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后岁月

一部红楼梦,谁人不识君,可惜世道蛊,天妒有才人。——曹雪芹

看破仕途不做官

乾隆生平有个志愿,就是凡事要仿效祖父康熙。康熙曾经的6次南巡,成为空前的“盛典”,数十年后还广为流传。因此乾隆也要照办。

乾隆在乾隆二十二年一月出发开始南巡,三月间,巡至江宁。江宁的行宫,就是当初的织造府——曹家的老宅。有趣的是,乾隆也学康熙那样去视察了织造机房。

到乾隆二十三年的九月,两江总督尹继善题奏,说是天下太平,五谷丰登,官民都望幸,请于次年再举南巡。这回乾隆没有马上答应,说是再推一年。但到次年仍未实现,又推到乾隆二十五年。

曹雪芹在乾隆二十五年的那回南下,正是因为江宁的尹继善又要经营接驾的大事,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上一次办理有欠妥之处,这次人们建议必须再请康熙年间经历过的内行人家来协助才好。

于是,有人想到了邀请“世袭数十年江宁织造”的后人、见过“大世面”的曹雪芹。可巧,当时曹雪芹也刚刚成了贡生,有了一点儿“身份”,于是也促成了那次的南国之行,曹雪芹也借此看了看家乡的变化。

这个时期,经过了康熙、雍正两朝数十年的积累,国力殷富。于是乾隆爷除了准备搞个庆典,还想搞些纪念活动:皇宫内苑有一处建筑叫作紫光阁,把它重新修缮,要依照古代凌烟阁的故事,也把功臣的画像陈设在阁中。

可是,古代凌烟阁的功臣只有10多位,现在决定要给100位文武功臣画像,而且四壁还要有巨幅的战场的景象。这样一来,便生出了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须到各地方各层次去寻访技艺精湛的好画家。

于是,功臣之首,身为大学士,封为公爵的傅恒和他族内明字辈的人,便都想到曹雪芹身上来了。

曹雪芹自从江南走了一趟,他的诗才画艺之高,渐渐传于众口了,恰好他回京来了,皇家的如意馆便马上搜访他的踪迹。人迹罕至的山村一带,也不止一次有人来询问他的名姓和地址。

可是他住的地方十分荒僻,使得他们大费奔波之苦。连那儿的樱桃沟,也不得不去踏探了好几次。

曹雪芹在内务府的官学时,也曾有机会看到过紫光阁。他知道那是一个重要的所在,它和武事关系密切,上三旗侍卫较射,取武进士,赐宴外藩的王公都在这儿。

紫光阁在西苑太液池旁。西苑就是紧对紫禁城西华门的皇家苑圃。曹雪芹记起,祖父诗集里有不少写西苑景色的诗,那时爷爷常常是半夜宿于此地。

苑中有丰泽园,就是康熙帝种育御田胭脂米的地方。这米赐给曹、李两家,这也成为被雍正追查的一大案件,曹雪芹把此米也写进了《红楼梦》。

丰泽园之西有春耦斋,是为皇帝学耕田而设的地方。由此斋循池之西岸往北走,就到了紫光阁。此阁建自明代,现又修葺一新了。傅府里派的人终于找到了曹雪芹家。曹雪芹躲起来不接待他,烦一位老者替他看家待客。

来的这个人假谦恭而真倨傲地向老者说明了来意,口里称着“公爷”的美意,请曹二爷出山去宫里画谷象,画成之后,圣上是要赏给官职的,从此可以不再受这穷苦了。

那人头一次扑空了,第二次又来了。这回曹雪芹在家,接待他进来。听了再述来意和那套恩赐的话后,曹雪芹微微一笑说道:我刚写了一幅字,您抄回去替我回禀公爷吧!说毕取出一轴字幅,展开悬在墙上。看时,那字写得风流潇洒,上题一诗,道是:

捐躯报国恩,

未报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

君恩或可待。

来的那人看不懂,只得抄写回去。傅恒家人们看了,不禁雷霆大怒,说:这个该杀头的,如此不识抬举,竟敢说出这种狂悖的话来!明儿绑了他来,让他去尝尝刑部狱的味儿!

后来脂砚等人知道了,无不替曹雪芹暗捏一把汗。大约有人说了好话:他不来没这福分就算了,何必为这么一个下流人费手脚。

因此,幸而没有遭到狂言招祸的大麻烦。而曹雪芹也错过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当官”的机会,因为此时乾隆已不像雍正那样对待曹家后人了。

对于曹雪芹来讲,已经有了比较好的从政的政治环境了,如果他肯屈就,还是有光宗耀祖的机会的。只是曹雪芹已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和腐败,已经没有兴趣踏入仕途了,哪怕是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生活!

三友人纵论“红楼”

在文学史上,这一天真是值得一记:曹雪芹和敦敏、敦诚兄弟,啸聚山村,纵论红楼留下一段佳话。此事发生在曹雪芹回北京一年之后乾隆二十六年初秋。那时,敦敏、敦诚兄弟也已相继奉调回京。

大约是外地生活实在艰苦,敦诚回京后就病倒了,他哥哥敦敏前去看望时特意写了一首诗送他。在那首诗的结尾处,敦敏借题发挥地调侃道:

到处驰驱不得意,不如闭门静坐无事即神仙!

敦诚看后,开怀一笑,身子像是一下子就轻松了不少,于是手指着诗稿建议道:“闭门静坐我看就免啦,咱俩还是抽空去看望一下芹圃如何?”

敦诚自上次给曹雪芹写了那一首“劝君莫叩富儿门”的劝告诗之后,心中一直很不安:自己作为宗室之后,可谓衣食无虞,因而向饥寒交迫中的曹雪芹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有点于心不忍。

所以敦诚回京后就总想找机会去香山看望一下曹雪芹,以作安慰。敦敏听罢弟弟的建议,当即以拳击桌,说:“正合吾意。我看不如就趁这几天秋高气爽,走一趟香山。”

三天后,敦诚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便约了哥哥,同乘一辆骡车,出西直门,驶上了去香山的大道。那轿车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车夫又是个老把式,一路“嘚嘚、驾驾”地走得颇为平稳。

车子一拐过万寿山的路,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与城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了:田野,疏落分布的农民茅屋,窜来窜去跑动着的野狗……转过山脚又上青龙桥,透过车窗向外望去,那香山便已经在眼前了。这一带环境尚好,青山绿水,景色宜人,空气也觉清新。两人不觉都兴奋起来:“不知芹圃可在家?”

“除非进城来看我们,这也太巧了!一般总会在家的。”

待找到曹雪芹的家,一眼望去那是怎样的几间破草房啊,蓬牖茅椽,又低又矮,门前野草丛生,满目凄凉。二人不觉一阵难过,面显凄然之色。

这是山脚下朝着东南方向的四间旧茅屋,一间独开一门是厨房,三间一明两暗:左边一间是他和他从金陵带来的那位新妇一起住的,中间一间是他前妻所生的方儿住的,右边一间则用作为他的书房了。

围绕这茅屋,有一圈以刺藤树扎成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开着小花的爬山虎,不远处又有几株蔓延的丝瓜藤,藤下挂着几个老丝瓜。

这天早晨,曹雪芹先是画了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一光头圆脸的文人,正在抚松远眺。画的左下角,题了“燕市酒徒”四个字,署名“梦阮”,又加盖了两方闲章,这才将它钉到墙上。他先自欣赏了一会儿,接着便又埋下头去,专心整理起他的书稿来了。

金陵回来之后,曹雪芹根据自己对他们曹家生活过的那一座“大行宫”,也就是江宁织造署院的仔细考察,觉得原先自己在《石头记》中对荣、宁二府的描写,尚有很多很多地方需删改和增补。

许多东西,在未动笔写之前是一种感觉,待写过一遍之后,再回过头去观察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实际存在的往往比头脑中想象的要丰富、扎实得多!

