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笔记

女侠仗义

王士祯《池北偶谈》

新城令崔懋,以康熙戊辰往济南,至章丘西之新店,遇一妇人,可三十馀,高髻如宫妆,髻上加毡笠,锦衣弓鞋,结束为急装,腰剑,骑黑卫,极神骏。妇人神采四射,其行甚驶。试问何人?停骑漫应曰:“不知何许人。”将往何处?又漫应曰:“去处去。”顷刻东逝,疾若飞隼。崔云:“惜赴郡匆匆,未暇蹑其踪迹,或剑侠也。”

从侄宛鸟因述莱阳王生言:顺治初,其县役某解官银数千两赴济南,以木夹函之。晚将宿逆旅,主人辞焉,且言镇西北不里许,有尼庵,凡有行橐者皆往投宿,因导之往。方入旅店时,门外有男子著红峭头,状貌甚狞。至尼庵入门,有厅廨三间,东向,床榻备设。北为观音大士殿,殿侧有小门扃焉。叩门久之,有老妪出应,告以故,妪云:“但宿西廨不妨。”久之,持朱封山门而入,役相戒夜勿寝,明灯烛,手弓刀伺之。三更,大风骤作,山门砉然而辟,方愕然相顾,倏闻呼门声甚厉,众急持械以待,而廨门已启。视之,即红巾肖头人也,徒手握束香掷于地,众皆仆。比天晓始苏,银已亡矣。急往市询逆旅主人,主人曰:“此人时游市上,无敢谁何者,唯投尼庵客,辄无恙,今当往诉耳。然尼异人,吾代往求之。”至则妪出问故曰:“非为夜失官银事耶?”曰:“然。”入白,顷之,尼出,妪挟蒲团趺坐,逆旅主人跪白前事。尼笑曰:“此奴敢来此弄狡狯,罪合死,吾当为一决。”顾妪入,牵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径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市人集观者数百人。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而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入门呼役曰:“来,视汝木夹官封如故乎?”验之良是。掷人头地上曰:“视此贼不错杀却否?”众聚观,果红巾肖头人也。众罗拜谢去。比东归,再往访之,庵已闭,空无人矣。

尼高髻盛妆,衣锦绮,行缠罗袜,年十八九,好女子也。市人云,尼三四年前挟妪俱来,不知何许人。常有恶少夜人其室,腰斩掷垣外,自是无敢犯者。

【赏析】

自从司马迁《史记》为游侠单独列传以来,侠客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开始进入文学视野,从唐代的《虬髯客传》到清纪昀长《阅微草堂笔记》中的《如是我闻》,历朝历代都有描写侠客来去无踪、行侠仗义、扶危济困、见义勇为、急人所难、除暴安良的故事。侠客已经成为人民群众这一弱势群体心中正义和天理的化身,是“伟大的救星”,是贫苦百姓最后的护身符。本则笔记所写的两个女侠就是这样一类人。

两个女侠都很不寻常,前一个女侠作者并没有写她的侠行,只是写她与众不同的装束和矫健英武的飒爽风姿,附带还有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语,寥寥数笔,就令读者感到了她的不寻常。第二个侠客是全文描写的主体。作者主要采用侧面烘托法和正面描写法来展现女侠的嫉恶如仇和凛然风范。旅馆主人的劝言,“唯投尼庵客,辄无恙”,暗示了女侠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俨然一副保护神的形象。当财物被劫之后向女侠求救,她淡淡一笑,显得胸有成竹,并没有说多余的话,立刻飞身前去缉拿凶徒,过不多久就携带丢失银两和凶徒的首级而归。具体的搏斗过程作者并没有详说,也无须详说,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凶悍的强盗在女侠面前是如何不堪一击,束手待毙的。

在男权社会里,女子一直都是弱者,处于被压迫被迫害的地位,可是,王士祯所写的女侠却能够成为须眉男子的靠山,成为社会公道和正义的评判者,这不能说不是一种进步。尽管这两个女侠名字没人知道,可是她们必然也会像“红拂女”、“吕四娘”一样成为老百姓心目中奇人被津津乐道、历久传唱。

百岁观场

钮王秀《觚》

顺德人黄章,年近四旬,寄籍新宁,为博士弟子;六十余岁,试优补廪;八十三岁,贡名太学。康熙己卯,入闱秋试,大书“百岁观场”四字于灯,令其曾孙前导。同学之士,有异而问之者,曰:“我今年九十九,非得意时也,俟一百二岁乃获隽耳。”督抚两台召见授餐,其饮啖俱过常人,各赠金币遣之。

【赏析】

这是一则反映封建科举制度毒害读书人身心的笔记。科举制度始于李唐,是封建社会最富有特色的政治制度之一,是统治阶级笼络士子的一种手段。唐太宗就曾站在京城的城楼之上,看到新科进士鱼贯而入,抑制不住地欣然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矣!”历朝历代都有许多老书虫,穷经皓首,老死科场而无所怨恨。本文所写的百岁老人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老人的科举之路实在不顺,可以说是历经坎坷:近四十岁才中秀才,六十多岁才补了廪生(资深秀才),八十三岁,才得以进入太学读书。可以说是为科举耗尽了一生年华,至老还不醒悟,仍然要拼却残生,兴致勃勃地前去参加乡试。虽然成绩不太满意,但老人并不气馁,仍然满怀希望于三年之后。届时,如果命长的话,他已经一百零二岁了呀!这种可怜、愚昧的精神状态,形象尖锐地揭示出了科举制度对人们身心的毒害之深。

老而不能中举,乃是封建文人的普遍遭遇。像范进那样,临老中举还算是幸运者,更多的人都像百岁老人这样,一辈子都仅仅是个秀才!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就因为科举,整个人都快疯了,满口“之乎者也”,迂腐不堪。老人前去参加乡试的时候,“大书‘百岁观场’四字于灯,令其曾孙前导”,情景想来都令人心酸!已经四世同堂了,也一大把年纪了,却仍然要去争“举人”的虚名,那“百岁观场”的辛酸,那屡考不止的执著,那信心十足的迷醉,不都令人感到荒唐可笑吗?

