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官归隐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

辞官另谋生路

759年春末,杜甫由洛阳返回华州任上。从春天开始的旱情一直持续到夏天,仍未缓解,关中地区陷入旱魔的肆虐中,久旱不雨,粮食无收,米价暴涨。

杜甫见到这种情景,急忙上报华州刺史,华州刺史姓郭,他为人谨小慎微,惧怕权势,只知道保住自己的地位。华州的灾情他焉能不知,只不过充耳不闻罢了。

杜甫恳切地说:“郭大人,照现在这个形势发展下去,百姓的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大人应该上报灾情,要求适当减免赋税。”

郭刺史瞥了杜甫一眼,不耐烦地说:“这好像不是你管辖范围的事情吧?”

杜甫正气凛然地回答:“虽然不是在我管辖的范围之内,但是作为一名地方官吏,就应该关心百姓的疾苦。”

郭刺史冷笑一声,十分不满地问道:“杜参军,你是责怪我不关心百姓了?”

杜甫强压心中的怒火,说道“卑职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大人能够多考虑一下百姓的处境,早点向朝廷上报。”

“哼!本官自有分寸,不劳杜参军费心了!你不是还有好多的公事没有处理吗?恕本官不远送了!”说完,郭刺史甩甩袖子,向内堂走去。

杜甫只得压制着心中的怒火,苦苦地等待。可是两个月过去了,朝廷方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杜甫心里明白,一定是郭刺史没有上报。

现在华州的百姓生活得更苦了,于是杜甫便越权写了奏折,可是写完后他发现竟然投递无门。

原来和他交好的官吏被罢官的罢官,被贬谪的贬谪,被流放的流放。现在在皇上身边的人,除了那些李辅国、张良姊那些小人外,只剩下一些趋炎附势或者胆小怕事之人了,这些又怎么会帮他呈递奏折呢?

杜甫的心有着彻骨的寒意,他想起自己二十几年的路程,困顿长安差点十载,只求得一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职位;历尽千辛万苦投奔凤翔,只落得一个左拾遗的谏官头衔;满怀救国救民的伟大抱负,却被贬为司公参军,管理地方杂事。

自己一片赤诚,满腔热血,满腹经纶,换得的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本以为奸臣李林甫死了,杨国忠被杀了,朝廷干净了,谁料到又出来了李辅国,张良姊,而当今的天子竟然也不能够明鉴是非!自己的抱负既然无处施展,那又何必再苦苦地熬下去呢!

杜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他决心辞去官职。这一年他48岁,辞官意味着,他不留恋仕途。

就在这时,杜甫忽然接到两封令人振奋的书信:一封是堂侄杜佐写来的,说他在秦州,即今甘肃省天水县,东柯谷盖了几间草堂;一封是大云寺赞公和尚写来的,说他一年前被放逐到秦州后,在西枝村开辟了几座窟洞。他们都欢迎杜甫到那儿做客。

秦州是西北重镇,是内地通向西域的门户,那里羌汉杂居,风俗颇异,杜甫早就向往了,所以他立刻回信,表示同意,但不是做客,而是打算定居下去。

长安是西行的必经之地。在这里杜甫熬过了多少忧伤愤懑的冬夜,又迎来了多少充满希望的春朝啊!现在,他就要到远离长安的地方去了,心里不免有一些依恋之情。

京城,依然保持着固有的繁华和冷漠。战争的痕迹几乎没有了,酒楼歌馆还是那样热闹喧哗,达官贵人还是那样趾高气扬。对于这些,杜甫已经淡漠得很了。

他没进城,而是带着家人,径直向城南的杜陵走去。那儿有他的旧居、有他的旧邻,还有老友郑虔居住过的地方。这一切,都可以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有的是欢乐的,有的是悲哀的。

第二天,杜甫到附近拜访几位朋友。言谈中,他得知李白流放夜郎,即贵州省桐样县东,去了。原来,在756年的12月,唐肃宗的弟弟永王李璘,听说唐肃宗即位灵武,于是与其部将商议,以为“太子既遽自称尊,我亦可据有江表,独帝一方。”遂举兵造反,自称皇帝。

后来率领几万名招募的壮士,从江陵东下,准备北上抗击叛军。为了网罗人才,永王特地把当时隐居在庐山的李白邀请到部下。李白推辞不去,被永王派人劫至江陵。

唐肃宗听说永王作乱,派兵追讨。李辅国和张良姊等人,趁机诬陷李白,说他也是反贼,无奈李白只好逃到彭泽,即今江西省彭泽县,随后被捕入狱。758年又被流放到夜郎。

关于李白目前的下落,传说纷云,有的说他已被释放归来,有的说他已在去夜郎途中落水而死。

听到这个消息,杜甫悲痛极了。李白啊,你才华横溢,壮志如虹,竟落得这样的悲惨下场!

