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典型

在巴尔扎克创造的艺术世界里,活动着两千四百多个各式各样的人物, 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各自按照自己的性格在十九世纪上半叶的法国社会舞台上有声有色地展示着,演出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人间喜剧”。说巴尔扎克的每个人物都是典型也许过份了,说他塑造了近百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却一点也不是夸张。巴尔扎克历来把塑造血肉丰满的艺术典型作为再现社会现实的主要手段。他的成功的形象几乎都既有鲜明独特的个性,又能从一个侧面折射出时代的某些本质方面。

葛朗台——吝啬与狡诈的典型

葛朗台老头是巴尔扎克的人物画廊中最突出最成功的形象,他已成了一个固定的指征,代表着贪婪、吝啬、老奸巨滑。

拜金主义使他除了金钱以外,不具备任何其它情感,养成了他极其悭吝的性格。可以说,吝啬贯串于葛朗台每个细致的思维活动和每一个行动之中。他一年只理两次发;家中楼梯摇摇欲坠,舍不得花钱修理,让人们找结实些的地方下脚;迫使全家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连柴米油盐都躬亲自向。侄儿第一次来他家,多买了一支白腊烛、多放了几块白糖在咖啡中,竟视为倾家荡产的败家行为,必须严加追究,以致他太太吓得“象一头受惊的小鹿”,女儿则惊慌得“心都碎了”。他生活的信条是:金钱聚敛得愈多愈好,而支出得愈少愈好,视钱如命,六亲不认。对于垂危的老伴,他没有丝毫永诀的哀伤,关心的是“要不要花很多钱,要不要吃药呢?”发现女儿将私房钱送给了表弟,他大发雷霆,将她关禁闭,只给白水和面包吃;他施展诡计,剥夺了女儿对母亲财产的继承权;甚至到死,也没有忘记让女儿到天国去和他结账。

有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有女儿,却从未领略过天伦之乐。玩弄金钱才是他唯一、最大的幸福,“那个家伙连眼睛都是黄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他半夜里瞧着累累的黄金,快乐得无可形容”。挣钱, 应该是为了生活得更舒适自如,而他反而被钱所奴役,失去了人的正常情感, 这就是异化。“在资产阶级看来,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为了金钱而存在的,连他们本身也不例外,因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赚钱,除了快快发财,他们不知道还有别的幸福,除了金钱的损失,也不知道还有别的损失”,恩格斯的著名论断,正是葛朗台形象的绝妙注脚。

为了能更多地占有金钱,葛朗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为之活动着,竭尽

狡诈、坑、蒙、拐、骗之能事。他理财的绝招是推、拖、欺骗,平时轻易不动声色,一旦行动起来异常决断、勇猛。他从不草率行事,而是深思熟虑、狡猾异常。与人谈生意,他从未爽快地说过“是”或“不是”,先把对手摸个透彻,而且常常往可怜的妻子身上推:“我没有跟太太商量过,什么也不能决定”,这样一拖一推,他就争得了主动。葛朗台应付别人还有两着绝招, 一是装聋,让别人放松警惕。再就是装口吃,越到谈生意的关键时刻,他就口吃得越厉害,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把对方搞得昏头胀脑,说出他想说的话。这办法,使别人摸不着他的底细,他却把对手琢磨个透彻,成竹在胸, 一到时机成熟,马上扑上去,使别人防不胜防。他应付别人有四句口诀,象代数公式一样准确:“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慢慢瞧吧”。这位老奸巨滑的吝啬鬼,不知坑害了多少人,他的钢爪把与他有关联的每个人都抓过了。一次,索漠城的葡萄酒商们与他订立同盟,他说:“咱们要齐心” 对付比利时、荷兰酒商,私下却抢先高价抛出一千桶酒。既出卖了同伙,损害他人的利益,自己又大大地捞了一笔,什么商人的良心,商业道德,他才不管呢。弟弟破产,他处理其债务,一个子儿都没花,却使债主们处于永远难得兑现的希望之中。

这就是世界著名的葛朗台老头。最后,作者把他置于生死关口,完成了这个丧失了一切人性、爱财如命的守财奴与吝啬鬼的塑造:葛朗台老头已八十二岁,根本不能行动了,却叫人把他放在转椅上,在金库里推来推去,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眼睁睁地盯着铺撒在桌上的金路易,嘴里不停地叫着:“别让人偷走了我的东西,在那儿吗在那儿吗?”送了他性命的最后动作是为了将牧师胸前的金十字架夺到手。

