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生活

我的座右铭是: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徐悲鸿

从小受父亲影响

1895年7月19日,对于其他人来说,也许是平凡的一天,然而对于江苏省宜兴县屺亭桥镇的徐达章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天。

这个江南小镇,镇上住着五六十户人家,一条小河横于小镇中间,河两岸由一条石拱桥连接着,因此取名屺亭桥镇。距离美丽的太湖30多里,风光宜人,民风淳朴。这条宽阔的塘河蜿蜒流过江苏南部肥沃的平原,永无休止地载着江南农民血汗劳动的成果——农副产品和手工艺品,运往南京和上海等城市。

巨大而沉重的木船扬起鼓鼓的白帆,小火轮尖锐地呼叫着,疾驶而去,河水掀起层层白色的浪花,拍打着河岸。

夜晚,河流已经沉浸在浓重的夜色中。在邻近的一座峰峦后面,弯弯的月牙正从那儿升起,它在暗蓝色的天空中缓缓移动,冉冉升到了中天,繁星在静静地闪烁。

忽然,河岸上一所小屋里飘出婴儿呱呱坠地时的清脆哭声,接着是一串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这儿那儿传来一阵狗吠。

在这样一个夜晚,徐悲鸿诞生在屺亭桥镇。

此刻,年轻产妇苍白的脸上,漾起一丝疲乏的微笑,她用温顺而欢喜的眼光默默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儿:“我的儿子,看你长得多么像你的父亲。”她幸福地想:“愿他将来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画家。”

小悲鸿的祖父名砚耕,早年追随洪秀全参加太平天国革命,征战千里,勇猛顽强。太平天国革命失败以后,他便率领全家来到屺亭桥镇,以打工为生,吃尽了人间辛苦。

经过10个寒冬的奋斗,他们终于在河边上盖起了一间小房子,小悲鸿便是在这间小房子里诞生的。故乡的山水养育了他,故乡的亲情陪伴着他。他曾满怀深情地回忆道:

我们的小屋虽然很简陋,但我的祖先引以为豪的是有南山作屏风可抵风寒。塘河像条银色的缎带,太阳和月亮,霜和雪,都点缀了家乡的山山水水。

我们和渔夫、柴农结成了朋友……大自然给予了我们多么美好的一切啊!

徐悲鸿的父亲名达章,号成三,出生在寒苦家庭,上不起学堂。但他自幼喜欢画画,无论是鸡、狗、鸟、羊、猫,还是树木、花草、山水,他都喜爱描画。

特别是对人物,徐达章更是特别爱钻研。每有闲暇,就拿起笔来,画父母、姐妹,画乡邻、乞丐,笔法细腻,惟妙惟肖,成为当地有名的画师。

他现存的印章有“半耕半读半渔樵”“读书声里是吾家”“儿女心肠,英雄肝胆”“闲来写幅丹青卖,不用人间造孽钱”等,将自己的感触和抱负表现在印章里。他的书法浑厚苍劲,字幅流传遍及远近的寺庙。

徐达章画的人物肖像工整而传神,现今留下的一幅《松荫课子图》,是他30多岁所作。画中徐悲鸿坐在课桌前琅琅读书,徐达章持扇坐在徐悲鸿身后凝神谛听。

当时能将人物画画得这样形似而又传神的人是不多的。他的写意花卉很受徐渭和比他略早一些时候的任伯年的影响,清新淡雅。

徐达章的山水画也是写实的,宜兴的私人收藏家至今仍收藏着徐达章画的《荆溪十景图》,描绘了宜兴的风光景色,如张公洞、善卷洞等。

现今,宜兴的图书馆里还收藏着一部县志,记录了当年宜兴县令很“器重”徐达章的才华,邀他做官之事。

但徐达章一生喜欢清静的生活,不求功名利禄,蔑视荣华富贵,在《松荫课子图》上,他曾作诗一首,以表达自己的心情:

无才济世坏惭甚,书画德将砚作田;

落落襟怀难写出,光风霁月学糊涂。

有一次,他听说那位县令以访贤为名,要来看望他,他立即躲到一所寺庙里去了。他以淡泊宁静的生活态度来蔑视富贵荣华。

徐达章的绘画清新淡雅,书法浑厚苍劲,为人淳朴正直,这些都对徐悲鸿的成长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徐达章的作品传世不多,现今能看到的只有《松荫课子图》、《荆溪十景图》等极少几件。

徐悲鸿是看着父亲画画长大的。幼年时,许多小孩都跟父亲学习绘画和写生,但他却不能。因为父亲让他读书,不允许学画。

幼小的徐悲鸿不懂父亲的用意,有时哭闹不止。他在自述中这样写道:

扬州有一位姓蔡的医生,他会画画,有段时间他带着孩子住在我的家。他的儿子叫邦庆,比我大一岁,每天我们都在一起玩耍,是我的好伙伴。他也爱画画,总是涂啊抹的。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可我却不能,父亲总是严格地教我读书。那时,我真羡慕邦庆自由自在地画画呀!

徐悲鸿6岁开始跟父亲读书。那时,镇上的许多小孩都到学堂上学了,可是因为家境贫寒,生活窘迫,父亲无法拿出多余的钱供他上学,徐悲鸿便一边劳动一边在家学习。

徐达章在镇上卖字卖画,还要起早贪黑耕种瓜田。幼年的徐悲鸿不仅要跟着父亲参加劳动,还要替别人放牛,到了晚上,父子俩便在煤油灯下读书,《诗》、《书》、《易》、《礼》、《四书》、《左传》,都被徐悲鸿烂熟于心。

父亲不仅教他读书,还教他读历史,读人生,读人间的善与恶,读世间的美与丑,这使徐悲鸿从小就学会了自强自立。

闲余之时,徐悲鸿也想学画,但父亲就是不允许。

有一天,父亲教他读《论语》,当学到卞庄子之勇时,徐悲鸿问父亲:“卞庄子有什么勇?”

父亲告诉他:“卞庄子能刺虎,虎是百兽之王,勇猛无比。”

接着,父亲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春秋时候,鲁国有一位非常勇敢的年轻人,名字叫卞庄子。有一次,他独自一人到山林中,正遇两只凶猛的老虎向他走来,卞庄子镇定自若,与老虎搏斗,终于逮住了这两只老虎。

这件事很快被人们传出去,并传到了齐国。当时齐国正想攻打鲁国,一听到这个消息,便不敢出兵侵略鲁国了。

这个小小的故事使年幼的徐悲鸿沉浸在幻想中:老虎是什么形状呢?他一面读着那册发黄的木版刊印的《论语》,一面不平静地想着。然而,在穷乡僻壤的村镇,既无动物园,又无动物画片,而小悲鸿多么想知道“百兽之王”的老虎的形状啊!

有一天,他找到一个人,替他画了一只老虎,他便悄悄地依样描绘下来,心里暗暗欢喜。

不久,父亲发现了他的画,便问他:“这是什么?”

徐悲鸿高兴地说:“这是我画的老虎,也就是卞庄子抓到的老虎。”

父亲却很冷淡地说:“这哪里是老虎,像只狗呀!”

徐悲鸿睁着失望而疑惧的眼睛望着父亲,泪水涌到眼眶里了。

看到徐悲鸿悲伤的样子,父亲疼爱地说:“你应当好好用功读书,因为要想成为一个画家,首先要有渊博的学识,所以必须养成勤奋读书的习惯。”

徐悲鸿伤心地哭起来,抽泣着对父亲说:“可是,我想学画画!”

父亲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又安慰说:“这样吧,等你读完了《左传》,爸爸亲自教你画画,好不好?”

“您说的是真的吗?”徐悲鸿不敢相信地望着父亲。

“嗯!”父亲郑重地点点头。

徐悲鸿终于破涕为笑。

接着,父亲极其严肃地告诉他:“画画是一门艺术,首先要学会用眼睛来观察实物,观察世界。你没有看见过老虎,怎么就能画出老虎呢?”