然而,兴冲冲地理过一遍稿子之后,曹雪芹又叹起气来了。有好多稿子被借走后尚未还回来。因为人家借去后看着有意思,就又转借给他人看,这样借来借去往往要很长时间,有的则干脆就被丢失了。

“下回不管他是谁,原稿反正是再也不能借给他了!”

“但是来借看的人非亲即友,都是喜欢自己文字的人,也算半个知音吧,硬是不借怕也说不过去呢!”

曹雪芹正这么打着肚皮官司,就听篱笆外有人在叫:“芹圃,芹圃!”

他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了,不禁喜出望外:“是敬亭呀!快请,快请!”

曹雪芹边说边跑出门去迎接,这才见来的不仅是敦诚,还有他哥哥敦敏呢!曹雪芹高兴得不禁张开双臂将他们兄弟二人紧紧搂住,久久不愿松手。

曹雪芹朗爽地高声大笑说:“今儿可真是贵人天降,怎么也想不到你们会来——难为你们怎么摸到这地方的?”

进门头一件事,便是吩咐妻子:“来了稀客,赶紧去打酒、切肉。这个……你还是再去王记酒铺,找王老板商量一下吧!”

妻子心领神会,苦笑着说:“知道啦,这还用得着你嘱咐呀!”

敦氏兄弟立即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所以赶紧说:“唉,芹圃,我们来看你,却又害得你赊账,不好意思啊!还是别买肉了,就要点酒吧!”

“不,酒要,肉也要。今儿高兴啊,要一醉方休!”

进屋看时,倒也别有一番意致:小窗糊着雪白的新纸,颇为明亮。墙上挂的是一把直垂的三弦儿,一把斜着的宝剑,枣红的穗子显得十分潇洒。小桌上就是笔砚,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碟子里面装着绘画用的颜色和两个水壶、笔洗。

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桌上几上到处摆满了奇姿异态的石头,墙上贴着画的大石头,一个古装的人向着石头躬身施礼。

“芹圃,”敦诚抢先说话了,“您真不愧是石头下凡,满屋子都是石友呀!”

进书房坐定,敦氏兄弟先看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新作说:“这是夫子自况图吧?”敦诚指着“燕市酒徒”四字题款问曹雪芹。

曹雪芹笑着,未说什么。

“芹圃,卜宅三走了,你可知道?”

“他怎么走了?是回浙江?他不是想求个功名的吗?”

曹雪芹这一问,倒使书房内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

“哪里。是卜宅三未能参加会试就死了,可叹啊!”这么一说,令曹雪芹也顿时叹息起来。

对这位多年前宗学里的同学,曹雪芹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那一晚的中秋夜谈,更是记忆犹新。他不禁伤感地吟道:“唉。‘两部蛙鸣新雨后,月明人立小桥头’,此人已矣!”

敦敏大惊道:“啊呀芹圃,你真好记性,这不正是卜宅三那个中秋夜畅谈时应你所请而即兴写出的一首七律中的两句吗?”

敦诚觉得三人好不容易才得以一聚,这么伤感怎么行,于是就趁机将话题一转:“老哥看你说的,他若记性不好,又怎能写得出那么几十万言的大著《石头记》来?”

说完也不待敦敏回答,又转问曹雪芹:“真的,芹圃,你的书何时才能写完?我们可都等急了。”

曹雪芹于是向两位好友解释了个中原因。一是《石头记》如何结局,他还在认真斟酌;二是度日艰难,需投入精力张罗吃穿,因而既不能保证安坐书房,又影响心境情绪,致使写作进度不能很快……

老友相逢,都分外高兴,彼此谈思念,谈境况,更少不了谈曹雪芹的南行。

“芹圃,您怎么就离了尹家呢?”

“唉,他家的先生,哪里是人当的?你不记得富良的老子说过,‘我雇的这些先生都太不好,等我花钱买一个,准比这个强。’你想给这种混账人家当先生,还能是人?简直是货了!”屋里的几个人一齐哄堂大笑。

“听说他们还给您加了罪款,下了逐客令,是吗?又是怎么回事,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那叫做有文无行。”

敦敏、敦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

“嗐,还不是那两件:一是说我写小说讲故事,这不是当先生该做的;二是我见他们家待丫鬟们太狠毒,太不当人了,我想方设法地搭救了两个,逃出了火坑。她们后来偏要来谢我也太多余。可就让主家知道了,就说我是安着邪心,勾引他家的使女!你说说,在这世界上,做点儿好事都是犯法的!”说毕,一声长叹。大家默然。

“芹圃,我一想起您,就想起诗圣老杜给李白的那首诗,我只改两三个字,就赠给您,最是恰切了!你听:‘不见曹君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西山著书处,相约好归来。’你看如何?!”

曹雪芹一声拍案,把酒震洒了,一面起身大笑,拉住敦诚的手,“你改得好!真好!可我怎比李太白?当不起,当不起!”

敦敏忽见曹雪芹腰间系着一块古玉佩,形极古雅,光莹可爱,便说道:“芹二爷果然不愧是世家,穷到这个分儿上,还有这么少见的古玉挂在身上呢!”

曹雪芹笑道:“哪里哪里。我可难与城里那家贵公子相比,穷得饭都吃不上,桌上一个大绿玉盘盛东西,那玉润得像一汪水。洗脸是一个乌乌涂涂的旧盆,沉甸甸地压手。有一天他的老丫鬟高起兴来,打磨了一下,吓了一跳——原来是个金的!我拿什么比人家?这玉是去年在江宁有人给的,他说受过先祖父的恩德,无可为报,送给我作个念想儿的。”

“江宁还有人记得你们吧?”

“我原先也不知道我们曹家这号人值几文钱,可一到江宁,传开了,几乎天天有人请我去吃酒,谈先祖时的事情。那真像说书一样!他们没想到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子孙后代,倒把我当了宝贝,轮流着请。这样,我倒省了饭钱盘缠。声气大了,也引起了别人的猜忌……”

大家伙儿听入了神。三人沉默了一会,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敦敏才又关切地问:“芹圃,听说画院来邀过你,你何不应承下来?那里可是有一份不菲的薪俸可拿的啊!”

“事情是有的。皇家画院的人来找过我,说像我这样的画艺到画院去也是一把高手。”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当然是不会去的。”

“这又是为什么?”

“我当然有我自己的考虑。”

曹雪芹这么一回答,敦氏兄弟又不明白了。因而他觉得有必要向他俩作一番解释:“你们两位都知道唐朝画院里的那位供奉阎立本吧?阎立本的画技和文名,在当朝来说应该也是数一数二,享有很高地位的。可是一旦到了画院,那就得被人呼来喝去了。

“比如有一天,正当皇帝和一些达官贵人泛舟游赏时,那皇帝忽然来了兴致,像唤一只狗似的招呼阎立本道:‘喂,你过来,速速将我们泛舟游园的情景画下来!’可怜那位大画家,立时羞得满脸通红,但在皇上的淫威下,也不得不立即伏地描摹,研丹吮粉,直弄得一脖子的臭汗。你们两位想想,我,曹雪芹,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能去干这个事吗?”

