也就是构成主要的戏剧事件。有的戏剧理论家把戏剧称为“危机的艺术”,也就是指,戏剧事件往往在一个危机时出现,持续不断的人物矛盾,将所有戏剧冲突引向一个关键性的危机,所以戏剧时时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既紧凑又紧张。

戏剧在古代欧洲极为发达,许多剧本在展示戏剧冲突方面,都堪称杰作。比如本书第一章所提到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它叙说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然而这出戏剧并没有如小说一样,从俄狄浦斯婴儿时期的先知预言讲起,甚至也没有描述怎样杀父娶母,而是从事件所造成的危机开始。剧本开始时,忒拜城就已经面临着瘟疫的威胁,俄狄浦斯听了先知的话, 下令追捕杀父娶母的罪犯,于是整个戏剧冲突便围绕着谁是杀父娶母的罪人开始了。到下午,通过一系列的人物矛盾的展开,真相大白。戏剧走向了高潮,随后结束。这个剧本表现的时间不超过一天,空间则局限于忒拜城的宫廷,故事情节却包含了在此之前的几十年历史。十八世纪时期,欧洲文坛出现了古典主义文学。古典主义戏剧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戏剧必须符合“三一律”——即剧情在一天之内,一个地点之中,围绕着一个主要事件完成。十九世纪欧洲更有一种“佳构剧”,也叫“巧凑剧”。它的戏剧冲突往往是一个极其重要而不被当事人知道的秘密,当剧中敌对双方矛盾达到白热化时, 秘密被知情人戳穿,于是剧情急转直下。这种剧情,其紧张与紧凑程度是不言而喻的。

戏剧毕竟是表演的,故事情节与戏剧冲突最终都要通过演员的动作与语言表达来完成。因此“动作”成为戏剧艺术的重要特征,戏剧也因此被称作“动作的艺术”。有的戏剧理论家就曾指出过,观众来剧场不是为了在两小

时内听上万字的台词,而是去看行动的。“动作”与戏剧情节、戏剧冲突的关系是双向的。一方面情节、冲突规定了“动作”,而“动作”又展示了情节与冲突。应该注意,这里所说的戏剧“动作”,并不仅仅是剧中人物的举手投足,而是特定人物的行为,即面对戏剧冲突所作出的反应。

然而,传统戏剧结构的几个要素,到了荒诞派戏剧手里,都“要”不起来了。

首先,荒诞派戏剧没有通常所说的戏剧情节,更没有一个贯穿全剧始终的中心的戏剧冲突。因为戏剧情节的基础是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可是荒诞派戏剧中的人物与人物之间,根本没有能够构成冲突的关系。比如《等待戈多》一剧,从字面上看,两个流浪汉应该与戈多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可他们根本不认识戈多,戈多也从未出现过;《啊,美好的日子》中的一对夫妻, 往往是你说你的话,我睡我的觉,根本不相来往;再如《结局》中的四个残废,《新房客》中的房客与房东与搬夫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平行的。既使是人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也常常不能成为根本的戏剧冲突。比如《犀牛》中的贝兰杰数次与让发生争执,双方甚至举拳相向,但作为整个剧情来说, 这一关系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既然没有根本的戏剧冲突,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中心情节了,所以荒诞派戏剧没有故事,无发生、无发展、无结局。比如《等待戈多》整个剧本没有任何故事情节可言,甚至连人物在舞台的来与去都没有,似乎一切都只是“等待”。此剧原名就叫《等待》,被称为“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戏剧。这恰好与亚里士亚多德给戏剧下的定义——“行动”——相反。《啊,美好的日子》中的女主人公温妮,出场时已经半截身子入土,而他的丈夫则不断因日晒而昏倒,无声无息,这就注定剧本不可能有什么情节。温妮只是不断地作着琐屑的动作,之后发出感叹。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别的事件可作。试想一个剧本,人物少到只有一个人,还能谈得上戏剧冲突吗?

当然,并不是说荒诞派戏剧完全没有任何事件,只是说,荒诞派戏剧中的所谓事件,并不是由戏剧矛盾构成的中心情节。比如描写搬家,在传统文学那里,就可能会构制一些人物矛盾(比如邻居关系,家庭纠葛),这些矛盾在搬家时爆发,从而出现许多戏剧性的富有色彩的故事。尤奈斯库的《新房客》也写了搬家,可这出戏,只是机械地复述新房客命令搬夫将家俱一件一件地搬进屋里,搬完了,剧本也就结局了。剧本的事件就是这样乏味、枯燥。无情节、无动作的特点在贝克特的后期剧本《呼吸》中达到了极致,全剧半分钟,所有内容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喘息而已。

与这个特点相联系是剧情的重复性。由于荒诞派戏剧的情节没有什么进展,所以幕与幕、场次与场次之间几乎是少有变化的重复。《等待戈多》最为典型。这是个两幕剧,前后历时两个钟头,然而剧中人物的动作是一样的。因此,有人指出,荒诞派戏剧结尾就是开头。《结局》中的汉姆就曾说过: “结局在开始时就出现了,然而还在继续”。荒诞派戏剧之所以要采用这种手法,是为了说明循环往复,没有结果的荒诞人生。剧本没有结局,恰恰说明人生的苦难终无尽头,既不能改变,又无法终止。在这一点上,荒诞派戏剧比存在主义文学更充分地体现了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对人类生活机械、刻板重复性的描述。

