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

在废弃的破旧厂房,很小心,喝我的茶。是否该雇个英国的管家?坚定我刻板的生活⋯⋯

生命里有灌木和锈迹斑斑的车床,无数、无数,人类不要的,应该全是我的宝藏。

记忆里只有死亡。上个月有孩子来过,抓几只蟋蟀、蝈蜢。折了一地翅膀与断肢,玩腻后,扔下一地尸体嬉笑去了。我为它们致哀礼了吗?忘了⋯⋯几个世纪以来,我的天空只下我的雨,走在响晴的街头,我与游魂擦肩

而过,在医院向陆续出来的同伴们行注目礼,坐在陌生人的身边恐吓他的狗⋯⋯

人类的世界,我们也生存着,太苟且!我在人类的广场上这样高声喊到, 并为自己唱一首颂歌。赢来零碎的同伴地掌声,看着人类继续在他们身体里穿梭着,繁忙着,彷佛以前曾属于我们的生气被他们一点点吸走了。谁说的? 我们的生命在后人的身上得到延续?我想证实,可我没有后人⋯⋯

在最高的楼顶看月亮,孤寂到世间只剩我自己。将空气涂满黑色,空间感很大,想喊谁来一起欣赏,却又有谁告诉我,我的生活太蓝调。色盲的难道是我自己?掬一捧月光,呵,我多傻⋯⋯我还看得见自己吗?成就感,只有教新加入的鬼魂时才能找到,一种恶毒的快乐。后诉他们——看,这是镜子,朝里看,回答和眼神都是绝望的。

人类所有听过的悲伤歌曲,哪比得上听自己的挽歌凄惨?所以,别再为世人掉眼泪,我劝那些曾经的情人、亲人、世人,现在的游魂怨鬼。

抽我自制的精神鸦片,我雀跃在人类的舞台。呵呵,这是霸王,那是虞姬,听他们好一阵咦呀乱唱。而我?我是出卖耶苏的犹大!所有人都看吧, 我手中是闪闪的银钱,愤怒着羡慕吧!在不属于我的掌声中,我故作深沉, 念那句颇儿戏的台词——生存,或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贫儿与国王,这世界里我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写一篇无人喝采的精典文章贴在墙上,风雨夜里我看着它与砖土一起斑驳。

典当

典当十二卖做张家为奴,幼年时身段柔软娇好,席间跳起舞来,能将壶酒挂在脚尖攀至肩处替客斟酒,酒缓缓入杯,滴点不落杯外。又学了一手好琴艺,好舞技,故很受主子们疼爱。

长到十四,越发标致,张家的老爷无意间与夫人提起想收其为妾,成了祸事。从此后不再做奉茶端水,跳舞弹唱的艺仆,也不让她做烧火丫头。在张家的庙旁给她起了间小屋,每日里相帮庵堂的老尼清扫整理,日久天长, 成了张家养着的闲人。

日夜交换,春秋迅速,转眼间典当已十八。

张家原有一子,名墨,字慧,比典当晚生一年,出生时难产,身子弱, 算命的说要在出生处拴住,于是一直在张夫人娘家养着,长到十七才回家, 所以未曾见过典当。幼时无赖,锦衣玉食样样齐全,心底玲珑,但凡诗词歌赋,朗朗颂上一遍,即刻背出,只是并不爱读书。张家以为是灵根性,又张口闭口的诗词,起初并不强迫读书,反以为宝,四处炫耀,长到十七,张家方知道不好。张墨除了曾经会背的诗,过了数年,又再没读过其它,早先全是过目不忘,却并不能领会其中意思,最后竟成了识字不满一车的人物。

又将大量年华与金银一起葬在烟花之处,成了张家顶无用的男子。

这一日,张家办祭祀,张墨被拦在家里不得出门,实在闲的无聊,在房中乖乖坐了一会子,就耐不住了,到园子里扑蝶。追绕亭径,七转八拐至那庵堂所在,此一处恰是典当小屋。张墨闻得乐声,朝那厢望去,不望也罢, 这一眼瞧得魂儿飞扬,只见那典当一身水绿衫、素红裙,斜坐木篱上,用旧红绡绕乌发结成双髻,绡坠儿是成四股,一系一红樱桃核的荡头。耳垂上倒是付真银丝链子,挂了双绿玛瑙。粉脸儿鲜嫩如桃,弹指欲破,曲一弹,径里风起,发丝儿、宝石、核坠儿晃荡成一片,清水眼神儿流盼,朱唇皓齿, 张启迷离,红酥手拔琴。