拉斯蒂涅——青年野心家

拉斯蒂涅是复辟王朝时期一个青年野心家的典型。《高老头》中他第一次出现,是他野心家性格形成的过程,写出了他是怎样由一个不失善良之心的贵族青年逐渐资产阶级化,并走向堕落的道路。在《人间喜剧》的其它小说中,他还不断出现,并不断堕落。巴尔扎克通过拉斯蒂涅的野心家性格形成过程的描写,反映了那个时代金钱对青年一代的腐蚀和贵族阶级的必须灭亡,这个形象的典型意义就在这里。

拉斯蒂涅原是个外省小贵族的子弟,家里收入仅能支撑门面。全家人节省一切开支送他到巴黎来上大学,指望他学有所成来振兴家业。刚到巴黎, 他还是想凭着真才实学,埋头下功夫来干番事业。可是,花花世界的巴黎与家道中落的故乡的强烈反差,刺激了他的欲望,他要往上爬!不到一年功夫, 目睹了上流社会的青年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他“刚学会欣赏, 跟着就眼红了”,往上爬的欲望增强了十倍。于是他钻天打洞,遍寻家谱, 找到了远房表姐鲍赛昂子爵夫人,取得了出入上流社会的资格。然而,世道变了,高贵的门第只能帮助他进入社会上层,却不能帮助他在上流社会扎根立足。应该怎么干呢?

鲍赛昂子爵夫人是拉斯蒂涅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个引路人,她以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升沉体验,告诉他野心家成功的秘诀:“你越没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面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要把男男女女当作驿马,把他们骑得精疲力尽,到了站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虽然是高

贵的子爵夫人,但她清楚地看到了金钱支配一切的法则,她鼓励拉斯蒂涅去追求大银行家纽沁根太太,即高老头的小女儿,以便拿到“权势的宝钥匙”, 有了钱“你多大的欲望都不成问题,可以实现”。这是给他上的第一课。拉斯蒂涅聆听着,对金钱的无比威力有了初步的认识,增强了往上爬的信心, 也打开了往上爬的门径,但他还不免有些胆怯和迟疑,并没有全部接收下来并付诸实施,他只是把这些深深地印在心中。

在居住的伏盖公寓,拉斯蒂涅又遇上了第二个引路人伏特冷,给他上了社会教育的第二课。伏特冷直截了当地告诉这个年轻人:“要弄大钱,就该大刀阔斧地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他给拉斯蒂涅打气、壮胆,“这个社会有财便有德,”,“凡是浑身污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路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示众,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伏特冷还说,这个社会就如同“厨房一样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他给拉斯蒂涅出的点子是,要他去挑惹过去的杀人犯、今天的银行家泰伊番的儿子,想法子将他杀死,再去勾引泰伊番那被赶出家的女儿,这样就可净得八十万遗产,伏特冷想要分得二十万,去做个种植园主。这赤裸裸的一课,使拉斯蒂涅懂得了这个社会的人生法则, 即金钱就是真理,就是金科玉律。

比较这两堂课,很有意思。一个是上流社会贵妇,一个是苦狱逃犯;一个高雅,一个粗野;一堂课的内容是“合法”的,一堂课违反法律;然而本质上却是一样的,都是要利用他人作为工具,不择手段往上爬,他们给拉斯蒂出了不同的点子,一个是偷情,一个是杀人,一个不见血,一个鲜血淋淋, 其目标还是一致的,都是去攫取金钱。

听了生动的两课,拉斯蒂涅仍然有些犹犹豫豫。他天良未泯,他想杀人太残忍了,还是去偷情吧,但又没有本钱,口袋羞涩。他内心始终在徘徊着, 这正是一个曾经有道德感的青年想踏着人头往上爬可又于心不忍的内心矛盾的反映。比如,他想向家里伸手要钱,但想到家里的窘况,又忍不住直骂自己;高老头病中他予以照料,还当了手表为他办丧事,这些都说明他此时还没有完全堕落。但当他亲眼看到,鲍赛昂夫人由于金钱关系遭情人抛弃,被迫退出巴黎上流社会舞台;看到伏特冷由于三千法郎的赏金而被同公寓的老小姐出卖并遭逮捕;特别是目睹了高老头被两个女儿榨干,一个人孤伶伶地死去,两个女儿连丧事也不给办,这一幕幕人间悲剧,使他极受刺激,心也就渐渐地硬起来了。埋葬了高老头之后,同时也埋葬了这个青年的最后一滴眼泪,同情心、道德感也离他远去了。他带着欲火炎炎的目光,准备到银行家纽沁根家去吃晚饭,他想赤膊上阵了。面对灯火辉煌的夜巴黎,他气度非凡地说了句:“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拉斯蒂涅自从踏上野心家道路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在《轻佻的女人》中他混上了副国务秘书;在《不自知的演员》中,成了贵族院议员;他是靠纽沁根太太爬上去的,后来却把她抛弃,竟娶了她的女儿;他还利用政治情报,大搞投机买卖,并被封为伯爵。所有这一切的获得,靠的就是他所尊奉的极端利己主义原则。

