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化的途径

巴尔扎克对文学艺术的最大贡献,无疑是塑造形象,刻画典型性格。他把性格塑造和深刻的历史内容结合起来,建立了法国文学史上最为壮观的人物画廊。他笔下的人物,哪怕是次要人物,全都个性鲜明,血肉丰满,虽然不无夸张,却都有着坚实的现实基础,使人感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法国自然主义代表作家左拉感叹道:在巴尔扎克那些生动逼真的人物形象面前, “古希腊罗马的人物变得苍白无力,中世纪的人物象玩具锡兵一样倒伏在 地”。我们有必要来探讨一下,巴尔扎克是如何塑造他的典型人物的。

设置典型环境

巴尔扎克一向重视环境的选择和描绘,他善于用环境描写烘托人物的性格,又用人物的性格渲染环境,因此环境和人物关系十分密切。他总是力图为他的人物提供真实、形象的活动背景,使人物获得真实感、典型性。

《高老头》中的典型环境的设置,历来为人称道。这部小说的活动范围是整个巴黎社会,包括塞纳河的左岸和右岸,然而,主要的背景却在巴黎左岸,特别是高老头屈居的伏盖公寓。伏盖公寓的描写,可谓巴尔扎克环境描写的一个范例。首先是公寓的地点,它坐落在先贤祠(伟人公墓)后面,距离先贤祠不远,在那条如同古铜框子似的街上,“一到这个地方,连最没人心的人,也会象所有过路人一样,无端地不快活起来”,这是一块为衰败萧瑟所笼罩的地方,充满阴暗的色彩。选择这样一块地方作为小说的背景,显示了巴尔扎克的历史准确性。复辟时代,经过了大革命和帝国时代的动荡, 那些失去凭倚的人们都聚集在这样的“灰黑”公寓,伏盖公寓仿佛是社会的一个缩影,浓缩了时代的各个方面。这是穷人的去处,失意者的住所。作者先选择好环境,再来布置这个环境。先是外景:街道、建筑、阴沟、墙跟, 阴森低沉,没有丝毫的生气;再写内景:院子、客厅、地板、陈设,散发着霉烂、酸腐的气味。有了这些环境的设置,再给我们引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反而感到那些脸谱,与这样的环境十分相称, 十分贴切。日耳曼区与伏盖公寓所在的拉丁区完全不同,鲍赛昂府的描写虽然寥寥几笔,却点染了它的辉煌不凡:玻璃大门内的金漆栏杆,大红地毯, 楼梯两旁鲜花簇拥,香气袭人,这是贵妇活动的舞台,超凡脱俗、自命不凡。高老头女儿的家,有着暴发户的恶俗排场,堆满了贵重器物,显示着主人的浅俗。

《欧也妮·葛朗台》中,典型环境的描绘提供了葛朗台老头性格的基础。索漠城里的人人都被他的钢爪抓过,人人又“佩服”他,“敬重”他,因为他有钱。时代风尚如此,大自然都带上了黄金的色彩;“黄金一般的好天气”, “天上落金子下来了”,人们把这个富翁的行为都镀上了金,“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是钦定的,到处行得通;他的说话,衣着,姿势,瞪眼睛,都是地

方上的金科玉律”,人们何时收葡萄,何时酿酒,都以他的举动为楷模。这就是这位吝啬鬼大显身手的社会舞台,是他性格形成的背景。

可见,巴尔扎克绝非为了描写环境而描写,那些看似琐碎的叙述,却是人物性格的基础。环境的描写起了多方面的作用,首先,环境影响着人物的性格形成,比如拉斯蒂涅在伏盖公寓这样的环境里不断受到刺激与“教育”, 高老头、鲍赛昂子爵夫人、伏特冷等人构成的主观环境强有力地震撼着他, 慢慢地培养出他的野心家性格。其次,人物不断地作用于环境,在环境中留下鲜明的痕迹,比如伏盖公寓的主人伏盖太太的小器庸俗、见钱眼开加深了这个环境的萎琐与腐朽;葛朗台的极端吝啬导致了他的家庭的客观环境的穷酸不堪,与其性格吻合一致。另外,环境在有的场合,还成为人物的一种参照物,或照出人物的鄙陋,或显示人物的光彩,即环境与人物相互对照。同样身处伏盖公寓,皮安训却是荡漾在阴暗现实上面的一线极其可贵的光明, 同样生活在庸俗的索漠小城,欧也妮却洁净无瑕。

