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凄凉

一晃，杜甫在夔州已经住了两年了，日子过得虽然安逸，但却总是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正巧768年正月，弟弟杜颖从江陵寄来书信，说已在当阳县找好了住处，催他出峡，于是杜甫决定中旬启程，穿越三峡，向江陵进发。

在这两年里，杜甫结交了很多的朋友，临走那天，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来送行，这些人中除了文人外，还有当官的、当兵的、务农的、做生意的，甚至连乞丐都有。

当杜甫一家人乘坐的船只启动的那一瞬间，很多人都留下了眼泪，船越驶越远，大家挥着手，都在那里使劲地眺望，心中默默地为这个大才子，大善人祈祷祝福。

众人的祈祷，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杜甫一家到达江陵后，发现那里人情冷漠，可是和杜颖约好在此相聚，所以只能忍耐着，不久杜颖来信，信上讲述的都是生活的困苦，再也没有邀请他们前去的意思。

无奈，只好乘船南下。到达湖北公安时，竟遇到老朋友顾戒奢。此人在唐玄宗时曾为太子文学翰林待诏，以八分，即汉隶的别称书法而闻名。如今也流落江湖，惨淡谋生。两个大才子，全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着对方皆是说不出的凄凉。

杜甫问道“顾兄，今后有何打算？”

“我有一个朋友在洪州、吉州地带，我想去那里看看。”

“本想以酒为兄践行，无奈，咱们以水代酒，共饮此杯！希望顾兄一路平安，顺利抵达。也希望，如有出头之日，别忘了这里还有好多的黎民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顾兄伸以援助之手！”

顾戒奢听罢，举起水杯，一句一字地道：“杜兄为国为民的情怀，让顾某甚是感动。如有朝一日，我能够再入朝为官，我一定把百姓放在首位，不让他们再受这离别、饥饿之苦。”

顾戒奢走后，杜甫一家在公安又滞留了几个月，深感世态炎凉。想来想去，只有衡州刺史韦之晋是过去认识的朋友，到他那里，说不定能得到接济。于是掉头南下，一路上只见萧索的冬景和凋敝的民生。

这年年底，他们到达岳阳。岳阳城西门门楼即为名播天下的岳阳楼，登楼可望洞庭壮景，曾有不少骚人墨客来此登临赋诗。杜甫由两个儿子搀扶也登上楼头，想放松一下心情，开拓一下眼界。

在楼头放眼望去，只见在洞庭湖的东南方，吴地和楚地分开，天和地好像日日夜夜在湖上悬浮着。湖波汹涌，一望无边，只有君山一点，矗立湖心，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我早就听说洞庭气象万千。今天来到这里，果然名不虚传！”杜甫倚着楼头的轩窗，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年轻时，我曾希望能乘船入海，到扶桑三岛去畅游一番，可惜没实现这个愿望。我想大海一定比洞庭湖还要辽阔，还要壮观！”

“明天一早，咱们乘船到大海去，倒要看看那大海是什么样子！”宗武嚷道。

“讲得容易！大海离这儿有好几千里路呢。再说，咱们现在吃的穿的都很困难，别说大海，就连家乡也回不了啊！”杜甫说到这里，心中万分感慨。

这年2月，商州，即今陕西省陕县，兵马使刘洽叛变，方圆300公里的商州地区陷入了混乱状态，水陆交通也被阻塞了。等到8月，吐番贵族再次进攻凤翔，长安又临威胁，于是回乡的计划，又成了泡影。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水天相接。杜甫望着万顷水波，心情万分沉重。在这茫茫的天地间，还有没有哪个亲友，能牵挂着自己，能捎来一封安慰的信啊？又有能像自己这样想到吐善贵族不断侵扰，国家一天比一天衰弱，因而愁肠百结呢？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系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正在悲切地吟着这首触景生情的《登岳阳楼》诗，忽然听见楼梯响，上来几个衣衫破烂的人，他们的脸和手都冻紫了，一边喊冷，一边呵手跺脚。

“哼，这么冷的大雪天，还有人到楼上来游玩！”

杜甫听到话有中刺，连忙拱拱手，请问他们是什么人。

“还不是打猎的、捕鱼的！你——？”来人见杜甫穿着打满了补丁的衣衫，口气马上缓和了，“看模样，老先生是个穷读书人吧？”

杜甫点点头，又问他们为什么在这天寒地冻的除夕还要出来捕鱼打猎。

“没法子啊，”一个渔夫叹了口气，说：“去年米价上涨，官府拼命征收谷子，说是军队缺粮；今年庄稼丰收，总以为可以喘口气了，谁知米价大跌，官府又一个劲儿地要现钱交纳租税，我们种田人还是吃不饱肚子。不出来捕鱼打猎，这日子熬不下去啊！”

又一个猎户诉说道：“更可气的是，竟然有的不法富商铸造假钱，蒙骗我们，收了我们的粮给的是假钱，拿到官府那里他们又不肯要！”

“官府不管吗？”

“管？他们是一伙的，暗地里还分赃呢。我看他们干脆用泥巴铸钱得了，还省了成本。”

大家越说越激动，纷纷议论开了。

有人说：“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儿，又是酒，又是肉，吃得舌头都发腻了！可是，我们庄户人家的茅棚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们一个个的绫罗绸缎，可我们织出来的布不够交税，多少人被逼得卖儿卖女。”

有人说：“天天打仗，到处都是官兵，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们只想放下兵器，拿起锄镐，过几天太平的日子，可这简直比登台还难！”

城头吹起了哀怨的画角，告诉人们黄昏的来临，杜甫告别渔人和猎户，拖着无力的脚步，踏着白茫茫的积雪，回到船上，他喝了一碗碎米野菜稀粥，靠在用草绳修补的乌皮几上，闭目沉思起来。

夜深了，他听到附近船上有人吹着悲壮的塞外乐曲，不禁想到边境上年年战火纷飞，又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丧失了生命！

鹅毛般的大雪不停地落在湖面上，船篷上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愁闷，向着孤舟，向着杜甫合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