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沙狐

这儿是绿沙镇林场的边远地区,离镇四、五十里;它的西面是莽古斯大沙漠,纵深处便是寸草不生的死漠。

看管这些幸存在死漠边缘的沙柳、山榆、金鸡叶的,是一对父女——老沙头和女儿沙柳。老沙头在沙坨子里住了三十多年,谁也说不清他的身世, 只有场部的大胡子主任知道,他曾经“戴过帽”。他的老婆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以后就死掉了。从此,这方圆几十里地的沙坨子,只剩下父女俩人。

前几年,沙坨子闹起了野鼠。坨子上到处是野鼠洞,成群的野鼠在你脚边乱窜,把老沙头好不容易培植起来的植物,都啃了根,一片片地枯黄、死掉。

老沙头气得七窍生烟,下夹子,掘鼠洞,从场部弄来耗子药放,结果, 老鼠没见死,倒毒死了几只自己养的鸡。后来,老鼠突然减少了,消失了, 他纳闷。有一天,扛着砂枪在坨子里转,在纷乱的鼠迹中发现了一行兽类的脚印。他循着脚印寻去,发现在一丛沙蓬下有一只毛色火红的野兽。这是一只小沙狐,瘸着一条腿。看来它是在外边被什么大野兽咬伤后躲进这荒无人烟的沙坨子里养伤的。小沙狐冲他狺狺地吠叫起来。他下意识地端起枪,随即又放下了。一个新的发现使他的心猛跳了一下。那只小沙狐的嘴里叼着一只死野鼠,它的窝边还有许多残留的鼠腿、鼠尾。他明白了,随即收起枪悄悄退走了。他暗暗高兴沙坨子里来了一位客人——比自己更能对付野鼠的专家。后来,听县林业局的一位技术员说,一只狐狸一年能逮 3000 只野鼠时, 他对这种过去一直没好感的兽类格外敬重起来。

老沙头在沙柳丛里为受伤的小沙狐搭了个草窝。从此,小沙狐长住了下来。伤好后,它有时出走十天半月,但最终还是回来了。不知是它畏惧外边的猎手,还是害怕更大的猛兽,反正它把沙坨子当成了自己的家园,和老沙头一样留恋这片人迹罕见的沙坨子。

他和它之间有了一种默契,谁也不伤害谁,在死漠边缘一起生活,相安无事,在漫长的孤寂中成了相互的慰籍。

现在,这只沙狐跟老沙头一样地老了。最近它又生了一窝崽子,不知躲进沙坨子里哪个秘密洞穴中去了。老沙头知道,自己不能去寻访,下崽的母兽最护崽,他只能帮着逮些野鼠,扔在沙狐常走的小径上。

这一天,沙坨子里出现了少见的被称为“黄色宁静”的天气,一丝风也没有。远处的死漠在宁静中息歇,像熟睡的巨兽,但随时可能醒过来吃人。

老沙头拎着几只死野鼠,眯着老沙眼,望了望东南奇特而又异样的太阳, 摇了摇头,寻找沙狐的足迹。他又咳嗽起来,脸憋得彤红,一口痰粘着咳不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娘的,这天气⋯⋯”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女儿沙柳清脆的嗓音:“爸爸,来客人了!” 沙柳 18 岁了,寂寞中见到有客人来访,高兴得什么似的,冲过来挽起

老沙头的手臂往家拽。

来的两个客人:一个是大胡子主任,一个是年轻的白脸秘书。 “快进屋坐坐吧。”老沙头对大胡子主任怀着敬意和好感,因为当年自

己头上的那顶“历史”帽子,还是他给摘掉的,“我还有几瓶好酒。” “别急,天早着呢,”大胡子说,“我们先进沙坨子随便转转。” “哦,”老沙头目光落到老主任背后的那杆老猎枪上,心里“格蹬”了

一下。而且那位秘书也背着枪。“随便转转,好好,可带着枪⋯⋯” “这是防身的,啊,万一碰上狼什么的。”大胡子打着哈哈。 “噢,”老沙头想了片刻,突然说:“老主任,你就别费力气转了,就

朝我的鸡群开枪吧,反正我不想养鸡了,正愁着怎么收拾它们⋯⋯” 大胡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真去转转的!”

