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

处处都成了江湖,尔虞吾诈,斑驳不堪。拾了你弃的笔涂上去,今世前生亏欠了许多的问题,我予谁问去?逐渐地,天蒙了层水气,拭了你的容貌, 孟婆的话渐清晰。

喝了吧⋯⋯该忘的忘,该弃的弃⋯⋯

我以为自己会很努力地追溯你,寻上去,到一个没有阻隔的轮回中去, 月老的线牵错了,牵的固执,以致于我后悔时竟也解不开去。

你在哪里?我喝了孟婆汤来寻你,便又是你,重复地,哀哀地辗转⋯⋯ 萧飞手中的笔再次不知不觉的落下,他也懒得捡了,看它滚落在桌面,

又坠到地上⋯⋯

他不愿见的身影走的近了,一双纤手拾起笔递于他,他冷冷的接过,始终不愿抬头,暗付着这身影快些离开。

这身影并不离去,将他桌面上的辞职报告拿起,说话了。

/你要走⋯⋯/

萧飞燃了支烟,从她手中很不礼貌的将纸抽回,没理她,心底里却都碎了。

这声音莫不是要他听得三生?!他为她牺牲的何止是两次性命而已,她向他榨得一点一滴的感情与心血都够她受用了。

她是喝了孟婆汤的人呵,她该忘了一切,去别处投胎转世,何苦与他纠缠?好在他拒绝了孟婆的劝告,这辈子他是清醒人,他要躲,逃开她越远越好。

董婷看着他,恬静的将手中资料递给他。

/这是待会儿开会要用的资料⋯⋯/

萧飞见她转身走了,将头枕向桌面,心若沉入冰水之潭,痛漫无边际的四溢开来⋯⋯

前生的画面像一部泛黄的电影,却又清晰的向他展开⋯⋯ 竹林风静月窥檐 兰草雾多魂入梦

江南

她不知何时竟成了戏班子里当红的名角,凡是大户人家请了去唱戏的, 都指名点了她,点的曲目也很专一,演的最多的便是宝黛与梁祝。

小时与她一起向班主学的戏,同是一般年纪,班主却说我眉目来的俊秀, 她更灵俐了些。

所以我成了小生,她成了旦角。

一起配戏到现在,班主的眼光着实的厉害,我两过了十八,我竟比她高了许多,班主又替我绞了短发,远看活脱一少年。

她身子骨并不弱,但眼里紧透着灵气,学那病怏怏的林黛玉来,就似画卷里下来的人物,差不得半分。

班主自幼将我俩调教的严谨。以致于我俩配戏很是默契,演到动情处, 台下观众全都屏了气息,入了神,有的更是泣不成声⋯⋯可生命里我也不自主的将她融了进去,似乎天生我就该是护着她,照顾着她的。

十八岁,她着实出落成一个鲜活的女子,戏服上身,便是那种风情,她成了班主手心捧着的宝贝,宠爱万分。戏班子里所有的姐妹多少都嫉妒她, 我却不,只觉得她生来不该是个戏子,应该是个富家的小姐,有人为她梳洗那一头青丝,有人为她捧得香汤沐浴,出门有下人用轿抬着的那种富家小姐。可她不是,只是一个最下等的戏子。出入于混杂的尘世中。

唱戏的场所大都是烟花之地,有钱的纨绔子弟常逼着她饮尽三杯酒后才允许她离开,这杯里的酒几乎全部都被我抢了喝去。久而久之,练得好酒性, 更为她挡了许多。

她总唤我姐姐,其实我俩是同一天生,我总让她改口,唤我艺名也行, 她应着,却始终是一声声姐姐。

但我心底里最爱的,是她在戏里娇羞的唤我一声⋯⋯梁⋯⋯兄⋯⋯

/给你/

一杯水轻轻的搁在他面前,水面晃动着,他抬起头。

昏沉沉的眼里浮上了一张面容,董婷!他心猛一紧,又转过头去。/谢

谢/

董婷终于走了,脚步很轻,在他心里每一步却都很沉重。他朝窗外望去,

阴暗的天色一点也不亚于地府,行人也似游魂,在他眼里充满了死气碧落黄泉无觅处 紫陌红尘有洞天

梁祝里,她唱得顶好的段子是哭坟,字字悲苦,声声凄婉,我在后台听了,竟会觉得自己真是死了一般。既便是真死了,换了她两行清泪也心甘。于是我恨那无用的梁山伯,好端端的双眼不识得女儿家身份,好端端的