当然,戏剧中的重复并不是前后剧情的完全照搬,如果这样,也就失去了场次与幕次安排的必要了。荒诞派戏剧的重复是一种稍有变化的重复,对

比,有的评论家把它称之为“累进”。既使拿《等待戈多》来说,后一幕次的彼卓与幸运儿,都与前一幕次情况有了变化。《秃头歌女》前后幕次的闲谈,虽然内容相同,却换了人物。较典型的是《啊,美好的日子》,第一幕中,温妮虽然被埋在沙土里,但胸部以上还露在外面,而到了第二幕,沙丘已经埋到了脖子。尤奈斯库的《上课》是一个教授先给一个女生上课,上完了课,又有一个女生敲门。不仅人物的动物有一种重复,累进的关系,甚至连道具的安排也符合这种特点。《新房客》中,两个搬夫机械重复地搬运家俱,家俱越来越多;《椅子》中的主人公为陆续到来的客人搬来椅子。其他剧本,如《未来在鸡蛋中》,不停生产下的鸡蛋,《责任的牺牲者》中满台的咖啡,等等,都是如此。情节的累进表明了剧中人物在枯燥的生活中日益走向死亡这一事实。温妮逐渐被沙土埋掉,就是很典型的例子。而道具的不断增加,则表明人们被物异化的程度逐渐加深。

由于荒诞派戏剧没有情节,戏剧动作没有进展,就使得读者与观众在欣赏剧本时产生乏味、枯燥的感觉,使人感到难以卒读。千万不要以为这是荒诞派作品的缺点所在,因为这正是荒诞派戏剧家们所刻意追求的效果。既然人生的状态是乏味的,那么剧本作为人生的表现形态,当然也就不可能是兴味盎然、充满机智与欢快的。存在主义作家加缪的创作也有类似特点。萨特在谈到加缪的《局外人》时指出,加缪一反许多作家的共同倾向。别的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给读者带来阅读的趣味,而加缪呢?“既然最荒谬的生活也是最枯燥的生活,他的小说也就刻意追求超乎平常的枯燥”。这段话正是我们理解荒诞派戏剧单调、枯燥特点的一把钥匙。

对于荒诞派戏剧的情节结构,也不能一概而论。荒诞派戏剧产生于有着数千年文学传统的西欧,它不可能对传统戏剧视而不见,在反叛之中,还有着某种继承关系,传统戏剧的某些要素,也被融入荒诞派戏剧之中。在这个作家群里,阿尔比与尤奈斯库的剧本有较多的传统戏剧要素。比如阿尔比的

《动物园的故事》,剧本有开端也有结局;再如《阿美迪式脱身术》中,剧本通过剧中人之口告诉了读者有关死尸的来胧去脉。阿美迪创作才能的枯竭和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都给观众以较明晰的线索。这就使阿美迪感到恐荒而下决心搬运死尸这一情节,有了前因与后果。

但是,既使如此,我们仍然得承认,荒诞派戏剧的整体上的“反戏剧” 倾向。因为,某些传统的戏剧要素,在荒诞派的某些剧本里都不完整。这些剧本只是部分地、有限地保留了某些戏剧要素,并没有整体性的运用。比如

《犀牛》一剧,发展与结局等要素在剧本中是可以看得到的,但是却缺少开端。剧本一开始就告诉观众,一头犀牛冲过来了,但是诚如剧中人物所迷惑的这只犀牛从哪里来?是从动物园还是从马戏团或者它又是由哪一个人变的?这些都不甚了了。由于是荒诞剧,作者有意造成这种无影无踪的突兀感, 给观众以疑虑不定,不可思议的感觉。《送菜升降机》一剧也是只有结尾, 而无开端、发展与高潮,因为作者想要造成一种虚幻的、捉摸不定的气氛。

《生日宴会》是传统戏剧要素较为齐全的作品,然而它却颠倒了几个要素的位置。剧本开始不久便进入高潮:钢琴家斯坦利面对两个不速之客产生了疯狂与痉挛的状态。之后,斯坦利与两个敌对者之间的冲突便中止了,几乎再没有什么戏剧动作,这就与传统戏剧不同了。如果按照传统的写法,斯坦利与两个不速之客素味平生,他们之间应该先有一段交往,然后产生矛盾,最后爆发冲突,而剧本中的斯坦利一开始就与两人发生冲突,然后才又开始交

往。这是有悖于传统戏剧剧情发展的顺序的。

荒诞派戏剧有违背传统戏剧的理性结构,不仅在剧情方面是这样,具体的戏剧动作也是如此。剧中人物的言行举止,常常悖于常理,显得不可思议, 根本无法以生活常识来衡量。像《犀牛》中的逻辑学家有关猫与死的颇为严谨的三段论推理,是多么荒唐可笑啊!可是这个荒谬的结论,恰恰又是符合逻辑推理关系的。这就说明,人类所创造的那些理性,是多么不可信。还有, 象《秃头歌女》中的一位大夫,在给别人做手术之前,必须让别人给他自己做肝部手术,似乎两者之间还有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在尤奈斯库的剧本中, 连有人坐着看天花板、蹲着系鞋带这样极其普通平常的事件,也使剧中人感到无比惊讶,觉得奇怪少见。这种怪诞手法,是作者有意违背戏剧理性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