鲍赛昂子爵夫人——没落的贵妇、金钱的败将

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巴尔扎克用浓彩重墨来精心塑造的一个典型。她出身高贵,是王室的后裔,在巴黎社交界享受着皇后的待遇。她的沙龙,气派豪华,名人云集。高老头的女儿渴望进她的客厅,“便是把圣·拉查街一路上的尘土舔个干净也是愿意的”;银行家纽沁根尽管家资万贯,仍被她拒之门外;拉斯蒂涅能挤入上流社会,全仰仗与她的裙带关系。可见,鲍赛昂夫人在贵族的圈子里是领袖人物,有着赫赫权势。

她的婚姻是以财产、门第为基础的,她不爱丈夫,丈夫对她也毫无感情。由于不堪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而又无法摆脱婚姻的枷锁,只得离开家庭而没解除婚姻。她才貌超群,再加高贵的身份,身边围绕着不少追求者。然而, 就是这样一位天皇贵胄,却敌不过日益膨胀的金钱势力,两度遭到心爱的人的遗弃。第一次是在《高老头》中,她的情夫为了“二十万法郎利息的陪嫁”, 要娶一个暴发户的女儿,把她抛弃了。虽然巴尔扎克带着极大的惋惜之情描绘了她的告别巴黎的舞会之盛大辉煌,然而爱情敌不过金钱已不容置疑。作者用对比的手法描绘了这样的场面:一边是阀阅世家的贵妇打点行装,烧毁情书,泪眼晶莹地告别上流社会,去乡间隐居;另一边是被她公开奚落过的面粉商的女儿终于挤进了朝思暮想的上流社会,成了这里的主妇。一落一起, 一枯一荣,情场失意者是金钱手下的败将,得意者手里掌握的正是金钱这张王牌。到《被遗弃的女人》这部小说中,鲍赛昂子爵夫人再次被金钱击败。远离繁华的巴黎,她在偏僻的乡间过着宁静的生活,谁知,年轻的卡斯顿男爵一往情深地追求她,终于唤起她的感情,他们相亲相爱地过了九年幸福的生活。但是,男爵最终没能抵抗得了四万法郎的诱惑,还是离开她与一个并不爱的小姐成婚了。爱情有无算得了什么?“财产安慰了一切”。一个才情卓俱的贵妇,从高踞巴黎上流社会跌落乡间隐居,而在穷乡僻壤,竟又再度忍辱败阵。问题是她的对手,所谓情敌,都既非绝色佳人,又非望族之后, 只是些贵族阶级曾经不屑一顾的满身铜臭味的暴发户,鲍赛昂夫人是金钱的手下败将。其实,即使自视清高的贵妇本人,也已看清了时势的变化。虽然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与本阶级的命运休戚与共,却用资产阶级的一套去“开导” 拉斯蒂涅,让他去追求银行家的太太,并亲自带他到剧院去结识这位女子。凭着鲍赛昂夫人的睿智的头脑以及个人的遭际,她完全懂得自己固守的贵族的一套已不时兴了,资产阶级的金钱力量才是真正的统治者。在这里,金钱具有与摧毁巴士底狱的大炮同等的威力,贵族夫人的孤芳自赏又怎能够力挽狂澜于既倒呢?不管巴尔扎克赋予这个形象怎样的高贵与悲壮,她除了失败以外,不可能有更好的命运。

伏特冷——“一首恶魔的诗”

伏特冷,真名雅克·高冷,在《人间喜剧》中是一个最难把握的形象。他不止在一部作品中出现,是多次出场,极为重要的角色,只有放在《人间喜剧》的整体中才能给予恰当的评价。

