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 倪贻德

有人说,樱花比桃花更美,因为桃花太艳丽了,而樱花却是雅素轻盈,像一个淡妆薄施的美人,这个批评是很对的。但是我想,若是说桃花自有她艳丽的美,而樱花也自有她雅素的美,各有她们自己的特点。那是更比较的妥当些吧。

在中国是以产桃花著名,樱花是不可多见,所以在历来的诗词歌曲,关于樱花的咏叹也是很少的。在上海,因为有世界各色人种的杂处,所以东西的奇葩异卉,都时常可以看到,那蓬莱仙岛的木屐儿,也把他们最珍贵的樱花移植过来,当春光明媚,春气荡漾的时节,那娇媚的樱花,自常从人家花园的围墙里,探出她粉白脸来向路人微笑。

樱花是代表日本的国花,和富士山一样的著名于全世界。真的,这真是他们东瀛三岛惟一的象征呢,这在他们的妇女装饰上,在文学艺术上,在一切工艺品的图案上,都在显著地表现着。花开的时节,彼都男女,如醉如狂,歌舞欢笑于其下,尽情游乐,入夜忘返。我每听到从日本回国的朋友这样说,心里总是说不出的羡慕,时常起浮海济瀛的遐想。

这次我去国东游,当未动身之前,第一个使我鼓舞欢欣的,就是今后得能享受樱花时节陶醉的情调了。可惜我来的时候,正在凉秋九月,芳草木叶,正在一天一天的凋零下去,秋雨秋风,尽在无情地吹打着,只使人引起深切的乡愁。接着便是严冷的寒冬,天宇沈沈,天空暗淡,雨雪载道,泞泥难行,狂暴的寒风,不时的从太平洋的北岸吹来,尤是使人畏惧失色。而我所住的又在东京的市内,每天所看见的,只是具有立体美的都市建筑,有刹那美的电车汽车的飞跑,所谓山林田野的风味,所谓幽雅静穆的东方古代的风味,我还没有领略过。

岛国的初春,依旧吹着严厉的北风,天气依旧是刺骨的寒冷,直到3月过后,和暖的日光照来,自然万物,才渐渐像由冬眠中苏醒了过来,不知不觉中,枯枝长出嫩绿的幼芽了,泥土中生出青青的碧草,从人们的言语中,时常可以听到:“樱花就要开了!樱花就要开了!”我也抱着十二分的热望,期待着动人的Sakura的开放。

樱花开了,万人欢待的樱花次第地开了。日本的樱花,不像中国桃花、梅花等只种植风景名胜和达官富人的庭园中的,她是随处都繁生着的,在神社的门前,在冷僻的街道旁,都有她的芳踪丽影,淡红而带着微绿的花朵,迎着春风,在向着路人轻颦浅笑。

东京一隅,樱花产生最多的,以上野和飞岛山最为著名,那儿植着万千的樱木,花开的时候,远望过去,就像一片淡红色的花之海,所谓男女混杂醉歌的地方,大抵是在这两处,而在我们异邦的远客要一赏樱花的趣味的,也要到那地方才可以满足你的欲望。

真的,当花开的时候,在彼邦的社会中,的确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空气来,这不仅在拥挤的电车上,在男子醉红的脸上,在女子轻佻的动作上可以看得出来,就是在每日的新闻纸上,到这时候,也把国家大事暂时弃置一旁,连篇累牍,都是记载着花事芳讯,使用着夸大的字句,在不遗余力地赞美着,轰传着。使我一个作客他乡的游子,也不禁鼓舞雀跃起来了。

一天的午后,气候是不冷不热,天空是乳浊色的一片微风吹来,带着一点南方的暖味,这正是春光烂漫的好天气。我到了友人W君的家里和他说:

“现在正是樱花盛天的时候了,我们不可失了这机会。”

W君是一个老东京,很熟于日本的风俗人情,而对于供人游览的名胜古迹尤能通晓,所以他听了我的话就不加思索地说:

“要看樱花,那么最好到飞岛山去。”