兄弟佞佛

钮王秀《觚》

魏里丁清惠公之后,有伯仲二人,绩学工文,而酷嗜佛法。仲于内室供准提画像,凌晨必焚香诵咒,跪而礼之。一日偶触妇怒,手裂像掷地。仲不能堪,潜诣伯曰:“弟获大罪过,无复生理。当捐此秽臭,以图忏悔。何如?伯曰:“弟言是也。”于是仲径出门,伯送于后。仲至岸,正衣冠,一踊投河。伯合掌曰:“善哉!”遂高唱《往生咒》而还。适其家人见之,援救得免。

【赏析】

佛教在东汉时渐入东土,至南朝武帝时大盛,宣扬因果报应,人生轮回,要求人们积福行善,扬善弃恶,因此历朝历代对佛教都采取一种宽容态度,更有甚者如梁武帝萧衍,居然连番数次要辞去皇位当和尚。文中的兄弟二人,由于嗜爱佛法,对佛竟然虔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日弟弟“偶触妇怒”,妻子一怒之下,竟然“手裂像掷地”,当看到自己顶礼膜拜的佛像落得如此下场,弟弟伤心透顶,决定投河自尽,“以图忏悔”。但其兄得知后,不但未加劝阻,反而支持弟弟的决定,由此可见这兄弟二人实在是佛迷心窍,毒入骨髓了。更令人可笑的是,弟弟临死之前居然正了正衣冠,免得见佛不敬,做哥哥的呢?竟然合掌念起了《往生咒》,这并非薄情,而是在佛教毒害下精神变态的一种表现。这个故事写得很夸张,兄弟二人的迂腐和痴迷都到了极点,读者看到这则故事只会感到好笑,却激不起丝毫的同情。

黄中还金

钮王秀《觚》

顺治十年三月,龙溪老农黄中,与其子小三操一小船,往漳州东门买粪,泊船浦头,浦傍厕粪,黄所买也。父子饭毕,入厕担粪,见遗有腰袱一具,携以回船,解袱而观,内有白金六封。黄谓其子曰:“此必上厕人所失者。富贵之人,必不亲自腰缠;若贫困之人,则此银即性命所系,安可妄取?我当待其人而还之。”小三大以为迂,争之不听,悻悻径回龙溪。

黄以袱藏船尾,约篙坐待。良久,遥见一人狂奔而走,入厕周视,旁徨号恸,情状惨迫。黄呼问故,其人曰:“我父为山贼妄指,现系州狱。昨造谒贵绅,达情州守,许以百二十金为酬。今鬻田宅,丐亲友,止得其半。待州守许父保释,然后拮据全馈,事乃得解,故以银袱缠腰入州。因急欲如厕,解袱置板,心焦意乱,结衣而出,竟失此银。我死不足惜,何以救我父之死乎!。”言讫,泪如雨下。黄细询银数与袱色俱符,慰之曰:“银固在也,我待子久矣。”挈而授之,封完如故。其人惊喜过望,留一封谢黄。黄曰:“使我有贪心,宁肯辞六受一?”挥手使去。

是时船粪将满,而子久不至,遂独自划船归。行至中途,风雨骤作,舣棹荒村之侧。村岸为雨所冲洗,轰然而崩,露见一饔,锡灌其口。黄亦不知中有何物,但念取此可为储米器,然重不能胜,力举乃得至船。须臾雨霁风和,月悬柳外,数声矣欠乃,夜半抵家。小三以前事告母,两相怨詈,黄归扣户,皆不肯应。黄因诳云:“我有宝饔在船,汝可出共举之。”子母惊起趋船,月光射饔头如雪,手舁而上,凿锡倾饔,果皆白镪,约有千金,黄愕然,悟蕉鹿之非梦矣。黄之邻止隔苇墙,卧听黄夫妇切切私语甚悉,明日,以擅发私藏首于官。龙溪宰执黄庭讯,黄一无所讳,直陈还银获银之由,宰曰:“为善者食其报,此天赐也,岂他人所得而问乎?”笞邻释黄,由是迁家入城,遂终享焉。

【赏析】

这是一则劝人为善,赞扬拾金不昧精神的笔记。主人公黄中是一个贫苦的老百姓,经常用船到城里去拉粪上地,生活很清苦,却能够不贪意外之财,“完璧归赵”,表现出了他正直善良的精神品质。笔记中黄中妻儿和邻居都是作为黄中形象的反衬而出现的。黄中的儿子也是银子的发现者之一,可是他与黄中不一样,坚持要将银子据为己有,遭到父亲的反对之后,他又指责父亲太迂腐,并且丢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人忿忿地跑回家去。黄中的妻子呢?更是太过,当她听说黄中居然要在那里等待失银者时,立刻就怨詈不止,所以当黄中一个人辛辛苦苦拉粪回来,她门都不给他开。同是一家人,思想境界却相差悬殊,正是他们这种汲汲于势利、“见钱眼开”的猥琐形象与黄中形成极大的反差,从而使黄中的形象更加巍峨高大。黄中的邻居更是无耻,看到对方意外发财,便心存忌妒,居然告到官府,说穿了,不过是这种机会没有轮到他头上,或者是没有给他分一杯羹罢了。

遗憾在于作者虽然劝善,却采用因果报应的方法来进行说教,不免落入俗套。黄中拾金不昧也就罢了,笔记非要再让他发上一笔横财,好像是惟其如此,才能弥补他的损失似的。其实就黄中而言,银子本来就不是他的,把它还给失主理所应当,何损失之有?这种“善恶相报”的古代笔记笔记传统叙述模式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本文的说服力。

