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魅

她提着他的首级,在这死寂的游廊里拖行,暗青的大理石面上拖过一条狭长的绛红,他冰冷、渗着血的唇还是微笑着的,平静的随她一起颤动⋯⋯

无爱无嗔,她吟着,于是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身影终于映在池面上,寒秋的风泛着池水,向四周累着落叶,血红的染在碧色的池水中,他的血融了进去,似是叶感伤的泪,蔓延着,弥漫着,渗入着全是一种——一种摄人的死魅。

她捧起它,轻巧的如同捧着一盏琉璃,他的发垂了一地,沉沉的就像睡着般自然的眼睑,看得她迷醉,于是她细碎地吻上去,前一刻还是双深遂的眸子,现在被僵硬的裹住,冰冷的如这池水,她往下继续探索着,找到了那张笑着的唇,方才任她哭泣到断续的哽咽,伏地的心碎,他如何都不愿付于她的,现在只被她一人占有的严实。

他的喉管搭落下来,她将它缠绕在手上,血顺着她的掌纹往下滴落,听见落地的声音,成了她殷红的滴漏,数起了夜长。

她将它搁置在膝上,用脸摩挲着他的面,曾经鲜活的浮于梦中,终于全是她的了,掌于手上,藏于心中,之至白骨

……

清末

离乱人,独自莫伤神,鸳鸯烛泪凝脂痕,玉盘盛凉魂⋯⋯ 离乱人,独自莫凭栏,胭脂台粉沾尘埃,金轮散冰蝉⋯⋯

我最爱就酒儿听得这句,辗转唱罢后便尽着性子往那台面上儿撒钱。她盘得一头锦绣卷子,细长的眉向我这里挑来,媚媚的露着齿尖儿笑,粉脸衬得胭脂更红了,蓝锦子滚金丝绸缎子做得好衣裳束得妙身姿,白鹅绒领子围着长颈子,看得撩人,惹得一身不知是酒醉还是神痴。

我想得她玉笋般的指尖子在我臂上划过的样子,用银箸子在碟上轻敲着,叮⋯⋯她那边又弹得琵琶唱

银铃儿扣窗扉,红叶儿坠亭深,怨奴儿挑弦诉,琴心儿迷人处

……

不觉念起她怨怒的娇嗔,撕绞得一地的碎纸

/我比不得她莫?/

于是恨恨的在纸上一剪,就渗出血来,我挽来啜,脸被她使着性子,劈头打到一边去,我恼了,便又俯上来嘤嘤地哭。

我终究是想起了玉蛾,这个大我一轮的女子,我尚未懂事时便嫁与我冲喜,早先青春的模样我全记不得了,但凡这张病态的白细脸儿,就似我幼时的病全落在她身上来着,当我真正能做全了丈夫的事儿,京城里行医的却都说她这身子再不能房事,她便不再管我,任我一宿宿的不归,只一双无神的大眼望得人寒凉。

每月的今天她由丫头扶着派发月钱,我须回去掌管盘点,恐她周济不全又当了自己的首饰。

/你今个若去了,便再别想来见我/

玲珑扯起我的长衫,我推开去,在桌上扔了这月的花酒钱去了。独这一

天,我对她是牵挂不得的。

赶路的车上,我从怀里摸索出一包红纸裹着的硬物来,层层剥开,是我今早刚得的只镂花纹银镯子,本这镯身而言却也是平常,绮丽的是在那镯尖子焊接处镶得一粒圆珠子,血红的,不似玉,也不似玛瑙,因为并不晶莹也不剔透,只是红的瑰异,质地来的稀奇。

掂弄着不觉到了自家府前。

尚未进得堂去,撞见匆匆从后院绕来的玉蛾娘家带来的丫头翠儿,手中提着小包裹,见得我一脸怯缩

/少⋯⋯少爷/ 我看着那包袱

/这又是让你当来的?/

翠儿压低着头,往后暗退,我自是没好气的瞪了她,跨进堂去,果不出所料,玉蛾撑着头,在那堂内悻悻地坐着,身边站着四、五男女家仆,见了我都往后退开去,玉蛾悠悠抬头,看向我,眼是湿红的,定是挑首饰典当时哭的,那首饰本全是她家妆,自她嫁过来后,不知怎的,家道就越发败落了, 以至于到最后她父母发葬的费用全是我家贴的,我爹娘恼她竟是个石女子, 倒贴了不少的钱,于是他们死前也从未曾替她置办过什么。