听了父亲的话,徐悲鸿低下了头。他默默地把父亲的话记在心里,决定以后要在书中领略历史知识、人生哲理。

开始努力地学画

徐悲鸿在父亲辛勤的教导下,9岁就读完了《诗》、《书》、《易》、《礼》、《四书》、《左传》。

许多亲友都劝徐达章:“送孩子上学吧,画画不能填饱肚子,怎么能靠它谋生呢?”

徐达章轻轻地叹息着。

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画家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徐达章画艺精湛,不但找不到工作,而且还难以维持生计,自己的遭遇不就说明了一切吗?

但徐悲鸿喜欢画画,只要一拿起画笔,徐悲鸿就忘记了一切。

这时,父亲才开始教他每天临摹一幅吴友如的人物、界画。吴友如是清代末年最著名的插图画家,能在尺幅之中描绘楼台亭阁、虫鱼鸟兽、奇花异草以至千军万马。他作为启蒙老师,进入了徐悲鸿的艺术生涯。但父亲更着意叫徐悲鸿写生,画父母、兄弟、邻人、乞丐等。

徐悲鸿懂得父亲的用意,理解父亲的苦心。他用心读书,勤奋学画。白天,他跟着父亲下田干活,晚间在灯下或月光下看书、作画,直至困得睁不开眼睛才去睡觉。

有时,父亲带他沿着河岸步行,引导他欣赏和观察大自然。那光芒四射的朝霞,奇姿异态的怪石,诗一般的翠竹晴岚,梦境一样的晓雾渔舟……

所有这一切,仿佛美妙的音乐一般,温柔地触动着徐悲鸿那颗稚嫩的心,神奇地将美术的肥硕种子,撒在徐悲鸿的心里,使他热爱大自然,热爱自己的乡土。

徐悲鸿出生的那一年,正是甲午海战的次年,腐败的清朝政府与帝国主义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加深了人民的苦难。农村日益凋敝,农民、小商人、小手工业者很多都破产流亡。

徐达章在镇上鬻字卖画已不能维持全家生活,还要起早贪黑耕种7亩瓜田。幼年的徐悲鸿也跟着父亲参加农业劳动。

家里没有牛,要借邻人的牛犁田,就要替邻人放牛作为补偿。在山冈水湄,牛寻嫩草,徐悲鸿觅野花,这是他童年甜蜜的回忆。有时,田里缺水,他矮小的身子趴在水车上车水,脚板上便留下一道一道血红的印子。

开春的时候,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小屋后面的桑树的嫩叶,徐悲鸿的母亲便忙着养蚕了,以蚕丝的收入贴补家用。

当时,兴办学校的风气盛行,不仅富人的子弟都进学校读书,一些家境勉强过得去的人也都送子女入学。

徐悲鸿知道自己家穷,上不起学堂,可他心里渴望着有一天能背着书包,和小朋友一起高高兴兴地去学堂念书。他常常利用放牛的机会,悄悄地来到教室外,入神地听老师讲课,有时牛跑了,他都不知道。

有一天,他正在窗外偷听,被几个富家子弟发现了。他们围着徐悲鸿指手画脚,并且还嘲笑徐悲鸿。

这件事在幼小的徐悲鸿心中,留下了一道伤疤。从那时起,他在心里立下誓言:“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为穷人家的孩子争口气,我一定要当一个大画家。”

徐悲鸿更加刻苦学习作画了。

他除了临摹吴友如的画外,又在父亲的指导下学写生,画父亲、邻居、兄弟……

在那美丽的乐园里,有一大群和他一样被排斥在学校门外的小伙伴,他们一同劳动,一同游戏,一同幻想沿着门前的河岸,走到遥远而广阔的世界去。

徐悲鸿喜欢看戏。每逢节日,小镇上总要上演戏剧,有江南地方戏,也有迎神戏。遇到这样的日子,徐悲鸿兴奋极了,他挤进人群中,或趴在树干上,随着阵阵的锣鼓声,进入情节之中。他为剧中人物的美好结局而高兴,也为剧中人物的不幸而悲伤。

一次,台上演出一部古装戏,戏中的恶棍欺辱一个老人,徐悲鸿怒火中烧,竟忘了看戏,大声喝道:“不许欺负老人。”

引得看戏的人们善意地哄笑起来,徐悲鸿愣住了,想到这是在演戏,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有时,徐悲鸿也到镇上的茶馆去听人说书,挤在那些皮肤黝黑的善良的劳动者中,闻着劣等烟草的辛辣气味,全神贯注地听老艺人绘声绘色地讲《水浒》、《岳飞传》、《三国演义》等。听到动人的地方,他也模仿着成年人的样子摇头叹息。

戏中和书中的英雄人物带着鲜明的爱憎,印在徐悲鸿的心中,强烈地影响着他性格的成长。

徐悲鸿常常怀着激动而崇敬的心情,将戏中的英雄人物默画出来,用剪刀剪下,贴在竹竿上,举着它们在镇上跑来跑去。成群的孩子尾随在后面,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大家都求徐悲鸿也给他们画一个。

有时候,徐悲鸿还把小伙伴们叫到一起,上山砍些竹子,做成刀枪棍棒,练习武术。他们每天黎明即起,先绕村子跑两圈。不论酷暑严寒都跳到河里去洗澡。

徐悲鸿坚持锻炼身体和意志,幻想有一天,能成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就像戏中和书中的英雄人物那样。他自己还精心刻了一方“江南贫侠”的图章。

那时,农村没有照相馆,人死了以后,较为富裕的人家都要请一位画师替死者画遗像,以供后人祭祖和怀念。每当徐达章被人请去画这种遗像时,徐悲鸿便和小伙伴们在家里将桌椅搭成戏台,演起戏来。

有时模仿他们看过的戏,有时结合听到的故事,自编自演。善良的母亲和邻居偶尔也兴致勃勃地来看他们演戏,但徐达章是个勤奋而严肃的人,决不能让他知道。每次演戏,总有一个孩子负责在村外瞭望,如果发现徐达章回来了,便飞快地跑回报信,戏台就会奇迹般地在几分钟内消失,孩子们都纷纷跑到河里去洗掉脸上化妆的颜料。

不料有一次,在村外瞭望的孩子靠着树墩睡着了。当戏台上的孩子们正玩得起劲的时候,徐达章突然出现在台下。

小悲鸿和小伙伴们不知所措,全都躲到大人的身后去,等待一场责骂。可是,一向严肃的父亲并没有责备他们,他只是叹息了一声,就走到舞台边,收起用来化妆的颜料。孩子们见状,都悄悄地跑回家,只有徐悲鸿还呆呆地立在那里。

徐达章走到儿子面前,抚着他的头沉重地说:“我们家很穷,买这些颜料不容易啊!”

父亲这句话,像一记重鞭,抽打在徐悲鸿幼小的心上。

徐悲鸿后悔极了。他望着父亲那瘦削的脸庞,泪水再也无法止住,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他扑到父亲怀里,伤心地哭个不停。

从那以后,徐悲鸿再也不演戏了。

每当收获季节到来的时候,为了防止刺猬偷瓜,徐悲鸿带根棍子,睡在瓜田里守护。月亮从云朵里钻出来,又钻进去,好像在和闪烁的星星捉迷藏。此时,徐悲鸿的思想也在向天空飞翔,那些美丽的神话故事都一一在他眼前展现。

太阳初升,当徐悲鸿从睡眼惺忪中醒来时,那些诱人的西瓜都已被装上了门前河里的货船,堆积得如同小丘一般。船儿扯起满满的帆,扬波而去。直至帆船走远了,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远处,徐悲鸿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家里。

徐悲鸿的母亲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她不识字,也不懂更多的道理。她笃信神明,供奉神像。每有解不开的事情,她都长久地跪在地上,祈求神的保佑和安慰。