阿丑善谐

文林《琅琊漫抄》

宪庙时,太监阿丑善诙谐。每于上前作院本,颇有方朔谲谏之风。时汪直用事,势倾中外。丑作醉人酗酒状。一人佯曰,某官至,酗骂如故。又曰驾至,酗亦如故。曰:“汪太监来矣。”醉者惊迫贴然。傍一人曰:“天子驾至不惧,而惧汪直,何也?”曰:“吾知有汪太监,不知有天子也。”自是直宠渐衰。直既去,党人王越、陈钺尚在。丑作直持双斧,趋跄而行。或问故,答曰:“吾将兵惟仗此两钺耳。”问钺何名,曰王越、陈钺也。后二人以次坐谪。保国公朱永,掌十二营,役兵冶私第。丑作儒生诵诗,因高吟曰:“六千兵散楚歌声。”一人曰:“八千兵散。”争之不已,徐曰:“尔不知耶。二千在保国公家盖房。”于是宪庙密遗太监尚明察之。保国即撤工,赂尚明,得止。成化末年,刑政颇弛。丑于上前作六部差遣状。状,命精择之。既得一人,问其姓名,曰:“公论”,主者曰:“公论如今无用。”次一人,问其姓名,曰:“公道”,主者曰:“公道亦难行。”最后一人,曰:“胡涂。”主者首肯,曰:“胡涂如今尽去得。”宪宗微哂而已。

【赏析】

阿丑作为一名太监,能够如此担心国事,为皇上分忧,实在不易;至于他善于谲谏,懂得进谏艺术,采用方式巧妙,效果显著,更是可嘉。

笔记记叙了太监阿丑的几次表演片断,这些表演,艺术性如何姑且不论,但从政治性上看来,都有鲜明的针对性,都能切中时弊,无论是对宦官专权的讽刺,还是对官员营私的批评,乃至对朝政腐败的嘲弄,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政治更加清明,皇权永固,表现出了一定的进步倾向。也可能宪宗就是看到了他这一点,才对他表示出了一定程度上的“纵容”和喜爱。但至于说到这些表演的影响力,作者可能有过于夸大的成分,无论怎么说,一个小太监,依靠戏曲表演竟然能够作用朝政,总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话又说回来,其实这不正是我们读者希望看到的结果吗?毕竟,阿丑这个小人物,在整个明王朝吏治腐败、宦官专权的社会大环境下,能够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尽可能地去改变时事,甚至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委实可敬。

戏论人生

梁章钜《浪迹丛谈》

吾乡龚海峰先生官平凉时,其哲嗣四人,皆随侍署斋读书,一日偶以音觞召客斋中,四人者,各跃跃作看戏之想,先生饬之曰:“试问读书好乎?看戏好乎?可各以意对。”其少子文季观察瑞谷遽答曰:“看戏好。”先生艴然斥之退。长子端伯郡丞式谷对曰:“自然是读书好。”先生笑曰:“此老生常谈也,谁不会说。”次子益仲孝廉受谷对曰:“书也须读,戏也须看。”先生曰:“此调停两可之说,恰似汝之为人。”三子小峰邑候对曰:“读书即是看戏,看戏即是读书。”先生掀髯大笑曰:“得之矣。”闻其时甘肃有谭半仙者,颇能知未来事,先生延致署中数月,临行,手画四扇,一作老梅数枝,略缀疏蕊,以赠端伯;一作古柏一树,旁无他物,以赠益仲;一作牡丹数本,以赠小峰;一作芦苇丛丛,以赠文季,且语先生曰:“将来四公子所成就,大略视此矣。”由今观之,则与所答看戏之言,亦隐隐相应也。

【赏析】

古人云:“言为心声”,从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和内容就可以揣度一个人的性格,乃至对他以后的事业也可以有所预测。

具体龚氏四兄弟来说,少子文季因为年龄偏小,相应地贪玩一些,再加上不善掩饰,较少心机,城府较浅,所以当父亲问他看戏和读书哪个更好时,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说:“喜欢看戏”。后来谭半仙以芦苇画扇赠之,也有这个意思,芦苇是空心的,正象征着文季心中不能藏事,喜欢直来直去的性格。长子端伯年龄最大,最会揣摩父亲的心意,老成持重,再加上谨遵父教多年,读了很多书,也明白读书致学乃是人生一大要义,而看戏呢?遗适助兴则可,万不能玩物丧志,所以他回答说“喜欢读书”。谭半仙赠以梅花画扇。梅花在冬天开花,迎风傲雪,正像端伯有志于学,情致高雅。次子益仲的答案肯定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他持重的性格再加上中庸的思想,使他做出了“书也须读,戏也须看”的回答,二者兼顾,两不相误。谭半仙赠以古柏画扇,意思是受谷像柏树一样垂直峭拔,不偏不倚。三子小峰最后回答父亲的问题,这就充分说明在四兄弟里面他最善于审时度势,脑子反应也最快,明明喜欢看戏,却并不明说,故意模糊读书和看戏二者的分野,借读书学习之名,行看戏娱乐之实,显然城府与其他三兄弟比较起来,要深得多。北宋周敦颐在《爱莲说》中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谭半仙以牡丹画扇赠之,就暗示了小峰这种圆滑的性格必然可以致得富贵,光耀门楣。笔记中,龚公海峰对三儿子的回答,颇为满意,掀髯大笑曰:“得之矣。”欣赏爱赞之意溢于言表,这里面除了欣赏其言语之妙外,恐怕也含有对他善于把握说话时机的赏识。

两先生传

吴伟业《鹿樵纪闻》

野史氏曰:“古来节烈之士,不欲使姓名落人间者,惟明永乐之世独多。当其时一人殉义,祸延九族,故往往匿迹晦名,以全其宗党。若申酉鼎革之际,朝令不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多有,如所传一壶先生,其补锅匠、雪庵和尚之流欤?若画网巾者,自谓一筹莫展,耻以死博节义名,其用心更何如哉?”