敦诚说:“芹圃,你想得对!哥哥主要是考虑你的生活境遇,所以很希望你能应召。但我认为,你这个人,就如一艘不系的小舟,是不能将你关在船坞里不动的。所以还是我以前写诗劝你的那句话:‘劝君莫叩富儿门’。与其被人呼来喝去,‘不如著书黄叶村’。”

敦敏听罢他们两人的话,知道曹雪芹的主意已定,于是又将话题引到了《石头记》这部书稿上:“近来读《石头记》的人可不再是一些熟识的朋友啦!有好多人读过之后都说,这部书是芹圃老兄用来寄托自己身世感慨的。但也有人说……”

“说什么?”

“说你这种书还是不看的好,说不定那里面有什么关碍的话,将来会有麻烦。”

听敦敏这么一说,曹雪芹马上想起了以前从金陵潜回北京的遭遇。怎么,这件事已经传播开来了?这倒是要引起格外注意的。因而他辩白道:“其实,我老早就在书里声明过:我的书不敢干涉朝廷。有些人没看过我的书就这么胡乱猜想,实在是无聊透顶。”

“那么,我说你是在用《石头记》抒发个人的身世感慨,这没错吧?”

“这倒是有一点的。例如书中借几个人物之口说到几次接驾,银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的确是我们曹家上一辈的事。但是若说这本书里写的完全是我们曹家的事,那就未免迂阔了。

“比如书中写到贾家许多秽事,难道我曹雪芹发疯了不成,把自己家的丑事公诸天下,把我的一些长辈都丑化一遍?不会的嘛!我只不过是将一些耳闻目睹的很多大族人家兴衰的事,多方收集再加以渲染,然后精心编缀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而已。”

“那宝玉呢,是否确有其人?”敦诚又问。

“宝玉嘛,应该说完全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不信你倒仔细排排看,你们跟宗室里的那些贵族子弟接触多,差不多都认识,那些有着三妻四妾的公子哥儿,有哪一个配做他的模子的?

“他真的只是我的想象,也是我的一个理想。人们猜想的可能是谁谁谁,不对的。是不是我自己?也不是的。但是我喜欢他,当写到他的一些反叛行为,写到他所说的那一些狂悖言语的时候,我心里就觉得非常痛快,就像他代我说出了胸中的郁闷一样。

“因此,我只要一写到他,就停不下来了,饭也不想吃,觉也不想睡。在宗学当差时,晚上你们都回家了,剩我一个,一灯如豆,常常会写到东方露白,才扔掉笔呵呵手,爬上床小睡一会儿。也有时写到深夜,出门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去透一口气。那夜晚啊,但见一勾弯月,欲隐西山,满天星斗,万籁俱寂。这时我会想到,我曹雪芹,在这茫茫天宇中,也就能留下这一部书稿啦!”

敦诚显然对曹雪芹的这一番话很感兴趣。他接着说:“这么说来,芹圃,你对世事的确是看得十分超然了。怪不得你绝不去应那画苑之召而一心一意写你的《石头记》了,是不是?”

“敬亭,今天我当着你们哥俩的面,可算是把话说透了:其一,我确实是不想再去当什么官差了;其二,我对世事,倒是并不超然的。如果真像佛家那样,一切看透,那我还写那《石头记》做什么?不过,时已近午,咱们也别再超然了,还是喝酒要紧,是不是?”

敦敏、敦诚兄弟闻听哈哈大笑,一边起立一边说:“芹圃,几年不见,你还是未改诗人本性。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新嫂子可能也已将酒菜准备齐了,咱俩可是头一次品尝她的厨艺哩!”

敦家弟兄早觉饿了,芳卿下厨做饭,不一会儿便端了几样酒菜上来。曹雪芹太兴奋,酒也比平常加倍地痛饮起来,兴致高极了。

后来有些醉了,那狂放之形、惊人之语越觉与往日不同。大家担心他酒太过量了,劝住了他,让他到内屋去卧憩,他不肯。这一席酒,果然喝得痛快,三人都略有醉意。敦敏、敦诚各自写了诗送给曹雪芹,以表示对曹雪芹的同情和慰问。

敦敏的诗题作《赠芹圃》: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苍足烟霞。

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

新仇旧恨知多少,一醉方休白眼斜。

这诗的前两句,描写出曹雪芹居住的环境。三四句,写曹雪芹的行踪和生活的苦况。五六句,道出曹雪芹一生的坎坷遭遇,燕市哭歌徒增悲,南国寻梦梦成空。尾联二句,则点出他在“新仇旧恨”的熬煎中,依然保持着像阮籍那样疾恶如仇的高洁人格。

敦诚的诗题为《赠曹雪芹》: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

衡门僻苍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

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诗的内容,与敦敏那首大致一样。不过,敦诚诗里对曹雪芹贫居山村的苦况,做了更为真切的描摹。“举家食粥酒常赊”,那该是怎样艰难地度日!“日望西山餐暮霞”,夕阳残照,晚霞满天,景色是够美好的,然而,暮霞又怎可疗饥呢?自然景色再美好,也饱不了肚皮,那恐怕意味着,有时竟至到了断炊的境地了吧!?

“司业青钱”,用唐代苏司业借钱给郑虔用来买酒的故事。杜甫有句:“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酒钱。”“猪肝食”,则是用了后汉闵仲叔的典故。据《后汉书》卷五十三记载:闵仲叔住在山西安邑地方,是个很有气节的人。因年老家贫,无钱买肉,只能每天买猪肝一片。店主嫌麻烦,不肯卖给他。这事被安邑县的县官知道后,便指令县吏照顾他。但闵仲叔不愿为生活琐事而牵累别人,竟离开安邑,迁居异乡。

这两首诗,以豪言壮语写辛酸情状,益增其悲悯之感,反映出曹雪芹晚年的穷愁潦倒,也再现了他穷不馁志、孤高不屈的嶙峋风骨。

“好诗!”曹雪芹大声叫好,“尤其是‘步兵白眼向人斜’这句,最为精彩。对这个社会,我们真得学学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要施以白眼,斜看人生了……”

话未说完,却见妻子和敦敏走进书房,妻子对曹雪芹说:“你看,大敦叔叔又为方儿留下这么多银子!”

曹雪芹不禁一阵脸红,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唉,看你们兄弟俩总是这样,叫我怎好意思啊!”

敦敏、敦诚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并再三邀请他们全家进城做客,说毕便登上来时的马车,往回走了。

这年冬天,敦敏曾又一次来访,不巧曹雪芹又外出,没有见到,留下一首绝句《访曹雪芹不值》: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

山林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冻云晚烟,一派萧索凄凉景象。曹雪芹悲惨的身世、落寞的晚境,岂不正像这沉沉欲落的夕阳吗?敦敏触景生情,不禁吟出这样的悲歌,怅然而归。

红颜知己“脂砚斋”

在曹雪芹穷困潦倒的下半生中,除了有敦敏、敦诚兄弟以及张宜泉等一些知心朋友之外,更有一位红颜知己“常伴”。她不仅给了曹雪芹巨大的鼓励与安慰,更给了他相当多的实质性的帮助。

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日子里,有一位署名“脂砚斋”的支持者,为他作出了特殊的奉献。

可惜的是,我们至今也不知道这位帮过曹雪芹大忙的知心朋友姓甚名谁。除了留下的一个别号“脂砚斋”,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她也从未在曹雪芹的生活中出现过,所以,就只能在“常伴”二字上打上引号了。

但是,通过仔细阅读《红楼梦》,我们还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以及她为《红楼梦》、为曹雪芹所做的一切。

只是由于历史的局限,她不便像当代人那么张扬。她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尽量不露出真实的形态。她愿意为《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奉献一切,默默地、无怨无悔地工作着、工作着,直至曹雪芹告别人世之后,她还在为《红楼梦》而忙碌。

尽管她埋藏得那么深,但后人最后还是从《红楼梦》的第二十六回,找到了有关她的一些“蛛丝马迹”——因为她在批语中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这是脂砚斋的一段自言自语,但话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就是:“回想有人将我比作钗、颦等人的一个知己,我怎有如此的幸运呢!”

