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社会的忠实“秘书”

“法国社会将要作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秘书”,巴尔扎克如是说。这是一个怎样的历史阶段呢?

巴尔扎克生活的那个时代是法国历史上最复杂、社会关系在暴风骤雨中不断发生剧烈演变的时代,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资产阶级革命时代。巴尔扎克出生的前十年,爆发了法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著名的第一次资产阶级大革命,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是在拿破仑发动的历次战争中度过的。巴尔扎克亲身经历了法国 1830 年和 1848 年两次资产阶级革命。可以说,他身经三个朝代:拿破仑帝国、波旁复辟王朝、七月王朝,目睹了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

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揭开了世界历史的新篇章。资产阶级处于发展的上升阶段,在各方面显示出了它的进步意义。批判封建专制,主张“天赋人权”,宣扬“自由、平等、博爱”,这些似乎都吻合了“启蒙主义”的代表人物的理想。法国启蒙主义的先进人物,如孟德斯鸠、卢梭,特别是“百科全书”派的领袖人物狄德罗认为,随着封建社会的灭亡,就会出现一个普遍幸福和繁荣昌盛的时代。他们无情地批判和谴责封建制度,歌颂人类的理性。他们把新兴的资本主义社会视为人类理性的载体,是一个理想的社会,是“理性的王国”。然而,十九世纪初,随着资本主义在欧洲的普遍建立,资产阶级在各个领域里掌权后,深刻的社会危机暴露出来了。资产阶级借助广大人民的力量,取得了反封建的胜利以后,随即就转向了保守反动,“启蒙主义” 思想家文学家所憧憬的美好图景在现实中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贫富的悬殊、金钱的罪恶、道德的沦丧,使整个社会充满了“象瘟疫一样的铜臭气氛,遍地都是欺诈和罪恶”;这不但引起民众的极大愤慨,就是在资产阶级内部也出现了矛盾和分化。

这就是巴尔扎克面临的“历史”,这就是巴尔扎克决心以“书记员”的身份要记录的现实。司汤达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一群资产阶级的“浪子”—— 出身于中小资产阶级、不满于大资产阶级的统治的一群先进的作家——他们重新拿起了批判封建主义的武器“人道主义”,转而揭露资产阶级的罪恶, 暴露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于是,一个声势浩大的以揭露和抨击资本主义的腐朽、丑恶为目标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运动在西欧各国蓬勃兴起。

让我们来看一看巴尔扎克立志要描绘的这部“完整的历史”具有怎样的面貌。

恩格斯是这样概括的:

他在《人间喜剧》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他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 1816 年至 1848 年这

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这一贵族社会在 1815 年以后又重整旗鼓, 尽力重新恢复旧日法国生活方式的标准。

理解了恩格斯的这段话,也即抓住了巴尔扎克作品的灵魂与本质。资产阶级的罪恶发家史

资产阶级在各个领域都成了主宰,在 19 世纪的法国已不容置疑。巴尔扎克充分肯定了资产阶级的胜利,但是,他不是把这一现实理解为资本主义的“理性的胜利”,而是视之为启蒙主义者那个“理性王国”的破灭。因而, 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不是礼赞而是批判,不是颂扬而是揭露。并不是巴尔扎克有什么成见或情绪,而恰恰是他抓住了这个社会的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看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看到这些咄咄逼人的资产者们虽然代表着新的时代,但他们在推动历史前进的路途上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灾难,留下斑斑血迹。

于是,他用蘸满浓墨的画笔,给人们描绘了一幅法国资产阶级的罪恶、血腥的发家历史的长卷,让我们宛如身临其境地看到一个个“当代英雄”的惊心动魄的表演。

泰伊番,当他出现在《驴皮记》里的时候,已是一位肥硕的银行家了。因为腰缠万贯,使得他高人一等,人们尊重他,法律保护他。他自己很明白财富的威力,他说那是一张“蛮横无礼的特许证件”,你只要是百万富翁, 那就自然权力无边。一个人只要有钱,“他是国王,他无所不能,他在一切之上,象所有的阔人一样。从此以后,对他来说,‘在法律面前法兰西人一律平等’这句话,只不过是写在宪章里的一句谎言。他将不用服从法律,倒是法律要服从他。没有为百万富翁准备的断头台,也没有为百万富翁准备的刽子手。”然而,这个目空一切的暴发户的最初的财富来源却是谋杀了两位无辜者的生命换得的,而其中一个还是他自小亲密无间的同学和朋友!巴尔扎克在另一部小说《红色旅馆》中,揭露了这个银行家的罪恶而血腥的发迹史。靠杀人越货起家,在资本主义时代又何止一个泰伊番!巴尔扎克以犀利的笔触一针见血地直指社会根源,他把泰伊番的全部财产比喻为“一滩血”, “他的任何微小的幸福”“都是罪恶的果实”,然而并非只此一家,书中一位律师说:“如果都要盘根问底追问我们财产的来源,我们每个人还能有立足之地吗?”哪一个金融家、政治家的西服上没有污点?哪一个商人、暴发户以正当手段致富?资本如同脏物,资产者形同杀人犯,这就是结论!