老沙头无言了,转头对沙柳说:“孩子,那你就领着客人去转转吧。” “ 哦 , 不 必 了 , 我 们 骑 着 马 , 她 跟 不 上 。 ” “我家有头驴子,”老沙头坚持说,“让她领路。领导视察,哪能不陪?”三个人出发了,向着沙坨子深处。

老沙头疑虑地目送了一会。返身抓把米,把鸡群引进屋里,关住了板门。屋里立刻传出了鸡群乱叫乱扑的声音。

突然,“砰,砰”两声,从坨子里传来,接着又传来几声枪响。

老沙头像被烫似的跳起来,他的心紧缩了:大胡子在打猎!他想到了他的沙狐,不要碰上了他们的枪口,还有几只崽子!他不由自主地抬步向坨子深处奔去。

走了好几里,见女儿骑驴回来。她脸上的高兴劲没了,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

“他们人呢?”老沙头问。 “他们不听我劝,打了野鸡、野兔,”沙柳委曲地回答,“他们进死漠

了,追那只沙狐进死漠了,我追不上他们⋯⋯”说着一脸恐惶。 “进死漠了?”老沙头望着西面。那里,涌起了一道模糊不清的黄色的

波浪。

“糟了,糟了。”老沙头喃喃说道,“已经起风了。”

沙柳不由分说,拉起父亲的手往家跑。那道不祥的波浪,在家门口赶上了他们。顿时,沙土飞扬,呼呼作响,沙坨子昏暗起来。

“风暴,罕见的风暴,他们在死漠里⋯⋯”老沙头脸色峻冷,向西凝望。“活该,报应!”沙柳恨恨说道。 “孩子,去把大塑料桶灌满水,再多装点干粮⋯⋯”

沙柳尽管不情愿,但还是照办了。

老沙头抄起水、干粮和衣服,一头扎进门外疯狂肆虐的沙暴之中。 “爸爸,你的身体!”沙柳从门后拿起爸爸的拐棍,也跟着扑进了风沙

中。门板在身后被风沙来回摔打,啪啪作响⋯⋯

他们父女俩跋涉在昏天黑地的沙漠中。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而风势仍没减弱,以铺天盖地之势吞没着一切。哦,死漠,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世界!老沙头用左手挡在眼前,像老骆驼似的艰难跋涉,走几步停一停,咳嗽

一下清理堵在嗓眼的痰,有时无法呼吸,被呛得满脸发紫。沙柳一步不离地跟在后边⋯⋯

第二天下午,风停了。沙漠一下沉寂起来,静得也令人窒息。

一面很陡的沙坡下边,有一个小黑点。沙柳眼尖,跑过去看,是马鞍的尖顶。挖开流沙,竟是一匹死马,完全被厚厚的流沙埋在了下边!显然,是马匹挣脱了主人,倒下被活埋了。

“人呢?”沙柳急问父亲,“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走到这一带来的?” “我是猜的。以前我曾带一个考古队在这儿探过一座古城的废墟。”老

沙头说,“沙狐带小崽逃进死漠,证明死漠可能有它的洞穴,而流沙丘是无

法挖洞作穴的,只有废墟中才可能。” 他们继续前进了。

黄昏时,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两个人东倒西歪地躺在一座光秃秃的高沙丘顶上,已经到达了生命的最后关头。

老沙头给他们喂了水和食物,他们慢慢苏醒了。歇了一会,老沙头吩咐女儿先带两人回家。

“你呢?”大胡子问。 “沙狐,我要找沙狐!”老沙头说,“它没被你们打中吧?” 大胡子尴尬地摇摇头:“它比马跑得快!”

沙柳告别了父亲,领大胡子俩人往回走。天黑尽了,走过死马处,俩人累得说啥也不走了,只好就地露宿。

天快亮时,沙柳突然被一声叫喊惊醒了。“快看,那是什么?”大胡子在高喊。

沙柳顺声望去。原来在东面 40 米外,站立着那只老沙狐,霞光中,它的毛色火红而明亮,像一团桔红色的火焰在闪动,它正在给一只小崽子喂奶, 似乎不忍心打断吃奶的孩子而逃开去。

“砰——”的一声,枪响了。

老沙狐倒下了。它胸脯中了弹,鲜血像水一样淌出来。那只可怜的小狐崽,仍仆在母亲的怀里,贪婪地吮吸那只带血的奶头。

大胡子呆住了:“天哪,我干了什么?”

此刻,从沙漠深处,走出一位老人。他就是老沙头。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许多,身子佝偻着,一步步走来。他是循着老沙狐的脚印找来的。

他突然发现了这边的事情,似乎不相信似地擦了擦老沙眼,愣怔了片刻, 尔后缓缓走过去,跪坐在老沙狐的身边,双手剧烈地哆嗦着,抚摸着死去的老沙狐,两行老泪从嵌满尘沙的眼角流出来,淌落在干渴的沙土上。

他默默地跪坐着,一动也不动。蓦然,想起了什么,他的手摸索着,从背兜里掏出两只小狐崽,跟地下的那只放在一起,拿起水壶,给三只嫩弱的失去母亲的小生灵喂起水来。

大胡子和白脸秘书愣愣站着,感到了自己的灵魂在震荡⋯⋯

(黎娟 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