于是我们便趁了市内电车,直向飞岛山进发,沿途看见老幼男女,连袂往游,那一种狂热的盛况,超出于我的想象之外。

日本人的赏玩樱花,和中国的看桃花不同,中国人的看桃花是属于少数几个有闲阶级的,他们或驱着汽车到桃林附近作一回走马看花,或是约着情侣,到花坞深处作密约幽谈,所谓农工大众,却很少有鼓兴往游,所以那桃林的周围始终是寂寞的。但在日本却不然了,这儿的游人,大抵是粗野素朴,平时在劳苦操作中的农工,和一般平凡而庸俗的小市民,这儿寻不出一个风雅优秀的富人绅士,这儿寻不出一个温文细腻的淑女闺秀,他们大概在自己的精巧的庭院中赏玩够了吧。

那里找不到幽趣的诗情,而却看出了他们民族艺术的表现。

飞岛山并不是一座奇胜的高山,不过是比较高大的土丘而已,走上十数级的斜坡,便已登临其上,上面便是满植着繁密的樱林,那时樱花还没有盛开,但是赏花的游人却已满集在山上了,他们大抵在花下席地而坐,三五个人一个团体,男女互相依傍着,调笑着,有的在举着巨杯痛饮,有的在高唱着不知名的和歌,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头上的樱花,不过是借此佳节谋一次痛快的欢醉,以安慰一年来劳苦的工作的样子。

在这里是看出了人类的互相友善了,不论是相识或不相识者,只要对谈着几句,便可以拉着一同痛饮狂歌,还有许多行脚的歌人,带着尺八(即洞萧),随处吹弄着伤感的古歌,随处便可以分着清酒一杯,麦饼数斤。

在这里消除了一切阶级的界限了,他们大抵是第四阶级的工农,在平时正是处在重重的压迫之下,不能抬起头来,然而当他们在樱花树下醉态朦胧的时候,可以任意的狂啸高呼,任意的痛骂一切,以发泄他们胸中所有的不平,我更看见有几个机械工人,半醉中握着酒瓶,在作打倒甚么的表情。

在这里我看到日本的舞踊了。本来艺术的起源便是舞踊,大概在感情喜悦的时候,就有手舞足蹈的表现,所以不论甚么野蛮的民族,都有他们特别的舞踊。日本的舞踊,也没有脱了原始艺术的痕迹,他们是穿着五色斑烂的衣服,头上扎一块花布,随着击拍的声音,在做着简单的动作,趣味虽然幼稚而低级的,但很可以看出他们民族性的表现。

在这里我更听到日本的民谣俗曲了。这种民谣的词句声调中可以听出一种感伤的情绪,有一种怀古的幽怨含蓄着,最近日本的声乐家藤原义江作就了许多日本风的谣曲,在欧洲各国歌唱,博得西方人狂热的欢迎。而在樱花树下听到这种声音,却更有一种阳春哀怨的情调。

此外更有许多江湖的卖艺者,杂食的贩卖者,张着红白的帐篷,敲着击响的锣鼓,点缀在花丛人群里,更显出佳景美节的狂热的气氛来。

我在这周围徘徊着,观看着,一时被那种盛况所鼓舞,也想参加进去和他们醉歌狂舞,但我始终是一个异国的流浪人,毕竟只好做一个局外的旁观者。

我于是想起了故国的桃花时节,那最有名的上海附近龙华的桃林,当花开的时候,我是每次都要乘兴往游的,那儿曾有我少年时代浪漫的踪迹,那儿曾洒过我少年时代的眼泪,而今回想起来,只觉得痴愚的可笑,从今以后我怕再不会如当年的沈醉在幽怨的诗情中了。

我又想起了故国也有可以赞颂的民族艺术,就像乡间的迎神赛会,5月间的端阳竞渡,在那种时候,也有所谓我们的民族艺术在充分地表现着。这种藉着佳节而谋大众共同的欢娱,在民族中是不可以少的,是应当光大而发扬之的。可惜我们的民众,近年以来,因为外受列强帝国主义的压迫,内受军阀武人的蹂躏,以致民不聊生,民生饥竭,更那里顾得到生活余暇后的艺术的享乐呢?

樱花的期间,前后约有两星期的长久,这其中分着初放,满放,花落的三个时代,更有所谓夜樱,是在月明之下观赏的。总之,在这十多天内,他们是夜以继日,歌舞不倦地游乐着的,他们的狂态,他们的豪兴,更非我的纸笔所能形容。

春光老了,春色残了,游人也兴尽而返,只剩纸屑残皮,和片片的落花散满了一地。“一个人如果没有金钱,那就失去了一些东西;如果没有爱情,那就失去了一部分生活;如果没有勇气,那就一无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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