伏特冷第一次出场的身份是警察到处追捕的苦役犯,这个人在盗贼中威信很高,是一个著名的强盗头子,掌管大宗账目,然而尚未得势。随着他在

《人间喜剧》中不断登场与不断升迁,我们看到,他其实是资产阶级的政客和野心家的另一种典型。

首先,他是个极端利己主义者。他是资产阶级土壤中滋生的毒菌,杀人

放火,无恶不作。他打算贩卖黑奴发一笔横财,成为“四百万先生”,只要发了财就是绅士,别人决不会问你发财的手段;为了筹措资本,他下毒手杀了泰伊番的独子,并想通过拉斯蒂涅向其独生女求婚来从中渔利。此外,除了自己不择手段掠夺财富,他还不断地引诱年轻人去犯罪。在《高老头》中, 他把拉斯蒂涅拉下水;到了《幻灭》中,他第二次逃出监狱,到西班牙装扮神甫,继续干着引诱青年人堕落的勾当,吕西安就是在他的引诱腐蚀下堕落的。他梦寐以求的是“把日子过得象小皇帝一样”,为此他不惜孤注一掷, “成者为王败者寇”,他要反寇为王。

然而,伏特冷又不是一个单纯的反面人物。他很讲义气,颇有江湖豪侠风度;他自信达观,蔑视一切权威、法律,从来不低头屈服,也不绝望气馁, 面对危险镇定自若,有着化险为夷的本事。这是一个精明强悍,阅历广,涉世深的野心家。他深谙这个社会的黑暗内幕,把政治、法律、道德真相摸了个透彻,这也为他选择以毒攻毒的道路提供了帮助。同时,在他身上还有某些理性的东西,他不出卖别人,并研究社会,揭露社会,反抗社会,他往往能一语破的地道出资产阶级道德准则的秘密,而且犀利地指出它的实质。他曾用赤裸裸的语言把资产阶级利己主义原则向拉斯蒂涅和盘托出;在他看

来,“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世故;没有法律,只有权势;高明的人同世故跟权势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揭露一针见血,痛快淋漓, 不乏真知灼见。

我们应该看到,伏特冷对社会的揭露与反抗,是因为受社会的排挤,野心不能得逞而发出的不平之鸣,并不是他与社会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研究社会,是为顺应时代往上爬,只要野心得逞,他很快就会成为这个社会的鹰犬。事实也正是如此,在《高老头》中,他最后被捕,那是 1819 年的事, 可谓暂时受挫;《幻灭》中他第二次成功地越狱,后来终于与当局作了一笔肮脏生意;到了《交际花盛衰记》中,他已经当上了巴黎秘密警察厅的副处长;而在《贝姨》中,他居然成了公安厅长,挤进了统治阶层。这位逃犯的发迹为这个畸形的社会作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塑造伏特冷这个形象,显示了巴尔扎克独特的匠心。虽是个恶魔,然而亦有诗意。伏特冷有着生活中的原形,一位名叫维道克的人,多次犯法,多次越狱,后来投案求见警察厅厅长,投靠官方,当了保安队长,协助政府破案,并写有《回忆录》。巴尔扎克对这一素材加以提炼,把伏特冷塑造成“恶之花”,在他的露骨的“恶”之中发掘出“美”,把生活中的恶转化为艺术的美。象歌德笔下的靡菲斯特、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一样,伏特冷身上也有一股强力,他能耍弄阴谋对付社会,嘻笑怒骂鞭挞社会,有时还能疏财仗义甚至为心爱的小伙子顶替罪名,所以不论他多么惹人恶心,却既不是“没有种”, 也不是“没心没肺”,难怪拉斯蒂涅看到上流社会的仕女绅男们的卑劣行径时,不禁感到“伏特冷伟大得多哩”。其实,巴尔扎克把这个人物当作了“传声筒”,把自己对于社会的深刻的观察和体验,通过伏特冷的口说出来,有的如同炮弹命中这个社会的要害,令人拍案叫绝,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牵强附会之处,因为巴尔扎克把这个人物置身于恶浊的环境中,他是从阴沟里看社会的,对它的腐蚀与丑恶比别人看得真切。伏特冷说:“我这样议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可以说,伏特冷是“强力”与“邪恶”的结合,是开放在垃圾堆上的“恶之花”。他集批判者与被批判者、揭露恶与恶之体现于一身,是一个立体的、多侧面的形象。

贝姨——变态的妒忌狂

《贝姨》是一部颇具份量的作品,马克思第一次引用巴尔扎克的作品就是这部《贝姨》。主人公李斯贝特即贝姨,是一个由畸形的妒忌到强烈的复仇欲念支配着的女性,是长期性格受压抑而至变态的典型,既令人同情又令人生畏,反映出金钱对人性的扭曲。

