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学的日子

竹桃二物不相同,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去化龙君作浪,人生何地不相逢!——曹雪芹

在“二爷爷”家受训

曹雪芹在回到北京后没过多久,就被家人送到为包衣子弟办的景山官学去读书。后来,还升入咸安宫办的官学。

上学的时候,“四书五经”是引不起曹雪芹多大的兴趣的,于是经常抽时间到二爷爷家,看他画画。曹雪芹的二爷爷,是他祖父曹寅的胞弟曹荃,也就是曹頫的生父。曹荃字子猷,号筠石,须眉皆白,74岁了。

这天曹雪芹又来到二爷爷家,带了几张自己的作品,准备让他指点。

“你来了!”曹荃慈爱地拉住他的手。

“那是什么?画稿?”

“是的。挑了几张来给二爷爷看。”

曹雪芹将一卷画稿,共是4张,打开铺在桌案上,然后搀扶着曹荃逐一细看。

曹荃的画,在旗人中也颇有名气,加以在“内廷行走”多年,见过无数名家的真迹,鉴赏尤其不虚。所以曹雪芹很重视二爷爷的评论,此时不住看他的脸色,急切盼望着能有赞许的表示。

两张山水,一张瓜果的写生,曹荃看了都没有什么表情,而且头还在微微摆动,仿佛不以为然。

曹雪芹正在失望,忽然听得曹荃高兴地说:“这一张好!”

这是最后的一张,几棵新生的竹子,摇曳生姿,衬着一块寥寥数笔而已得古朴拙重之趣的石头,是曹雪芹那天为朋友洗尘,薄醉归来,一时兴到之作。

“居然满纸清气,可以问世了。”曹荃又说,“我的号真该送给你才对。”这是赞他《筠石》画得够工夫了。

曹雪芹心里大喜过望,能得到画画大家如此的称赞,觉得如醉酒般,脚下飘飘然有些站不稳,除了咧嘴而笑以外说不出一句话。

“我很高兴。”曹荃坐了下来说,“我的诗不及你爷爷。画,可就当仁不让了。想不到你无师自通,也能成个气候,我的一点心得,看来不至于带到棺材里去了。”

曹雪芹知道他的脾气,怕碰钉子,所以一直不敢轻易开口,而且自顾工夫还浅,还够不上资格请他指点,更觉得开口也是多余。

如今想不到是二爷爷自愿传授独得之秘,这也就证明了他的画已经入门,进而可窥堂奥了。曹雪芹这一喜非同小可,当即趴在地上,给二爷爷磕了一个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二爷爷,你收我这个小徒弟了?”

“实际也是大徒弟。”

曹荃答道:“以前你龄表叔想跟我学画,我倒也愿意收他,都说停当了。哪知他中了举人,第二年联捷,点了翰林,忙着做官,就没有再提学画的事。”

曹雪芹的“龄表叔”,名叫昌龄,姓富察氏。他的父亲傅鼐,娶的是曹荃的堂妹,彼此是姑表之亲。

“我可是不会做官的,只跟着二爷爷学画……”曹雪芹说。

“孩子话!”曹荃打断他的话说,“做不做官,当不当差,也由不得你自己。”

曹家的家规严,听曹荃是教训的语气,曹雪芹立即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心里却在想,想做官难,不想做官还不容易。

“你看”,曹荃开始指点了,指着他的画稿说,“这里烟云模糊之处,用墨不对。”

“太呆板了?”曹雪芹问。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毛病还是在用墨太多、太浓。”

说着,曹荃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拈毫铺纸。曹雪芹便即打开紫檀的砚盒盖,注一小勺清水在砚台上,曹荃就着笔尖似滴未滴的墨汁,随意挥洒了几笔,顿时烟云满纸,细细看去,仿佛隐藏着无数山峰树木。

这要胸中先有丘壑才办得到。曹雪芹正这样想着,一忽听得窗外一声咳嗽,抬眼一看,随即说道:“四叔来了!”

曹頫一来,就没有曹雪芹的话了,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曹頫行了礼,听曹荃问道:“你到王府去过了?”

“是。”曹頫答道,“见了姑太太。”说着,向曹雪芹看了一眼。

这是示意回避,曹雪芹随即退后两步,悄悄溜了出去。见此光景,曹荃自然关切,急急问道:“姑太太怎么说?”

“姑太太”指的是平郡王的太福晋,曹頫轻声说道:“姑太太愁得睡不着,跟我打听西边的情形。”’

曹荃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又问,“西边出了什么事?”