嗡⋯⋯那庵堂里钟钵儿敲得勤快,她这里莺声绕梁。

唱:更声、漏声、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谁

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只怕露冷霜凝

衾儿枕儿谁共温

张墨是惯识烟花,听得这小曲儿,知道下边是什么,于是那边厢又是一声嗡⋯⋯过后,他截了她的曲子

唱:听她一声两声,句句含愁闷看她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

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人不断送青春

那更玉软香温

情儿意儿哪些不动人

典当听得,顿时慌了手脚。见那人边唱边踱进来,细一辩那身打扮,便知道是张家的公子。低了头也不敢再看,张墨自小荒唐,用扇儿挑起她颔来

看,两眼相对,竟穷了说辞。一时间,两人就傻呆呆相望了一阵,庵堂又是一阵嗡⋯⋯典当才摆开他的手,逃至一边羞理裙帏。张墨暗叫一声妙极,正欲上前攀谈,忽听庵堂传来嘈杂人声,其中夹杂有底气十足的男子声音,辩得是父亲,吓出一身汗来,双手在衣兜,袖袋中翻找汗巾,眼前递过一条白丝绢帕来,先是拿来惶恐擦了,又听得那人声远了,才仔细端详,帕子一角有蓝线绣着典当二字。觉得名字有趣,又绣得精致,就当了典当的面塞进怀中,典当初是看着他的,见他举动轻佻,又转过身子不敢再看。突然间,园中又有人唤公子,张墨跺脚懊恼,又怕是父亲差人来唤,不敢不去,将扇坠子扯下扔在典当脚旁,回首去了。典当听脚步声远,回头蹲下身子拾起,是块洁白璧玉,当中有道青印裂痕,翠白相间很是秀美。想到方才俊生样貌, 脸更红的烂漫。

话说张墨回房,果是被父亲训斥一顿,让他赶赴京城投奔叔叔家苦读一年,去搏个功名。张墨嘴里应着,脑子里只惦着典当,吃罢晚饭,又从窗子溜了出去。一路小跑到典当屋外,见典当正仰首望月,于是在花阴深处藏了,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聊斋?/

萧飞将书角折起,合上书本,第二百五十六页,《典当》?满是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喝了口红茶,顽皮的摆弄着杯口的柠檬,眼神停在他眸上时,又转成严肃。

这种神情与她的装束极不相符,扎得极高的竖棒辫,时髦的休闲套装。萧飞现在形容不来女子,只知道她极会修饰自己的缺陷与不足,很自知的女性。可是他还不认识她?莫名的,她走来递于他这本书。

/才看到典当望月?/女子问。萧飞周身一寒,她知道⋯⋯

女子用小指将流海向耳后挽去,眼神顺势滑到萧飞搁在桌上的手,手腕处果有她才能看见的绳缚印,于是她将袖口拉起,手表链子自行断了,白净手腕露在萧飞眼前。

/我就是典当⋯⋯/

/用这个排剧本很烂。/萧飞态然自若地举了咖啡佯喝了一口。她手间是黑绳缚,若不是他颈间系着佛像封印,他早该感应到了。凡怨魂屈鬼,今生为了复仇才不喝孟婆汤转世的人,手腕处就是黑绳缚,仙使鬼差转世为红绳缚,精妖魈魅为紫绳缚,万念皆空、悔疚者为青绳缚,他便是青绳缚。

黑绳缚转世为人,在世间感应仇家的能力其实极小,找他定有要求,萧飞不想淌这浑水。

/不过演技很好,戏剧学院毕业的吧?眼神很到位!/萧飞为她鼓掌。

/同样是为情困的人,何必讥讽?/典当用手指轻点他的咖啡杯,热气突然消失了,萧飞将杯端起,冰凉的,一个怨气何等大的女子?