不信请看——

《赛查·皮罗多盛衰记》告诉我们,一位花粉店的伙计名叫杜·蒂埃的, 因为偷情又偷钱,被老实的老板赛查体面地解了围,然而他对掌握自己的阴私的老板始终有股仇恨。他为了使自己发财让老板破产,采取了极端卑鄙的手段。他结识了公证人罗甘,又从罗甘那儿进一步结识法国金融界,对社会上黑吃黑的一套很快学会;借着给罗甘做投机买卖的机会,投机贪污发了财, 居然成了银行家,还掌握了罗甘的阴私、控制了赛查的三十万家当。杜·埃蒂变成了赛查实际上的大债主,并且分文未出。杜·埃蒂还不罢休,让赛查出尽丑,以至最后家破人亡。一个小偷就这样“发财致富”了。

《农民》中的一位管家高贝丹,与主人的女仆串通一气,让主人无甚收入,而自己中饱私囊、积攒了不少钱财。有一次,他手脚不干净,当场给逮着了,被赶出了庄园。令人吃惊的是,三年以后,这位无甚颜面的人居然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资产者。他攀了几门高亲,无论在议会、法院和政府中, 都有他的亲戚或朋友,他还控制了对巴黎市的木材供应。他与心狠手辣、靠放高利贷和延期付息的方法残酷压榨农民的还俗教士、觊觎他人财产的市长沆瀣一气,干尽坏事,无所不为,无所不能,无往而不胜。

这类描写在《人间喜剧》中比比皆是。巴尔扎克确实对现实关系有着深

刻的理解,“对各色各样的贪婪作了透彻的研究”。他不但深刻地描写了一个个资产者的罪恶发家史,而且通过几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典型形象,把资产阶级由原始积累时期到金融资本阶段的整个发展过程,淋漓尽致地反映出来,艺术地再现了资本主义剥削方式的演变与发展,具有极大的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

《高利贷者》中的主角高贝赛克,是早期资产阶级的代表。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吸血鬼,他虽以收取抵押品的高利贷方式聚敛财富,却已大大不同于莫里哀笔下愚蠢的放债人。他老谋深算,冷酷无情。伯爵夫人为了给情人偿还赌债,背着丈夫把家里贵重的钻石卖给了高贝赛克,转眼间,他又让伯爵用高价赎回这些钻石。他还开导伯爵,把财产委托给自己,以保证儿女的财产不至于被妻子挥霍浪费掉。伯爵一死,高贝赛克当即宣布,他就是伯爵产业的合法主人,于是自己当起了伯爵乡间的大地主,让伯爵寡妻和孩子们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这是社会舞台上的一位真正的主角,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与十来个和他类似的金融家控制着法国的银行、商界、政府信用机构、司法界乃至整个社会。他不可一世地宣称:“我毫不费力地控制了社会,社会却奈何我不得”,这并非言过其实。那些有着显赫地位、豪华衣着的人们, 常常不得不低着头蹩进这个丑陋的老头子的寒伧住处,向他伸手借钱,要求延期付债,受尽冷眼与嘲弄。他俨然是金钱势力的化身,那些“最骄傲的商人”、“对于自己的丽色沾沾自喜的妇人”、“自视清高的军人”、“最有名的艺术家”、“名姓要流传后世的作家”,都成了他玩弄于手掌中的奴隶, 常常要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他。他自称,在他头脑里“有一架天秤,整个巴黎城里的遗产和工商业都要放在上面加以衡量”,他是“无人知晓的国王”, 是人们“命运的主宰”。他这一切的取得,都是因为他手中的金钱,“生活不是一部由金钱开动的机器么?”他掌握了这一社会法则,他是社会的实际统治者。

然而,这个知晓金钱能力的高利贷者,他懂得重利盘剥,懂得用高利息害人就象高明的厨师宰杀鸭子一样干净利索,却不懂得通过货币流通做生 意,不懂得资本周转的重要作用。和他的后来者相比,高贝赛克的剥削方式

毕竟属于相当原始的类型,搜刮财富的手段比较单一。不是十拿九稳的买卖, 他决不沾边,可是,只要有利可图,哪怕只是拔下别人一根毫毛的蝇头小利, 他也决不放过。他付出一辈子的心血去追逐金钱,成了百万富翁,却过着别人难以想象的穷酸日子,“一切都只有进,没有出”,他的吝啬与他的贪婪同样惊人。聚敛财富是唯一的目的,获得财富是唯一的幸福。这是一个金钱驱赶下的行尸走肉。他死后,人们打开他二楼和三楼的密室,发现里边不光堆着棉花、糖、甜酒、咖啡等舶来货,还堆满了物主未能赎回而留在他手里的各种抵押品,从家具、银器到古画、古董,甚至还有各种长满蛆虫的食物。高贝赛克属于旧式剥削者,他还只知道堆积商品、贮存货币。他是巴黎的国王,然而是无声的国王。巴克思在《资本论》里分析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时, 曾专门以这个高利贷者为例,说明“从货币贮藏的意义上进行商品积累,是十足的愚蠢行为”。虽然巴尔扎克并不能从政治经济学上来解释这个人物, 但他捕捉住了社会生活中的有意义的现象,通过艺术典型来表达他对现实关系的理解,而且是深刻的理解。