“是打听西边的军事,问准噶尔到底怎么样?”曹頫走近他父亲,低声说道:“老爷子可别跟人说,郡王大概要放大将军。姑太太就是为此犯愁。”

“是去接顺承郡王?”

“是的。”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曹荃说道,“大将军又不必亲临前线督阵,中军大营外围,多少兵马保护着,怕什么?”

“愁的不是怕平郡王身临危地,只怕战事不利,‘上头’怪罪下来,不知道会担多大的干系!”

“这也未免过虑了!他家是‘铁帽子王’,爵是削不掉的。”曹荃又说:“凡事两面看,如果打了胜仗,班师回朝,那一来,大家都好了。”

“是!”曹頫答说,“我也这么劝姑太太,皇上如果真的派咱们郡王去接顺承郡王,当然看出来咱们郡王一定能顶得下来。皇上能放心把这么大的责任托付郡王,姑太太不放心,可不是多余的?”

“这话很透彻。姑太太怎么说呢?”

“姑太太说,她也懂这层道理,可就是想得到,丢不开。”

曹荃点点头,接着又叹口气:“天下父母心!”

接下来,便是父子闲谈。看看曹荃有神思困倦的模样,曹頫便辞了出来,只见曹雪芹还站在走廊上,少不得就要查问功课。

“三伏天是半功课,本来逢三八切磋诗文,这个月改了逢五政论类的文章,限1200字以内。”曹雪芹说,“这比八股文可有用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曹頫又起反感。他对曹雪芹的管教,虽已不似以前那么严厉,但在八股文上却仍旧不肯放松,因为他一直期望曹雪芹能由“正途”出身,中举人,成进士,最好还能点翰林,那就非在八股文上痛下工夫不可。偏偏曹雪芹就最讨厌八股文,此刻的语气,便很明显。

“你来!”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曹頫亲父这里老宅中仍旧替他留着两间屋子,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曹頫却难得用它,这天心有感触,特意叫人开了书房门,要跟曹雪芹好好谈一谈。

“你坐下来!”

这是少有的情形,曹雪芹答应一声“是”,在靠门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

“你今年19岁,明年官学念满了,就得当差。”曹頫问道,“你想过没有,你能做什么?”

这一问将曹雪芹问住了,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会派一个什么差使。”

“那还不是想象得到的,反正不离笔帖式,学业好就是八品,不好就是九品。”曹頫又说,“内务府的差使,多半听人使唤,要熬到能放出去,不知要受多少气,你行吗?”

一听这话,曹雪芹心上便似拧了个结。他是到了京里,才知道当包衣是什么滋味,说穿了便是奴才。

有一回五阿哥要挑几名哈哈珠子,差点就挑上了他。他真是不敢想象,捧着衣包,或者牵着狗跟在五阿哥身后,那会是个什么样儿。曹雪芹这样想着,不由得脱口应道:“我不能当那种差使!”

“我想你也不能。你离纨绔二字,也不过一墙之隔,看不得人的脸嘴,受不得人的气。既然如此,我倒问你,你何以自处?”

“我……”曹雪芹在这一层上没有细想过,这时只有一个愿望:“我还是想念书。”

“想念书就得用功。能到翰林院去念书,你才是你爷爷的好孙子,也不枉了老太太把你当心肝宝贝。”

“你不想在内务府当差,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正途,一条是军功。”曹頫略停一下又说,“后一条也许有机会,可是你吃得了营盘里的苦吗?”

“那……”

“你别说了!”曹頫抢着说道,“就算你能咬一咬牙,肯吃苦,你娘也一定不愿意让你从军。所以,说来说去,你只有在正途上讨个出身。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哪还能说不是?曹雪芹毫不考虑地答一声:“是。”

“那么,你怎么才能在正途上讨出身呢?”

“这自然是,是想法子中个举人。”

曹雪芹从心底里厌倦学习八股文,一想到要靠这个才能“讨个出身”,怨气更重,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懵懂的第一次爱情

曹雪芹在官学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些朋友,其中年龄最小的保住就是他比较要好的朋友之一。

一天,咸安宫官学年纪最小的学生保住说:“芹二哥!我娘交代我,明儿包素饺子,务必把你请了去,你去不去?”

“既然交代你务必请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让你挨骂了吗?”曹雪芹笑着说。

“我娘倒不会骂我,不过,我姐姐会说我。”

“喔!”曹雪芹随口问道,“她会怎么说你?”

“说我不会说话,显得请人家的心不诚。芹二哥,我是这么想,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娘虽这么交代,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主张最要紧!你说是不是?”