如果她不是女性,又有谁会将她比作书中的那些女性人物的知己?如果她不是女性,而且又不是特别喜欢小说中那些女性人物的女读者,她又怎么会说出“余何幸也”这样的话来呢?

后面的“一笑”两字,也很有意思:是说我写这批语,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并不是说因为有人将我比作钗、颦等人的知己,我就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了。这也流露出了作为一个女性读者的细腻和周到。

还有,同是在那一回书中,写到贾宝玉逗林黛玉,那位宝贝儿用了一句戏剧台词:“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

“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儿解闷的!”

不说宝、黛两人怎么打这场嘴皮官司,单说脂砚斋又在这段文字的旁边写下了这样的四字批语:我也要恼。

这不很清楚地表明了,作为一个女性读者的脂砚斋,她是完全站在林黛玉的立场来看待这一场口角的,就好比是说:贾宝玉向林黛玉说这种非礼的话,要换成我是林黛玉的话,也一定会被他气哭的!

脂砚斋,这位伟大的女性,无疑又是处于孤独寂寞中的曹雪芹的一抹温暖的阳光。更确切地说,她不光是带给了曹雪芹温暖和安慰,而且她还全程参与了这部《红楼梦》的创作,是一位完全抛却了个人功利的支持、鼓舞曹雪芹的合作者。

她所做的工作,包括情节的修删、书稿的整理、文字的誊抄甚至逸文的补写。特别是她所作的批语,对后人了解曹雪芹和《红楼梦》,可说是留下了非常宝贵的资料。

首先,是她帮曹雪芹选择、确定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我们读《红楼梦》第一回,可以知道这部小说的名字曾有过《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好几个。

在介绍过那些题目的来龙去脉之后,曹雪芹写道: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是结论性的一句话,由此可知曹雪芹当时是完全按脂砚斋的意见办的。

在《红楼梦》的创作、修改过程中,脂砚斋常常根据自己对作品的深刻理解而建议曹雪芹对一些情节作一些必要的修删。

这种例子很多,最典型的一处是在《红楼梦》的第十三回。这一回书,曹雪芹原稿中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脂砚斋认为这种据实描写不妥。在批语中她说:“……因命芹溪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曹雪芹完全尊重了她的意见,所以我们现在所读的《红楼梦》,其第十三回就变成了“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关于秦可卿如何“淫丧”的过程和细节描写通通删去不见了;或者说,原先的直露描写变成了现在的隐笔暗写,作品的格调就大大提升了。

请特别注意“脂评”中的这一个“命”字:“因命芹溪删去……”她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呢?

因为在我们现在的习惯语境中,好像只有领导对下属、老师对学生,才能用“因命”去做什么什么这样的口气说话。200多年前,那时的等级和上下尊卑应该更加分明,脂砚斋怎么会用“因命芹溪删去……”这样的语气来说这件事的呢?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确实是合作多年的知心朋友,所以才敢用“因命芹溪……”这样的多少带着点玩笑成分的口气说事,让后人读时感觉到更真实更可亲。

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在读《红楼梦》的同时再随时读读她所作的“脂评”,就一定会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比如第六回“脂评”:“……借刘妪入阿凤文,送官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记数,哪能领会也?”

第十一回“脂评”:“……幻情里有乖情,而乖情初写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

第五十七回“脂评”:“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

第七十四回“脂评”:“……文气如黄河出昆仑,横流数万里,九曲至龙门,又有孟门吕梁峡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险怪特文采,令我拜服。”

“慧心神手”、“不负大家后裔”、“圣手神文”、“令我拜服”等语,可谓写尽了她对曹雪芹的理解与崇拜。尤其“默立阶除良久”这一段,那种被曹雪芹小说所深深打动的描述,我们今天的读者即使未读《红楼梦》,单单读她的这一段评语,心弦就已经被拨动了。

正是抱着这种既崇敬又亲近的态度,脂砚斋与曹雪芹相依相伴,不厌其烦地为他做着许多拾遗补缺的工作。一字字地校对、修补、删改,这种工作既琐碎,对全书似乎又无关宏旨。但如果不做,任其缺失,虽是“白璧微瑕”,那也毕竟是留下了瑕疵,会令后人遗憾的。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文末“脂评”记:“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说明《石头记》这部小说在当时就有很多人借阅,致使文稿在流转过程中常常有章节缺失的情况发生,时时要令脂砚斋发出连连的叹息。

当然,有时就不光是叹息,不光是代为补写一些零星的缺失文字,几乎是整回的代写了。如据研究者考证,《红楼梦》庚辰本第七册自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实共十回书,却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待到较晚的本子,这两回书就补全了。是曹雪芹自己动手补全的吗?不是,因为那里面有许多破绽,被定为伪作。而从这伪作的年代和质量来说,又只可能是出于脂砚斋之手了。

最重要的,是脂砚斋还为这部《红楼梦》写了“凡例”,并将之放在整部书的卷首。这就有点像当代人为一些重要的著作所作的“导读”了。

这篇导读可是写得太好啦!特别是文中所题的那一首总诗,其最后两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可谓道尽了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全部心血,非常有助于我们深入地了解作者曹雪芹写作此书时的苦心孤诣和惨淡经营。

当初在曹雪芹离京南下的这一载有余的时光里,脂砚斋也是最想念他的人了。她受曹雪芹重托,在二人不能相聚时,为书稿多下工夫收拾整顿。

脂砚斋果然不负所托,到乾隆二十五年秋日,已经编整出一部四次评阅的本子;内中仍有短缺文字之处,空着等待曹雪芹回来。

曹雪芹在江南,也不会空闲,又写出了不少章回。脂砚斋日夜盼望着曹雪芹的归来。这天曹雪芹托人捎回来一个包裹。这个包裹不是财物,而是一大摞新的书稿!脂砚斋十分兴奋,细细地阅读起来。从脂砚的批语来推断,她与曹雪芹并不是能够经常聚居的。

她的批书是在与曹雪芹不能会面时作的,那隔离着的情况,从批语口气中有明显的透露。这当然可能是因为曹雪芹出外南行了。

但是这里面还有别的缘故,是被迫分开的。这也许是由于生计上的问题而不得不另作安排。也有可能是被迫而暂避,因为他们二人的重会在当时舆论的目光里是不合法的,是不光彩的事情,有人施加了压力,逼他们离开。敦家弟兄的诗所说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包含着这种难言的悲剧性故事。

脂砚斋,多么不平凡的一位封建时代的知识女性!曹雪芹有这样的一位知音长期相伴、相帮,也真是三生有幸了。

近邻好友鄂比

从南方归来,有了芳卿这样一位贤惠能干而又富有才情的新妇相伴,对于又一次受了刺激的曹雪芹来说,实在是一种很大的精神安慰。二人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苦日子中也自有一丝甜蜜和乐趣。