箍桶匠出身的葛朗台老头所处的时代,是风去变幻的岁月。四十岁以前, 他生活在封建时代,而后经过大革命的洗礼,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逢上

了千载难逢的追逐财富的时机,学会了自由竞争的那一套。1789 年资产阶级大革命的风暴时期,他赶着时潮,投靠了共和党;执政时期,他居然厕身政界,成了一区之长,还得过荣誉团的十字勋章;拿破仑称帝期间,他虽然丢了官,但已扎扎实实地捞了一票,已成了索漠城的首富。他的致富道路与高贝赛克已有了很大的不同,除了放高利贷之外,他已在各个方面钻天打洞谋取金钱。共和时期,他先用自己的现款和妻子的赔嫁贿赂标买监督官,三文不值两文地买到了区里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田产;后来混上了区行政委员,向革命军承包了两千桶白酒,代价是把一个女修道院上好的草原弄到手;担任区长时他利用职权,假公济私,建造了几条出色的公路直抵他的产业,同时又交税很少——这些都是他资本的最初来源。到了帝国和复辟时期,他的财源还在不断扩大,他从丈母娘、妻子的外公和自己的外婆那里继承了三笔遗产,又从一位没落的侯爵手里廉价买进一整块良田美产, 最主要的,他通过毁约——先是与别的葡萄酒商串通好决不低价出卖酒给荷兰人,而他自己却偷偷地毁约,暗中与荷兰人做下了买卖——卖酒、抛售黄金、公债投机等商业、金融上的牟取暴利的投机倒把活动来增殖资本,他的财产总数到底有多少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

葛朗台的发迹史同样充满了血污。书中写道:“讲起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条巨蟒:他会躺在那里,蹲在那里,把俘虏打量个半天再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的钱袋,倒进大堆的金银⋯⋯”在整个索漠城里, “个个人都给他钢铁般的利爪干净利落地抓过一下”,连巴黎的那帮人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和高贝赛克相似,葛朗台老头也是财富的奴隶,是被金钱物化的人。他也吝啬到极点,装穷、节俭,不管天气多么冷,不到十一月不许生火,到了四月一定得撤火;每天分配尽量少的面包给人家;妻子病了不觉得痛苦,想到要花钱请医生却痛苦万分;妻子死了不难过,而女儿要继承妈妈的遗产却要了他的命;直到临终,他舍不得的不是孑然一身生活在世上的女儿,而是那些在他看来象人一样活的、会动的、会来会去、会流汗会生产的金钱。他对女儿的遗言就是:“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帐!”他告别人间的最后的一个动作是:“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 让他亲吻基督的圣象,他却做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到手里,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从这方面来看,他和高贝赛克一样,一辈子过的都是禁欲主义的清教徒式的生活,他们都把搜刮来的财富藏得严严实

实,所谓财不外露。但葛朗台的谋财手法已经比高贝赛克进了一步,他知道通过商品流通来增殖财富,搞证券、公债等金融买卖,学会了投机冒险、自由竞争,显然比高贝赛克的手段高明。可以说,葛朗台是从旧式高利贷者过渡到金融资产者的典型,是自由竞争时代的产物。

假如说高贝赛克只有高利贷资本家的特点,而葛朗台老头还兼有农业资本家、工商业资本家的特征、并开始涉足金融界,那么,《纽沁根银行》中的纽沁根则是金融资产阶级的典型,是具有更大的寄生性、更大破坏性的剥削者。这一形象的塑造,充分说明,“巴尔扎克不仅是当代的社会生活的历史家,而且是一个创造者,他预先创造了路易·菲力浦王朝时还不过处于萌芽状态,而直到拿破仑第三时代,即巴尔扎克死了以后才发展成熟的典型人物”,这是拉法格在谈及马克思对巴尔扎克的钦佩时说的一段话。

纽沁根属于法国社会中最早的一批银行家。在 19 世纪初,他开始染指证券市场时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到了拿破仑垮台后,他的纽沁根银行已在金

融界居于首屈一指的地位,他的名声已蜚声于巴黎;时至波旁王朝末期,人们已不得不承认他是“欧洲最伟大的金融家”;七月革命以后,他已拥有一千八百万财产,并被封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获得了荣誉团大勋章。这是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时期的产物,他的发家史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纽沁根诡计多端,且胆识过人,他看到,“这是一场金钱世界的战争,银行家就是一个征服者,他牺牲了大量的人命去达到无人能够识破的目的;他的大兵就是无数个人的利益。他要制订战略,布置陷井,投入兵力,夺取城市”,他不但洞察经济行情,而且关注政治动向,在你死我活的角逐中胸有成竹,从容自如地过关斩将,轻易获胜。他已对蝇头小利不屑一顾,从来不在做小生意上斤斤计较,他要大刀阔斧地用一千万去挣得三千万。正常的流通中求得货币的增殖已满足不了他的贪欲,还用卑鄙手法制造假象,散布谣言,在股市的涨落中投机取巧,牟取暴利。他前后三次搞假倒闭,停止支付,然后又突然恢复支付,使他的票据价值飞涨,人人争相抢购,而多少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是无动于衷的,同行们被他玩得不是倒闭就是破产。这是一个买空卖空的行家里手,是金融界的风云人物。他掠夺的规模,置人于死地的本领,卑鄙与狡诈的程度,高贝赛克、葛朗台们只配望其项背,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投机得来的财富自然要寻求满足”,纽沁根之辈所形成的巨额金融资