画网巾者,其姓名爵里,不可得而知也。携二仆匿邵武山寺中,为逻者所得,守将池凤阳夺其网巾置军中,先生叹曰:“衣冠历代皆有定制,若网巾则高皇帝所创;我遭国变即死,讵敢忘祖制乎?”每晨起盥栉毕,必令仆画网巾于额,乃加冠;而二仆者亦必更相画也。军中皆哗笑之,因呼之曰:“画网巾。”已而王师平诸山砦,凤阳乃缚而献之提督,诡称阵俘以邀功。提督某视其额斑斑然,笑而谓之曰:“若为谁?今降犹可以免。”先生曰:“我忠不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能致命,留姓名则辱身;且我不欲以一死博节义名,军中呼我为画网巾,是即我名矣。至欲我降,则我旧尝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之纲者,故高杰部将,时为福建总兵,即平诸山砦者也。提督送之福建,之纲见之,曰:“我不识若也,今将就若求死耳!”之纲委曲开谕,且指其发曰:“种种者而不去,何迂也?”二仆曰:“巾犹不忍去,忍去发乎?”之纲命先斩之。群卒欲引去,二仆瞑目叱曰:“我二人岂畏死者,顾死亦有礼。”从容向先生拜辞曰:“奴等得侍扫除于地下矣。”皆欣然受刃。之纲又谓先生曰:“若岂有所负乎?节义死即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我何负?负君耳!”出袖中诗一卷投之地,又出银一封,谓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赠也,今与若。”遂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谢生葬其骸于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

一壶先生、亦莫知其姓氏爵里,破巾敝衣,徜徉登莱间,尤爱劳山之胜,结茅居之。性嗜酒,每出必以一壶自随,人因称为一壶先生。即墨黄生,莱阳李生心知其非常人也,皆敬事焉。或携酒就先生,或延先生至家;然先生对此两人,每瞠目无语。欲有问,辄曰:“行酒来,余为生痛饮。”时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若胸中有甚不平者。间一读书,必唏嘘流涕,二生竟莫能测也。先生踪迹无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其所至?已而又来,亦不知其所自至?康熙壬子,去即墨已久,忽而复至,寓一僧舍;素与往来者视之,见其形容憔悴,神情惝恍,问之,俯而不答。夜半必哭,哭或彻旦。数日,竟自缢也。李生云:“先生是时年垂七十矣。”

谈资跋曰:“余读画网巾先生传,怪其不死于守将,不死于提督,而独就之纲求死,观两不相知之语,意别有不言而喻者乎?若一壶先生之踪迹,则尤奇矣!昔宋中丞牧仲尝言:“酉戌间有夫妇佣其家,甚勤力,然每遇主人与客谈诗文,辄徘徊窃听,不能去,积数年。一日忽不知所至,视其室,留书千言,自叙悲愤,词义博奥,援据今古,出人意表,竟不知为谁何?”余因思易代之际,山巅水涯,樵渔释道与夫耕牧佣贩中,如一壶先生、宋氏佣者多矣!于今稗官之笔,遗老之口,犹当流传未绝;惜乎闻见所限,不获因其轶事,以想见其人于姓名爵里之外也。”

【赏析】

在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有很多的仁人志士拒不承认新政权,温柔一点的隐居山林,以保全他们的节操;态度强烈的慷慨赴死,身首异处也在所不惜。最早也最为著名的就是伯夷、叔齐兄弟二人,他们在西周灭商之后,耻食周粟,就隐居在首阳山,朝廷为了迫他们出来做官,就派人放火烧山,谁知他们居然情愿被烧死,也不愿出来。表现了高洁的情操,给后人树立了至高无上的榜样。明朝灭亡,清军入关,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国破家亡之恨,还有很深的民族仇恨在里面,所以当时与清延采取不合作态度的志士仁人更多,本文所写的“画网巾者”与“一壶先生”等人就是他们其中的突出代表。

“画网巾者”和“一壶先生”,他们都是普通人,也都是明朝遗民,都忠于自己的民族和国家。因此,当画网巾者被抓之后,网巾被扯,依然每天“画网巾于额”,这个时候,网巾的意义已不再是一个遮阳取暖的普通物件,而是一种眷恋祖国、忠诚前朝的象征。就笔记叙述的情况来看,他并非没有活命的机会,如果不那么“固执”,再对清军将领“温和”一点,苟全性命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但他们毅然选择“留发不留头”,欣然就刃,性命可以丢弃,但对前朝的坚贞与忠诚却不能不要。一壶先生嗜酒如命,其实并非贪杯,而是“胸中有甚不平者”,用酒买醉,以浇“胸中之块垒”。读书流泪也是因为心中怀有深沉的悲痛,以致最后“形容憔悴,神情惝恍”,哀伤而死。直到文末,作者也没有具体说明“一壶先生”哀痛的原因,可是透过“康熙壬子”等语的暗示,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老神仙

吴伟业《鹿樵纪闻》

张献忠掠河南,俘一男子,自言有禁方,能活人,贼姑置军中,未之信也。献忠性残暴,每以大梃挞左右至死,既死而悔,偶忆男子言,使治,果立愈,始宠异焉。

献忠在长沙,一日忽下令曰:“人持一几来。”顷之得几数万,累为台,高几千尺,令将士执弓矢环其下,曰:“吾有呼,即全军皆呼。”而召男子登之。男子登未半,股栗欲止,视台下皆引满相拟,大惧,遂造于巅,于是献忠揖而呼曰:“老神仙!”将士数十万齐声曰:“老神仙!老神仙!”声殷然动山谷。自此军中皆称为老神仙云。