前妻留下的方儿,已经长到八九岁了,聪明乖巧,活泼可爱,也肯听话,曹雪芹很是爱怜。这是曹雪芹唯一的骨血,也是他精神的唯一寄托和希望所在。

坐吃山空,生计是越加艰难了。当年初回北方时,虽说被抄家近于扫地出门,但终究随身还有一些携带。特别是爷爷遗留下来的一部分书籍、字画、古玩,从抄家余劫后散失遗落的弃物里挑拣了一些带在身边,仍不失为传家的宝物。可是,只因为日子过得惨淡,时不时已经陆陆续续拿到琉璃厂海王邨旧书肆或古玩店卖掉了。

现今手头上还珍藏着一套《全唐诗》。那是爷爷楝亭公当日在江宁织造任上监刻的保留精印本,是精选的开花纸印的,高丽纸做的磁青皮,细锦包角,精纹织锦的函套,每本都盖有曹寅的藏书图章。这是祖父奉旨给康熙皇帝监制时,特为精印、精装的几部中自己留下的一部。爷爷最为喜欢和推崇唐人的诗,曹雪芹受爷爷影响,从少年时期起也嗜读若命,几乎天天都要展卷诵读,爱不释手。

“二少爷,您把这书用包袱包起来做什么?”芳卿见曹雪芹把《全唐诗》不再放回书箱,而是用一张外出时包裹衣物的白包袱皮,把书通通兜在里面,便不解地问。芳卿平日说话,仍沿袭30多年前在南方的惯用语,称呼曹雪芹“二少爷”。

“唉,粮食一点儿没有了。一家三张嘴,嗷嗷待哺,吃饭要紧啊!再说,方儿太小,又瘦弱多病,小孩子家怕是熬不住的。”

“不,不,就是把我卖了,你也不能拿太老爷这套书去卖掉。要卖,就先拿我从南方带来的那几副锦样卖出去,换几个钱,先贴补着用。”

“那怎么成?!你那几副锦样,都是绝品,怎么舍得轻易就舍弃呢?”

“不妨事的,反正图案我都已经描画下来了,也不可惜。”

曹雪芹终于拗不过芳卿的一片诚心,这一次还是先把芳卿带过来的几片锦样,拿去卖掉了。可怜巴巴仅换回来三四两散碎银子,曹雪芹从集市上买回些粮食勉强度日。芳卿知道曹雪芹嗜酒,就又去到村头上酒店里,给曹雪芹打回一瓶老酒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决心抓紧时间,把《石头记》后三十回写下来。这回南行收获还是不小,亲眼见到的人事沧桑,有意访问过的亲朋故旧,都给了他许多新的感受,激发他进行新的思考。

故事的结局更明晰了,他意识到宝玉到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出家做和尚。这世道太黑暗,太不公平了,遁入空门,或许是他最后的抗争!

他不顾一切地,趴在炕沿上拼命地写作。白天时间不够用,晚上在一豆灯光下,奋笔疾书。往往是写一阵,停下笔来叹息一回。有时候写到伤心动情的地方,竟会小孩子般放声“呜呜”痛哭起来,惊动得芳卿赶紧过来安慰他,用手帕为他拭擦眼泪。

偶尔出门去,曹雪芹也总是将纸笔卷藏在腰间。当时人们大多穿长袍,纸笔揣在怀里,外边一点显露不出来。在外边与人交谈,听到别人讲话中有用得上的话,或者见到眼前有些特点的一景一物,他便即刻解开包袱,借着一块石头,或一个树墩子,铺开纸,蘸饱墨,提笔就写起来。有时甚至痴痴地和石头说起话来。

据说有一次,他跟人在茶馆里聊天,说着说着突然站起身,拔腿就往家里跑。有人好奇,紧跟他身后去看,等赶到曹家看见他已经趴在炕沿上写他的书了。不了解他癖性的说他痴,甚至说他大概是犯了疯病。了解他的人,都佩服他处处留心好学,有股子毅力。如此坎坷的境遇,写书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早打退堂鼓了。有人不解,饭都吃不上了,还写哪门子书啊!曹雪芹却把写作《石头记》当成了他的生命。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曹雪芹晚年在山村的贫居生活,多亏了他有一个好乡邻,那就是外号鄂三的鄂比先生。

鄂比是旗人,属镶白旗。据说他的先祖在外做过官,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被拔旗归营,回来居住。他姓鄂卓尔,又自称鄂苏拉氏。鄂苏拉氏系满语,意思是大白丁儿。

他这么自称,实际包含着对社会的不满与牢骚。他粗通文字,能写善画。这鄂比为人爽直,见义勇为,肯于急人之难,打抱不平,也是生就的一副傲骨。又生性幽默,爱开个玩笑,时常闹点恶作剧,挺招人喜欢。如今在香山一带,关于他的传闻还很不少。

他家住在正白旗村北上坡下面,距曹雪芹住处不远。他听说曹雪芹能诗善画,为人正直豁达,心里十分倾慕。在日常交往接触中,两人秉性相投,很能谈得来,天长日久,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有一年的除夕,邻人赠给曹雪芹一副对联,内容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赠这对联的就是鄂比,人称鄂三爷。

他们二人有许多相同爱好:画画儿,吟诗,喝酒。鄂比没有曹雪芹画得那么好。曹雪芹的画高雅洒脱,鄂比画得比较粗俗一些。但鄂比泼墨大胆,有时粗俗中也能透出些侠骨胆气。

有一年,香山小府村张家大财主,外号张瘤子,聘请鄂比去给他家新起的宅院画影壁。这张家开设酱菜厂发了大财。一次乾隆游香山,吃到了张家酱菜厂的酱菜,夸说味道好,甜脆适口,色味俱佳,随即御赐“天义”二字。从此,张记“天义酱菜”出了名,成了皇宫贡奉。

鄂比心里想,你张财主别蹬鼻子上脸,有了几个臭钱烧的,我偏不侍候你们这种比酱菜还黑的黑心人!

这事让曹雪芹知道了,便劝鄂比说:“鄂三爷,干吗不去呢?画笔在咱手里,听咱使唤,正可以借这机会恶心恶心他!”两人如此这般,商量出了一个好主意,鄂比满心欢喜地应聘去了。

鄂比来到张家,张财主好酒好菜款待。只两天时间,一幅丈二影壁就画完了。大家一看,画的是一幅青面獠牙的小鬼推磨图。

张财主先是不悦,新宅院里画个鬼,怪不吉祥的。后来转念一想,对,我腰缠万贯,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让穷小子们看看,今后谁敢不听我使唤!

张财主正待高兴夸耀一番,没想到鄂比开了腔:“俗话讲‘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我画的小鬼,偏偏不给张家老爷推磨!不信,瞪大眼睛再仔细瞧瞧!”