本,不但对工商业资本和小资产阶级带来巨大的威胁,造成劳动群众日益贫困的状态,而且给社会带来萎靡腐化的风气。纽沁根的身上早已没有了早期资产者的守财奴特性,他过的是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豪华生活。他拿漂亮的老婆做活广告,将其打扮得珠光宝气,招徕顾客;花巨额造公馆;用几百万来豢养情妇。他绝对不堆积商品、贮存黄金,而是唯恐别人不知他是个大财神,用挥金如土的方式来炫耀自己的富有。他身上有着巨大的冒险精神, 象赌徒一样喜欢孤注一掷,要么赔光,要么通吃!什么来钱干什么,房地产利息大,他就置地产;开矿赚钱多,他就设矿局。高贝赛克只是躲在巴黎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捕食,葛朗台老头也只是在外省索漠城行凶,纽沁根却想把整个法兰西作为他施展才能的舞台,把这世界上的每一分钱都倒进他的腰包。因为他明白,“金钱只有到了其多无比的程度才具有强大的力量”。正如马克思所形容的,他已经“把黄金、鲜血和污秽合为一流”,巴尔扎克说, 他手里的每一枚铜板都沾满了千家万户的眼泪。这类“交易所的拿破仑”, 在法国社会控制着法律,指挥国家行政,支配社会权力机关,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主人。

巴尔扎克就是这样,通过这几个既有共性更富有个性特征的资产者,通过他们所采取的发财致富的不同方式,以及享乐的不同性质,把资本主义从原始积累到自由竞争直至金融阶段的社会风貌形象地展现出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十九世纪上半期不同阶段上的法国社会生活的一幅全景图画。没有如椽巨笔,难以如此挥洒自如。

贵族阶级的没落衰亡史

与资产阶级的发迹图相对应而又相交织的是一幅贵族阶级的没落的画 面。虽然,在巴尔扎克身上残存着封建思想感情和道德观点,但由于持着对现实的唯物主义态度,使他能违背自己的同情和偏爱,正确地反映出贵族阶级的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并对他们的不识时务加以无情的嘲讽和猛烈的鞭

挞。

1789 年的大革命高潮过去以后,特别到了复辟王朝时期,大批流亡国外的封建贵族卷土重来,重新夺回他们在大革命中失去的土地和财产,妄图恢复他们业已失去的地位。然而毕竟时过境迁,历史在前进着。资产阶级对封建贵族的冲击从未停止过,到了七月王朝时期更是“日甚一日”了。巴尔扎克牢牢把握住这一时代特征,把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在各个领域里你死我活的角逐生动地描写出来。上升的资产阶级势力无孔不入地充斥着整个法国社会,从乡村到城市,从外省到巴黎,从银行到政府,从报社到法庭⋯⋯他们有恃无恐,飞扬跋扈,成了社会的真正主宰。封建贵族在资产阶级的步步逼攻下节节败退,日暮途穷,衰亡已成不可逆转的定局。

《古物陈列室》告诉人们的是,一个古朴的贵族集团是怎样在资产阶级的进攻下崩溃的。巴尔扎克安排故事情节寓意深远,小说展示的是两个势不两立的沙龙,一个是旧贵族集团,他们“依然忠实于被废除的贵族制度和他们对于灭亡的君主政体的思想”,作者意味深长地称这个集团为“古物陈列室”。他们的首领是一位血统高贵的侯爵,家庭几经沧桑,产业所剩无几, 然而古老的家风一如既往,他们的客厅从不让资产阶级暴发户们跨进一步, 没有嫁妆的妹妹坚决拒绝有钱的资产者的求婚。这种固执的观念赢得了旧贵族的敬重,这古色古香的公馆成了他们怀旧恋昔的好场所,他们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古董们;另一个集团是以“工业界的领袖”、一位暴发户为代表的资产者集团,这个沙龙“更有朝气,更为活跃”,当贵族沙龙以“高贵”的身世蔑视他们时,他们则以雄厚的经济实力打垮这些与世隔绝的“古物”。巴尔扎克清楚地看到,无论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资产阶级进攻的决心和勇气, 无论什么力量也挽救不了贵族阶级的失败和灭亡。虽然他同情和偏爱这些“高贵”的世家,极力强调侯爵的“高尚”、“正直”,而资产者都阴险刁钻, 但他还是真实地写出了侯爵家族的衰败命运。再“高雅”的“古物”只有陈列的价值,而无行动的能力。对这些老朽们还在妄想重整家业、光宗耀祖的盲目行径,巴尔扎克借一位公爵夫人之口不禁当头棒喝:“当我们是在十九世纪的时候,你们难道要留在十八世纪的时代吗?亲爱的孩子们,此后不会再有什么贵族了,现在只有权势。拿破仑的民法已经毁坏了爵位,正如大炮已经轰倒了封建社会一般。只要你有钱,你就可以变得比现在更为高贵。” 正是由于对现实有如此清醒的认识,使巴尔扎克能够剥开贵族阶级高贵的外衣,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的命运的人”。《古物陈列室》的结局是这样的,当初资产者想与贵族联姻,侯爵坚决反对,他要儿子去干一番重整家业的大事,结果一败涂地,声败名裂。在侯爵死后几天,他儿子就同意与父亲的对头的侄孙女结婚,勉强保住了家族的名誉,原来意义上的古老贵族世家已不复存在了。这个结局表明,贵族阶级已寿终正寝,只有与资产阶级联姻,才能勉强保得住一个空架子。