在典型环境的描写方法上,巴尔扎克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先不惜笔墨地渲染环境,紧着着环境描写之后,再引出其中活动的人物,让读者感到环境是人物性格的形成因素;另一种方法是把环境的描写与人物的心理变化和精神状态揉和在一起,一面描写环境,一面塑造人物,如鲍赛昂子夫人告别巴黎的舞会的盛大场面描写,通过对比手法,把她的表面上强颜为欢与私下的黯然神伤的精神状态勾勒出来。

总之,巴尔扎克是设置典型环境的行家里手,《人间喜剧》的绝大部分都穿插了大段的环境描写,有的描写城市的风貌,有的描绘农村风光,有的描写街道楼房,有的描写沙龙客厅,有的甚至详尽地勾勒家具什物,虽然某些描写显得过于冗长,拖延了情节的进展,但大多数收到了别开生面的效果, 尤其对人物的刻划起了极大的作用。

追求人物外貌、语言及细节的真实

在巴尔扎克以前,很少有人象他那样注重人物外形的描绘。他所勾勒的数以千计的肖象画,各具风采,形神兼备,如同浮雕一样突出鲜明。他把肖象看作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外显形式,因而,无论工笔细描,还是泼墨写意, 几乎都抓住了形象的中心之点,加以夸张地表现,给人以难忘的印象。

这是一幅没有丝毫人的情感的高利贷者的外貌:

那张没有血色的、灰白色的脸,⋯⋯它同褪了色的镀金器皿相似。⋯⋯他的头发是平板的、深灰色的、梳得很滑亮。⋯⋯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象是用青铜铸成的。两只小眼睛黄得象黄鼠狼的眼睛,差不多没有睫毛,怕见阳光;⋯⋯他的尖鼻子的末端有很多痘点,您会把它当作一个小螺丝钻。他的嘴唇很薄,象一个炼金术士或伦勃朗或梅殊所画的矮小老人一样。⋯⋯

高贝赛克这副尊容与他那铁石心肠再吻合不过了。

巴尔扎克并非静止地描写人物的外在形象,他往往喜欢将相貌与人物的动作、声音、气质等揉合在一块,让外部特征与内在精神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使形象更为生动、丰满,令人过目难忘。

伏特冷的形象是这样出现的:

⋯⋯肩头很宽,胸部很发达,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实,手指中节生着一簇簇茶红色的浓毛。没有到年纪就打皱的脸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标记;但是看他软和亲热的态度,又不象冷酷的人。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气刚刚相配,绝对不讨厌。他很殷勤,老是堆着笑脸。⋯⋯他什么都懂:帆船,海洋,法国,外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监狱。⋯⋯他尽管外表随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坚决的目光教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以知道他头脑冷静的程度;要解决什么尴尬局面的话,一定是杀人不眨眼的。

一个机警的强盗嘴脸,在夹叙夹议中活动起来了,可谓呼之欲出。

巴尔扎克懂得怎样选择那些瞬息即逝的特征,那些常人一眼带过未加发掘的东西。他的一位朋友赞扬他:“曾经埋头调查风俗,解剖人的举动,细细观察人的容貌和声音的变化,这些变化在别人看来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者永远属于同一事实。他的人物画廊展开在我们面前——丰富、取之不尽、永远最完美。无论是在他的最简洁的人物描写中,或是最繁杂的人物描写中, 他始终不会忘记一个人物的容貌,或他所穿的衣服,或他所住的房屋,以及那些能传达一个人物的思想的家具。”

同时,巴尔扎克塑造人物还非常注重人物的语言、对话,通过个性化的语言把人写活。他认为,人物的语言必须符合其身份,银行家的语言与杂货商的语言就不同,出版商的语言又与沙龙中的语言不一样。同样在教唆青年人,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语言与伏特冷的语言决不一样,难怪拉斯蒂涅感慨道: “鲍赛昂太太文文雅雅对我说的,他赤裸裸地说了出来”。不同的社会身份, 当然会说不同的话。在《人间喜剧》中,最精采不过的是葛朗台老头的语言了,例子简直不胜枚举。他的吝啬性格在一两句话中显露无遗。弟弟自杀, 侄子伤心得不吃饭,他说“省省我的粮食也好”;女仆想上街买些肉招待客人,他与其有下面的一段对话:

“不用买了,你慢慢给我炖个野味的汤,佃户不会让你闲着的。不过,我得关照高诺阿来打几只乌鸦,这东西煮得再好没有了。”

“先生,乌鸦吃死人可是真的?” “你真是个傻瓜,拿侬!它们还不是跟大家一样有什么吃什么?难道我们就不吃死

人了吗?什么叫作遗产呢?”