洛阳的相逢,梁园的醉歌,兖州的同游,石门的告别,这一幕幕往事,顿时在杜甫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李白身旁,重叙旧日的友情,分担故人的忧愁。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满怀悲伤的杜甫,迈着无力的脚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郑虔旧居的门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中的铜钱,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不禁欣喜叫道:“郑老,喝酒去!”随即举手敲门,却触到了冰冷的门环!

郑老,你也走了,被贬到天台去了!从前,你好像水上的沙鸥,自由自在地飞翔;如今,你却好比笼中的兔子,性命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听说天台那儿有树干一般粗的蟒蛇,它们整天傍着孤城号叫。这样的日子,你同谁在一起度过呢?

啊,分别以后,你又增加了几分老态?眼睛花了,头发白了,说不定还经常被疾病折磨着吧!唉,即使你能活着回来,恐怕连路也难认啦!

杜甫不忍心再想下去,他心头的烦恼压得太重了,太重了。于是,他毅然掉头而去,没有再走进郑虔的旧居。

离开这触景伤情的长安吧!杜甫带着家人,又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怀着对故友的思念,对未来的憧憬,这年7月,杜甫带领家眷走上西去秦州的漫漫旅途。秦州距长安390公里,位于六盘山支脉陇山的西侧。陇山高两千余米,南北走向,把陇西高原与渭河平原分为两处。

一路上杜甫就盘算好了,那边雨水丰沛,庄稼长势不错,人口众多,像个世外桃源。他能采药,杜占、宗文、宗武能下地,丰收了,又不用上皇粮。杨氏善持家,一家人抱团,在乱世中就这样活下去。

杜甫全家胆战心惊地越陇山,经历万千险阻,终于到达秦州,在东柯谷南面山坡下的两间茅屋里安顿下来。

这屋子是他的堂侄杜佐借给他的。杜佐的草堂就在山坡上面,相隔不太远,可以随时照应。

赞公听说杜甫到了秦州,几次托人捎信,邀请他去西枝村叙叙旧,并且称赞那里岩谷的景色。杜甫因生活没安定下来,一直未能前往。天久雨初晴,秋高气爽,杜甫决定去小住几天。

秋风萧瑟,秋意深深,杜甫到达赞公的僧房时,只见庭院里的菊花已被风雨打残,池塘中的荷花也被严霜摧折,景色凄凉。

忽然,一缕琴声从半山的窑洞里传来,悠扬、和穆,仿佛是冷冷的清风,涓涓的溪流,一曲终了,仍然给人一种余音回荡的感觉。

杜甫听得出神,只见松门开处,赞公健步迎上来,笑着说:“昨天喜鹊在我的屋前,不停地欢叫,我猜想一定有喜事降临了,果然今天老朋友就来了!”

杜甫上前一步,拉住赞公的手,高兴地说:“分别一年多,方丈还是这样鹤发童颜啊!”

“可是,你却消瘦多了!”赞公半是打趣、半是同情地说:“也难怪,这些年来,你受了多少苦哇!”

“方丈是出家之人,万事皆空;而我呢,却是一个凡夫俗子,不能摆脱人间的许多烦恼啊!”杜甫感叹道。

“这也许是性格不同的缘故吧”,赞公笑着说,“不过,你这次弃官归隐,倒也出乎我的意外。”

杜甫呷了一口茶,长叹一声,愤愤地说:“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想我一生的志愿就是效力于朝廷,为国为家出点微薄之力,可眼下这情景,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啊!”

赞公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往事随风,就让它去吧。你看我自从放逐到这里以后,倒也过得自在,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当出家人。我在这里开辟了一块荒地,自己耕种自己享受。空闲时念念经,看看山水,倒悠然自得。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缺少一个知己,你能搬过来吗,咱们做个邻居,也好有个照应。”

“我也想啊,可是,我哪有买田造屋的钱啊?”

事实就是这样的无情,杜佐并不宽裕,自己的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所以无法长期供杜甫。杜甫来到不久,就发现了这一点,他感叹自己的身世飘零,更怀想远在天边的李白、郑虔。

每当檐雨淅沥、山云飘渺的时候,他倾听黄昏的鼓角,遥望城头的烽火。心里总是缠绕着对远方故人的思念。入夜以后,秋风动地,再加上思妇捣衣之声,一阵阵传到枕边,更使他愁肠百结,不能入眠。

这天杜甫闲来无事,就独自去寻访秦州附近的古迹,到了城北的隗嚣宫,转而又去城南的南郭寺,所见之处都很荒凉,空寂的景色,处处引发其羁旅伤情。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杜甫向东柯谷方向走去。经过城中时,他发现道路两旁挤满了人,他很好奇,也走了过来。只见路中,有一队车马缓缓而行,整个车队显得无精打采,连马儿都低着头。

旁边有人在小声议论着:“知道这是谁吗?是宁国公主!去年刚嫁给回纥可汗,谁知道不到一年,那老可汗就死了。”

“这算什么啊,还有更惨的呢,听说他们回纥有让未亡人殉葬的风俗,这宁国公主差点就陪葬了。幸亏她聪明,才逃过这一劫。命是保住了,可也得给他们回纥一个交代啊,没办法只好拿刀划破脸,自毁容貌,用来替代殉葬。惨啊!”