老神仙者邓州人,姓陈名士庆,少慕神仙术,遍游名山无所遇,后至终南,见老人箨冠羽衣,瞑坐石上峒中,士庆疑非常人,再拜自陈,求为弟子。久之,老人拭目徐视曰:“若岂神仙中人,去,毋溷我!”士庆跪拜者累日,每饥则往山下乞食,老人乃与一物如饴,食之腹中气蒸蒸然,遂不复饥。士庆愈不肯去,又累日,老人出书一卷授之,始拜受而退。视其书多不省,唯末四页颇能识之,则禁方也。归过洛阳,有富家女秋千坠地而折足,募能愈之者予百金,试以其方治之,果愈,得金以归。时盗贼蜂起,父母疑子素无赖,在外久,必从贼得金。士庆出书自明,父方怒,投之火,急起拾取,止存末四纸而已。士庆初匿其姓名,后蜀文士刘某与之善,许为作传,始为刘某述之如此。

其在贼中,所全活甚众。献忠嬖楚府宫人老脚,偶以暴怒,引刀刺之,洞腹溃肠,召士庆使治,士庆曰:“嘻,乌有人肠离体而可复活者?然大王有命,不敢违。”舁置木扉,以清水涤之,纳其肠胃,线纫而敷以药。老脚越宿而呻吟,三日而思饮食,五日而起坐,不十日而仍侍左右矣。孙可望杀一爱妾,士庆度其必悔,即持去治之如老脚,衾裹置车中,阅数日见可望曰:“前夜将军何自杀所爱乎?”可望抚膺叹曰:“悔不求君治。”士庆曰:“毋过伤,吾今适得一美人,愿以奉将军。”令人持车至,启衾出之,则前所杀妾也。视其项,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白文选与官军战,炮中其颈,濒死,士庆曰:“伤重矣,我无子,彼能父我而养我以终身,当活之。然彼素反覆,书券来。”白即书契券如其言。乃以药僵其痛处,锯去伤骨,杀犬取胫骨,如其长,合之,敷以药;越三日而文选驰骑入官军,斩发炮者,以首归。其奇验多类此。献忠死,士庆遨游诸将间,年老矣,犹日饮酒数斗,御数女,人或求其术,辄曰:“此非吾所能传,有司之者。”后卒从文选投诚,而病死于腾越。

【赏析】

本文写陈士庆的医术高超,并没有泛泛称颂,而是通过具体的三个事例来说明问题。这三个手术一个比一个凶险,可是陈士庆都能游刃有佘,令伤者起死回生,其医术之高明实在是惊世骇俗。

第一个是为张献忠的爱妾做手术。病人被刺刀穿肚,“洞腹溃肠”,实在难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可以医活。从陈士庆医人的过程来看,简直是轻车熟路,他先把肠子冲洗干净,塞回肚子里去,再在用针线缝合伤口,覆上药。就这样不出十日,伤者居然又完好如初了。第二个是救治孙可望将军的爱妾。文中用一“杀”字,已明白无疑地说明伤势之重,可是对于陈士庆来说,仍然是小菜一碟,并且医过之后,“红痕环如缕,美丽乃倍于平时”,还达到了整容的效果。第三个病例最令人匪夷所思。白文选被火炮炸断勃颈,陈士庆用一条狗骨扣合在伤口上,居然不出三天,白文选就能驰骋沙场,手刃仇人了,简直是妙手回春。

吴梅村在本书的序言里曾自诩其书“讲求实录,刊讹谬,”说明此书所录史实色彩较为浓厚,可是实在很难想象当时竟然有此等超绝的医术,“老神仙”之名,确实不虚!

另外,本文还从侧面隐约揭示了明末农民起义军很快就败亡的原因。以张献忠、孙可望为首的义军将领,一个个都是那么暴戾,动辄就拔刀相向,就是朝夕侍奉自己的爱妾也不能幸免。张献忠《明史》有传,说他生创“剥皮法”,常常是皮未尽去而人已气绝。所到之处,无一幸免。川人几乎杀绝,少数逃至深汕,与野兽同伍,草衣不食久,遍体皆生毛。献忠之凶残可见一斑。想这等残忍变态的行为,又怎么能得到人民的拥护呢?失败是注定的事,只不过早晚罢了。

诗胜少陵

昭木连《啸亭杂录》

近日有满州某制府,初非科目进身,韵语非其所长,自以为善。又好拟和应制诸题目,人争笑之,自不觉也。铁冶亭保尝与戏曰:“兄诗殊胜少陵。”某尚谦谢。冶亭徐曰:“少陵应制之诗无如此之多也。”

【赏析】

本文讽刺了一个不通文墨却偏偏附庸风雅的官僚形象。本来就不是科举出身,不会诗词也在情理之中,不会就不要做嘛!可谁知这位制台大人却偏偏好作诗,并且没有自知之明,“自以为善”。人们纷纷嘲笑他,他还不自知。

铁保对他的讽刺真是妙语。先称赞他说,已经超过杜甫的诗歌。杜甫是何等人呀?我们这位制台大人也不想想,就沾沾自喜,好像真的已经和杜甫并驾齐驱了,紧接着铁保又来一句,这一句彻底终结了制台的自得之色。原来铁保说他的诗强过杜甫,是说他的应制诗数量超过杜甫,并不代表质量和艺术性强过杜甫,害得制台空欢喜一场。

万姓难书

刘元卿《应谐录》

汝有田舍翁,家资殷盛,而累世不识“之”、“乎”。一岁,聘楚士训其子。楚士始训之,搦管临朱,书一画,训曰:“一字”。书二画,训曰:“二字”。书三画,训曰:“三字”。其子辄欣欣然,掷笔归告其父曰:“儿得矣!儿得矣!可勿烦先生,重费馆谷也,请谢去。”其父喜,从之。具币谢遣楚士。逾时,其父拟征召姻友万氏姓者饮,令子晨起治状。久之不成,父趣之。其子圭曰:“天下姓字多矣,奈何姓万?自晨起至今,才完五百画也!”初机士偶一解,而即訑訑自矜有得,殆类是已。

【赏析】

这则笔记仅一百多字,却深刻地讽刺了田舍翁的儿子学习浅尝辄止的不端正态度。要想学会写字,就必须抱着长期努力的思想,田舍翁之子刚学了“一”、“二”,“三”,就以为天下的字都这么简单,掌握了写字的诀窍,殊不知这还差得远呢?等到父亲让他写个“万”字,他就要画一万道,如果写个“兆”字,那还不把他累死!