遇到斋戒的日子,她总是换上新浆洗过的衣服,穿上一双保存了很久、平时舍不得换穿的绣花鞋,领着徐悲鸿,登上葱葱郁郁的南山,到寺庙里烧香拜佛。

一路上,他们看见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挂着香袋,有些人还穿着草鞋,踽踽而行。母亲脸上显出异常庄重的神情,跟随进香的人流一步一步地攀登,终于在万绿丛中,看见那森严气派的庙宇。

在森严气派的殿堂里,母亲小心翼翼地点上香,跪在威严高大的神像前,双目紧闭,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虔诚地祈祷。她在为丈夫,为儿女祈求平安,祈求温饱。她那瘦小的身子匍匐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

徐悲鸿仰视着那闭目沉思的神像,迷惑地望着神像唇边浮起的一丝微笑。他多么幻想真有一个美好的天国,那里没有贫穷,没有灾难,人们无比快乐。

他想起隔壁的那位老奶奶,常常因为没有米下锅而流泪,而母亲便从自己所剩无几的米箩里舀些米给她……

寺庙的钟声打破了他的幻想,徐悲鸿又回到现实中。看到那些贫苦的求神者,他的心中涌起一丝悲意。他怎么也不明白,人世间为什么有贫穷、有富贵?劳动的人为什么没饭吃?养蚕的人为什么没衣穿?

但是,孩子的悲伤是短暂的,欢乐永远占据着童心。

一回到镇上,徐悲鸿又和小伙伴们尽情地追逐嬉戏或捉迷藏了。有时,在豆棚瓜架下,他依偎在母亲怀里,听着那些在长辈口中永远也说不完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坟墓就在宜兴,那些美丽的、飞来飞去的蝴蝶,哪一对是他们呢?除三害的周处斩蛟的蛟桥也在宜兴,父亲还带着徐悲鸿从那座蛟桥上走过,桥下有苏东坡亲笔题写的“晋征西将军周孝侯斩蛟之桥”的石碑。

还有关于范蠡与西施的美丽传说。那范蠡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后,知道越王是个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安乐的人,便悄悄地带着西施,深夜乘了一条小船,秘密地离开吴都,逃往宜兴。在无以为生之际,偶然发现了宜兴的紫色陶土可以制陶,后来他就成为宜兴紫砂陶器的祖师,许多制陶工人都供奉他的画像。

每次,听着听着,徐悲鸿便在母亲怀里沉沉地睡去。和母亲的柔和相反,父亲永远是最严格的教师。不论盛夏隆冬,他每天都严格地监督徐悲鸿读书、写字、作画,即使在农忙季节,也从未懈怠。

经过刻苦学习,徐悲鸿的画有了很大进步,刚刚10岁的时候,就能帮着父亲作画了。他学会了使用颜色,常常在父亲的画上不重要的部分填色。而他的书法也在当地出了名。

每到春节,亲朋好友和街坊四邻都前来请他写春联,小悲鸿总是热心相助。他个矮够不着桌子,就站在板凳上,挥着大大的毛笔,尽情书写各种对联。

那苍劲的笔力,雄浑的字体,令许多人叹服,乡亲们都自豪地称他是“屺亭桥的小才子”,是一位“小神童”。

与父亲流浪卖画

随着封建王朝的日益腐败和帝国主义的加紧入侵,中国人民陷入了更深重的苦难,徐悲鸿全家的生活也越来越艰难了。徐达章无奈,流着眼泪卖掉了两亩瓜田。虽然暂时渡过了难关,使嗷嗷待哺的弟妹幸免于饥饿,但以后怎么办?

徐达章走村串巷,为人写条幅、画牌匾,挣些零用钱用以维持生计。有时,他也为死者画遗像和棺材。一直干到日落西山,他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可是,徐达章的日益奔波劳作,并没有使全家摆脱贫困。一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望着空空的米篓暗暗流泪。

面对生活的窘境,年少的悲鸿过早地成熟了,他不止一次地想:我都长大了,能帮父亲做些什么呢?只能是帮这个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替母亲干些家务活,以维持这个日益窘迫的家了。

自己的家庭日益贫困,自己根本就上不起学。唯有更加努力地学画,这样最起码也可以像父亲那样偶尔出去为人画一画遗像什么的,补贴家用。

徐悲鸿的画进步很快,他经常独立构思一些草图,让父亲指导。父亲望着悲鸿的画沉思着,他好像预感到儿子会超过他,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

徐悲鸿喜欢画马,以至于到了忘我的程度。为了把马画得逼真、出神,他常常在马厩里一蹲就是几个小时,直至母亲喊了几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吃饭。

有时,为了画好奔跑的马,他跟在奔跑的马匹或马车后面,一跑就是几里地。

有一天,他只顾观看奔跑中的马,竟忘记了脚下高低不平的路,一下子跌倒了,重重地摔了一跤,手和腿都磨掉了一层皮,鼻血流到了衣服上,可他一声没哭,爬起来继续追赶跑远了的马。

徐悲鸿画马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他在睡觉的地方,挂上了各式各样自己画的马:奔跑的马、吃草的马、睡觉的马、饮水的马、单马、双马、群马等。在他的笔下,马有了生命,有了感情。很多乡邻都求他画马,他从不拒绝别人。

除此之外,悲鸿还画其他动物,如牛、虎等。有一次,父亲拿起他画的一幅老虎,赞赏道:“不错,已经超过我了。颜料钱没白花。”

父亲的话,使徐悲鸿想起了小时候画虎的事,让他感觉到格外的高兴。

雨季来临了。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砸在地上,砸在屋顶,砸在人们的心头。轰隆隆的雷声在半空炸响,道道闪电划破漫长的黑夜。屺亭桥镇的人们,冒雨到神庙里祈祷,希望老天爷再也不要下雨了,还人间一个晴朗的天空。然而,苍天拒绝了人们的祈祷。

奔腾而混浊的河水终于冲出了河岸,发怒似的涌到墙角边、窗户上、屋檐上,屺亭桥镇被淹没在一片汪洋大水中。人们扶老携幼地逃奔到远方去。

然而,当洪水退去,人们再回到屺亭桥镇时,饥饿和寒冷又在威胁着他们。徐达章想继续在镇上卖画是完全不可能了,人们已请不起人画像、写匾了。

徐达章几乎到了失业的地步,整天待在家里,望着露天的草棚唉声叹气。无力的母亲除了流泪,还能做些什么呢?

生活的无奈,使得徐达章不得不作外出谋生的决定。这一年,徐悲鸿刚满13岁,便和父亲开始了流浪江湖的卖画生涯。

他们沿着太湖走去。美丽的太湖像一位少女,吸引着多情的人们。远远望去,碧波万顷,水天相连,晨雾缭绕,白帆点点,恰似一幅人工点缀的山水画,让人赞叹不已,流连忘返。

太湖一带原是鱼米之乡,但由于天灾人祸,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富者越富,贫者越贫了。徐悲鸿和父亲沿途给人画肖像、山水、花卉、动物屏条,刻图章、写春联等,有时住在淳朴的农民家里,有时住在小客店或寺庙里。

在乡村揽活越来越难,徐悲鸿和父亲只好到无锡去寻找出路。不久,他们来到了太湖之滨的无锡。

无锡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自从清王朝和八国联军签订不平等条约以后,无锡就成了对外门户之一,中外商家云集于此,使得这座江南小城更加受人青睐。

徐悲鸿和父亲到了陌生的无锡,他们看到商店里摆满了五光十色的洋货。从日用品的瓷器和丝绸,从儿童玩具到火柴、灯油,无一不是外来品。

老板给它们贴上“价廉物美”的广告,招徕顾客。悲鸿在这里看到了关税不能自主、外国商品倾销和帝国主义抢夺市场的缩影。而威风凛凛的衙门,却在狰狞地看着成群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这天,徐悲鸿随父亲徐达章穿过闹市稠密的人流,转入一条较为僻静的小街,找到一家小客店落脚。

一对卖唱的父女尾随他们,走了进来。姑娘梳着一条乌黑闪亮的发辫,苍白的面庞,眉清目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闪着哀怨的光芒。姑娘的父亲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袍,腋下夹一把胡琴,风尘满面,两鬓如霜。

他双手抱拳,打了一个拱,向小客店的旅人们说:“诸位贵客,感谢你们的赏光,小女为你们演唱一首江南小调,望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谢谢!”

