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下为民的志愿

741年,杜闲的病痊愈了,杜甫准备辞别父亲回乡。临走之前,这父子两人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

杜闲说:“甫儿,你娘亲过世得早,我又在外为官,对你缺乏照顾,你是否怨恨我?”

杜甫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以前看见别的孩子有父有母,孩儿确实心中有些不满,但是二姑母一家对孩儿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把那种不满渐渐抵消了。后来我长大了,读了很多圣贤书,明白了您的苦衷,您不是不爱我,而是先‘大家’后‘小家’。所以现在我不仅不怨恨您,而且非常崇拜您。”

杜闲听了这番话,感到非常地欣慰,不禁眼圈有些发红。

杜甫又道;“孩儿不孝,科举落榜,不能为杜家光宗耀祖,爹爹您是否对此事介怀呢?”

杜闲摇摇头,“甫儿不必自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您是不是希望我以后能够谋得一官半职,报效朝廷呢?”

杜闲反问道:“你求官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光宗耀祖,或是为了让为父高兴,那就罢了。”

“爹爹,孩儿自幼读书,以前只想作个像祖父一样的大诗人,后来渐渐明白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增长知识,增长才能,而后就要将所学用之于报效国家,报效朝廷。我希望自己会成为尧舜那样的贤臣,安社稷、济苍生。”

杜闲听了既惊又喜,喜的是儿子有如此远大的抱负,忧的是儿子还不知道仕途的险恶。世事难料,不能打击他积极上进的信心,于是语重心长地说:

“甫儿,这世间很多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也许你空有一番抱负却没办法实现;也许你到半途遭人妒忌,而惨遭迫害。这些都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怕不怕?”

杜甫大义凌然地回答:“不怕!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杜闲望着这出生的牛犊,笑了,有些苦涩有些甜蜜。

第二天,杜甫启程,奔赴洛阳。回到家后,他在洛阳东面,偃师县西北的首阳山下建造了一座“土室”,即窑洞,名曰“陆浑庄”。

首阳山有他远祖杜预和祖父杜审言的坟墓,建造土室是为了便于祭奠祖先。

这年寒食节,土室建成,杜甫写成《祭当阳君文》,表示要以杜预为楷模,建功于当世。大约就在这一年,他与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成婚,夫妻俩人恩恩爱爱,感情融洽,相敬如宾。

婚后,杜甫决心埋头苦读一段时间,然后再去考进士。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柳树开始发芽了,地上的小草也露了头,寒号鸟不再“冷啊,冷啊”地哀鸣,大地被一片春意慢慢地笼罩。

杜甫沉浸在这片美好的景色中。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杜甫连忙前去开门,从门外踉踉跄跄地跑进来二姑家的老仆人王伯,只见他神色凄凉,两眼红肿,眼里还含着泪光。

杜甫一看心马上收紧了,忙问:“王伯,出什么事儿了?”

王伯一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少爷,老夫人她……”

杜甫一听更急了,“您快说啊,到底怎么了?”

“老夫人她,她过世了……”

闻此噩耗,如惊天霹雳,杜甫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老夫人得病太突然,还没来得急告诉少爷您,她就……,她在临走前,还在叨念着‘甫儿,甫儿’,两眼不住地往东边望……”

“那是在望我啊!”杜甫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杜甫和王伯快马加鞭,急匆匆地赶回仁风里。这一路上,往日的情形像过电一样,在杜甫的脑海中一幕接着一幕地闪过,他深深地自责,没有看见二姑母最后一眼。

终于到了二姑母家,里面传来一阵阵地恸哭声,杜甫跳下马,飞一般地冲向院子,到了二姑母的棺材前,他停住了。

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去揭那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心中不住地在祈祷:“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们在骗我呢。”布慢慢地被掀开了,二姑母那慈祥的脸一点一点地呈现在眼前。

“真的就这样走了”,到这时杜甫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到了晚上,杜甫固执地守在二姑母身前,面对那飘忽的烛光,耳听着风敲翠竹的“沙沙”声,他跪在地上,期盼着奇迹会出现,二姑母会突然睁开眼,叫他一声甫儿。

六月下旬,杜甫帮助二姑父安葬了二姑母,并亲手在墓旁栽了一棵梨树和一棵枣树。

“还得立一块碑,把二姑母的生平事迹铭刻在上面,让后来的人都知道她的崇高品格!”杜甫暗下决心。要把这件事办好,他想到一个名叫卫八的年轻朋友,这人住在洛阳郊外的卫庄,那里不但出产上好的碑石,而且有手艺高的石匠。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杜甫就赶往卫庄去了。

卫八家人口很多,他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称呼他卫八。他年纪和杜甫差不多,还没有成亲,喜欢在劳动之余,看看书、写写字、吟吟诗。

卫八常和别人说和杜甫在一起是他最快乐的事,所以杜甫的来访,使卫八一家非常高兴,急忙弄饭菜款待他。

第二天,卫八陪同杜甫拜访了庄上最有名的一位老石匠。老人今年已经80多岁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几根长长的眉毛不时颤动着,但双眼仍就奕奕有神。

杜甫拱手问道:“老大爷,您刻了几十年的墓碑,少说也有几千块了吧?”