作品很善于利用悬念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儿子刚学三字,就连呼“儿得矣!儿得矣!”,搞得读者也是疑惑不解,得到什么程度?又如何得矣?到底是天才神童,还是井底之蛙?直到最后他书写“万”字,居然要画上一万道笔画,读者才明白他原来是如此“得矣”。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生活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眼高手低,说起来夸夸其谈,好像什么都懂,无论做什么事都轻而易举,垂手而得,对困难预想不够,事情临头手忙脚乱,一败涂地。殊不知说着容易做着难!

秀才嚼笔

朱国桢《涌幢小品》

二秀才俱《春秋》有名,相善。秋试前夕,同榻。一生俟睡熟,密取彼生誊真之笔,悉嚼去其颖。明日抽用已尽秃,大惊。取起草者姑代,则湿滥如帚;乞诸邻,又皆坚拒。恸哭,欲弃卷出。倦而假寐,有神拊其背,曰:“起,起,写,写。”既起,视笔,依然完好。执之,且疑且写。既毕,仍秃笔也。

交卷至二门,一生在焉。迎问曰:“试文称意否?”谢曰:“无之,但得完卷耳。”其人面发赤,趋出宿于别所。明日其名粘出,不得终试。秃笔生魁选联第。

【赏析】

科举制度是最戕害知识分子心灵的制度之一。为了能够录取做官,人们挖空心思,思虑殆尽。有的人醉心功名,连年累考,以致倾家荡产,最后无法承受打击,竟然走上绝路;有的人常年奔波考场,一直到白发苍苍仍然执迷不悟,就像《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一样,考了大半辈子,最后到晚年的时候才侥幸入第,狂喜之下竟然发起疯来;更有甚者,不顾礼义廉耻,违背道德良心,心存忌妒,相互排挤,就像本文所讲的一样。

甲乙二人相善多年,在入试之前又幸得同榻而眠,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本应好好珍惜,相互提携,同登龙门。可是甲秀才忌妒乙秀才之才,害怕竞争,竟然“俟其睡熟,密取彼生誊真之笔,悉嚼去其颖”,用心何其毒也!乙秀才直到考场之上,才发现其笔已秃,禁不住大吃一惊,连忙求救于近邻。可是考场上的应试者,彼此之间相互提防,甚至视为仇雠,又如何肯借?无奈之下,想到自己平日苦读,本想一鸣惊人,可谁知又生如此事端,禁不住失声痛哭。所幸最后神人相助,才得以完卷。

读完笔记,掩卷沉思,想不到这些熟读圣贤书、张口闭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竟然如此下贱,作出此等不齿之事,令人不胜唏嘘。

无赖吕四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

一日薄暮,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相嬲。俄电光穿牖,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吕大恚,欲提妻掷河中。妻大号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吕语塞,急觅衣裤,已随风吹入河流矣。旁皇无计,乃自负裸妇归。云散月明,满村哗笑,争前问状。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

盖其妻归宁,约一月方归。不虞母家遘回禄,无屋可栖,乃先期返。吕不知而构此难。后妻梦吕来曰:“我业重,当永堕泥犁。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住生矣。汝后夫不久至,善事新姑嫜。阴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练蛇垂首下视,意似眷眷。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上跳掷数四,奋然去。

【赏析】

这则笔记体现了鲜明的惩恶扬善的道德观,吕四长期为非作歹,鱼肉乡邻,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

吕四之妻因误会而遭到蹂躏,显然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可是这种偶然之中却又含有某种必然性,受到冥冥之中一种力量的操纵。吕四之妻本来是到娘家省亲,并没有提前回来的打算,回村之时偏偏又赶上风雨大作,只好到庙里去躲避,这一切似乎非常偶然,可是无巧不成书,遇到了吕四这个地痞流氓。他远远地看到一少妇进庙避雨,哪能放过此等好事,接下来发生龌龊之事也就具有某种必然性。

笔记最后写吕四因为惭愧而无脸见人,遂投水自尽,死后受到阎王责罚,转世为蛇,落入轮回报应的俗套,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笔记的讽刺力量。

英雄举动

钮王秀《觚》

熊公廷弼当督学江南时,试卷皆亲自批阅。阅则连长几于中堂,鳞摊诸卷于上,左右置酒一坛,剑一口,手操不律,一目数行。每得佳篇,辄浮大白,用志赏心之快,遇荒谬者,则舞剑一回,以抒其郁。凡有隽才宿学,甄拔无遗。

吾吴冯梦龙,亦其门下士也。梦龙文多游戏,《桂枝儿》小曲,与《叶子新斗谱》,皆其所撰。浮薄子弟,靡然倾动,至有覆家破产者。其父兄群起讦之,事不可解。适熊公在告,梦龙泛舟西江,求解于熊。相见之顷,熊忽问曰:“海内盛传冯生《桂枝儿》曲,曾携一二册以惠老夫乎?”冯足局足脊不敢置对,唯唯引咎,因致千里求援之意。熊曰:“此易事,毋足虑也。我且饭子,徐为子筹之。”须臾,供枯鱼焦腐二簋,粟饭一盂。冯下箸有难色。熊曰:“晨选嘉肴,夕谋精粲,吴下书生大抵皆然,似此草具,当非所以待子。然丈夫处世,不应于饮食求工,能饱餐粗粝者,真英雄耳,”熊遂大恣咀啖,冯啜饭匕余而已。熊起入内,良久始出曰:“我有书一缄,便道可致我故人,毋忘也。”求援之事并无所答,而手挟一冬瓜为赠。瓜重数十斤,冯伛偻祗受,然意甚怏怏,且力不能胜,未及舟,即委瓜于地,鼓棹而去。