于是,那悠悠扬扬的琴声便在这寂寞的小客店里飘荡起来。姑娘唱起了江南民歌中抒情的小调:

月亮弯弯影儿长,

流浪的人儿想家乡。

村前池水鱼儿乐,

屋后瓜架豆花香。

天上云多月不明,

地上山多路不平。

流浪的人儿想家乡,

哎,家乡的山水亲又亲。

那歌声和琴声十分凄婉,扣人心弦,撩起了旅人们怀乡的情思。悲鸿也仿佛回到了故乡门前的河边,那远去的帆影,雪白的浪花,小屋后面桑树的清香,临别时母亲的叮咛细语,都像梦一样来到了他心里。

唱到一个拖长的音节之后,琴声戛然止住了。姑娘请求施舍的目光从每一个旅客的脸上匆匆地移过去,又移过来。徐悲鸿从父亲手里接过一角小洋,送到姑娘手里,风尘仆仆的旅客们也在摸索瘪瘪的钱袋,将一两个小钱递过去。

徐悲鸿和父亲奔走于无锡的街头巷尾,写字卖画,风餐露宿,饱尝了人间的艰辛。

有一天,当悲鸿和父亲卖完了画,迎着傍晚的烟霞,走回旅店时,瞥见一家茶馆门前簇拥着一群人。徐悲鸿也挤了进去,看见一个年轻妇女坐在台阶上嘤嘤哭泣。

听围观的人们议论才知道,这是个新近死了丈夫、又被夺了田的无依无靠的妇女。她在城门附近搭了一个窝棚,靠卖茶水勉强维持生活。

不料,一家茶馆老板的儿子却带领一班恶少,纵火焚烧了她的窝棚。这个年轻妇女一面哭泣,一面用手掌不停地揩抹脸上的泪水。她怀抱中的婴儿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们,不时伸出小手抓弄母亲蓬乱的头发。

一种强烈的不平使悲鸿勇敢地,几乎是冲动地走进了这家茶馆,徐达章也跟了进去。他们想劝说茶馆老板发发善心,给予赔偿。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老板最初是眯细着眼睛瞧着他们,貌似听着,继而狞笑起来,最后破口大骂,抓起一只茶杯朝徐悲鸿扔过来。

茶杯打在徐悲鸿头上,鲜血从浓密的黑发里涌出来。从此,他头上留下了一块深深的伤痕。

一天,他们来到了一所公馆,为那家的老太爷画像。徐达章小心翼翼地走进朱红色的大门,来到堂屋,只见一位尖嘴猴腮的老头气喘吁吁地躺在躺椅上,阴阳怪气地说:“穷画画的,给我画一张全身的,画不好,我可不给你钱。”

徐悲鸿气得双拳紧握,真恨不得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出了朱漆门楼,徐悲鸿头也不回地跑回住地。他真想大喊一声:“我恨这个世界!”

在这些残酷而痛苦的现实面前,徐悲鸿的心也渐渐成熟起来。江湖卖艺的生涯使徐悲鸿不断地接触下层社会和劳动人民,不仅使他了解和同情人民的苦难,而且使他知道了许多国家大事。特别是辛亥革命的爆发,激发了他心中的许多美好设想。

这一切都以浓重的阴影,投到徐悲鸿年轻的心上。他开始忧国忧民,并在他精心描绘的画面上署名“神州少年”,同时盖上一方“江南贫侠”的印章。

徐悲鸿更加发愤地练画,学习父亲的笔法,从父亲那里接受了许多中国传统的绘画艺术,逐渐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

他注意观察身边的事物,收集各种烟盒封面,摹写上面的各种动物。在书店里,他看到了欧洲19世纪绘画大师们作品的复制品,这些都给他以莫大的启迪。

他幻想有一天,自己也到那遥远的地方去看一看,亲聆艺术大师的指教。

流浪的岁月年复一年地在风雨中消逝。徐悲鸿经常为父亲磨墨铺纸,看父亲落笔挥毫,听父亲不知疲倦地说古论今。在潜移默化中,他不断地接受着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熏陶。他不仅成为父亲有力的助手,而且开始摸索创造自己的风格。

当时的强盗牌香烟盒中,附有逼真的动物画片,徐悲鸿很爱收集,渐渐认识了各种猛兽的真形。后来,又得到日本的动物标本,他便爱不释手地对着标本摹写。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漂泊的流浪生活,终于使父亲体力不支,染上了重病。徐悲鸿求助无门,欲哭无泪。徐悲鸿寸步不离地护理着病榻上的父亲,请医生,跑药店,为父亲买些可口的饭菜,自己却饿着肚子,以水充饥。

在徐悲鸿的精心看护下,父亲脱离了危险,能下床行动了,徐悲鸿便搀扶着父亲,踏上了归乡的路程。

担负家庭的重担

经过艰苦的跋涉,徐悲鸿和父亲回到了离别3年的故乡屺亭桥镇。家乡的山,依然是那么绿;家乡的水,依然是那么清。

在流浪的日子里,徐悲鸿曾见过多少高楼大厦、楼台亭阁,但在悲鸿眼中,它们远没有屺亭桥畔的那所小屋可爱。

现在,他远远地就望见那所小屋了,屋顶上正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他知道这是辛勤的母亲在做晚饭了。他将立刻见到母亲,见到这个经常萦绕在他梦中的家。他有多少话要对母亲说啊!

当徐悲鸿搀扶着全身浮肿、步履艰难的父亲走进家门时,母亲骇异地从厨房里奔出来。她朝着丈夫,睁大眼睛,似乎在看一个陌生的人,眼泪从她那苍白的面颊上滚滚流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已没有能力外出画画维持生计了。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苦之中,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从此,17岁的悲鸿,独自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

宜兴县城离屺亭桥镇10多公里,县里的初级女子师范、思齐小学、彭城中学,都仰慕徐悲鸿的绘画、书法,相继发出聘书,邀请他去担任图画课教师。为了多挣一些钱,徐悲鸿同时接受了3个学校的聘请,开始了教师生涯。

这三所学校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东一所,西一所,三校之间的距离有20多公里。

在舟楫如梭的江南水乡,坐船既方便,也便宜,但是为了节省钱替父亲医病,徐悲鸿全靠步行。他常常午夜起床赶路,看着银色的月亮落下去,迎来冉冉上升的红日。

当他那壮健的脚步迅速地穿越洒满露水的田间小径时,他的心却由于挂念父亲的病而异常沉重。这些朦胧的月色和他童年牧牛生活的回忆,后来都带着真挚的感情,反复出现在他的画卷里。

教授图画课,既增加了徐悲鸿的绘画知识,也提高了他的创作水平,与学生在一起的快乐,更使他暂时忘记了生活的困苦。为了提高学生的绘画能力,悲鸿领着他们到外面去写生。

学生们欢快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感受着大自然的美丽,陶冶了情操,体验了生活,绘画水平得到很大提高,师生感情也在教与学中产生、发展。

然而,父亲的病总也不见好转。徐达章一天比一天衰弱了。为了摆脱家庭的贫困,他吃力地移动脚步,沉重地喘着气,执拗地伸出瑟瑟发颤的手,想重新拿起画笔来。但是,他的努力是徒然的,他犹如即将燃尽的油灯,纵然还能发出微弱的光芒,但生命的火焰已行将熄灭了。

为了尽快医好父亲的病,为了多给父亲买两服好药,母亲卖掉了家里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

徐悲鸿和家人已经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了,虽然他到学校上课,挣了一点钱,可他从不乱花一分,从不为自己买点什么。他知道父亲的病痛,母亲的艰苦,他知道家里的生活全指望他一个人了。他努力工作着,为了这个家,他忍受了一切难以忍受的艰辛。