资产阶级的全面胜利与贵族阶级的彻底失败,是《人间喜剧》的中心图画,更是这个时代的“正史”。谁要是不识时务,死抱住等级门第观念不放, 还在做着阀阅世家的贵族梦,结果只能是悲剧。短篇佳作《苏城舞会》揭示的就是这一主题。随着贵族阶级经济力量的衰落,比较明智的贵族不断改变着以往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纷纷与资产阶级联姻,以维持和加强自我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实力地位。《苏城舞会》中的封丹纳伯爵就是这样的识时务者,在政治上,他眼见重新建立旧日贵族的绝对权威已完全不可能了,便追

随国王路易十八,成为温和的领袖人物之一,表示拥护君主立宪的代议制, 并努力联合各派势力维护王朝的统治。在经济上他清楚地看到“一切都完蛋了”,便“开通地”与资产者攀亲。他的大女儿嫁给了总收税官;二女儿嫁给了富有的法官;大儿子娶了大盐商的女儿,二儿子娶了银行家的千金,三儿子也娶了一个收税官的独生女。当时,贵族议员们都在为儿子寻找富有的继承人,已成风尚。伯爵的小女儿爱米莉,在姐妹中姿色最佳、头脑最灵, 以人品而论,结一门美满的婚姻根本不成问题。不幸的是,爱米莉对时世的认识远没有她父亲清醒,她死抱着贵族的门第观念不放。她看不上司法界人士,对土财主们更不屑一顾,她认定了要嫁了一个贵族,至少要当“伯爵夫人”,她发誓:“如果我不成为一个法兰西贵族的夫人,我宁肯去当修女”。在周围许许多多的求婚者中,她没有一个看得上。当父母兄弟姐妹为她操透了心时,她终于在巴黎近郊的苏城舞会中对一个举止文雅、才智过人的青年一见倾心,并认定,有如此风度、如此修养的男子,非贵族青年莫属。哪知, 爱米莉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情人竟是位站柜台的商人!贵族小姐的虚荣心受到极大的刺伤,她一气之下,嫁给了七十二岁的老舅公,总算当上了伯爵夫人,然而宝贵的青春与爱情呢?巴尔扎克用意味深长的笔调写道,爱米莉所认为的贵族公子应具有的优点,在她周围的贵族青年中竟无一人具备,随着贵族阶级经济力量的衰落,比较明智的贵族不断改变着以往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纷纷与资产阶级联姻,以维持和加强自我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实力地位。《苏城舞会》中的封丹纳伯爵就是这样的识时务者,在政治上,他眼见重新建立旧日贵族的绝对权威已完全不可能了,便追随国王路易十八,成为温和的领袖人物之一,表示拥护君主立宪的代议制,并努力联合各派势力维护王朝的统治。在经济上他清楚地看到“一切都完蛋了”,便“开通地”与资产者攀亲。他的大女儿嫁给了总收税官;二女儿嫁给了富有的法官;大儿子娶了大盐商的女儿,二儿子娶了银行家的千金,三儿子也娶了一个收税官的独生女。当时,贵族议员们都在为儿子寻找富有的继承人,已成风尚。伯爵的小女儿爱米莉,在姐妹中姿色最佳、头脑最灵,以人品而论,结一门美满的婚姻根本不成问题。不幸的是,爱米莉对时世的认识远没有她父亲清醒, 她死抱着贵族的门第观念不放。她看不上司法界人士,对土财主们更不屑一顾,她认定了要嫁了一个贵族,至少要当“伯爵夫人”,她发誓:“如果我不成为一个法兰西贵族的夫人,我宁肯去当修女”。在周围许许多多的求婚者中,她没有一个看得上。当父母兄弟姐妹为她操透了心时,她终于在巴黎近郊的苏城舞会中对一个举止文雅、才智过人的青年一见倾心,并认定,有如此风度、如此修养的男子,非贵族青年莫属。哪知,爱米莉意外地发现, 自己的情人竟是位站柜台的商人!贵族小姐的虚荣心受到极大的刺伤,她一气之下,嫁给了七十二岁的老舅公,总算当上了伯爵夫人,然而宝贵的青春与爱情呢?巴尔扎克用意味深长的笔调写道,爱米莉所认为的贵族公子应具有的优点,在她周围的贵族青年中竟无一人具备,而具备了这一切的理想青年,只有资财却没有封号,这是多么有意思的讽刺!