/我只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萧飞本想回答她,警署从这里拐弯出去,笔直走到红绿灯再右转就是。但今世做了人后,学会先生必该对小姐有的礼貌,也不言语,将书打开翻看, 二百五十八页是一页白纸,再往后五页至另一篇新文章前都是,忙从典当望月后向下粗看,书被她很不礼貌的抢掉了,塞进他的公文夹。

/后面⋯⋯/才问,他就后悔了。

/一出古今无数负心郎与痴女子演的老戏文,你说的不错,拿来排剧本

很烂。/她将柠檬嚼了,萧飞竟也觉得牙间酸楚。

/他玩弄你的感情,又远赴京城??/萧飞默然,咖啡座里正放着音乐⋯⋯ 好男人,不该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的伤,也不会像阵风东飘西荡,在温柔里流浪⋯⋯这时听起来无不凄凉。他跟着低声唱/…… 说他爱你吗?想一想再回答⋯⋯/

/一去不复回,一年后张家举家搬迁⋯⋯/

/那你?/

/被家法严惩,惨死在庵堂上⋯⋯/她眼瞪的很大,座位在二楼,惊吓不到行人,只是远处空中一飞鸽莫名坠下。

…… 如此大的怨气⋯⋯

/这怨气不只我一个,还有我腹中屈死的孩子⋯⋯/她知道他心事,抢着说了。

萧飞捧起杯子,轻吹其面,热气复腾,典当与他在人声沸杂的店堂里对峙着。

/你以为我牵制不了你?/典当笑了,萧飞透过她的瞳底,见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惨遭鞭殆的她,从小屋爬至庵堂,身后拖着骇人的血迹,不止身上,还有两腿之间渗出的血在地上越积越多⋯⋯香鬓早散,被人剪的杂碎, 冷汗浸湿后,贴在额前脸上,哪还是书中的典当!

她一口怨气回不上,凄厉叫得张墨二字死去。美女白骨,骨盆间还有一具需细辩才发现的佝瘘骨架⋯⋯

他的眼神逃离她,猛得想到董婷。

/你也知道我只有靠近你才感应的到你的过去,她现在并不受我的威胁, 更不用担心她哪天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说这话像是在安慰他,她另要的柠檬又拾了一片含在嘴里,酸的。死前的妊娠反应延续到今生。

/对不起,你找错人了⋯⋯/萧飞不想与她争辩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不想牵扯上董婷,他们不是电影里玩绑票。说完将公文夹与外套拿起走了, 她并没有拦他,只是在窗边静坐着看他走远。

萧飞没有回头,他知道回头时她已经不在了。

回到家里,房间是冰冷的,他自己漆上的四面黑色。墙上很醒目的挂着本白色日历,他是数着日子过的男人,生命是倒计时的,哪一刻停下来就是今生又唱尽了。

从音响里抽出上次听完的《冷雨夜》,换了盘 CD……

心 属于你的心 我借来寄托 却变成我的心魔 你 属于谁的我刚好经过 却带来潮起潮落 都是因为一路上 一路上

大雨曾经滂沱 证明你有来过

可是当我闭上眼 再睁开眼 只看见沙漠哪里有什么骆驼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 没什么执着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 本来没因果

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风 属于天的 却吹起人间烟火

天 属于谁的 我借来欣赏 却看到你的轮廓

这首歌怎么以前从没听过,是自己买的吗?他抽过 CD 盒看,是自己买的,只是这歌如此陌生,《百年孤寂》。令他黯然想到黄泉路上步步沥血,寸寸辛苦,为情困的死的不止是身子还有这颗心。鬼魂还有心吗?奈何桥上, 鬼差凶狠地驳他。

…… 有心吗⋯⋯

他不愿再想,起身将日历上的日期勾画掉,明天很快就会开始了。英雄美人,情关难渡

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才能面对? 我本有心,我本有情

奈何没有了天,我恨在泪中间

……

飘呀飘呀飘的风,吹的是谁的痛

千山千水千里追寻,但愿来世有始有终

昨夜做了个很淫邪的梦,梦里,他看见⋯⋯

萧飞没再想下去,要迟到了,他用力咳醒自己拔腿向公司快速走去,十字路口,他被拥挤的人群拦住,前面发生车祸了?有人从他身边撞过,他向那里挤进去,果然一个十岁年纪的男孩子躺在血泊中,眼睛还睁着,痛苦茫然地看着周遭人群,司机驾车逃走了,他身有带血的轮胎印,拉向前方,又被围着的人踩在脚下。只有围观,没有援助。