听得这话,曹雪芹大为惊异。14岁的保住,居然有这样的见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保住稚气地笑了,欲语不语地显得很诡秘。曹雪芹心中一动,少不得要追根了。

“你有话想说,没有说出来。”他抚摸着保住的脑袋说,“小家伙,别跟我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别想我带你到诗社里去。”

“老实告诉你吧,刚才我的话是我姐姐教我的。”

保住一语道破了玄机。他母亲交代他,务必要将曹雪芹请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这几天心情不好,怕碰钉子,向他姐姐求教,学得了这么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一面听他谈,曹雪芹一面在脑中浮起一个影子:只是个瘦窄腰肢的背影,也听到过极清脆的声音,估量约莫十六七岁,只是没见过长相。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道:“你姐姐念过书没有?”

“念过。”保住答说,“念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念了。不过,她自己有两本书,老在翻着的。”

“是什么书?”

“一本是《千家诗》,一本是《战国策》。”

“好家伙!你姐姐还念《战国策》啊!”曹雪芹越发好奇了,又问道:“你姐姐多大?16岁,还是17岁?”

“跟你同岁。”保住道,“对了,所以她叫桂枝。”

“桂枝,桂枝,这个名字不错。”曹雪芹忽然发觉,这样谈人家的姐姐未免失态,因而赶紧嘱咐:“我是随便问问,你别告诉你妈,也别告诉你姐姐。”

“不要紧!我姐姐不在乎。”

曹雪芹一愣,然后问说:“怎么不在乎?”

“我姐姐不在乎人家谈她,她说:越是怕人谈,越有人谈,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再说,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人爱提了,那也挺、挺什么来的?”保住偏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转脸说道:“记起来了!她说,一个人没有人提,也挺寂寞的。”

就这几句话,桂枝的样子便生动地闪现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达,一定也因为能干而得人缘。

于是他又忍不住问:“谈论你姐姐的一定很多,是些什么人呢?”

“还有什么人,自然是街坊。”

“谈些什么呢?”

“那可多了。”

“说点儿我听听。”

“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说她那年应该选到宫里去的,如果自己愿意选上了,这会儿说不定封了妃子了。”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来,容貌一定出色,越发想一识庐山真面。转念想到“如果自己愿意选上”这句话,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

“照你说,你姐姐如果自己愿意选上,就能选上,是吗?”

“是啊!本来已经选上了。”

“那又为什么不进宫呢?”

“是她自己不愿意,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总管太监就把她刷下来了。”

“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凭她一句话,想不进宫就不进宫,哪有这么方便的事?”

“真的。”

“是句什么话呢?”

“我不知道。只听人说她那句话说得很绝。”

最好奇的曹雪芹,没有能知道桂枝说的是句什么话,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心定下来就暗中琢磨,却始终无从索解。

到第二天下午,准备跟保住到他家去吃饺子时,特意关照保住,务必把桂枝的那句话打听出来,而且悬下重赏,办到了送他一个景泰蓝的银表。

保住又惊又喜。“说话算话不?”他问。

“我还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给你。”

曹雪芹原有两块表,一块金表搁在荷包中,随身携带;另外一块银表,悬在床头,权当钟用,当下从床头解了下来,送给保住。

保住姓刘,隶属正黄旗包衣。他的父亲是上驷院的副牧长,4年前到大凌河马场去选马时,不慎坠河而亡,遗下一儿一女。

孤儿寡母又不曾承受遗产,日子过得当然不会舒服。但也并不算苦,因为刘大婶很能干,会钻各种门路,找小钱来贴补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门路之一。

原来曹雪芹有个舅舅叫马泰和,是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内务府自成体制,一共6司,以广储司为最大。也只有广储司设有总办郎中4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摄,一半由内务府人员专任。在专任的两人中,又以马泰和资深掌权。广储司管的事很多,随便派一两件给人办,就能让人过几个月的舒服日子。

刘大婶曾托曹雪芹说过两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亲,马夫人又转托马泰和,两次都如愿以偿。因此,一听刘大婶交代保住,务必将曹雪芹请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

到了刘家,让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两个客人在,一个40来岁,一个20出头,都穿的绸子长衫,却都是一脸浊气。看见了曹雪芹,双双起立,满脸堆下笑来,不约而同地喊:“曹二爷!”

这时刘大婶已迎了出来,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为曹雪芹引见。那两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刘大婶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大侄子。曹雪芹看牛家父子不大对劲,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过了,随即问说:“刘大婶让保住叫我来,一定有事,请说吧!”