翠儿绕过我走到玉蛾身边,玉蛾让她照着单子把月钱给派了。跟着我后面,蹒跚地进了内屋去。

不由得她侍候,我自行脱了衣裳挂了,洗着脸便问

/病好些了莫?/

问这话缘自这屋内的那股子药味,日日被药气熏着,药味儿都渗入了屋内的缝隙与角落,我最是闻不得却又得熬着的。

/唉⋯⋯还不是老样子⋯⋯/她黯然地叹气,扶床柱坐下

/索性还是快娶了小的吧,一次就置办了,这样日日夜夜在外面花销⋯⋯ 这家里⋯⋯/

我挂了毛巾,不言语,我自知平日里的月禄大半都用在了玲珑身上,对她不起,便走到她跟前,掏出那银镯子套在她瘦削的腕上,她低头看了,直抹泪。

与她没头没脑的聊些家事,打点了一些入冬的衣服。

很快的日头便落了,吃罢了饭,她在翠儿侍候上吃了药,两人一齐为我到书房铺床,我洗漱完了进房,见翠儿在外屋站着,见了我仍是怯怯的向后退去,我挑帘进得内屋,玉蛾坐在烛旁,烛光照得她脸色惨淡。

/今晚就让翠儿留下来服侍你吧⋯⋯好歹别让我绝了你应家的后⋯⋯成了罪人⋯⋯下去了,你父母容不得我⋯⋯/

她站起来,缓缓地说到。我明白她的心思,她终究是骇怕我再娶的女子性子烈,容不得她。宁愿忍着心酸,将翠儿许与我,一来这翠儿是自小就跟了她,顺她惯了的,二来让我有了后定了心,不再朝外跑。

她领了翠儿进来,我方发现翠儿今天是由她精心打扮过了的,头梳得光亮,换了身玉蛾青春时穿过的衣裳。只是再如何妆扮都是一脸的平庸,寻不得半点姿色。

玉蛾见我不语,独自带上门去了。

我见她走得凄凉,想得她守了这三十年活寡,再不忍心伤她,于是由那翠儿生涩的为我宽衣,灯熄了⋯⋯

第二天我留了下月的开销走了,走得匆忙,竟像是逃的,怕是起床时见得那翠儿,竟觉得那不是女子的身体,而是这家的牢笼,我随不得玉蛾的心意,仓惶的逃了。

来到玲珑的妆台前,她拔了发上的簪子来刺我,簪子终被我紧拥着吻落了,我应允她,这世上我便只爱定她一个,她才破涕笑了。

半个多月后

今天是答应了玲珑去捧她的场的,她唱得红了,换的新场子,一早陪她置办了许多新衣裳、首饰,下午她换得一身光鲜去了,我留下不紧不慢的梳洗,才穿得鞋,下人便来报,说是应府上有人来传话,我忙出去,玉蛾若不是要事是断不会派人来这里找我,来得厅前一看,是老佣人陈叔,生性木讷老实,说话常只有一半,还好是从小看我长大了的,他见了我并不像见了我爹般恐慌的答不上话来

/少爷,家里出了事⋯⋯/

他四周看看,小声的说来,语调子怪异的

/少奶奶让我唤您快些回去。/

我让别的丫头,仆人退去了,细问

/陈叔,出什么事了?/

他死命的抿着唇,回道/翠丫头昨个⋯⋯吊死在柴房里了⋯⋯/

我整个儿一个冷颤,立码走了出去,上了那原备着去凝香台的马车,改道去向应府。

一路上再如 何问那陈叔,便死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应府还是昔日的应府,但再进得偏厅去,便见那中央停得一具棺材,玉

蛾一身素服在旁边坐着,死得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来年的丫环,她以后预备着牵绊住我的女人,她的脸色却寻不着泪痕,我以为她是绝望的泪干了,忙上去安慰她,她见了我却先一步说话了