早在童年时期,贝姨就滋生了一种妒忌心。她和阿特丽纳是堂姐妹,都出身于农家,但由于贝姨生得丑,没人喜欢,她被迫整天在地里干活,脸晒得乌黑,胳膊粗大,脚板肥厚。相反呢,堂姐因为长得漂亮,非常得宠,家里人把她当作摇钱树,指望将来可嫁个名门望族,所以整天在家里娇生惯养。两相比较,使得贝姨的妒忌心油然而生,她打过堂姐,想摘下她那美丽的鼻子。童年时代萌发的这种妒忌心理,正是在姿色可以作为资本的社会里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后来贝姨来到城市,拼命地往上爬,但又爬不上去,她的妒忌心得不到缓解,反而进一步发展。她的堂姐阿特丽纳正是因为天然丽质嫁给了于洛男爵,从而一步登天,从农民的女儿变成了贵妇,享尽了荣华富贵。而贝姨只能寄人篱下。她没有任何资本——姿色、出身、陪嫁、才华,一项都没有,只能挣扎在社会底层,靠别人帮助过活。在阔亲戚之间走动,使得她对金钱的渴望日益增强,但追求不成,有时还遭到歧视和凌辱,使她对堂姐的怨怼和妒忌更为深切。这个时期的贝姨已与早年不同,她的妒忌心已铸成为性格,再不是童年时代自发而成的,而是鲜明、突出的个性特征,夹杂粗暴、古怪的脾气,变得不近人情。强烈的自卑与自尊交织着,她把堂姐的帮助当作污辱,怀恨在心,表面上殷勤讨好,背地里阴谋陷害,显示着一种双重的人格。

假如说,在与阔亲戚的关系中,贝姨的身上体现的还仅仅是一种病态的妒忌心,还不具有破坏力的话,那么,在她对待穷青年文赛斯拉的感情与心理上,则发展为一种变态狂。起初,贝姨出自一种穷帮穷的心意救活了这个波兰青年,并视之为儿子一般。花光自己十六年的积蓄,使他学会手艺,成了艺术家。贝姨对他的感情是多重的,既有母样般的呵护,又有妻子般的体贴、悍妇般的泼辣。她把自己多年来受压抑的心理全都发泄到文赛斯拉身上。她视之为情人,在精神上恋爱着他,她要独占他,要他过十分规矩的生活。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会与他结婚,又不肯把他让给别的女人。这种在精神上独占一个男人的快乐、痛苦、矛盾,把这个老处女的心弄得更为疯狂与变态, 她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失去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然而,文赛斯拉终于还是被夺走了,于洛太太的女儿要与他结婚。又是有钱有貌的堂姐得势,把她最后的一点爱也给夺走了!贝姨那形成多年的妒忌心、压抑多年的感情终于迸发出来,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复仇欲念,熊熊燃烧起来了,终于在烧毁了别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

巴尔扎克把握住贝姨性格由妒忌到复仇的线索,对她的描写步步推进, 层层深入,使之成为一个著名的妒忌癖、复仇狂的典型。她不断地破坏于洛太太的家庭,既达到报复堂姐的目,也渲泄了失去文赛斯拉的愤恨。由强烈的复仇欲望而导演的一系列复仇行动,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贝姨自己也在这些贪婪而凶狠的行动过程中,完全丧失了早年那些性格形成的合理性。假如人们还能同情她最早的不平之鸣,为她的低下的社会地位而感叹的话,

那么到了她性格发展到疯狂地报复与破坏阶段,对这一形象就不得不生厌恶之心,感到可怖与可恨了。最后,贝姨把人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阿特丽纳的悲伤与绝望之上,看到于洛家倒霉,她才快慰与满足。所有这些,都是人性的异化。所以,当一切希望落空以后,她终于精神崩溃而死去。

贝姨的形象显示出这样的意义:在金钱世界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穷人如不安于现状,去反抗压迫者、剥削者,结局是悲惨的——要么,采取合理正直的手段,那第一个回合必然地败下阵了,这个社会的一切秩序都是按有钱人的标准订立的;要么,如同贝姨一般,以一种扭曲变态的方式去复仇, 结果更惨,往往以自身毁灭作为代价,而且自身也加入了魔鬼的行列,成为罪恶社会的组成部分。它深刻地阐明:金钱社会注定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正面的形象