行数日,泊一巨镇,熊故人之居在焉。书投未几,主人即躬谒冯,延至其家,华筵奇哉,妙妓清歌,咄嗟而办。席罢,主人揖冯曰:“先生文章霞焕,才辩珠流,天下之士,莫不延颈企踵,愿言觏止。今幸亲降玉趾,是天假鄙人以纳履之缘也。但念吴头楚尾,云树为遥,荆柴陋宇,岂足羁长者车辙哉。敬备不腆,以犒从者,先生其毋辞。”冯不解其故,婉谢以别,则白金三百,蚤舁致舟中矣。抵家后,熊飞书当路,而被讦之事已释。盖熊公固心爱龙犹子,惜其露才炫名,故示菲薄,而行李之穷,则假途以厚济之;怨谤之集,则移书以潜消之。英豪举动,其不令人易测如此。

【赏析】

熊廷弼是明朝后期著名的抗清将领,《明史》本传说他“身长七尺,有胆知兵,善左右射。”自从就任辽东经略使以来,威震边疆,胡夷不敢稍有侵犯,只是“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本文记叙了熊廷弼生活中的两件小事,表现了他豪放爽直的性情和异于常人的行为,倒也和《本传》所记有几分契合之处。

第一件事是任江南督学时,批阅诸生试卷的怪异行为。他并不像其他督学那样,一份接一份批阅,而是把试卷像鱼鳞一样排开,便于比较。别人阅卷,不过竹管一支,以备圈点之用;可熊公廷弼除了笔砚之外,还有酒剑助兴。当看到赏心悦目之佳作,就浮一大白,以示庆贺;当阅到荒谬不通者,则以剑舞解闷。这等快人快行,非豪爽豁达之士所不能为也。

第二件事是帮助冯梦龙排忧解难。当冯梦龙千里迢迢跑来向他求援时,他并没有显得非常热情,信誓旦旦地为学生撑腰,而是略显冷淡,并以“枯鱼焦腐”和粟饭招待冯梦龙,面对粗劣的饭菜,再加上心里有事,冯梦龙难以下咽,可是熊公廷弼,以堂堂经略之尊,居然吃得津津有味。临别之际以一冬瓜相赠,对于求援之事却只字未提,显得令人费解。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写冯梦龙在熊公朋友家受到了盛情款待和丰厚的馈赠;回到家,争端之事,也早有熊公致信当地长官而予以化解。原来,所有这一些都是熊廷弼刻意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冯梦龙不能过于少年得意,明白苦尽甘来的道理。

本文描写熊廷弼的英豪举止欲扬先抑,悬念丛生,显得波澜起伏,曲折有致,文不胜意。全篇文势飞扬,汪洋恣肆,既具有先秦散文之神韵,也和熊廷弼的性格表现相一致,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阮元制夷

梁章钜《浪迹丛谈》

英夷初至中国,未尝不驯谨,自道光二十年以后,始逐渐骄肆,名为恭顺,实全无恭顺之心。

尝与云台师谈及往事,师深为扼腕,曰:“尚记得嘉庆二十二年,我为两广总督时,首以严驭夷商、洋商为务,盖洋商受英夷之利益,英夷即仗洋商之庇护,因此愈加傲黠不驯,我每遇事裁抑之。时英船在黄浦与民人争水,用鸟枪击死民人,我严饬洋商,必得凶犯。方登船,而此犯即拔刀自刎死。又法兰西国夷人,打死民妇,我立获凶犯,照例绞决抵罪。道光初,英夷有护货之兵船,在伶仃山用枪击死小民二人,我饬洋商向英国大班勒取凶手”,大班诡言:‘只能管贸易事务,兵船有兵头,职分较大,我令不能行于彼。’我旋饬传谕兵头,兵头复诡称夷人亦有被民伤重欲死者多人,欲以相抵,我察其诡诈,传谕大班:‘如不献出凶手,即封舱停止贸易。’大班又称:‘实不能献出凶手,无可如何,情愿停贸易。’时兵船已诡避在外洋,将匝月,我持之益坚,大班乃率各夷人全下黄浦大船,禀称:‘无可如何,只好全帮回国,不做买卖。’我发印谕言:‘尔愿回即回,天朝并不重尔等货税。’于是英国大货船二十余号,收拾篷桅,作为出口之势。仍上禀云:‘大人既许回国,何以炮台上又设兵炮?’我又加印谕言:‘虎门炮台本是终年常设,并非此时待尔等出口,欲加轰击,且天朝示人以大公,岂有许尔等回国,复行追击之事。’于是各船不得已而出口,复又旋转在外洋校椅湾,停泊多时,而其兵船遂真远遁矣。未几,大班又禀:‘兵船不知何时远遁,我等实愧无能,大人如准入口贸易,固是恩典,否则亦只好回国,等语,而洋商亦代为禀求。并令大班寄禀回国,告知国王,下次货船来粤,定将凶犯缚来,方准入口,否则不准。大班亦同此禀求,我始应允。直至三年春,始照旧开舱通货。此事冬末春初,凡夷商人等皆惶惶,言关税必由此大缺,且恐别滋事端,城中各官亦有缓颊者。我一人力持,以谓国体为重,货税为轻,索凶理长,断不可受其欺胁。并饬其以后兵船不许复来,非是护货,适以害货等印谕。及四、五年货船来粤,禀称前此犯事兵船,不敢回国,委不知向何处逃散,无从寻获,而四、五、六年间,此种兵船亦实不复至,我对众曰:‘此所谓“可欺以其方”也’。自我去粤后,兵船复来,门人卢厚山。亦仿我之意行之,时有褒嘉之旨云:‘玩则惩之,服则舍之,尚合机宜,不失国体也。’闻此后惟林少穆。督部亦守此法,而情事顿殊,为之慨然而已!”