“唔”老人若有所思地回答说,“经我老汉摆弄过的碑石,的确无数了,不过,真正的墓碑还没有刻过几块呢!”

“这话怎讲?”杜甫不解地问。

老人打量了一下杜甫,然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石屑说:“既然是卫八老弟领来的,就请随老汉到里屋看看吧。”

里屋很空敞,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石头砌成的窗棂间透进来,洒在一排排刻好的墓碑上。

“这么多啊!”杜甫赞叹地说。

“瞧!”老人指着五六块丈把高的石碑说,“全是最名贵的石头,光泽好,纹理细,一块就值几十两银子。可是,我老汉只需要两根手指,就能把它掂起来!”

“大爷有这样大的手劲?”杜甫将信将疑。但看到老人那认真的表情,又感到自己失言了。

老人没有丝毫的嗔怪,只是微微一笑,幽默地眨了眨睛,带着鄙视的神色说:“并不是老汉我手劲大,而是这几块墓碑主人的骨头太轻了!”

杜甫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碑文,原来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其中有两个名声很大,但老百姓却恨得咬牙切齿的赃官,“哦,有道理!”杜甫看到这里,会意地点了点头。

“哎,如果不是为了养活这个家,我……”,老人无奈地摇摇头。

他又指点着一篇刻好的墓志,慢条斯理地说,“再看看这一边,这些墓志的文字,写来写去,都是一个腔调。这死的人生前不管造了多少孽,上面的文字总是把他们捧上了天!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也不能把这生前没干的,全都纂上去啊!哼,无非是死者官做得大,钱攒得多,请得动歌颂功德的那些所谓的文人学士罢了!”

杜甫默默地听着,心中充满了对老人的敬意。

卫八接过话头,向老人详细地介绍了杜甫二姑母的为人。当说到二姑母为救活杜甫而失去自己的孩子时,老人的眼里闪出了火一般的光彩,长长的眉毛抖动得更加厉害了。

“难得!难得!”老人连声感叹说,“能替这么好的人刻碑,我老汉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那就一切拜托大爷您啦。”杜甫赶紧向老人施礼。

“好说,好说。”老人爽朗地回答。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这样的碑,一定能天长日久地立在人们的心中。它的石头,倒不需要十分名贵,但要质地坚硬,纯洁无瑕。它的碑文,必须是作者的真情实感,来不得半点含糊。这碑我这里倒正好有一块,可这碑文……”

还没等老人的话说完,卫八就胸有成竹地答道:“这碑文,您就不用担心了。您还不知道吧,这位杜兄弟,可是咱洛阳城里有名的诗人呢!早在爬树偷梨吃的年纪,就被诗坛上的几位前辈看中了,还特地请他去参加诗会呢!”

老人舒了一口气:“果真这样,这墓志一定能写出真意来!”

杜甫深深地向老人拱了拱手,恳切地说:“多谢老大爷的关怀和指教,我一定用自己的心去写,决不敢有半点虚假和夸饰。”

这天晚上,杜甫住在卫八家的茅舍里。临窗的书案上,摆着卫八亲自准备好的纸墨笔砚,两支蜡烛同时点燃,把书斋照得明晃晃的。卫八仔细地剪好烛芯,悄悄地退到里屋去了,好让杜甫一个人静心写作墓志铭。

夏夜的风,如黛色的泉水,浮动着点点流萤,泻下山岗,穿过松林,流进田野。杜甫心潮澎湃,心又飞回到二姑母膝下生活的那些难忘的岁月里。

他仿佛看见自己第一次到二姑母家时,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是二姑母用她那温暖的怀抱,打消了他的一切恐惧。

他仿佛闻到了红枣的清香,二姑母正守在他的病床边,用颤抖的声音说:“吃吧,你表弟也有了……”

他仿佛看到了黎明前书房里的淡黄色的灯光,慈祥的二姑母正给他讲解古人的诗篇,叮嘱他勤奋学习,读书破万卷。

他仿佛看到自己摇晃着小脑袋在那里背诵四书五经,二姑母一边侧耳细听,一边露出欣慰的微笑……

啊,这一切都逝去了,逝去了!他抬头仰望苍穹,茫茫的星河正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转动,一颗颗的星星眨着亮闪闪的眼睛,慢慢地汇聚成二姑母的轮廓,好像在冲着他微笑,挥手,然后飘啊飘啊,飘向了远方。

杜甫低下头凝视着蜡烛,火苗在不安地跳动,烛泪在无声地流淌,点点,滴滴。“姑母您多保重!甫儿答应您,一定会建功立业,为朝廷,为普天下的苍生效犬马之劳,也不枉您对我的一番教诲。您安息吧!”

他庄重地提起笔,在洁白的纸上手不停地挥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