但是,有一天,当悲鸿应邀去参加一位乡亲的婚礼时,母亲却拿出一个纸包。

“打开看看。”母亲慈祥地望着他。

徐悲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件未曾漂染过的绸衫。他不由得愣住了。

母亲像披露一个重大的秘密似的,低声对徐悲鸿说:“我没有出嫁的时候就养蚕,我自己没有穿过绸衣,我们家里也没有人穿过绸衣。但我有一个心愿:要给我的头生子缝件绸衫,这个心愿在你们没有回来以前就实现了。”

母亲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双手抖开那件未曾漂染过的绸衫。这是她亲手缝制的。她那苍白的面容因兴奋而泛红,温顺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胆怯的微笑。悲鸿惊愕地望着母亲,他从未见到母亲有过如此美丽而幸福的光彩。

“妈妈,把它卖掉给父亲医病吧!”徐悲鸿看着这件新的绸衫,低声对母亲说道。

母亲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暗淡无光了,摇着头坚定地说道:“卖掉?决不!我总是想着,总是想着,有一天,看见你穿上它……”

徐悲鸿不再坚持了,他终于顺从地穿上了绸衫,去参加乡亲的婚礼。

绸衫裁剪得十分合身,显然是母亲精心制作的。人们也看到眉目清秀的徐悲鸿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英俊。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围着悲鸿转了好几圈。

然而,生活总是会异常残酷地戏弄善良的人。

徐悲鸿在婚宴上,在别人的幸福和欢乐中,由于深深地系念父亲的重病而痛苦地陷入沉思时,邻座一位老人的烟火掉在他的绸衫上。然而,他丝毫没有发觉,直至绸衫冒出了烟,一种烧焦了的丝绸气味扑鼻而来,他才恍如从梦境中惊醒一般,慌忙伸手扑灭,但崭新的绸衫已被烧破了一个洞。

徐悲鸿极其懊丧地回到家里,感到愧对母亲!这件事情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以至于他从此以后,发誓不穿绸衣,不吸香烟。虽然,他成为名画家以后,常有学生和朋友送给他绸衣,但他从未穿过。即使在南方酷热的夏季,他也只穿夏布衫。

徐悲鸿的父亲久病不愈,人瘦得枯柴一般。

父亲在病榻上躺了两年,终于耗尽了生命。弥留之际,他哆哆嗦嗦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拉着徐悲鸿的手说:“我们是两代画家了,后来居上,你应当赶上和超过我,超过我们的先辈……要记住,业精于勤。生活再苦,也要发愤图强,也不能对权贵折腰……”

父亲的话淹没在一片喘息中,眼睛一直望着徐悲鸿,直至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徐悲鸿跪下来,面颊贴着床沿,号啕痛哭。母亲和弟妹们也哀声啼哭,整个小屋沉陷在一片凄惨的悲痛之中。

辛劳了一生的父亲,带着疲惫,带着对旧社会的愤恨离去了。徐悲鸿忍着悲痛,为父亲擦洗了身子,换上了一套新衣服。父亲安详地躺在灵床上,好像是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悲鸿凝视着父亲,许多往事像潮水般向他涌来。

父亲教他读《诗经》、《左传》,给他讲其中的道理;父亲第一次教他作画时,父亲手把手地教他怎样拿笔、调色;流浪的日子里,父亲总是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些钱来周济乞讨的穷人;吃饭时,父子两人总是互相推让着,父亲抢着把那分量不多的菜都倒在悲鸿的饭碗里;他也记起,有一次,他将房子画歪了,父亲很认真地说:“这样的房子是不能住人的啊!”躺在病榻上,父亲还念念不忘嘱托他勤奋作画。

所有的这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徐悲鸿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在泪水朦胧中,徐悲鸿好像看见父亲在向他微笑。

父亲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不仅给了他生命、知识、绘画技能,而且以他那宽厚、谦让、勤俭、正直的品格深深地影响他。

父亲不但关心、爱护他,教他知识、绘画技能,还教他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有了缺点,父亲会毫不留情地严厉批评他;有了进步,父亲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断地鼓励他。他多么希望能再听到父亲的谆谆教诲啊!然而,父亲却在人生的盛年,抛下妻子儿女,永远地走了。

为了埋葬父亲,徐悲鸿不得不写信向一位长者、在邻县保阳经营药材的小商陶留芬先生告贷。他含泪在信中写道:

父亲不幸病故,家里负债累累。因此,我想向您先筹借20元,以渡难关。我是不会忘记您的恩德的,以后会永远报答您的。

陶先生不但将借款送来,而且亲自帮忙安排丧事和参加葬礼。

父亲离去了,徐悲鸿心烦意乱,忧伤之极。他感到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经过长久的思索,他决定离开家门,到上海去寻找半工半读的机会。

徐悲鸿写信给在上海中国公学担任教授的同乡徐子明先生,并将自己的作品寄去,恳求他的帮助。热心的徐子明先生将徐悲鸿的作品送给上海复旦大学李校长看,受到李校长的赞赏,并得到可以安排工作的许诺。于是,徐子明先生来信催促徐悲鸿立即去上海。

徐悲鸿立即整备行装,并辞去了3个学校的教职。临行时,一位国文教师、宜兴初级女子师范的张祖芬殷勤地送别,并勉励他说:“你正当英年,且才华无量,到外面去闯闯吧,一定会大有前途的。我希望你记住两句话:人不可有傲气,但不能无傲骨。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就送你这两句嘉言吧!”

这位老师的话,使徐悲鸿激动不已。他望着比他年长许多的老朋友,心底涌起了一股热流。徐悲鸿把张先生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中。

从那时起,他终生铭记着这两句临别赠言,并将它作为座右铭。

直至晚年,他在《悲鸿自述》中深情地写道:“在我的一生中,张祖芬先生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第一位知己!”

就这样,徐悲鸿辞别了母亲和弟妹,辞别了同事和朋友,开始了他的上海之行。

只身在上海漂泊

徐悲鸿是个有理想的人,为了求得更大的进步,他辞别家人来到上海。

1915年的夏天,20岁的悲鸿穿着一件蓝布长袍和一双戴孝的白布鞋,带着家乡泥土的气息,来到了不夜之城上海。

高耸入云的大楼、五光十色的店铺、虎视眈眈的衙门、守卫森严的外国洋行、灯红酒绿的舞厅和赌场等,都把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东方大城市点缀得花花绿绿。

然而,繁华的背后却都隐藏着另一面:租界戒备森严,“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赫然立在街头;由于失业而陷于饥饿的人们,乞讨为生。面对酒醉金迷的大上海,徐悲鸿感到茫然。

徐悲鸿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同乡中国公学的教员徐子明的住所。徐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安排了住处,晚上请他吃了顿便饭。

第二天,徐先生领着徐悲鸿去见复旦大学校长。一路上,徐悲鸿的面容紧张而严肃,只顾低头走路,很少和身边这位愉快的朋友谈话。此刻,徐悲鸿正在算计如何安排业余时间继续学画。他满怀欣喜之情,在向未来眺望。徐子明比悲鸿年长很多,并且身材高大,而他身旁的、营养不良的徐悲鸿,便显得更加瘦小了。

在校长办公室里,徐悲鸿见到了这位严格的校长。李登辉校长朝这个农村装束的青年注视了很久,脸上现出迷惘的神情。

李校长把徐子明拉到另外一间屋子里,他们谈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还是通过虚掩的门,让徐悲鸿听得清清楚楚:“画还说得过去,可看上去他简直像个毛孩子。哎!实难安排。”

徐子明热烈地争辩说:“只要他有才艺,你何必计较他的年龄呀!况且,”徐子明大声地说,“他是辞去了三个学校的教职而来的呀!”