不管你承认,贵族社会的衰亡已成了历史的必然,这决不是一个人、一个集团所能改变的。再圣洁、高尚的理想贵族,比如《禁治产》中那位有高度的尊严和信仰、乐善好施的埃斯巴侯爵;再精明、能干并不妥协忍让的实干贵族,比如《农民》中的蒙戈那将军,他们都无回天之术,拯救不了颓亡的贵族阶级。他们的对手太强大了。资产阶级也许庸俗,也许铰诈,满射铜

臭,充斥着罪恶,但却是这个时代的真正主宰。

“胜利归于金钱”

资产阶级的兴盛与贵族创级的衰亡是由什么决定的?是什么推动了历史的车轮朝着这一趋势滚动?

巴尔扎的所有作品都可以纳入一个总的主题:黄金的饥渴。著名的文艺批评家纳说过:“金钱问题是他是最得意的题目,⋯⋯他的系统化的能力和对人类丑处的明目张胆的偏爱创造了金钱和买卖的史诗。”打开《人间喜剧》, 一幕幕围绕着金钱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从巴尔扎克那里, 我们学到了什么是买和卖,什么是破产、投机、转让、拍卖,一切都可以整卖或零售——文人的灵魂、女人的贞节、贵族的门第、皇家的诏书,还有名誉、地位、信守、情操⋯⋯所有都能放在秤盘上用黄金来估价。金钱才是《人间喜剧》中真正的主角,是驱动社会运转的轴心。

为了金钱,《红色旅馆》里有泰伊番竟杀害两个无辜的生命,取得了最初的资本,后来成了人人尊敬的银行家,代他受过被判处死刑的还是他情同手足的同学和朋友。

为了金钱,《高利贷者》中的母亲,烧毁了丈夫的遗嘱,为的是剥夺儿女的继承权。

因为没有现金,《邦斯舅舅》中的穷亲戚邦斯受到百般凌辱,而一旦知道他是个富有的收藏家,周围的人个个如狼似虎,连偷带抢,甚至不惜谋财害命。

为了独吞家产,《夏倍上校》中的妻子,竟然不承认还活着丈夫,而要把他送到监狱里去。

在《贝姨》中我们看到,一个小公务员的妻子,怎样为了金钱而任意地选择情夫,在出卖身心的人肉市场上大显身手,把五个情夫捏在手心;书中还有深刻的一笔,贞洁无瑕的于洛男爵夫人,为了挽救家道不至衰落,也不得不向亲家出卖贞操。

不管是社会还是家庭,不论是朋友亲戚还是夫妇、母子,人与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外,再也没有别的任何联系了。

在这个社会里,金钱的力量是巨大的。它是“社会通行的证书”,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朗台》中指出,“金钱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风俗, 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再高贵的门第,再古老的家族,没有雄厚的家资, 没有巨额钱产,都不得不自行退出历史舞台,让位于崛起的暴发户、资产者,

——贵族阶级的衰亡史是由金钱来推动的;再丑陋的投机勾当,再卑鄙龌龊的冒险行径,只要“成了六百万的大富翁之后,他就有了权,他就是国王, 他跟所有的百万富翁一样,他无所不能,他君临一切之上”,不管是刽子手, 还是断头台,与百万富翁是无缘的,——资产阶级的罪恶的发家史更是由金钱来完成的。

用文学作品来揭示金钱的罪恶,巴尔扎克并不是第一个。早在文艺复兴时期,资本主义刚刚萌芽,具有无限生命力和旺盛朝气的时期,莎士比亚就敏锐地开始批判它对于金钱的过份热衷,著名的《威尼斯商人》的基本冲突就是围绕着金钱利益而展开的。《雅典的泰门》中有段著名台词常被后人引

用:“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高贵⋯⋯”法国著名作家莫里哀也塑造过阿巴公这个悭吝者的典型。但是,巴尔扎克胜过前人之处在于,他充分地利用了所处时代的便利条件——资本主义社会的确 立、巩固和发展,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素材,而他自己早年以及成名后一直在金钱世界滚打拼搏,获得了常人难以获得的切肤体验,凭着艺术家的勇气与才能,他对金钱世界的方方面面作了出色的艺术探索和高度的典型概 括,取得了前人没有取得的成就,也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请看这一幕幕由金钱导演的悲剧——

①家庭悲剧:

《高老头》拉开了《人间喜剧》的序幕,也拉开了以金钱为中心的舞台, 它告诉我们,“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在父亲的娇纵下都过着豪华的生活,出嫁前如同公爵的情妇一般奢侈。出嫁时,每人陪嫁八十万,大女儿仰慕贵族,顺利地成了伯爵夫人;二女儿喜欢金钱,当上了银行家太太。这是一对典型的资产阶级荡妇,刚出嫁时,由于父亲给了巨额陪嫁,对高老头极尽奉承体贴之事, 可是不久就把父亲赶出了大门。高老头为了继续提供金钱给女儿,卖掉了面粉铺子而屈居伏盖公寓,在那儿过着穷酸的生活。开始,他还可以每星期在女儿家吃一两次饭,后来改为一个月两次,再后来他连女儿的门都进不去了。这种感情的变化一方面是因为到了复辟时期,高老头的面粉商身份已不能给女儿们带来光彩;更重要的是,高老头的钱越来越少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笼络女儿,象对付狡猾的马一样”。她们有时也来到伏盖公寓父亲的住处,目的就是为了继续榨取高老头仅存的钱财,而且姐妹俩为了各自多捞钱,而竞先下手,相互争夺,成了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