/她私藏我典当首饰后得来的银两,我昨夜才训斥她几句,她便想不开去了⋯⋯反让我这活着的担那份泼辣户的罪名⋯⋯/

说完竟倾在我怀里委屈地哭开了,我被她哭的心乱,便道

/明天我安排人好生将她葬了,你平日里怎样侍她,旁人都看在眼里, 你训她,自是她有了不是,她寻死也是自家心眼小,一时就憋了气,和你并无关系,最多明日里多烧些纸钱,也不枉她服侍我们一遭!/

她听了,哭的小声了,说道

/这几日你便留在家里吧,我夜里独自守着害怕!/

我拿出绢帕给她,点了头,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也离她去了,这几日难免不会胡思乱想。

夜里我让陈叔设了灵堂守着,又吩咐了厨房的老妈子煮了药,亲自去端, 在门外听得里面两个碎嘴婆子在那嘘叹

/从未见过少奶奶对翠儿下那么重的手/

/应家以往对下人用家法是有了规矩的⋯⋯可也打得太⋯⋯/

回头见到我忙收了声。我以为是玉蛾本舍不得首饰用来开销被人贪了, 再加上我的缘故,所以或许打的狠了点。再想少时见得父亲生前用家法惩治下人是习以为常的了,并不太在意。

于是顾自拿去给玉蛾,走进那屋子,原本扑鼻的药味竟嗅不到了,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香,她坐在梳妆台前,发髻解了,一头乌发散了下来,

披至臀下,我将药搁在台上,她将脸转向我,脸上似乎施了薄粉胭脂,与白天里见得判若两人,只是那身子还是病怏怏的,让我还确认是患着病的玉蛾, 她用手指挑开额前的流海,露出眉来,我将烛台移近,照亮了她的脸,果然修长的方画过的黛眉,抿的嫣红的朱唇,我怔愕了,这难道会是我见了二十几载的玉蛾?她用手抚弄一袭水白色的亵衣领子,腕上扣着我给于她的镯子,一粒红珠子在她项前抖动着,她看我,眼神荡来一种娇媚的秋波,我将手抚上她的脸庞,她顺着我的手摩挲,流下泪来,烛火似是被风吹灭了,那一夜我便再不曾去过书房。

第二天醒来,天早已大亮,玉蛾不在房内。我似乎依稀记得,昨夜缠绵激烈时,她似乎唤我,寰,细想来又觉是自己胡思乱想。看见妆台上凉的药, 猛记起她的病,便穿得衣出去寻她。

先到得偏亭,见那口棺材没了,便问陈叔,陈叔说少奶奶一早打发人发殡了的,现在在后花园子里折花,于是一起存着疑惑去寻。

玉蛾着一身暖玉色的夹袄,下面是一条桃红的滚黑绸边裙子,藏在正开得丰盛的桂花树里,见我来了,折了花对我笑,那发式盘得新艳,我从未见过,便是最爱学得新奇的玲珑也从未盘过如此妖娆的头儿,衬得她那张粉脸比得那桂花香更醉人,我走近前去,接了她手中的花于她插了。

/昨夜痴恋了你的美丽,竟忘了你的病儿,不知可有唐突?/ 她温柔的笑/自是我全好了,才敢近得你⋯⋯/

见那笑,我便恍忽了,一个三十岁身患重病的女子一夜间变化的我全然忘了这二十年间来的事儿,于是我被迷离了,被诱惑了,折服了,以后的两个月里我竟没再出过应府,以及玉蛾换了应府除了陈叔以外所有的下人,丫头,都不过问。

两个多月后

半夜里,梦魇住,梦里一女子坐在池边摆玩一物,我近得前去看,那女子倾城的美丽,再见那手中之物,竟是一笑着的人头⋯⋯

于是我醒来,骇得一身的汗,摸向身边,空无一人,窗外透进月光,院内似乎有人影晃过,我披了件袄子出到外屋,开门寻去,人影不见了,我朝那影子的方向再寻去,结果竟穿到了通往当年翠儿吊死的那间柴房的巷子外,看见墙角倚着一女子,借着月色看去,那身材打扮竟似是玲珑,我想走近些,屋檐上一声凄厉的猫叫,我想到方才那梦,忙退了回去,在院子里抚得心口平静,抑不住好奇再探寻过去,那墙角的人没了,我自以为是撞了鬼, 撒腿逃回了屋子。