“不好办呀!徐先生。”李校长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

听着李校长与徐子明的谈话,仿佛被浇灌了一盆凉水,徐悲鸿的心逐渐冰凉了下来。

徐悲鸿和徐先生闷闷不乐地走出复旦大学。

不久,徐子明接受了北京大学的聘请,离开了上海。徐悲鸿几次写信给李登辉,都得不到回答。于是,徐悲鸿流落在上海,找不到职业。

烦闷而炎热的夏季在焦虑中过去了。为了消磨时间,徐悲鸿常去商务印书馆门市部站读。夜晚,他在旅店的昏暗灯光下,忧郁地怀念着家乡,思念母亲和弟妹。

正在彷徨无计时,忽然接到徐子明先生从北京寄来的信,他虽然已经去了北大任教,但是他依旧还惦记着徐悲鸿。他在信中嘱咐徐悲鸿如果复旦大学不行,就去见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的编辑恽铁樵先生,请他帮忙谋个小职。

徐悲鸿捏着这封信,激动不已。他连忙来到在商务印书馆干发行工作的宜兴同乡黄警顽处,请他帮忙和恽铁樵联系。

黄警顽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人。他看完信以后,立刻给恽铁樵挂了电话。徐悲鸿站在一旁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回答:“请他明日上班前到编辑部会客室来一趟,我在那里等他。”

第二天,徐悲鸿起了个大早,一路走,一路注意看路边商店里的座钟。来到宝山路时,他见还不到约定的时间,就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进《小说月报》编辑部会客室。

恽铁樵打着哈哈,先是看信,后是看画——徐悲鸿腋下夹着的那卷纸。边看边说:“我看嘛,画得蛮好,画插图绰绰有余,商务出教科书也需要插图。你不妨再画几张插图来,我请国文部主持人看看。”徐悲鸿满心欢喜,鞠躬告辞。

回到旅馆,徐悲鸿摊开纸,构思插图画。他早起晚睡,夜以继日地画插图。画几幅插图,对自幼就在家乡学画、苦心钻研多年的徐悲鸿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事关自己前程,他画得格外认真,直至自己满意为止。

两天时间,他就把插图画好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先把插图拿给黄警顽看,征求意见。

黄警顽不懂画,但看了之后,也觉得不错。徐悲鸿画的是故事插图,人物栩栩如生,动物情趣盎然,情节生动,观赏性强。

然而,黄警顽拿起画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现在的社会,光凭本事不行,最重要的是有没有人捧场。有些人纯粹是势利眼,看人行事。如果有钱,白痴也能当差;如果没钱,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在上海找到事情做。”

悲鸿不相信他的话,仍然满怀希望地来到《小说月报》编辑部。

恽铁樵和另外一个人在屋里。他打开悲鸿画的插图,惊喜地说:“妙!妙!你的人物画和动物画,比我以往见到的同类画都要好。看来没问题,我再拿到国文部给主持人看看,过几天就会告诉你结果的。”

徐悲鸿高兴得跳起来,立刻跑到商务印书馆发行所,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黄警顽,随后,他又回到住处,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报告这一喜讯。

这之后,徐悲鸿每天都盼着能收到录取的通知。可是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出门时带的一点钱花光了,录用的事情依然杳无音信,徐悲鸿急得搓着手掌,走进走出。他实在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问问情况。

徐悲鸿急匆匆走进《小说月报》编辑部。恽铁樵脸色木然,口气冷淡地对他说:“我已经催过多次了,实不相瞒,国文部的三位主持人还没有在一起商量,还得过些日子,等他们三位在一起点头了,才能确定。”

徐悲鸿不知怎么出的编辑部大门,他茫然地向前走着。

秋风瑟瑟,连日阴雨,徐悲鸿的钱已花光了,还欠旅店4天的住宿费,怎么办呢?他来到当铺,脱掉身上唯一能当的竹布长衫,举到柜台上。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当东西了。老板板着面孔,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衫,不屑一顾地说:“破烂不堪的竹布长衫一件,当价40铜子!”

这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长衫,刚穿了几次,怎么会是破烂不堪呢?这明明是在欺负人。徐悲鸿怒火中烧,真想给那胖家伙一拳。可他忍住气,咬着牙说:“当!”便抓起钱和当票飞快地离开了那当铺。

徐悲鸿耷拉着脑袋走回住处。他刚要在床上坐下,小旅馆的老板娘就推门进来说:“徐先生,我可是小本经营,都像你这样拖欠房钱,我一家人,可拿啥填饱肚皮啊!”

徐悲鸿抱歉地向她说明自己还没找到工作,就把行李作为抵押吧!

徐悲鸿站在十字街头,无处可去。他不明白,自己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恽铁樵匆匆地找到他,递给他一个纸包,神色黯然地说:“没有希望了,真是抱歉得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悲鸿接过纸包,急忙打开,只见里面除了自己的画以外,还附有一个名叫庄俞的人的批札:“徐悲鸿的画不合用。”

徐悲鸿感到全身震颤,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悲哀。他绝望了,他感到这个花花世界已容不下他了。这时,天空下起了大雨,轰隆隆的雷声一阵阵响过。

徐悲鸿吃力地来到商务印书馆发行部,见到了还在忙忙碌碌的黄警顽。徐悲鸿强打精神说:“《小说月报》已彻底回绝了我,我已没什么出路了。再见吧!”他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店堂。

徐悲鸿径直走到黄浦江边,看到江面上行驶着的一艘艘外国轮船,正肆无忌惮地拉着汽笛。

沦落上海的苦闷,找不到职业的烦恼,饥寒交迫的痛苦,已经把徐悲鸿折磨得精疲力竭,而这一次,突然降临的希望又这样突然地破灭,使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再也忍受不了。他濒于绝望,准备在这滚滚不息的黄浦江里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江水冲击着堤坝,一浪高过一浪。无情的风雨打在他的身上,使他感到一阵阵战栗,他好像突然被惊醒了。他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教导,想起了自己的责任和曾经有过的壮志,也想起了母亲和弟妹。

他低声对自己说:“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能够自拔,才不算懦弱!”

黄警顽原本忙着活,徐悲鸿来说话时,他只是嗯嗯答了两声,以为他是想家人,要回宜兴乡下看看,也没特别注意,准备待会儿再说。不想,徐悲鸿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刚才徐悲鸿说话、走动的神态,想到其找不到工作的困境,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警觉起来:“会不会想不开?”

他失声叫道:“不好了!”扔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腿就往外跑。黄警顽冒着大雨寻找徐悲鸿。他找了一个地方,又找到另一个地方,最终在新关码头附近找到了徐悲鸿。

徐悲鸿随着黄警顽离开了黄浦江畔,走向大街,汇入人流。黄警顽紧紧地挽住他的一只胳膊,仿佛怕他挣脱逃开似的。殊不知,徐悲鸿并没有心灰意冷,他经过一番激烈斗争,已暗下决心:“绝不向命运屈服,一定要奋斗下去!灾难深重的祖国不需要懦夫,而需要俊杰。”

黄警顽的房间,还住着两位同事。他人缘好,跟两位同事一商量,就把徐悲鸿安排在自己的住处。

白天,徐悲鸿到发行所的店堂里看书;晚上,他俩合睡在一张床铺上,盖一条薄被子。中午,徐悲鸿就到发行楼上的食堂吃饭,早晨和晚上,黄警顽每天给他一角钱,叫他在街上随便买点东西吃。

商务印书馆的发行所里,有大量的书籍。徐悲鸿不但看了所有的美术书籍,而且还通读了文学名著及名人传记,如《大彼得》、《哥伦布》、《富兰克林》、《林肯》、《班超》、《忏悔录》等。这些书使他对中外文学有了概括的认识和了解。他对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常一读就是一天,忘记了吃饭。

徐悲鸿尤其喜欢名人传记。他从名人的奋斗、实践中悟出了一条道理:天下无难事,只要肯奋斗!

他欣赏卢梭的勇敢精神,发誓要像卢梭那样,不向贫困低头,不向邪恶屈服,自强不息,直面人生,为中国人争气。

他想:“卢梭14岁就被迫外出谋生,历尽艰难而成事业。我都是20岁的人了,岂能遇到一点挫折就止步不前?!只有奔驰向前才有出路啊!”