满腹文章抵不过万两钱财,最后死也是死的孤苦⋯⋯

班主为我们讲戏文时,心底里是说那梁山伯是一穷傻秀才,祝英台也是一情痴女子,白白送了两条性命。但怕影响了我们唱戏,只一味讲如何的动人,如何化蝶后双宿双飞⋯⋯

烟燃尽了,灼到他的手,他将烟蒂置到烟缸里,看那星点红光灭了,想起孟婆桌上的那盏红烛来。

第一次轮回时,孟婆悠悠地道,/别等了,人世间的情字一生写一次便够了⋯⋯/

他并没有理会,死死的在那里等待,终于等来了她,竟是撞了他的坟跟随着来的,眼见泪流满面的她穿着一身素服款款飘来,他哭了,心底里暗许下来生要更爱她的允诺。

便一同喝下孟婆汤,就如同饮了合欢酒般快乐,最后互相再没有怨言, 甘愿地双双被送入轮回⋯⋯

化蝶⋯⋯哼⋯⋯他一脸的不屑,世人如何会为他俩编出这般后事来?姻缘绑定了三生,却变质了。天注定梁祝从始至终便只是一个字,那绝不是/ 情/字,而是一笔连作刀的/绝/字。

他紧瞌上双目,那部老电影又悄然而至⋯⋯

我与她是睡得一床的,晚上会半夜独自醒来,听她若即若离的气息。冬夜里我俩为取暖会睡一床被子,我便轻抚她的身子,她睡熟了会似只乖巧的小猫儿轻贴着我,枕在我臂上。一夜过了,我就盼下一夜,一生中只觉夜里

才是最幸福的时刻。

至到那天半夜,我看着她的容貌,整个心思就似碗里的水被人摇晃,动荡地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只是一张粉色的唇,前倾了身子,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吻住。她醒了,惊的一双大眼看我。

我拥住她,告诉她我好喜欢她,我想照顾她不止今生,还有来世,来世让天允我做个男的⋯⋯

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地痛,我止住胡言乱语,她哭了,扯起被子就跑了出去。

那一夜的心绪之乱道不清了,只是后来祖师牌位跪过,班主竹条抽过, 我都一口咬定了喜欢她,全戏班的姐妹见我都如同见了鬼魅一般,她更是躲在班主的房里不愿来见我,班子里的另一名小生顶替了我,班主传了话出去, 只说我是病了。

我心底里明白,她是戏班子里的头牌,班主的花销全靠着她支撑着。这年头里再有仔细调教过的,又是容貌身段俱佳的女子很是难得的宝物了

最后,班主说我再不转念头,便卖。那天我跪在全部戏班子的姐妹面前, 她一边站着,低着头不作声。我咬着唇,泪和血都流在脸上,眼直直望着她, 她只抬头看我一眼,便挑开帘子进了内屋。

班主恼了,当下叫人去喊买家。我知道班主卖我,只是因为若在我们二人中取舍,是断不会保我弃她的。我整个人也昏沉了,只觉得她的狠心⋯⋯萧飞开始冷笑,想到班主所做的一切最后还是白废了,她并不因为班主

替她清理了一切扰乱她的因素而感动。她是个心机多重的女子?从不因为演过那些柔弱,不堪于自己命运的黛玉之类角色,便也将那些女人顺服的性子渗到骨子里去的,她如何甘心做一生的戏子?终于她寻到一个不计较她身份,愿娶她做妻室的男子,要远嫁了。

他就在码头守了一夜,不,是那个天错安排了性别的前世,以那被卖后患了重病,又伤痕累累的身子,顶了一夜的风寒守着。至之目送她与那男子上了船,也无力再上去说最后一句离别之话。

伏在地上,冥冥的口中还吟唱着十八相送的段子。笑了,起身看那具自己的尸体,双手已捧不起一杯黄土。

复又回到孟婆的面前,孟婆见了他,只摇头盛得汤给他

/喝了,下辈子还是要将情字再辗转演来⋯⋯罢了⋯⋯不如一生都不沾了吧⋯⋯/

萧飞记得自己是推开了,冲那崖坚定的跳了下去,尽早与她远远相隔开来⋯⋯

最终他担心的事还是如空中坠物般猛地出现了,董婷,虽已不是前生的容貌,但她真实站在他面前时,他怔住了。

姻缘二字真是月老牵的线吗?他牵的如此固执,人世间如何演变,这线竟还要丝连着,前世不是断得彻底吗?这一生为何还这样安排⋯⋯

他怕了,既便这一生已是过千禧年的世纪,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但他心底,他已不愿再重蹈这红尘的复辙了⋯⋯