高老头的死是这幕家庭丑剧的高潮。父亲死前想见女儿一面,可无论怎么哭天喊地,也叫不来女儿,这才使高老头悟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真理, “钱可以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了,会把她们的亲吻来舔我的脸!”天伦之乐、父女情深完全被金钱贪欲所取代了。女儿们“为了参加跳舞会,即使踏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也在所不惜”,一个两袋空空的父亲如同被榨干汁水的柠檬, 对于骄奢淫逸的女儿来说,还有什么用处呢?为了筹措葬礼,同公寓的青年拉斯蒂涅在银行家夫妇和伯爵夫妇之间奔走,竟“毫无结果”,理由是“先生跟太太谢绝一切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都悲痛得了不得”;在送葬的行列里,出现的是这两家“有爵徽的空车”!多么触目惊心的刻画!

道德沦丧,人欲横流,唯利是图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有钱的父亲是座上客,钱少了只能在楼梯口见见女儿,穷下来只能在大街上看看女儿的马车, 至死没亲人送葬,哪里还有丝毫的亲情与恩爱。金钱对人性的毁灭、对家庭的破坏真令人发指。高老头的悲剧根源在于,他一辈子试图用金钱去收卖女儿的感情,结果金钱用尽,他与女儿的感情纽带也就断裂了。既然你违背封建主义的伦理信条,完全按照资产阶级的道德准则行事,即注重实利,以金钱为纽带来维系父女关系,那就不该把自己的财产全部倒入女儿的钱袋。高老头的悲剧是一个精通资产阶级生意经——他靠饥荒牟取暴利而发家,成了富有的面粉商的——具有浓厚宗法观念的资产阶级暴发户、却不通晓资产阶

级人生哲学的资产者的悲剧。

金钱造成的悲剧何止一个!葛朗台老头家资千万,亲弟弟破产前向他求援竟不予理睬;弟弟自杀前临终托孤,葛朗台老头仍无动于衷,听到弟弟死讯后因为买卖顺手甚至眉飞色舞;侄子哭父亲,他反而说侄子没出息,不应为死去的人哭泣,而应为没有一分钱而流泪,骂侄子把死人看得比钱财还重, 是傻瓜;他在盘算的是怎样在弟弟的灾难中分文不花,还可趁机捞上一笔。妻子是葛朗台老头得到陪嫁的来源;女儿的婚事,可以使他从求婚者那儿弄到资产,他把女儿作为诱饵,坐收渔利。当他得知女儿将要与他平分妻子的遗产后,简直要了他的命。妻子尸骨未寒,他马上迫不及待地央求女儿放弃遗产登记。当他得逞了,从来没有过地紧紧地拥抱女儿,直说:“孩子,你给了我生路,我有命啦!不过,这是你把我的还了我,咱们两讫了,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交易。”巴尔扎克以力透纸背的笔,出神入化地描绘了一位金钱的奴隶,任何正常人的情感都被其黄金欲排挤掉了,哪里找得见丝毫的人性。

②婚姻、爱情悲剧

《人间喜剧》中的不少作品以婚姻、爱情为题材。然而充斥其间的是被利益抛弃的恋情、或是遭金钱腐蚀的婚姻,几乎找不到诗意的爱情、美满的夫妻。从古至今那么多诗人、艺术家所吟咏的神圣情感,在与金钱的较量中败下阵来,“永恒的主题”发生了大幅度的倾斜,那么美好的东西被玷污了。

《莫黛斯特·米尼翁》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美丽而有才识的少女, 她的价值却不取决于她的外貌与内心,竟完全随父亲财产的多寡而起落。父亲是富翁,求婚者便趋之若鹜;一旦家父破产,立刻身份骤跌,门庭冷落, 热情的未婚夫转眼间成了路人;当他父亲再次成为巨富归来,顷刻间少女又身价百倍,闻名全国的诗人、国王身边的官员⋯⋯为了她那八百万财产围着她团团转。这是一幅多么令人感慨的讽刺画!

欧也妮小姐的爱情也葬送在金钱的海洋之中。表弟查理落难投奔到她 家,她与父亲截然不同,向这个公子哥儿献出了少女的心,并且将自己的全部私房钱“投进了爱的海洋”。查理在去印度前信誓旦旦,欧也妮在甜蜜的回忆中等待着他,而且凭着初恋的热情抗拒着父亲的精神折磨。然而,查理在非洲南美等地闯荡,在金钱的冒险中早已忘却了初恋的少女。殖民掠夺甚至贩卖人口,把一颗早年不失真诚的心给淬得如铁石般冷硬,使“葛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失传,查理变得狠心刻薄,贪婪到了极点”,“心变冷了,收缩了,干枯了”。欧也妮在他心中还能想起的话,只不过是作为他最初资本的债权人。回国后的查理,醉心于攀附权贵,为了门第要娶一个奇丑无比的贵族小姐,因为她能带来“一个姓氏,一个头衔,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查理公开宣称“只想为了地位财产而结婚”,“在婚姻中谈爱情是做梦”。欧也妮的悲剧在这样的金钱世界中是不可避免的,她不希罕金钱的占有,只渴望感情的满足,这种人类正常而普通的期望,是畸形的社会不能给予的,利己主义的法则宣告了她理想和情感的破灭。“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孤独地活在这无爱的人间。