玉蛾早躺在床上,点了蜡烛,见我一身冷汗进来,便问

/半夜里去哪儿了?/

我把见鬼的事儿说了,只是没说我曾疑心是见到玲珑。玉蛾掏出帕子给我拭汗,便道

/明日里将那柴房锁了,封了那条巷子,再让陈叔多烧些纸钱祭了!你也不用那么胆小,翠儿回来也只来找我,寻不得你!/

/不兴你胡说/

我堵了她的嘴,想了想还是后怕,又不敢讲于她听,害得她一齐担惊, 便说

/两个多月没离过应府,明日里想到外面去走走,再到佛堂去求个平安!

/

她看上去并不如何赞同,也不反对,便吹了灯睡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素斋,我换了身干净的袄子出去了,允了她出去会了老友,拜了佛便回来。

在集市里溜达着,突然想起了玲珑,如何念着如何觉得对她不起,又不方便见她,想到现在有了恩爱的妻子,与她便不如乘早断了,踌躇了一阵, 于是决定到那上次为玉蛾买镯子的旧友古董金饰铺子里去选一件送去,不负我们相识一场。

到那铺子,伙计送话进去,不多时,房玄圣出得门来迎我,似是刚鉴定, 擦拭了什么大器件古董,一身的灰土,夹在鼻上的镜儿也忙着拿了下来,他引得我去内屋的客厅里奉茶,我笑他三,四个月不见,钻研这东西又入了一番神,他开始是笑,后来竟一脸诧异,问我

/我与你自那次年会后何时再见过?/

我正巧喝茶,听他话觉得好笑,喷了一地

/你真是糊涂,三,四个月前才卖了只银镯子给我,怎么一下子就忘了? 别是卖了次货,现在又赖帐了不成!/

他听了,脸色更是严肃

/我何时又卖于你镯子了,那次年会后我去了山东搜集古玩,这月才回来的,你别是认错了人!/他看我收了笑容,又道/不信,你大可以寻我那伙计来问!/

我知道房玄圣的为人,开得是家正经卖买的店,又鉴定一手精确的古董古玩儿,从不以谎话逗人。我便呆了。他忙让我道来原委,我告诉他,那日捧罢玲珑的场子,一个人先走了,见天色黄昏,便不用马车,一个人弯小巷子回去,半路上就遇了他,揣着一小包儿走得匆忙,被我拦住了,说是新得一好首饰,我强求着要看,他拗不过,拿出来就是那只镯子,我见刻得精致, 又强求着要买,只是身上银两不够,明一早去他那儿取,他脸上虽有难色, 也终究回答的爽气,并让我别费力,明个儿自会派人送来。

房玄圣听了不禁皱紧了眉头,然后又让我仔细描述那镯子的样式。缺不得半点,于是我便仔仔细细的想着,一并与他说了。他听罢,背着手在屋子里踱,凝神想着,我见他额上开始沁出汗来,不觉暗怕,他猛又问我这镯子给了谁,家里有什么变故,我说是给了玉蛾,然后又断续讲了吊死的翠儿, 与昨晚的梦和半夜的遭遇。

他不听便罢,听了只是整个向后倒退开去,啊!一声大喝

/这是鬼遇!/他用手指向我/应天,这镯子是夏朝亡国之主桀帝的妃子陪葬之物,那粒圆珠不是什么玉石玛瑙,而是她同父异母弟弟的头骨磨成的珠子!/说着,说着,他骇大了眼

/我原本以为是有人冒充于我来骗你钱物,结果听你这几月来家里变故, 再想那桀妃的遭遇竟大有相同,桀妃虽入宫封妃,却违背天伦,恋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设计处死了其弟的两位妻室,一个赐白绫自尽,一个竟施了剐刑,又囚其弟在宫中,示爱不成,割其头颅藏于身边,腐烂后,又剜得头盖骨让工匠磨成了骨珠,用自己的鲜血与赤色颜料混合着浸上颜色,下了来世的咒儿,又打制了此镯镶于其上。时刻带着,最后成了与己陪葬之物。