前世你是英台,吾为山伯,我欠你的,我偿了性命。今生双蝶依旧,为何我向你索要的,你竟不给于⋯⋯

来世萧飞是萧飞,董婷是董婷,缘就此终了了吧,再别相干⋯⋯ 静待着光阴转吧,轮回吧⋯⋯

梁祝(今生)

—— 自由人

缱绻拿着照相机在街角等了许久,天很冷,路灯的光像卖火柴小女孩的梦境,暗暗地金黄⋯⋯

她点了支烟,仰头吐出烟雾,黑发从大衣上洒下,静夜里听见她衣角悉索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是他了,她猛吸了口烟,扔下还长的烟蒂,踩熄了火芯。

照相机的镜头早已对好了那个门口,缱绻花了几周的时间来熟悉这里, 因为一个让她觉得神秘的男子,一个唯一可以与她的摄影集感觉相符的活人。

诧异,是笼罩在她心头好些日子的问题,因为始终不相信竟会有这样一个人,一个活在现代却浑身透着古意的人,冰冷的像是千百年埋没的玉器, 葬身在这繁华都市里。

现在的男人⋯⋯缱绻懒得去想那张张她熟悉或陌生的脸⋯⋯

那脚步声走得更近了。缱绻心有些绷紧,她准备了两周来观察他,就为了这个场景,阴沉的夜与昏暗的街灯,他握着钥匙却并不进门,灯光拉长他的身影,从台阶折下,披风猛地被吹起展开来,似一只从地狱跃出的黑暗之蝶。

他仍是握着钥匙,总停顿着十几秒,离得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那是种犹豫,是种踌躇,彷若这门不是门,是把握了生死的地方,漆得乌黑有如宇宙的黑洞,并有一种意念在天空聚成旋涡,那是个声音,它在说什么?

她决定给这照片起名为轮回,好像与这场景根本无法联系,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

萧飞慢慢踱到门口,信箱里塞着广告纸,他伸手去抽,信箱门没有加锁, 便自然地开了,里面是一封粉色信函。他取来看,署名果然是董婷。前两天邮局寄来包裹单子,取回时在半路拆开,竟是盘小提琴演奏的《梁祝》CD, 董婷给他的生日礼物,那天他已经离开公司快两个月了。

从离开公司之至今日他不曾有过后悔,反而只觉得几百年来难得的轻松与自由,他将信与广告纸随手撕了,很干脆,粉色信纸成了纸屑随风散开了, 缱绻的快门立即就揿了下去。她知道这张照片里会有一个立在漫天飞舞的纸蝴蝶里的男子。

这次并不像缱绻希望的,萧飞很快就进了屋。缱绻不是没有气度的小家碧玉,只是怔了怔,毕竟今天不是一无所获的,于是离去了,步过那台阶时, 随手捡了他刚才的纸片,上面有很清秀的两笔娟字——董婷。董婷?她疑惑的眨了眨眼,又随手扔了,这是别人的事情⋯⋯

萧飞见到自己这张照片是在一个很有格调的私人咖啡吧里,因为是近乎背影的侧像,主人也只是盯着他看了些许,觉得不礼貌也没说什么,只是萧飞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可怎么成了⋯⋯主人说是在一次什么名家摄影展上出高价购得的,那卖展品的女子起初还不肯卖,所以价钱翻了许多。萧飞是客人带的客人,不能多问。回去后将所有最新摄影展发布消息搜索齐全,一条条查。他这一生不是文弱的书生,所以不会因为心眼小,娶不到所爱之人就病死,但是这照片里让他所有百年来已打到心最深处的恶梦又复苏了,那一天的粉色蝴蝶,就像他与男装的她在抚琴颂诗时,漫天的落樱,她的音容相

貌无不再次镂刻于他心上,尖刀每触一次,每削一次,都是痛,都是血⋯⋯ 缱绻,他在名册上找到了她,一个暖昧的名字。又去买了她的摄影集—

—《尘封古镜集》,有她的电话。

/喂~/ 一个成熟的女子声音

/我想约你出来~/

/想约我出来的人太多了,先生你或许要排队了,并且⋯⋯你或许有打错电话/ 回答俐落,语速极快且老练、嘲讽。

/也或许该是你向我解释为何我会出现在你的摄影集上的原因?/

/…… /对方语塞,然后是一句惊讶地疑问/是你?/

约定的地点是一间不起眼的休闲茶室,所处地段不热闹,茶室也相应很清静。萧飞想点支烟,很快就被茶室主人客气的阻止了。于是他拿出《尘封古镜集》,所照的全是尽渗古意的物器,只有他一个活着的,这种安排或许不是她故意的,但在他眼里,就像是过往的一切烟云。