大伙儿仔细一瞧才明白,这个小鬼只有一条腿,那神态好像画的就是“瘸腿张”。张财主明白过来,气得脸色焦黄,差点儿晕过去。他金鸡独立的那条腿一哆嗦,一跤摔了个大马趴,栽倒在地上。

嗜酒狂饮,更是他俩的共同爱好。曹雪芹这次从南边回来,生活境况更不如前,有时候连举家食粥都做不到了,哪还有钱去打酒!但是酒痛难熬,两人还是经常到附近小酒店里赊欠喝两盅儿。

一天,二人又来到小酒店喝酒,可两个人口袋里分文皆无。酒店主人犹豫了一下,使了个眼色让伙计端上来了一碗酒。掌柜的本是想借此怠慢他们,不想鄂比和曹雪芹一递一敬,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满开心。喝干一碗,又要一碗,一气儿喝了五大碗。

酒喝完了,曹雪芹说:“掌柜的,先记上账吧!”掌柜先是一愣,然后说:“曹二爷的前账还没清哩!”意思是这次不能赊欠了。

已经半醉的鄂比二话没说,解下曹雪芹系在腰间的白包袱皮,取出纸笔,当场挥笔画了几枝青竹。曹雪芹接过笔,又抹了几块嶙峋怪石,然后交给掌柜的,说了声“咱们明儿见”,便拉着鄂比扬长而去。

过了两天,二人从这小酒店门口经过,掌柜的眉飞色舞地迎了出来,说:“二爷,您跟鄂三爷画的那张竹石图,有人给10两银子,我给出手了!银子都在这儿呢。”

曹雪芹扬扬手,一笑说:“一两银子还酒账,剩下的先存在你柜上吧!”

这一传说或许不无夸张,但曹雪芹用卖画钱来付酒家,却是千真万确的生活实情。鄂比仰慕曹雪芹的学问与为人,跟着曹雪芹学书法、绘画。鄂比赠曹雪芹的那副对联,真迹犹存,予人以悠悠遐思。

曹雪芹晚年贫病交加,鄂比对贫病中的曹雪芹给过许多照料,闲暇时还替曹雪芹抄写整理过书稿。他们的一段真挚友情,确实是十分珍贵的。

槐园酒馆叙旧情

乾隆二十七年秋天,曹雪芹冒雨从山村踽踽独行,一大早就赶到了敦敏的居处槐园。

槐园在宣武门内太平湖畔。淅淅秋雨中敦敏的家门紧闭着,大约还没有起床。曹雪芹就在槐园门前廊下暂且避雨,为了驱寒不时来回走动着。

正在这时,忽见一人远远走来,腰间挂着佩刀。因来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走近才看清竟然是敦敏的弟弟敦诚。

敦诚也是万万想不到有这种巧事,一个劲儿地说:“奇了奇了,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儿!我平常也不怎么到哥哥的府上来,即使来,也不会是这么早,更不会这种天气来。这次是感到心情不好,才来找哥哥叙叙的。”

见到曹雪芹,敦诚分外高兴。他见曹雪芹衣衫单薄,一大早走这么远的路,必定早已酒渴如狂了,便拉着曹雪芹就近走入一家小酒馆,要了酒菜,二人对饮起来。

曹雪芹告诉敦城,他的《石头记》后三十回,就要写毕封笔了。家境艰难,儿子方儿身子不大好,一直瘦弱多病。不过,举家食粥也过得习惯了,困苦压不倒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敦诚见他还如以往一样豁达乐观,也就放心了。

待他们酒足饭饱,准备离席而去时,只听敦诚轻轻喊了一声:“糟糕,一早儿出来,竟忘记带钱了!”曹雪芹下意识地掏了掏兜儿,囊中空空。他早已一文不名了。正在二人情急游移之际,敦诚“叭”一下取下佩刀,递给酒保说:“暂做抵押,回头取钱来赎。”

曹雪芹深为朋友的豪爽感动,兴之所至,即时作了一首长歌,谢敦诚“解佩刀沽酒而饮之”的至诚。可惜这首长歌已不复存在。只有敦诚写的《佩刀质酒歌》一首,收存在他的《四松堂集》里,记下了这次富有戏剧性的豪饮。

诗首小序云:

秋晓,遇曹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曹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曹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也作此答之。

敦诚的《佩刀质酒歌》也是一首长诗,叙写了他们相聚相饮的欢快情怀,结末有这样数句:

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

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

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

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曹雪芹杯酒下肚,胆气逼人,朗声大笑,击石作歌。这种旁若无人、雄视千古的豪迈气概,正是英雄本色。敦诚为他敢笑敢骂而高歌,也为他生不逢时,“君才抑塞”而不平。

不期然,这一次槐园与敦敏、敦诚兄弟的相聚,竟成了他们的永诀。

痘疹流行子先殇

曹雪芹在北京西郊的小山村里一住10年,生活困顿不说,有时甚至还要受官兵的气,日子真是过得非常艰难。

幸亏这一部《红楼梦》的初稿是早已完成了的,现在所要做的主要是一些增删修补和进一步完善的工作。否则,一边要为生活奔忙,一边又要静下心来撰写长篇小说,也实在是有点勉为其难了。

更何况,由于长期的生活困顿,又熬夜写作,曹雪芹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眼看着慢慢地就垮下来了。偏偏又是流年不利,北方地区,先是连着两年的雨涝,到处闹洪水灾害。天灾加上人祸,真弄得有点民不聊生了。

进入乾隆二十八年癸未,老天像是有意与人作对,正好与往年反了个个儿,这回像是再也无雨可下了。一开春便是大旱,春播春插都进行不了啦!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种不是什么都得不着吗?这一来,连皇帝老儿也急啦!但那时又没什么人工降雨之类的科学办法,唯一的举措就是向天祷雨。这是一种封建迷信的求雨方式,但雨是你能叫得来的吗?

另外,就如敦诚诗中所记载的情景:“蠲诏无虚辰,常平百万石,度支千万缗。”拿出国库中的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开粥厂赈济灾民。但真正能到老百姓腹中的东西又能有多少,倒是又给贪官污吏带来了一个贪污、中饱私囊的好机会。总之,街上是物价飞涨,粮米变成了珍珠宝贝,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苦得没法过了。

清朝有位名叫蒋士铨的诗人,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是时饥民去乡邑,十室已见八九扃。”是说那时候的饥民背井离乡,十户人家有八九家关门落锁去外地逃荒要饭去了。

这种年景,对本来就处在困境中的曹雪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生活艰难不说,心情也更恶劣了。这两者合在一起,就使原来就垮掉了的身体更加衰弱,精神也日渐委顿了。

由于生活的困苦,本来就虚弱多病的方儿,瘦得更不成样子,简直成了芦柴棒模样了。曹雪芹和芳卿内心里都很酸楚,觉着这么小的孩子受这么大的折磨怪不落忍的。殊不料,“屋漏又遭连阴雨,船破偏遇顶头风”。这是在历史上也有明文记载的事实: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京城开始流传痘疹,因当时尚无科学防治办法,因此酿成惨祸。

在接种牛痘之法引进之前,出痘几乎成了人生的一个大关!不仅是小孩,即使成人一被传染便几乎是死路一条。也不仅是普通百姓,即使王公贵族乃至皇帝王妃难逃厄运。比如,传说中去五台山出家的顺治皇帝,便是出痘死的。

还有,满洲的那些大将军,叱咤风云,转战边关,真正中刀中箭战死沙场的并不多,但一场痘灾却让他们倒下一批。

那时候,蒙古王公要想进京觐见皇上,是必须随带健康证明的,那便是要证明你是不是已经出过痘了。只有出过痘的熟身才能进京,未出过痘的生身因为怕传染是不许进京的!