“不忙,不忙!先喝着酒,回头再谈。你把大褂儿卸下来,凉快凉快!”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牛春山,牛家父子却以殷切的眼光,来回看他们说话。

见此光景,曹雪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这酒不是白吃的,也有些不高兴,正想托词告辞,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现了。

她没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双极大的眼睛,毫不畏缩地看了看他,然后喊道:“保住,你把这端了给芹二哥。”

保住便从她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托盘,上面一块井水中浸过的手巾,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曹雪芹觉得一来就走,未免说不过去,正在踌躇之际,门外有人吆喝:“送菜来了!”

回头看时,有个小二双手提着盒子菜进门。这一下,曹雪芹更说不出告辞的话。

“怎么?”曹雪芹问保住,“不说吃饺子吗?”

“有,有饺子!”刘大婶在窗外接口,接着又大声说道:“牛大哥,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

“是了!”牛春山也大声答应,“你把曹二爷交给我好了。”

于是牛家父子俩七手八脚地铺排桌椅。刘大婶来摆了碗筷,请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这盒子菜还不定是谁给钱,吃不得!

“刘大婶,你别客气。我闹肚子刚好,不敢吃油腻。有饺子可以来几个,别的可不行!”

听这一说,能说善道的刘大婶也愣住了,与牛春山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

“娘!”桂枝在里面喊,“不有别人送的杨梅烧吗?闹肚子喝那种酒最好。”

这提醒了刘大婶,立即如释重负地说:“对了!杨梅烧专治闹肚子。不能吃油腻,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

留是留住了,但一张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样,各不相扰,谁都觉得很别扭。

曹雪芹勉强熬到饺子端上桌,吃了几个应景。看这天所期待的必将落空,越发觉得坐不住,站起身来跟保住说:“我得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饺子还有三鲜馅儿的,正在煮呢!”刘大婶一面说,一面赶出来留客,同时向牛春山使了个眼色。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觉得他们父子语言无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识趣告辞,反倒可以将曹雪芹留下来,容刘大婶跟他谈他们所托之事。

于是他说:“我们爷儿俩还得赶出城,曹二爷请宽坐吧!”

这一来,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请坐下来,舒舒服服吃吧!”

这时,曹雪芹的兴致转好,但也不免有歉疚之感。“刘大婶!”他老实说道,“实在对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谈不到一块儿。”

“我知道,我知道!”刘大婶欲语不语停了一下,又说,“回头再说吧!”接着提高了声音问:“桂枝,饺子好了没有?”

“好了!让保住来端。”

“你自己端了来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

“还有原汤,”桂枝在里面高声答道,“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可怎么端啊?”

这时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

这一去好一会才出来,姐弟二人,一个端一大盘饺子,一个用托盘盛了一大碗原汤,等摆好了,保住掏出那块银表摆在曹雪芹面前。

“你收回去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刘大婶发愣。“怎么回事?”她问。

“芹二哥要我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便送我一块表。”

保住大发怨言:“一句话的事,偏偏有人卖关子不肯说,存心不让我使这块表嘛!”

“谁卖关子啦!”桂枝瞪着一双杏儿眼,举起纤纤一指,戳在保住额上:“我跟你怎么说的?我说,你别忙,回头我告诉你!这就叫卖关子啦?好,你说我卖关子,我就卖关子,再也不告诉你了!”

听他们姐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觉得这也算打听他人的私事,于理不合,因而赶紧说道:“我也是一时好奇,并不是真的想打听。”接着将银表塞在保住手里,又埋怨他两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怎么竟认了真呢?”

刘大婶听了半天,没有听懂,直截了当地问曹雪芹:“要打听什么事?”

这一问当然会使曹雪芹发窘,于是桂枝开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问的事:“当时我跟总管太监说:我有病。这种病,在宫里是犯忌的,他们就不要我了。”

刘大婶这才听出来,“原来是谈这件事。”她还想说下去,只听桂枝重重咳嗽了一声,便笑笑住口了。

“吃吧!凉了不好吃。”桂枝夹了两个饺子给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姐姐照料弟弟那么自然。

曹雪芹道声:“多谢!”还想说一句“你也请坐下来”,没料桂枝一扭腰肢翩然而去。曹雪芹心里不免浮起一阵惆怅。

看他停了筷子,刘大婶便说:“饺子怕不中吃?”

“很好,很好!”曹雪芹没话找话,“这饺子馅是谁拌的?”

