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猿 王鼎钧

深秋的阳光明亮而犹有余温,冬的压力,轻轻的,从遥远处,向大地挨近。这季节,也许是人心最柔软的时候吧!”一个脏老头儿坐在马路旁边向行人讨钱。

那老头儿,总有两年不曾剪发洗头了吧,头发昼夜磨擦衣领,刷上很厚的污垢。脸上,那足以和头发相称的胡子,也把胸前的衬衣染黑了,前后连接成一张软枷。油腻的流汁从此沿着夹克上的纤维向下侵蚀,直到尽头,几乎要从那一线堤防上溃决。

人家说,头发里的油垢是生命力的表象。这老头儿的生命力都在什么地方消耗掉了?为什么不把自己弄干净一点?整个夏天,用自来水是不必花钱的。

如今,他坐在路旁的消防栓上,那不是一个人类能够坐稳的地方。他有一顶尚未变形的帽子,这是很重要的道具,在大厦门前的水泥地上睡眠的时候,他用帽子盖住脸孔,现在,他望着身旁的行人,从头上摘下帽子,举在空中,谄媚的笑着,转动脖子,期待施舍。

行人很多,没有谁注意他。美国的乞丐大都给人一种可畏的感觉,他们的尊严,令人联想到赤脚的人不怕穿鞋的人。这老头儿完全不同。也许他的身材太小了。没人瞧他,只有他努力的、充满诚意的注视别人。他注意每一个人,朝他摘起帽子,从胡须的隙缝里放射笑意,目迎目送。一个希望破灭之后,耸一耸肩膀是另一个希望。他不停的摘帽戴帽不停的耸肩,动作完全机械化。这种动作不像是人的动作。

不管如何,他是诚心诚意的做下去,这里面有他盎然的生命力,直到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小孩经过。自《国王的新衣》以来,世上有多少事情坏在孩子的一张嘴上。

母亲拖着孩子快走,孩子却迟疑,留恋,不肯马上离开插在消防拴上的这个怪物。他用孩子特有的清朗的高音问:“妈,它是不是一只猴子?”

帽子停在空中,笑容僵在脸上,目光打落在地上。

他奋然起立,戴上帽子,拉一拉夹克,吓跑了母子。其实他不曾把那母子俩放在心上,他朝百货公司走去。

他不会是去买东西吧?不会。他是去找一面镜子。多年来,常常有正陷於热恋中的人们,向大石要求分一点神秘的力量,或者向大石求证,来强化海枯石烂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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