/他稍停了些许

/当年只是从那些野史里读了来,并不以为真,没想竟句句应验!/

他辗转的说罢,我没顾得听他后几句,已经瘫坐在凳上,一身的冷汗,

手脚冰冷的心也随着寒了。玲珑,我心里猛的想起,疯也似的冲了出去,房玄圣硬拽我不成,在后急唤

/切不可鲁莽!/

我一路冲至玲珑的宿处,一问,果真是从昨夜就未归过宿,那门房见得我还纳闷的问

/不是应老爷差人来说同宿了外面的莫?/

我的心便沉了塘,跌坐在地上,六神无主,胳膊猛被人按住,抬头看去, 正是房玄圣,他提着柄长硬之物,与门民一齐将我扶入屋去,他让门房去为我沏得茶来,让门房退下了,关了门,谨慎劝我

/应天,玲珑怕是劫数难逃,你还是先保了自己的命再说吧!/

我想得昨夜才见得玲珑,定不肯相信,疑是被关在了柴房里,于是苦求得房玄圣与我去柴房里寻,房玄圣死劝我不成,伸手从怀里掏了一蜡封陶瓶出来,将里面的厚粘液体用手熬了在我衣后画上了不知何等符咒,又在我额前一点——是狗血。

/应天,我今日就允了你这多情的亡命人,但若遇那女鬼,硬搏不过, 应天你到时切莫怨我只顾得妻儿老小,不顾得兄弟情义!/

我点头,他又道

/应天你若今天性命不保,魂被这恶鬼掳去,将陷于万劫不复,你想得清楚啊!/

我仍是呆呆的点头。

***

我与他出了门,一路坐马车绕到了应府的后院围墙边上,我知从这里翻了进去,便是那条小巷,直通得柴房,房玄圣看得那天色,雾散尽了,冬日虽不强烈,也算光亮,他暗思着白日里鬼魂邪术许不见得厉害,与我一齐翻墙进去。

翻入墙内,暗叹诡异,昨日里我寻来的巷口已是被砖墙封死,如此神速定不是人所能及,房玄圣低语

/你那些新进的奴才,怕是随她一齐陪葬的人牲,是鬼奴!/

我拉得他往巷深处去,来得柴房的外园,是荒废的园子,平日里只烧火老妈子与下人来的,旁一口枯井,我近得那柴房的破板门,是用重铁锁锁了的,房玄圣在我身后唤我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至井口是一路的血迹,井上压着块铜井盖子,我与他合力掀了,再往下看,井子虽枯但深,依稀辩得是女子的血衣,再想便是昨个夜里见得玲珑穿着的,我骇得再冲至柴房门前欲撞,房玄龄取出那带着的长硬物状,原是把黑铁制的剑,上刻着稀奇的条纹,他拦开我,提剑向铁锁劈去,铁遇剑似泥般被切开了,我顾不得惊讶, 推了门进去,柴房面北,冬日只斜插入门口的一段泥地来,满屋子尘土与带着血味的霉气,我环顾了四面,眼光落在那捆耸起的大堆木柴上,我发狂得奔去将那木柴根根推开,才推得半边,就全散了下来,我一看,两眼一直, 与房玄圣一齐倒抽了口冷气,这木柴里果真藏着她,不再是昔日俏丽的玲珑, 而是具森森白骨,上连着丝丝血肉、筋脉,我顿时伏地吐了,房玄圣突然挽了我向外走,不出门便罢,一出门竟看得只那应府头顶的天这块浓云密布, 阴风四起,而这应府外却是明亮天空,更听得马车,行人声音。

应府似整个与外界隔了开来,房玄圣与我攀墙朝外跳去,只像是落入万

丈深渊,见不得底,昏沉沉落了地,遍身震痛,睁眼开来,竟是应府的大院,

房玄圣口中念咒,让我用拇指掐上中指的纹路,我抬头看,正堂前立得三、四鬼奴,玉蛾悠悠从里面踱出来,凄云惨雾下,待她走得差我们十来步时, 我辩清了那是玉蛾的容貌,却全然不是玉蛾的神情,一双盛气凌人的眼光朝我射来,便又走近,房玄圣怒吼一声,从怀里掏出符纸向她散去,全无用处, 她只是轻巧的一指,房玄圣像似被定在了那里,痛苦的挣扎不脱。