他俯下去一把抱起孩子,人群仍陌然的站着,有人唏嘘,有人嘲讽,这就是人世间⋯⋯他用力搏出一条路去,用身子挡住一辆车,抱着孩子夺门而入⋯⋯

/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快⋯⋯/孩子腿上的血沾了他一手,又滴上他的衣服。

/是你⋯⋯/开车的转身看向他,并不急着发动。

/开车/萧飞对她吼。

车子发动了,人群里好些看了手表,又如群蚁围食完,忙碌着四散了。缱绻在医院走廊里无聊地踱着,墙上挂着很醒目的禁烟标志,她从他的

公文夹里翻出那本聊斋,随手翻了翻,若不是他去办急救手续,她很想将公文夹随手扔在哪里,只要他回来看到就行,她没想过再看见他,何况上次是被他毫无礼貌的扔在茶室,这次又是被他很不客气的带到医院,可是不可以, 她这次不能率性而为,他是在救人。不能吸烟,让她更加烦燥,急救室的走廊空寂着,突然,她像是听见不属于她的脚步声,缱绻回头看去,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

/里面的人还活着吗?/女子问。

/谁⋯⋯里面⋯⋯啊,你是说那个孩子,在急救呢⋯⋯/缱绻暗自庆幸总算是孩子的家属来了,走上去想把公文包递给她。

女子微笑着,向后退了两步

/你替我转告萧飞,我要他找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于是转身走了,弄得缱绻快递出去的手很尴尬的再收了回来。

女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不多时,萧飞小跑了进来,没有片刻休息过,看上去很辛苦。

缱绻将公文包递给他,却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女子托她带的话,急救室的灯熄了,医生走了出来,没有病床一起推出。萧飞有神情像冰一样冷,

他提着公文包冲进去,来到那男孩身边,护士各自忙着整理刀具,一地的血棉与纱布。男孩紧瞌双目,就这样死了吗?萧飞单手紧握住他的床单。男孩突然睁开了双眼,直直看向萧飞,将他手上的公文夹抢过紧抱在怀中,后进来的缱绻惊恐的叫起来,周围的人全都怔住了,那男孩的眼复又闭上,微笑着像是沉沉睡去,眼角流下泪来,萧飞将手指触上他的鼻头,已经没有呼吸了⋯⋯

萧飞心情沉重地和护士一起将男孩送向停尸房,缱绻惊魂未定,不敢跟着,说是在车库里等他。

结果他没有再回去,这是第二次扔下她了,缠人的本领,其实人比鬼魅厉害。打电话向公司请假,今天如何也没有心情去上班了,何况他衣服上全沾染着男孩的血。

顾自回到家中,电话铃一阵狠响,他不接,换干净衣服,泡了杯茶在窗口坐着,目光落在公文夹上,还是血。他抽出纸巾想将它拭去,看见那本《聊斋》,想到典当托付他的事情。于是重又抽出来看⋯⋯

人本来就是脆弱不堪的,生命里一旦有风雨,都会自行夭折。何苦去相逼,只为一个情字,鸳鸯陌路。他叹息着,翻开。

手中茶杯落地,从《典当》初起至他上次折角的第二百五十六页上的字尽数消失。

而原本白页之书,却从典当望月所在段落下赫然接着——

张墨被父亲逼骗得离家后,赶至京城,果有规规矩矩在叔叔家读书,想到父亲允诺他,只要考得功名就让他归家后娶那典当为妻,又想到典当可能已身怀有孕,更是努力发奋。也有想到离家时匆忙,懊悔没溜至她那厢告诉此喜讯,于是自己安慰到,父亲、母亲定会好好对待未来之媳。便从此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求来年搏功名了。

哪想这三月未满,世事大变。

边疆战事连连,朝廷外援又发生兵变,一时间人心惶惶,但凡京城里普通百姓家壮丁男子也被抓去当兵,张墨从叔叔家出逃至一荒郊小店,染得一身恶疾,病中孤店苦苦自嗟,仲子羞归因下第,可他却是被这乱世隔在异乡。这番愁情

后人曲中有唱:这病儿何曾经害这病儿好难担待

好似风前败叶

好似雨过花羞态,我难摆开心头去复来,黄昏梦断

梦断天涯,心事难提泪满腮,伤怀不为风寒眼倦开,堪哀

只为忧愁头懒抬羞颜犹在

苦了些客中人,乡愁无奈

断肠夜,张墨用血指在墙上只书下两句钟磬惊回枕上眠客窗风雨恨长天

好一阵猛咳,典字唤得一声,便孤寂的死去了⋯⋯

店家收了他些铜钱,算是有良心,置了一张草席裹着埋在乱坟岗上,与那些孤魂野鬼做了黄泉路上的伙伴⋯⋯

…… 我张墨,也有牡丹花下惜牡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