徐悲鸿一边读书,一边寻找成功的机会。一天晚上,他对坐在床边的黄警顽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也着急,你看哪里需要画画的,不妨再试试。”

黄警顽想了想,猛地一拍脑袋:“对了,现在上海正在提倡拳术,许多人都在学‘谭腿’,可是却缺少像学习西洋体操时用的那种挂图。凭着你的绘画本领,画这么一套挂图,一定会受人欢迎,也会有人买。”

徐悲鸿心中一喜:“那好,我明天就动笔。”

黄警顽又说:“为了保险起见,我去找一下中华图书馆经理叶九如先生,看他能否给出版发行。”

黄警顽是发行所里有名的交际人物,外号叫“交际博士”。上海各行各业都有他的熟人。

第二天,黄警顽找到叶九如先生,建议他出版一套《谭腿图说》的体育挂图,还自告奋勇地说,能找到一个非常好的人来画,并把徐悲鸿的画拿给他看。

叶九如开始比较犹豫,但经不住黄警顽的劝说,也就满口答应了。

“好,你就让他画吧!最好快一点交给我。”叶九如爽快地说。

事情很快决定了下来。于是,每天下班后,黄警顽举手抬脚,装模作样摆出架势,徐悲鸿则手不停笔,勾画草稿,然后再修改,作画。

半个月后,一套挂图全画好了。叶九如一看,立即赞道:“不落俗套,颇有新意,可以算得上是蛮好的艺术品,不学‘谭腿’的人,也乐意欣赏。”

这套挂图交后不久,叶九如先生就履行了他的诺言,使之很快出版发行了,并付给徐悲鸿30块大洋。这是徐悲鸿有生以来出售绘画的第一笔巨额收入。

这次绘画的成功,给徐悲鸿以极大的鼓舞。他更加勤奋作画了。

这期间,徐悲鸿一幅接一幅地画了很多钟馗像。画中的钟馗,姿态种种,表情不一:有的按剑而立,目光炯炯,正气凛然,恶鬼为之胆寒;有的张眉怒目,浓髯倒竖,抬手举剑,欲砍魔鬼;有的面带微笑,成竹在胸。

黄警顽有些奇怪地问道:“钟馗捉鬼,民间倒很欢迎,不过,你画这么多样式干什么?”

徐悲鸿解释说:“鬼有时比人更可爱,他能伸张正义,给人施善。现在我画他,再给他增加一项任务,就是去捉拿欺压我们中国人的洋鬼子和那些专门欺压穷苦百姓的吸血鬼!”

黄警顽听后哈哈大笑,直说徐悲鸿想得太出奇了。

这些神像又被黄警顽拿去卖了20多元,使得徐悲鸿的生活有了很大转机。徐悲鸿更加刻苦作画了。同时,他也想和上海的画家进行交流,拓宽自己的视野。

一天,他听到有一位油画家,名叫周湘,功底较深,并且乐于帮助人,便多方打听到地址,找到了周家,登门求教这位很少抛头露面的油画家。

周湘先生是江苏嘉定人,50多岁,个子不高,但很有风度。他与徐悲鸿初次见面就情同老友,侃侃而谈,中国画、西洋画、文学、美学,无一不成为他们的话题。周先生说:“我见过不少青年画家,像你这样不怕吃苦,好学上进,见识不一般的人倒不多,下次来,希望带几件作品,也好欣赏欣赏。”

他们谈得很投机,整整谈了一个下午。

几天以后,徐悲鸿带着自己的画来到周家。周湘一见那匹扬鬃奋蹄的奔马,不由得连声称赞说:“气势磅礴,简淡高逸,妙!可称上乘之作。我看只要你照此努力下去,前程肯定无限!”

周湘对欧洲美术史、法国和意大利各派绘画大师的生平和作品都很熟悉,他让徐悲鸿欣赏了他的收藏精品和自己的历年作品。这使悲鸿大开眼界,体会到了一个画家的成功,必须要付出艰巨和长期的劳动。

周湘把自己收藏的一套四本的油画画册送给徐悲鸿,再三叮嘱徐悲鸿说:“年轻人,不要怕吃苦,不要怕花钱,只要你能像你画的奔马那样,不管道路多么崎岖,都一直往前闯,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当代的任伯年,甚至我们中华民族的达·芬奇!”

周湘的话,激励着徐悲鸿奋进奔驰。

徐悲鸿更加发奋地画画。他不惜精力,不惜财力,买纸买墨。然而,很快卖画的钱已经用光了,他又陷入困难之中。

无奈,他把自己的悲哀和忧郁,向一位同乡,和善的民间医生法德生先生倾诉,向他借一些钱,以解燃眉之急。

善良的医生十分爱惜徐悲鸿的才华,有心资助他。但一个以行医糊口的民间医生,哪里拿得出一大笔钱呢?法德生先生慰勉徐悲鸿,劝他不要着急。然后,他邀集了一些朋友——那些朴实的小手工业者,集腋成裘地拼凑了一笔钱,送给徐悲鸿。

徐悲鸿含着眼泪接过这笔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深知这些乡亲们的生活也十分艰难,但是为了扶持他,都慷慨地伸出了援助的手。他应当怎样刻苦努力,才能报答乡亲们的关怀和爱护呢?他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

徐悲鸿收到钱后,买了回家的车票,准备在家乡休息几日,再到北京去闯一闯。

再次来到上海

屺亭桥畔那所小屋依旧顽强地屹立在风雨之中,就像它当年的主人那样。但是,这个家却更加贫困了。弟妹们都失学在田地里劳动,母亲那裹在粗布衣服里的身子也更加瘦削了。她像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那样,默默地将痛苦咽在肚里,不对儿子吐露。徐悲鸿也不愿对母亲说出自己的苦恼,他们互相隐忍着。

他不敢正视母亲忧郁的目光,也不向母亲透露半句在外的辛苦,他强忍着悲伤,在家乡度过了第一个没父亲的除夕之夜。

除夕后,恰好有一位做蚕茧生意的宜兴同乡唐先生要去上海洽谈买卖,于是徐悲鸿便与他结伴起程了。他打算再一次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去北京,希望在北京找到职业。

春节过后,当北方还是大雪纷飞、冰封千里的时节,初春的江南虽然万物已经萌发生机,但仍是春寒料峭,细雨夹着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散落在大地上,仿佛要给大地织起一张阴冷的网。

他们迎着风雨,从屺亭桥沿着大路步行,到了无锡搭上火车,直达上海。

在上海的一家旅馆住下来后,唐先生整天忙于奔走接洽他的买卖,而徐悲鸿一个人孤单地在旅店里读书作画。

一天,天空阴沉沉的,纷纷扬扬地飘着浓密的雪花,它们欢快地在冷风中旋舞,自由自在地飞翔。有的飞落在屋顶,有的静静地落在树上,给世界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

一切都仿佛在雪花中沉寂了,零乱的街道也因此而变得整洁美丽。徐悲鸿被这情景感动了,他立刻打开了他的画具,画了一幅写生水彩画《雪景》。

在这幅小小的画面上,漫天大雪飞舞着,洁白的积雪铺洒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和路旁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枝上。在泥泞的人行道上,雪融化了,行人耸着肩,瑟缩着身子匆匆而行,仿佛十分寒冷的样子,给人一种真情实景的感受。

徐悲鸿将这幅雪景装在一只镜框里,挂在墙上,准备托唐先生带回屺亭桥镇,赠给法德生先生的朋友史先生,以感谢他慷慨相助。

就在徐悲鸿准备动身去北京的当天,客店里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商人,他穿着丝质的长袍、马褂,面容清瘦,要找唐先生商谈生意之事。可不凑巧,唐先生外出办事没回来。徐悲鸿便礼貌地请他在房间等候。

这位先生名叫黄震之,是上海的一位大富商,酷爱美术,也是一位颇有鉴赏力的书法、绘画收藏家。他平时爱抽几口大烟,烟瘾一上来,就赶快吸几口,不然就打不起精神。

黄震之躺在唐先生的床上,咝咝地吸着大烟,在烟雾缭绕中,无意中发现了徐悲鸿挂在墙上的画。他立时瞪大眼睛,起身来到了画前。他真被这幅江南雪景迷住了。他左瞧右瞧看不够,越看越入神,频频点头说:“画得如此逼真,真是一幅少有的佳作啊!”