在《人间喜剧》中还有一位高贵的子爵夫人一再被抛弃,原因是没有掌握金钱这张王牌。在这里我们看到,再高贵的出身,再卓越的才情,再般配的男女,没有金钱作后盾,是难以维持情感的。上流社会的男子们,无论年轻时多么钟情,总有一天要为财产和社会地位缔结一门有利可图的亲事。圣

洁无功利的爱情,只能在童话里找到。

③一代青年的悲剧

金钱不但撕去人们脸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破坏了父子之爱、夫妻之情、男女之恋,而且还毁坏、腐蚀了许多有才华、有能力的青年,扼杀了青年人的正直与良心。巴尔扎克满怀痛心地指出,纸醉金迷的大都市巴黎,象希腊神话中那个半人半鸟的赛壬女妖,用美妙的歌声吸引想出人头地的青年人, 她的周围堆满了被迷惑者的尸体。尤其是外省的那些有抱负的青年,不断地被这个金钱世界吸引着、毁灭着。

《幻灭》就是两个有才能的青年理想破灭的故事。随着封建所有制的解体,等级门阀观念的削弱,凭着个人的才智到社会上寻求发迹的机会,已成了法国青年普遍的幻想。那位科西嘉岛上出生的青年,凭着自己的血肉之勇打遍天下的传奇,拿破仑的榜样,给青年人以无限的向往。这幻想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也反映了时代的进步。只有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以及与自由竞争相适应的社会制度,才给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巴尔扎克的哲学深度在于他不仅意识到时代给个人的发展提供了条件,刺激了青年人的幻想, 同时也看到,金钱统治的世界包含着扼杀理想与阻碍青年人发展的因素,看到许多人才遭到摧残,许多理想归于幻灭。

主人公吕西安看重虚名,渴慕荣华,巴尔扎克说他是“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从外省一到巴黎,这位稍有诗才的年轻人,最深刻的感受是“一切都由金钱决定”,“新闻界是灵魂交易所”,不重视艺术,不讲良心。在环境的影响下,他为了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也开始昧着良心寻找出路,写低级趣味的文章,攻击自己的朋友。追逐金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了实现向上爬的野心,一步步走向邪路,成为报痞文氓。巴尔扎克描写吕西安的形象是有分寸的,他既指出这是社会环境造成的,金钱腐蚀了这个青年,又写出吕西安本身性格所起的作用。吕西安的软弱、缺乏艰苦奋斗踏实工作的意志,以及他身上存在的自私自利的劣根性,这些在起初如同一颗种子埋在他身上,一旦到了巴黎,他经不住浮华世界的引诱,这种子遇到合适的土壤就恶性发展起来了,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堕落。环境的影响正是通过吕西安自身的弱点起作用的。吕西安的遭遇代表了当时一部分寻找出路、怀才不遇的知识青年,受金钱势力的毒害成了社会的牺牲品,在声败名裂之后仍然被排挤在上层社会的大门之外。到了《交际花盛衰记》,这个人物进一步堕落下去了。

那么,一个正直的青年,在这个社会有远大前程么?

《幻灭》中另一位人物,一个完全与吕西安不同类型的淳朴善良、有才能有抱负的青年大卫·赛夏,他没有野心,唯一的愿望是为心爱的人谋幸福, 他不想往上流社会钻营,他全副的精力用于一项科学发明。然而,尽管大卫有毅力有恒心,谦虚而与人为善,却仍然遭到了失败。在虎狼成群、黄金饥渴的社会里,大卫毫无自卫的心理准备;出没于枪林弹雨的生存竞争中,却不披铠甲,不戴头盔。虽然大卫当科学家绰绰有余,在金钱世界却被折磨得精疲力尽,处处遭到伤害:父亲剥削他,学徒欺骗他,同行谋算他,最后只好放弃发明家理想,在田园生活中了却余生。大卫的失败深化了巴尔扎克的主题,证明:即使正直而有恒心,善良而有才能,青年人在这个世界的失败机会仍然多于成功的可能。在金钱世界,任何有价值的思想、任何幻想都只能归于“幻灭”,青年一代的悲剧命运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驴皮记》中的瓦仓丹,为了追求财富和荣耀,到上流社会去闯江山,指望娶一名有钱的贵妇,结果在失去一切希望之后走上了慢性自杀的道路,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还有拉斯蒂涅⋯⋯

一部法国社会的历史,如此栩栩如生地从巴尔扎克这位忠实的“秘书” 手下演绎出来。比政治家写得生动,比史学家写得典型,比经济学家写得具体,比统计学家写得灵活。因为,这是一部活的历史,用文字组成的活动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