/对不起,我迟到了/ 有人在他对面坐下。

/缱绻?/

/啊?/她一边放好了包,一边习惯地抽出烟来,茶室的老板竟不阻止。尾随着她进来许多顾客,多是男性,他们所坐的落地窗外,更是有来往的行人不时向里张望着,而所有男性地目光都是停留在她身上的。

她悠然吐着烟气,口中说着抱歉,脸上却丝毫找不到一点愧意,眼神还斜斜的看向他,打量着。她是一个由个性付于绝美容貌魅力的女子,在古代是绝不会找到的。古代?他怎么会又想起来,她真像是把刻于他心头的利刃⋯⋯

/我以为该你先来做个解释/他将摄影集翻到那一页。她竟用一种顽皮的眼神看他

/如果我说,你就是要点钱一定会让你觉得伤了你的自尊心⋯⋯所以我选择沉默或应答方式来开始这场谈话/

/…… 哼⋯⋯/他发出很轻微的一声不屑,用眼神回敬她。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着许久,茶室的老板步了过来,一脸笑容,茶室不知何时竟热闹如雀场起来⋯⋯

/情人节,先生要不要买束花送给女朋友?我这里有玫瑰、郁金香、百合⋯⋯/

就像几世纪前的那天他与她踩青,路遇一老花农问他们,相公可要花莫? 她眼里烁着希望,泛着花彩。他却文绉绉的谢绝了,两个男子要花做甚么, 好花当于枝头,不该是瓶中萎景。

气氛有些出人意料的尴尬,他的思绪从缱绻的笑声中猛地抽回来,沙⋯⋯ 光阴的无线电断了。

缱绻让老板回去换音乐,歌词是好歌词

/什么天长地久?只是随便说说,你爱我哪一些⋯⋯/,她也跟着小声哼了一回儿,就倦了。老板悻悻地退了回去,咔,音乐停了。萧飞开始燃烟, 才点着,茶室里悠扬而起的是一阵凄婉的小提琴乐——《梁祝》,后人们为他们谱的。

所谓如泣如诉,只有萧飞全能体会的到。

…… 病榻,白被上点点血污⋯⋯

/缱绻,还未请教⋯⋯/她递上自己的名片。

/嗯⋯⋯/他回过神,瞳底是哀伤/萧,萧飞/ 她凝视了他一阵/你穿古装什么样子?/

/啊?/

/我想拍你穿古装的样子⋯⋯/缱绻说完也觉得自己的唐突与失态。萧飞不置可否地笑了,静了一会,顾自唱起一首为〈梁祝〉谱的词

/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

/山伯永恋祝英台??/唱得很动听,却被缱绻很不客气的用反问句打断了,凭她的职业来说,她该是很有品味也很有修养的女子,但她是自由不羁的个性,按牌理出牌会让她被尘世窒息。

萧飞停了吟唱,唇角是笑意,指尖是冰冷的。只要有世人,梁祝将成为生生世世的永恒。而他,唯一可以诠释这个故事的人也将永远陷与无止尽的苦恋中,似乎不止是天注定,不止是月老绑定,而是所有人对梁祝唯一的期望,用他们的爱来证实世间果然有真情⋯⋯

以为他们相爱应该的,是所有人。

/如果?/他干涩地问/如果梁山伯与祝英台门当户对?如果他们最后成亲了⋯⋯/

/那收视率或许会很低⋯⋯/她直说,现代人非苦情不看。再说梁祝论凄惨已经快跟不上时代了。/但是⋯⋯/

/但是⋯⋯/他很想听她的下文,耐心的等她又燃了支烟。

/但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呵,我怎么和你谈论那么土的问题?/她开始自嘲,却见他的冷寞,又转回正题/我想如果我是梁山伯也一定会爱上祝英台的,并且爱她至死!/

她看他不语,只能解释/若无令人魂牵梦萦,至死不渝的疯狂与执着, 世上不止没了梁祝,恐怕也没了性别了⋯⋯/

她说的或许不是萧飞想要的,缱绻的手机响了,她回话的语调开始不耐烦,似乎被人催着,于是向他示意,拿着手机往盥洗室走去。萧飞看着窗外, 路景依旧,慢慢将桌上的影集合上,随手又将桌上的纸巾扯来,草画了几笔附在上面,让茶室老板结了帐,走出门去。

茶室老板从窗内看他背影渐远,门猛的被风吹开了,影集上的红色纸巾随风扬到茶室的天花板上,有人抬头看去,这红色纸巾上像是画了只鲜活的蝴蝶,在茶室上空来回盘旋了一圈,又随着风飞出门去了,门是被很重的一记扣上了,茶室老板见门已关上,转了身走向某一桌

/先生就买束花送给女朋友吧?我这里花品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