不可否认,巴尔扎克如同高明的外科医生一样,拿着手术刀向社会的恶瘤溃疡处无情解剖,因而,他对恶的发掘远胜于他对善的颂扬。在他的人物画廊里,道德沦丧者与各式各样的畸形变态者充斥其间,而且,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也是这些“恶习的清单”上的人物。但这并不是说巴尔扎克不在寻找出路,不在寻找能够与“恶”抗衡的正面形象,只是由于历史的局限,这些正面人物还略为单薄些。

皮安训,是巴尔扎克在不止一部作品所塑造的一个正直、有良心的名医。在《高老头》中,他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德普兰虽然和拉斯蒂涅是好朋友, 但和拉斯蒂涅的追求截然不同。他“情愿将来在内地过平凡的生活,老老实实接替父亲的位置”做个为人治病扶伤的医生。因为他觉得:“在最小的圈子里跟在最大的环境里,感情一样可以得到满足”,“幸福的代价每年一百万也罢,两千法郎也罢,实际的感觉总是那么回事”。所以,他只凭学问、才能和正直的劳动去获取功名,绝不干那些利用别人、暗算别人的不道德的勾当。当拉斯蒂涅问他为了发财干不干杀人的勾当,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干!”当他得知伏盖公寓的老小姐出卖了伏特冷,他最先宣布不与她同桌吃饭,尽管他对伏特冷没什么好感。高老头病危时,他一直悉心照料,而且完全出于科学和人道的精神,不掺杂任何金钱和利害的计较。他说:“开业的医生眼里只有疾病”,而决不能为利益所左右。在《高老头》中他是一位正面人物。身处上层和下层“都一样无耻和欺诈”的社会中,他不图虚名实利,不去巧取豪夺,而是潜心学业,济人之危,的确难能可贵。把他与另一个青年人拉斯蒂涅放在一起比较,则更见其闪光的品德。在《禁治产》中, 皮安训已是当代名医,对人情世态的阅历又增加了不少,然而仍不失其赤子之心;在《幻灭》中,他成了进步集团的一个成员。巴尔扎克试图通过这个正面人物告诉人们,生活中不都是骗子和小人,还有正直的人存在着。

在《乡村医生》中,巴尔扎克塑造了一个“最纯洁的人物”倍纳西,一位全心全意为公众服务的医生。他落户于偏僻的山区,当了市镇市长,为了改变该区贫困落后的面貌,制订了一个全面的规划:因地制宜地发展生产, 扩大交换,增加市民收入;并切实地加以贯彻。由于呕心沥血地为群众服务, 他积劳成疾,以身殉职。

在《无神论者做弥撒》中,巴尔扎克刻划了一位挑水夫布尔雅的感人形

象。他节衣缩食帮助穷大学生德普兰,为他准备“有益身心的、丰盛的食物”, “既是好仆人,又是好父亲”,把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到这个贫困的大学生身上。这个挑水夫慷慨无私,助人为乐,心地善良,是一个高尚而纯洁的人, 巴尔扎克敬重他,称他为“一个圣人”。德普兰后来成了著名的外科医生, 凭着高超的医术获得了荣誉和地位。当他有钱以后,对恩人侍奉有加,布尔雅去世后,为了报答他,德普兰虽然不信教,仍然尊重死者的意愿,年年上教堂做弥撒。巴尔扎克认为,德普兰是正直的知识分子,感情真挚热烈,值得敬重。

巴尔扎克还塑造了几个“代表人民群众”的共和党人,如《幻灭》中的克里斯蒂安这个“会改变世界面目的大政治家”,后来牺牲于 1832 年 6 月的共和党人起义中;《农民》中的尼雪龙老爹,有着“铁一般坚硬、象黄金一样纯净”的性格与心灵。作为艺术形象虽还不够丰满,但他们的崇高精神描写得极为突出。这些正面形象为《人间喜剧》增添了新的光彩。

二、三千人物构成的大千世界,寥寥几个典型何以能总括全貌。巴尔扎克奉献给我们的各色人等实在是太丰富了。同样的阶层与类型,葛朗台老头与高贝赛克各具特色,鲍赛昂子爵夫人与《禁治产》中的侯爵夫人完全不同; 同样的青年野心家,拉斯蒂涅与吕西安又不一样;就是高老头的两个女儿, 只有在对父亲的盘剥与冷酷上有一致之处,其它特征又有区别。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人生舞台,每个露面的角色,不论主角还是跑龙套的,几乎都有各自的面孔,从不雷同,正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难以找到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人物一样。在赞赏巴尔扎克塑造人物之众的同时,我们又怎能不惊叹他手法之高明、成就之巨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