“我还听说,这宁国公主陪嫁中有个皇室宗亲的女儿,称‘小宁国公主’的,本来给老可汗做妃,可老可汗死了,这帮无耻的回纥,竟把她又改嫁给老可汗的儿子了。”

“乱伦啊!会遭天谴的!”

这些话传到杜甫的耳朵里,他久久不能平静,可怜的宁国公主啊,人人都羡慕生在帝王家,谁知道你的遭遇比那普通老百姓还要可怜。你要怪只能怪,你那当皇上的父亲,他为了讨好回纥竟然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肃宗啊,这回纥不是宝,是祸害,别再迷信他们了。

在秦州住了三个月,由于生活困难,杜甫决定将家迁到同谷县(今甘肃省成县),他听说那里的天气比较温暖,土地肥沃,盛产薯芋,填满全家人的肚子没问题,还有拔不完的鲜竹笋,采不尽的野蜂蜜。于是在这年冬天的一个黄昏,离开秦州南下。

杜佐和赞公都来送行,大家洒泪相别。望着天上的寒月,池中的薄冰,杜甫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感到宇宙如此之辽阔,却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这到处奔波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秦州离同谷还有二百六十多公里路,一路上尽是尽是艰险的山路,形成很慢。路过铁堂峡时,只见山路仿佛伸入云天。顶峰又都是积雪,时而山风劲起,时而云雾缥缈。山路又窄又滑,每当走出一段,再回头看一看,真是令人后怕。

当他们走到寒峡时,又是另一番景象,山谷的形状变化多端,两岸悬崖绝壁,阴雾沉沉,真是天寒地冻。在寒气弥漫的绝壁上,找不到人家,他们只好在水岸边野炊。

正值深冬,这里又格外寒冷,冰冻得非常厚,用斧子砸了好大一阵工夫,才砸下一块来。孩子们在车上冻得浑身发抖,杜甫便让他们下车,在山中寻找干柴,以便活动一下筋骨。

冰总算化开了,水还没有烧开,孩子们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来,因为水的热量使他们到温暖。杜甫望着天真可爱的儿女,心中是何等的辛酸。

杜甫鼓励着大家,向他们描绘着到同谷后的美好生活,大家凭借着对未来的憧憬,咬紧牙关,总算熬到了同谷。

可到了这里,发现全然不是听说的那样,可是没办法,只得搭了两间茅房,暂时居住下来。为了维持生活,杜甫每天和杜占一起,带看白木柄和长铲到山谷挖黄独、拾橡栗,来勉强填饱肚子。

这年冬天特别冷,加上接连几天的大雪,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每天凌晨,杜甫兄弟两人,就穿着单薄的粗布短衣,到深山中寻找食物。

由于雪大,不仅山路难行,而且橡栗和黄独的苗都被淹没了,他们东一下西一下地挖了半天,皮肉冻得都坏死了,也没挖到一块,只好空手而归。

还没到家,就看见几个孩子倚在门口冲这里眺望。小女儿眼尖,发现了他俩,高兴地嚷道:“爹爹他们回来了,有吃的了!”说完,兴冲冲地向他们跑了过来。

当看见他们两手空空时,小女儿“哇”地一声哭了,扭头就跑回了屋。

杜甫的心如刀割一般。杨氏看见这个情景,把几个孩子都召唤到屋里,安顿他们睡下了。

杜甫躺在那,感到又累又冷又饿,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起身抱膝而坐,倾听屋外山风悲呜,不禁百感交集。

他怀念着故乡,但有家回不去,他想到分散到各地的弟弟、妹妹,多少年没见面了,几时能团聚呢?战乱还没停止,道路又那么长,要是自己在这里活活饿死,弟妹也无法来帮自己收拾尸骨啊!

“娘,我饿,饿得难受!”隔壁传来了小女儿的梦话,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哭泣声和妻子的安慰声、哄骗声。

苦苦捱了一个月,眼看有人要饿死,杜甫同杜占和杨氏商议,决定离开同谷长途跋涉,到天府之国成都。

当时,杜甫的同房堂孙子杜济在成都剑南节度使裴冕的幕府里当幕僚,王十五表弟在那里当司马,他的老友高适也在彭州,即今四川省彭县,做刺史。杜甫想,只要到了那里,往后的日子就不愁了。

风停了雪住了,杜甫一家踏着白雪,再一次踏上漂泊的旅途。从同谷到成都路途遥远,而且山川特别险恶,被人们形容为难如上青天,但杜甫没有别的出路,只能拼命往前赶,因为对他来说,那不仅是路,而且是生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