这段绝妙的对话,把他贪婪的性格刻画无遗,符合这位一钱如命的人的本质特性。葛朗台说的话也象他人一样,句子简洁,非常节省,却十分传神, 时时离不开计算。骂侄子是“没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与女儿说: “咱们两讫了。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交易。”妻子想为查理父亲戴孝, 他责怪:“你只晓得想出花钱的玩意儿。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寥寥数语,准确地抓住了葛朗台的心理。

鲍赛昂夫人引荐拉斯蒂涅结识纽沁根太太,由于两人心境不同,对附近的纽沁根太太的的评价也截然不同:

“她可爱得很”,欧也纳(即拉斯蒂涅)瞧了瞧特·纽沁根太太。“她的眼睫毛黄得发白。”

“不错,可是多美丽的细腰身!” “手很大。” “噢,眼睛美极了!” “脸太长。”

“长有长的漂亮” “真的吗?那是她运气了。你瞧她手眼镜举起放下的姿势!每个动作都脱不了高利

奥气息。”

拉斯蒂涅夫一味赞叹,贵夫人却挑剔异常,一个急切地要交结这位有钱太太,一个对她出身于面粉商之家充满鄙夷之情。这段对话,把各自的心理及身份地位——初涉上流社会的青年与耽于上流社会已久的贵妇——区别得一清二楚,显出作者的非凡工力

高尔基说,“巴尔扎克和其他法国作家都精于用语言描写人物,善于使自己的语言生动可闻,对话纯熟完善——这种技巧总使我惊叹不已。”“当我在巴尔扎克长篇小说《驴皮记》里,读到描写银行家举行宴会和二十来个人同时讲话因而造成一片喧声的篇章时,我简直惊愕万分,各种不同的声音我仿佛现在还听见。然而主要之点在于,我们不仅听见,而且还看见谁在怎样讲话,看见这些人的眼睛、微笑和姿势,虽然巴尔扎克没有描写出这位银行家的客人们的脸孔和体态。”一个大作家对另一个大作家的评论,也许更能说明问题。

除了在外貌描写与个性化的语言运用上,巴尔扎克无与伦比,在细节描绘上同样能显示出他的功底之非同小可。他抓住一些富于典型意义的细节加以贴切地表现,使人物跃然纸上,着墨不多,收效极大。

葛朗台有过几次出色的表演。一次进屋见到查理留下的金匣子,马上露出可怕的目光,使妻子不禁失声叫喊;然后,他“身子一纵,扑上梳妆匣”, 如同老虎扑食一般;接着赶紧走到窗前借着光亮叹赏“是真金!金子!”最后,竟掏也一把刀子想撬下一块金板,使得欧也妮差点以死相拼。这一连串的动作写得十分准确,几个动词使细节非常传神。

一钱如命的高贝赛克,看家本领是没人可比的,然而他竟然有过这样的行径:

有一天,他身上偶然带着些金钱;不知怎的,一个双拿破仑币从他裤子的小口袋掉下来了。一个房客跟在他后面上楼梯,把金币拣起来还给他。

“这个金币不是我的,”他做了一个吃惊的手势答道。“我有金币么!如果我有的话,我会象现在这样过日子么?”

多么生动的细节。把钱物视为生命的高贝赛克,出现这样的违反逻辑的举动,恰恰吻合他的悭吝与狡诈及其“无声的国王”的地位与特性,他忍痛割爱,毫不露富。细细品味,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虽然巴尔扎克不是唯一注重人物的外貌、语言及细节真实的作家,但在描写的生动、丰富和深刻方面,他当之无愧地处于最杰出的位置。要知道, 他面对的不是一部两部作品,而是近百部,他塑造的更不是几个人物而是成百上千位。在这些卷帙浩繁的名著面前,难怪那些著名作家都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