【赏析】

笔记所记可谓是晚清外交活动的实录。外国商人来我国经商,理应遵循我国的法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枪杀我国民众,也理应受到惩罚。文中的两广总督阮元坚持国家和人民的立场,对行凶者展开了一系列不屈不挠的斗争,这是他爱国主义的表现,值得肯定。就阮元的切身感受而言,对付那些敢于挑衅滋事的不法夷商,必须实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坚持国体,寸步不让,只有这样才能有效遏制他们的嚣张气焰,才能确保国家和老百姓的利益不受侵犯,文中举出了很多事例,都说明了这个问题。

可是读了笔记之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也自豪不起来。清朝政府由于长期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自以为是天朝上国,夜郎自大,对西方列强缺乏必要的了解。当出现外交纠纷,需要进行外交交涉的时候,我们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显得那么幼稚。外国兵舰公然进入我国领海,这本身就是对我国主权的一种践踏,我们都没有看到。在中英之间围绕交出凶犯的斗争中,我们采取的制约对方的手段非常可笑,那就是停止贸易,这也是唯一的王牌。其实他们违反我国的法律,交出凶犯接受惩罚理所当然,如果敢有拒绝,先把他的货物和商人全部扣下再说,又怎么能够允许他们随意出境呢?至于英人后来连续编织的谎言,就连傻子都听得出来,简直荒谬到了极点。可是阮元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这样不了了之。虽然英人在表面上好像是低头了,可是关于冲突的实质性问题一交出凶犯仍然没有实现,就这种结果,居然也会惹得龙颜大悦,亲自颁诏嘉奖,说什么“玩则惩之”,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由此看来,外商“名为恭顺,实全无恭顺之心”,实在是所言不虚。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罪阮元老先生,这也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民族的遗憾!毕竟,他还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

李卫当官

钱泳《履园丛话》

雍正间,朱文端公轼以醇儒巡抚浙江,按古制婚丧祭燕之仪,以教士民,又禁灯棚、水嬉、妇女入寺烧香、游山、听戏诸事。是以小民肩背资生,如卖浆市饼之流,弛担闭门,默默不得意。迨文端去后,李敏达公卫莅杭,不禁妓女,不擒樗蒲,不废茶坊酒肆。曰:“此盗线也,绝之则盗难踪迹矣。”公虽受知于文端,而为政不相师友,一切听从民便,歌舞太平,细民益颂祷焉。人谓文端是儒者学问,所谓“齐之以礼”。敏达是英雄作为,所谓“敏则有功”也。

【赏析】

朱轼和李卫先后在杭州做官,虽是师生,可是他们的行政风格却大相径庭。朱轼是比较传统的儒者,所以他就讲究“齐之以礼”,想把杭州治理成一个”礼仪之邦”,一切规定都按照《礼记》的要求去做,结果就禁止开设妓院和赌场,还有许多像“灯棚、水嬉、妇女入寺烧香、游山、听戏诸事”也令行禁止,并没有看到社会在变,时代在发展,成效甚微,甚至还造成了大量的以靠出卖苦力为生的人们生活难以为继,所以,民“默默不得意”。可是,李卫因为没有受过那种礼教思想的熏陶,就比较变通,而是广泛允许此类现象的存在,结果一方面为抓捕盗贼提供了方便,同时还为广大小民提供了谋生之道,受到了百姓的好评。

在朱轼和李卫之间,不存在个谁是谁非的问题,他们完全不是同类人,由于教育背景的差异,就表现出来两种不同的治理模式,其出发点都是想把地方治理好。

木兰从军

朱国桢《涌幢小品》

孝烈将军,隋炀帝时人,姓魏氏,本处子,名木兰,亳之谯人也。时方征辽募兵,孝烈痛父耄羸,弟妹皆稚骏,慨然代行。服甲胄,革建橐操戈,跃马而往。历一纪,阅十有八战,人莫识之。后凯还,天子嘉其功,除尚书不受,恳奏省视。

及还谯,释其戎服,衣其旧裳,同行者骇之,咸谓:“自有生民以来,盖未之见也。”遂以事闻于朝。召赴阙。帝方恣酒色,奇之,欲纳诸宫中。对曰:“臣无媲君之礼。”以死誓拒,迫不已,遂自尽。帝惊悯,追赠将军,谥孝烈。土人立庙,岁以四月八日致祭,盖其生辰云。

【赏析】

宋郭茂倩编订的诗集《乐府诗集》收录有《木兰诗》,讲的就是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从此以后,花木兰就作为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典型世代流传,甚至被搬上银幕和舞台,深受广大人民的欢迎。

人们喜爱木兰的形象,不外乎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是木兰具有仁孝心肠。看到年迈体弱的父亲被征兵送去战场,木兰于心不忍,可是弟弟尚年幼,无人可以代替,在这种情况下,木兰毅然脱掉女儿装束,然后就“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且辞爷娘去”,“从此替爷征。”非常富有孝心。其次就是在战场上英勇善战,且有勇有谋,屡立奇功,创下了许多须眉男儿所不能的功勋。再次就是并不贪恋功名富贵,面对圣上许下的尚书高官,毫不动心,立功不受爵,拿得起放得下,表现出了常人所没有的操守和志趣。

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就这么一个奇女子,最后竟然落得个被逼自刎的下场。荒淫的隋炀帝,在听说赫赫有名的花木兰是个女儿身之后,便厚颜无耻地想娶她为妃,木兰既然能够主动舍弃高官厚禄,就肯定不会喜欢那种雕栏玉砌、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也不想充当皇帝玩物,再说木兰对炀帝的为人也十分清楚,于是就坚决推辞,最后在炀帝步步紧逼之下,木兰用死来捍卫自己的清白。

可怜木兰生不逢时,遇上了隋炀帝这个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在那个昏聩残暴的历史时期,木兰的悲剧是必然的。读了这则故事之后,炀帝的罪恶又被浓浓地涂上一笔,受尽天下人无尽的唾骂。后记《中国文学百科》是一部全景式展现中国文学历史的大型百科丛书,它将中华5000年辉煌灿烂的文学成就加以综合整理,直观的展现在读者面前。

《中国文学百科》编委会

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