也许是因为连年灾荒,人的抵抗力减弱,所以出痘之事虽然年年都有,唯独这一年,也就是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年来得特别凶猛,从而酿成一场空前的大惨剧。

从3月至10月,有9个城门的北京内城,出痘少儿达17000多个。郊区因出痘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十家人家的幼儿剩活的也就一两个!

敦诚的记载更直观、具体。他写道,“燕中痘疹流疫,小儿殄此者几半城,棺盛帛裹,肩者负者,奔走道左无虚日。”“初阿卓患痘,余往视之,途次见负稚子小棺者奔走如织,即恶之。”

路上背着小棺材的人奔走如织,疫病肆虐的情形的确是非常严重了!坏消息不断地传到曹雪芹的耳中,先是其挚友敦家,一门就死了好几个人:“阿卓先,妹次之,侄女继之。”“一门内如汝姑、汝叔、汝姐、汝兄,相继而殇……”

紧接着是近在紧邻的好友、那位村塾的老师张宜泉家。他们兄弟两户人家4个小孩有3个被痘疹夺去了生命!坏消息就这样不时地传人贫病中的曹雪芹耳中。

他一边为好友与邻舍的痛失爱子爱女而痛惜,另一边又不能不一遍遍地仔细审视自己身边所剩的唯一的爱子方儿,日夜提心吊胆,担心痘疹这个恶魔也会不期而至。

这孩子虽因为缺吃少穿,长得像根豆芽菜似的瘦弱,却是绝顶的聪明。他的欢笑和无忌童言,已经成了唯一能带给曹雪芹一点满足和安慰的天籁之声了。

然而,越担心发生的事情,偏偏就真的发生了。这一年的秋天,他的爱子方儿,也终于难逃厄运,他开始发烧出痘了。

在当时,能用来治痘的具有清心和镇惊功能的最好的药材,是极为贵重的犀角和牛黄。曹雪芹本来就衣食不保,又哪有这个经济能力来为爱子搜求这些药物呢?

因而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子日渐垂危,最后夫妻俩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被这可恶的痘疹夺去了他幼小的生命!

曹雪芹发狂似的抱着儿子哭叫:“方儿乖乖,你不能死,你不该死!该死的是爸爸!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妈啊……”他哭得是那么伤心,简直就要晕死了过去。

芳卿也哭得泪人儿一般。不过,她明白这时候最要紧的是劝慰曹雪芹,要他节哀。他要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可就彻底完了。她扶住曹雪芹,帮曹雪芹把方儿又放回到炕上。她劝曹雪芹到外屋去歇歇,好给方儿净净身子,换一件干净衣服。

这一切安排停当,芳卿又快步走出门去。她是要去找鄂比老爷,叫鄂比帮把手料理一下方儿的后事。鄂比得知曹雪芹丧子的不幸,感叹不已。他知道曹雪芹家里已无长物,就自己携带来几块平时作画用的画板,将就着钉了一个小棺木把方儿盛殓了,运到村外一处乱葬岗子,就地埋葬。

失子的悲痛,几乎要把曹雪芹的精神摧垮了。他每日怔怔地不说一句话。有时他一个人到儿子方儿的坟头上,一坐就是大半晌,别人叫他,他好像也听不见。有时又会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惊得树上的乌鸦“扑棱棱”乱飞而去。

含恨离世的大作家

对处在贫病中的曹雪芹来说,夺去了他爱子的生命也就等于夺去了他自己的生命。他悲痛万分,竟数日不吃不喝不眠。他变得更加衰弱了。但他还是硬撑着,天天都要到爱子的小坟头去低头流泪,绕着坟墓徘徊。

在这种痛苦心情的支配下,酒也喝得更凶了。忧能伤人,充满忧伤地喝酒更能伤人,慢慢地他也彻底病倒起不来了。

那些朋友敦诚、敦敏兄弟也好,张宜泉也好,一个个都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暂时也没心思再去顾及远在香山脚下的曹雪芹了。

鄂比时常来家劝解,可是不见效果。曹雪芹酒喝得更厉害了,那是喝苦酒,喝闷酒。只是在稍稍酒醒的时候,他要纸要墨,含泪赶写他的书稿。

挨到了这一年的年末,终于有一天,曹雪芹也病倒了。鄂比一边劝慰他,一边帮他整理书稿,劝他来日方长,还是将养好身体要紧。曹雪芹眼里满含着泪花,嘴角却流露出淡淡的笑,平静地对鄂比说:“该写的写了,该骂的骂了,这个世界,我再也无可留恋的了……”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富人家正是爆竹声声,笑语欢腾的时刻,一代文豪曹雪芹,却在贫病交加、极其凄凉悲惨的情境下“泪尽而逝”!这一年他还不到49岁。在鄂比这些邻里朋友的帮助下,芳卿强忍悲痛料理丈夫的后事。

出殡那天,按习俗要撒一些纸钱。一位来帮忙的老妇人,见曹雪芹家没有别的纸可用,就从曹家柜底下找出一些写了字的纸,剪了剪,权当做纸钱烧了一些,一路上又撒一些。及至鄂比和芳卿回来后发现,已经所剩无几了。

可怜曹雪芹在最后岁月里辛苦经营续写的《石头记》后三十回文稿,就这么散佚了。也有人说,经鄂比赶紧回头去捡拾,大部分又找了回来。不过,这都是一些传说而已。《红楼梦》后几十回之所以未能传世,恐怕主要还是政治方面的原因。

正月初二,敦诚家的门上人来禀报主人,说有一老者求见,是曹先生家里打发来的。敦诚心中甚喜,心想曹雪芹总是礼数周到,还想着大老远的来人拜年,遂忙命快请进来。

进来一位农村打扮的老者,见面先行下礼去,口说叩头,新春大吉大利!敦诚连忙搀起,作揖谢道:老人家您辛苦了,大远地进城来。话未说完,只见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的信封。

敦诚吓了一跳,先不接信,忙问:“怎么是白纸的?”

老者忍不住,泪滴于手,“曹二爷没了。”

敦诚脸瞬时变了颜色,接信的手在颤动着。

“怎么人就不行了?哪天的事?可留下什么话?”一连串急切地问。

“二爷是年三十儿夜里没的。他家里昨天就让我送信来,我说大年初一,谁没个忌讳,就推到今儿才来。”

“临危有什么说的吗?”

“听说是来不及说什么就不行了。只听说他说过,书给毁了,还没弄齐,死也闭不上眼哪!”

“家里呢?”

“家里,那什么也没有,真叫可怜!病重时,也没钱买副药调治调治……”

曹雪芹的离世,使敦敏、敦诚兄弟无比悲痛,他们深悔自己对老友病未能在其侧,殁未能临其穴,更没有尽到延医抢救的责任。两人准备了些东西,择日到曹家吊唁,抚慰曹雪芹的遗孀芳卿。

在西山的一个隐僻处一小片平地,远远望去也可以辨出那是一座小坟头,还是崭新的,上面插着一枝白纸的铭旌幡,在寒风中飘动着。

“这就是一代奇才曹雪芹的归宿吗?上次见面还欢活的人哪……”

敦氏兄弟赶到此地,一见这景象,忍不住放声痛哭。敦诚回来所作的两首七律《挽曹雪芹》,留给了后世。凭吊生悲,招魂何处,写出了一个真朋友痛失知交的悲怀,同时作为曹雪芹抱恨而终的见证——

其一云: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回肠故垅孤儿泣,泪迸霜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其二云:

开箧犹存冰炭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地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曹雪芹生前过从甚密的另一友人张宜泉,得知曹雪芹死讯后,几天都吃不下饭去。他写有《伤芹溪居士》一首,寄托沉痛的哀思。诗前还写了这样一段小序:“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

曹雪芹的突然悬崖撒手,承受最大打击的还是他的爱妻芳卿。曹雪芹有一口气活着,二人总还能相依为命,这一去,可让一个结婚未久即沦为寡妇的孤弱女子怎么度日?据说,芳卿痛定思痛,曾用血和泪写下了这样一首《悼亡诗》:

不怨糟糠怨杜康,乱诼玄羊重克伤。

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医嫁裳。

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

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

曹雪芹,一个旷世奇才,一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就这样默默地去了。人们真正认识他是一个时代的巨人,认识他的《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辉煌的杰作,那都是在他去世以后的事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遗著《红楼梦》伟大的思想社会意义和卓绝的文学价值,越来越为人们所认识,所推崇。尽管封建统治阶级及其卫道士百般诋毁、焚禁,人们依然争相阅读《红楼梦》,犹如春风吹绿大地一般,广为传播。

300年来,《红楼梦》成为一代又一代青年人争自由、争解放、争婚姻自主的武器库,反封建的教科书。一本小说,能有这么大的思想影响和社会作用,这在历史上是不多见的。

《红楼梦》在文学方面的成就,更是前无古人,今无来者。一部小说,写到了几百个有名有姓各具个性的人物,个性那么鲜明,形象那么生动,令人呼之欲出。宝玉挨打,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补裘,还有那精明、虚伪而又狠毒的王熙凤,贫穷、善良而又有点儿世故的刘姥姥,一个个都是生活中活生生的人,一个个都是光彩照人塑造极为成功的艺术典型。

遭遇篡改的《红楼梦》

敦诚有一位幼叔,名叫额尔赫宜,由他把《石头记》的一部抄本借给了永忠。永忠读了之后,感动得不由自主,写下了三首诗哭吊曹雪芹。

他说:“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表示了极大的钦慕与憾恨。这已经是曹雪芹殁后5年之事。

傅家的明字辈有一个叫明义的,一生在御马圈当差。他读了《石头记》抄本,写诗20首,其末后两首尤为重要。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也枉然。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报伦!

可知明义所见抄本是曹雪芹原著,与现今流传的一百二十回程高本不同。全书的一条主线是大观园中众女儿由聚而散,荣国府之家亡人散,是政治关系的惨局。

再后,到乾隆四十几年上,新封睿亲王淳颖得读《石头记》,也感叹作诗,说曹雪芹的书是“英雄血泪几难收”。这是第一个这样提法的例子,异常重要!

淳颖本是豫亲王多铎的后裔,顺治时老睿亲王多尔衮得了罪,削了爵,直至乾隆四十三年才命令恢复了这个王爵,让淳颖过继承袭爵位。

我们由这儿看到一个极有意味的历史现象:清代的皇家贵胄,对本来是他们的卑贱的奴仆身份的曹雪芹,佩服得五体投地;对着他的书,为他流泪抱恨作诗抒感,思欲一识。并且开始认识,这不是一位一般的文家才士,而是一位英雄人物!

曹雪芹的意义与价值,并不是清朝帝制被推翻以后,由近代“新人物们的吹捧而抬高的”。

上面所叙的这些人是有福气的,他们还能看到曹雪芹的原著真相。从那以后情况就不同了,亿万读者所能看到的是一部真伪杂糅的拼配补续之本。

在此以前,《石头记》只有抄本,价钱很贵,而且犯忌讳,不敢公然流传,有办法得到的也只能避人偷看。

有一位宗室,与乾隆是堂兄弟,名叫弘帮,是位著名的画家,也能诗文。他就明白表示:“闻《红楼梦》之名久矣,终不欲观,恐其中有碍语。”由此可见当时人对此名著的认识是很复杂的,是有原因的。

奇怪的是,到乾隆五十六年,忽然出现了一部木活字排印的“全本”,长达一百二十回,号称是曹雪芹原著散失之后,幸而复得其后半四十回残稿的全本。

这个本子不但公开传布,而且卷头公然声称是名公巨卿的鉴赏之书!此本一出,立时风靡天下,凡读书的知识分子以至学者名流,几乎人人案头有此一书。

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极为惊人。这究竟是什么力量能造出这样一个斗转乾坤的局面呢?原来这背后有一段重大的秘密经过。

乾隆时的最伟大的文化工作是下令收集全国的书籍,编纂一部规模浩大、包罗万象的《四库全书》。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皇帝出于政治顾虑,害怕世人还能看到金代到明代的满汉两族之间的历史矛盾而引起分裂情绪,因而将很多有“碍语”之处暗暗地删、改、抽换若干部分,最不容许留存的则全部焚毁,宫内武英殿设有专门焚书的大炉。

这个主意,是皇帝的一个名叫和珅的宠臣提醒和建议的。和珅后来担任了内阁大学士,成为《四库全书》的总编纂。他权势极大,而品行不端,贪赃枉法。但是他生得清秀,又善于揣测圣意,还有一定的学识,非常受皇上喜欢。他就是那个名公巨卿,是指挥制造全本《红楼梦》的总策划。

据宋翔凤传述,《红楼梦》是经和珅呈上,并且获得皇帝然之的。这是指什么而言呢?是说最后和珅将删改、拼配的真伪杂糅的假全本呈与皇帝,得到了首肯,认为可以过得去了,命用皇家武英殿修书处活字版的办法印制了,公开流传!

这是一个十分阴险的不动声色、偷梁换柱的歹毒手段,用以消灭曹雪芹的真原本。这件事,乾隆时代不少人知道,但不敢明白记载,仅仅隐约其词地暗示于题记之间,以便后世人还可以考察知悉事情的真相。

这个毒计并不是曹雪芹殁后开始的。壬午九月的索书甚迫,已然与此有关。曹雪芹、脂砚斋已在设法,考虑如何对付这个严重的局面。

第二年的曹雪芹之病重以至下世,虽然爱子夭亡也是一个伤害健康的原因,但更悲愤的还是坏人要毁坏他一生的心血。

脂砚斋终于没有办法保护全稿,只勉强将友人处分借的书稿凑齐了,可是已有狱神庙五、六稿为借阅者迷失了!零残的细节,更不计其数。她一力苦撑,作了一些力之所及的补缀工作,勉强弄出了一个八十回的本子,以求问世。曹雪芹临终的死不瞑目,正是这位奇才的深仇大恨。

敦诚挽诗的“邺下才人应有恨”、“目岂瞑”,也正是指此而言。

曹雪芹殁后的12年,乾隆三十九年甲午的八月,脂砚斋在她自己收藏的一个抄本上的开头处批道:

针对书中正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也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也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这就是脂砚斋下世之前最后写的一段沉痛的批语,即可作为绝命词来看了。

她流着泪祈祷。她表明曹雪芹泪尽而亡,抱恨的就是书未成。而所谓书未成,并非是说书未作完,不敢直言全稿之后已遭破坏不全,只能说未成。也不敢说希望真本必须永存天地之间,不容阴谋破坏,而只能说“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这是多么令人悲愤的深冤至苦啊!

这一对苦命知己,为这部书,苦斗了一生,最后留下了这几行痛心无比、抱恨无穷的泪墨。

曹雪芹的一生,并不是一本传记所能表达的。如果要为他镌刻碑文,最好的文词应该就是脂砚斋的泪笔写下的这一段可歌可泣的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