/将这多事的庸人用铁钉,将手脚钉在墙上!/

她召了两个鬼奴把房玄圣拖走,又唤了另两个将我拖进堂去,鬼奴冰凉的僵手,一身的蛮力,我苦唤着房玄圣,与他们撕打,被一拳打裂唇舌,终敌不过,被拖了进去。

我被那群鬼奴用铁链子锁了,耳听得房玄圣圣被钉于墙上,惨叫声撕心裂肺,我扯破了嗓子求她罢手,她只是一味的笑,似见得房玄圣被钉得昏死过去,于是提了刀,用刀刃指向我咽喉处。

/顺了我,我引你去那阴阳界里做得万年的夫妻,受不得人鬼界的约束, 天伦也管不得,我引你一世逍遥,不好莫?/

我用口里的血水唾她

/谁与你做万年的夫妻,人鬼殊途,何况你这乱伦弑弟的罪恶妖魔!我便是今日一死,也拼得告上阎王殿去,追随着玲珑、翠儿,与这屈辱给了你身子还魂的玉蛾!/

她恼了,刀刃在我颈上划开条口子,血直流落地,嘀哒不绝,我熬着痛, 抬了头,竟对她笑了。

瞬间竟领会得前世的寰若真是今世的我,那丧妻失友后,心能泰然,坚定的冷笑于她,报着宁死的心,惨烈、绝望之状全于今日里重演了。

/三千年了⋯⋯/她握紧了刀柄,恨的脸都扭曲变了形/三千年了,你还与我理论这番话,为何你宁死都不服我,从我?/

她流下泪来在我眼里只是尸水,我越发笑,她便越发无法得到的绞痛与揪心,于是大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刀扬起,我闭上眼,仍是微笑着的,今日里死了也再无了人世的留恋。

这首级于她作了掌中的玩物,腕上的饰物。

这魂魄于她作了阎王殿上的冤诉,封她万世的符咒。

手起刀落,听得竟是玉蛾的惨叫,我却不痛,睁眼看了,一支提刀的断手落于我的眼前,是玉蛾那只带了银镯的手,再抬头看,竟是混身血迹的房玄圣提着那柄黑铁剑立于她身后,刹那间,将那断手抢了去,摘下银镯子, 退到墙角,含了口狗血欲喷,她正上去阻挡。

/快喷!/

我吼,房玄圣随即用刀尖子剜出了血珠子,抄得供台上的青铜香炉,砸了上去,珠子应声而裂,成了红色的细粉,房玄圣复又将狗血浇去,便全融了。

再看得她,已成了腐尸的样子,从下身化作滩血水与那鬼奴一并如蜡油般烊了,只她那双眼阴绿的看着我,先是绝望,当快融及时竟骇人的笑了, 又渗入了地,没了丝毫踪影。

房玄圣解了我的链子,互相搀扶到院中,这天空颜色与外界又恢复得原状,忽然我停了步子,他问我如何不走?

我恍忽着,环顾四周道/听!玲珑在唱曲子!/ 于是我跟着那调儿也唱

/离乱人,独自莫伤神,鸳鸯烛泪凝脂痕,玉盘盛凉魂⋯⋯ 离乱人,独自莫凭栏,胭脂台粉沾尘埃,金轮散冰蝉⋯⋯/

我看得他用手在我眼面前晃,我的目光仍是呆直的,回不了神,他摇头哀叹了口气道了声劫数,便扶着我走向大门去⋯⋯

***

金盏里滚动着那粒磨圆的珠子,和着那特制的颜料与药剂,她晃动着, 惦念着他的容貌,月光披在她的发上,风吹来青丝飘逸,在她周身如笼了层青雾,她终觉得这红来得不重,不浓,于是她咬破了指尖,将血滴了进去, 妩媚的笑着,低声的诉到

/今世我向你索的、你欠的、你还不了的,你予我来世的偿还,你待我熬了这漫长,追溯于你的轮回⋯⋯/

红珠子浸了血,渗了这咒,在金盏圈起了一个红色的血涡,独自沉得深去,像这光阴的年轮,望不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