黄震之走到徐悲鸿面前,很有礼貌地问道:“这幅画色彩丰富,写实力强。略一看,好像草草而成,可细看起来,却构图巧妙,笔奇意新,寓意深刻,好像在对人们诉说一种心境。请问,你知道这是哪位画家的手笔吗?”

徐悲鸿听到他的赞赏,脸一下子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答道:“这幅画是我的拙作。”

黄震之不由一愣,望着身材瘦小、面色苍白的徐悲鸿说:“看你还像个少年,想不到竟有如此的绝技!”

黄先生爱画如命,只要见了喜欢的画,就不惜重金买下来,否则连觉都睡不好,饭都吃不香。今天看到徐悲鸿的画,顿时爱不释手。他直率地问徐悲鸿:“老弟,我想收藏这幅画,你能不能卖给我呢?”

徐悲鸿为难地向他说明这幅画已决定送人,不能出卖。黄震之又问道:“那么请问,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呢?”

徐悲鸿毫不犹豫地答道:“北京。”

听了徐悲鸿的话,黄震之感到惊讶:“小弟为什么要到北京去呢?那儿有好工作等着你吗?”

徐悲鸿长叹一声说:“我在上海一无亲二无故,找不到活干,实在无法待下去了,想到北京去碰碰运气。”

黄震之用十分关怀的口吻说:“北京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我看你身上的衣服单薄,不足以御严寒,还是留在上海慢慢再想办法吧!”

徐悲鸿听了黄震之的话,顿感亲切。但他又想他在上海寻觅多日,却屡屡碰壁,多次受到冷遇,今天遇到有钱的阔佬,真能这么慷慨吗?别是拿我寻开心吧,有钱的人多半靠不住,我可不能轻信他。徐悲鸿思索片刻,还是谢绝了黄先生的建议。

正谈着话,唐先生回来了。徐悲鸿见他们热烈地谈论起蚕茧的买卖和行情,便走出旅馆,上街购买一些零星用品。

等徐悲鸿回到了旅店,客人已经离去。唐先生兴奋地告诉徐悲鸿,黄震之先生酷爱美术,是一位颇具鉴赏力的书画收藏家,也是上海的一位富商。他看到徐悲鸿的这幅雪景后,认为徐悲鸿是一位很可造就的人才,表示愿意帮助徐悲鸿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劝徐悲鸿留在上海。

但是,徐悲鸿当时却向往有着古老文化的北京,一心想去那里。唐先生则认为去北京未必能谋到职业,前途莫测,力劝悲鸿留在上海。在这位好心的同乡唐先生的劝告下,徐悲鸿接受了黄震之先生的帮助,搬到上海暇余总会去住。

暇余总会是一所俱乐部。黄震之在此租了一间房子,以备休息和抽烟时用,徐悲鸿就被安排到这间房子住。俱乐部设有赌场,每天赌客满堂,从黄昏开始聚赌,直至天明,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徐悲鸿看到那些围在赌桌四周的人们像发疯了一样,一掷千金,听着银元在赌桌上“叮叮当当”和“哗哗”的响声,夹杂着人们的欢笑声、咒骂声,一种厌恶之感充满心头,他像逃避瘟疫一样急忙跑出去。

最初,他只是在街上徘徊,后来,他找到一家夜校补习法文。黎明以后,赌徒们散尽,暇余总会又变得鸦雀无声,徐悲鸿便伏在那十分宽大的赌桌上,用心作画。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转眼又到了冬天。暇余总会忙于修整和粉刷房屋,准备新年大赌,徐悲鸿只好搬出去,住到朋友黄警顽先生的宿舍里。

这年年底,黄震之先生赌败,几乎破产,他已不能再给徐悲鸿任何帮助了。而黄警顽是个小职员,收入微薄,还要奉养老母,徐悲鸿不愿开口向他告贷。

在走投无路,十分困难之际,徐悲鸿画了一幅马,寄给上海审美书馆馆长高剑父、高奇峰兄弟。他们两人都是著名的岭南派画家。

不久,徐悲鸿接到高剑父先生的回信,盛赞他画的马,信中写道:“虽古之韩干,无以过也。”

徐悲鸿的绘画才能,渐渐被上海的一些人才所注意,知名度不断提高。他的创作热情也达到又一个高峰。

一天,高剑父、高奇峰又来找徐悲鸿,请他为审美书馆画4幅《仕女图》。徐悲鸿对仕女向来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不好意思拒绝高家兄弟的要求,也因生活需要,只好勉强答应了。

这时,徐悲鸿身上只剩下五个铜板,而四幅仕女图至少需要一星期才能画完。每天清晨,徐悲鸿带着辘辘饥肠,走上晨雾迷蒙的上海街头。

繁华的夜市随着黎明而消失了,商店都沉睡在梦乡里,只有早点铺冒着腾腾热气,豆浆、油条、烧卖、小笼包子、排骨汤面等发出诱人的香味。

徐悲鸿手心里捏着一个铜板,就如同捏着一块金子一样,唯恐丢失了,因为他要靠这个铜板维持一天的工作,要靠它度过漫长的一昼夜!

最后,他停在一个卖蒸饭团和油条的小摊前。一个铜板可以买到一个蒸饭团,如果夹上一根油条,就需要付两个铜板。徐悲鸿只买了一个不夹油条的蒸饭团。这是一种蒸熟了的糯米饭,小贩从饭盆里用手指抓一把糯米饭,放在一块潮湿的白布上,然后将布卷起来,双手一搓,便搓成了一个饭团。

由于糯米饭有黏性,能多消化些时候,徐悲鸿才选择了它,就靠它支持一天的工作。徐悲鸿常常因为饥饿而心慌,握着画笔的手也变得软弱无力,但是他竭力挣扎着。

到了第六天和第七天,徐悲鸿已经一个铜板也没有,完全断食了。他握着画笔的手开始颤抖,不能听从意志的支配。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仿佛有无数的黑影晃动,它们忽然变成一片黑暗,冒出许多金星。他连忙伏在桌上。等一阵晕眩过去,他又抬起头来,重新拿起画笔。但是,一会儿又是一阵晕眩,他又赶紧伏在桌上。

大雪纷纷,卷落天际。徐悲鸿顶风冒雪,往审美书馆走去。他敲着门,表示要找高先生。看门的老头将门开条缝,躲着风雪说:“对不起,先生,两位高先生都不在。”

“那么,明天来不来呢?”徐悲鸿惶恐地问。

“明天是星期天,照例不来!”看门人隔着窗户回答。

徐悲鸿只好将画交给看门人收下。难以忍受的饥饿,使他感到有一种即将倒下去的晕眩。虽然十分寒冷,他仍不得不脱下身上单薄的布衫,送到当铺里去。

几天以后,高氏兄弟给徐悲鸿送来一笔钱——这是卖画所得的钱,数目不小,令人高兴。徐悲鸿腰包里一有钱,首先想到的是曾经资助他的亲朋好友和乡下的老母亲,再就是要添置作画用的笔墨纸张。

一天,徐悲鸿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个广告栏上,他看到了一则广告:上海复旦大学招收学生。这条广告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呢?复旦大学的校门难道只是对有钱人敞开的吗?我一定要试试。”他的脑子里闪起了报考的念头。

徐悲鸿的决定得到了好友黄警顽和黄震之的支持。

决心已定,徐悲鸿就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每天学习到深夜。苍天不负有心人,徐悲鸿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复旦大学法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