“三鲜馅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芦是桂枝拌的。”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来的那一盘了。保住不知就里,冒冒失失地说:“你也怪!这羊肉饺子刚才不吃,这会儿凉了你倒又吃了。”

无意中说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有痕迹,所以一面仍旧夹羊肉饺子,一面笑道:“你觉得奇怪不是?我说个道理你就明白了。”

“喔,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气,说:“我倒听听你的。”

“要听不难。”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处,虚晃一枪,“你先吃两个,我再说给你听。”

保住果真一口一个,连吞了两个,等咽下喉去,立即说道:“你说吧!”

“好,我先问你,这羊肉饺子好吃不好吃”?

“好吃。不过……”

“别下转语!”曹雪芹赶紧拦住,“好吃就是道理。”

“这叫什么道理,”保住有受骗的感觉,同时也有了领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馅儿,你就觉得好吃。”

一句话刚完,只见桂枝出现在门口,大声说道:“娘!你听听,保住说的什么。”

刘大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说八道惯了的。”

这算是抚慰,桂枝便不做声了。正待转往回走时,不道她母亲还有句话。

“再说,芹二哥爱吃你包的饺子,那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一下不但桂枝,连曹雪芹都颇感困窘。

保住却大为高兴,“你听见没有?”他扬着脸跟桂枝说,“不是一件坏事,这是一件好事!”

桂枝把脸都气白了,苦于有客人在不便发作,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声:“哼!”接着使劲扭过身子去,辫梢飞扬,一闪而没。

“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这么大的气,颇感不安,便埋怨保住,“无缘无故惹人家生气,多没意思!”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哼!”桂枝在里面接口,“一会儿就好了?你等着,看我饶得了你!”

一听这话,刘大婶也不安了,一面责备保住,一面为曹雪芹解说:“桂枝平时气量很大,总让着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着转脸跟保住努努嘴,“还不快去跟你姐姐赔个不是!”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违抗,只坐着不动。

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无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随即用警告的语气向保住说:“你应该给你姐姐赔礼。不然,我可不会再来了。”

这个威胁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内,他委屈地说:“何必呢?生我这么大的气,害我挨骂。”

“活该!”

“好!活该。这一下,你该消气了吧?”

“好了,好了!”刘大婶趁势说道,“再闹就没意思了!难得请芹二哥吃顿饺子,闹得人家不痛快。”

这一来,桂枝不是生气,是着急了。她觉得她母亲的话越来越露骨,却又不便公然辩驳,唯有乱以他语,赶紧结束了这个局面。

接着,便听得姐弟俩小声交谈,似乎仍有争执。过了一会儿,保住一个人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姐姐呢?”刘大婶问。

“回她自己屋子里去了。”保住回答,同时用手做了个抹脸的姿势。

刘大婶白了儿子一眼,轻轻说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头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心里只在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可是想归想,脚上却似绑着一块铅,重得提不起来。

“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后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马上来。”刘大婶说,“我还有话跟芹二哥说呢!”

这一来,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刚站起身,只见桂枝翩然出现,刚洗过脸,唇上染了胭脂,头发上还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显眼。

“保住,把藤椅子搬出去。水快开了,我来沏茶。回头拿钱到胡同口老王那里买一个西瓜回来。记住,不要红瓤儿的,要‘三白瓜’。”桂枝从容交代,语气表情,都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芹二哥,有件事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你帮了我家好些忙,我不该再不知足。可是来托我的人,跟别的人不一样,我又不能不说。明知道这件事办不到……”

“娘,”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断她母亲的话说,“你都不嫌贫哪,那么多废话!”

刘大婶倒正要她女儿这句话,好转入正题,于是接口说道:“好,我就实说吧!内务府银库要补一个库丁,这件事就归你家舅舅马老爷管。老牛想给他儿子谋这个差使,下面都说好了,只等马老爷点个头,这件事就算成了。芹二哥,能不能求你给说一说?”

曹雪芹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件事。为人谋差求官的事,他从没有干过,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舅舅开口。

正在沉吟之际,桂枝又开口了:“娘,你该把话跟芹二哥说清楚。”

“这话也是。”刘大婶略停一停又说,“芹二哥,这件事说成了,老牛答应送200两银子……”

“我不要!”曹雪芹不等她说完,就脱口说了这一句。

“我知道。你也没有把这点钱看在眼睛里,那是人家为马老爷预备了赏人的。另外有个门包40两银子,芹二哥你留着赏小厮马夫。”

刘大婶紧接着又说:“我不瞒你,这件事办成了,我也有几十两银子的好处。芹二哥,有这几十两银子,给保住娶亲,带我的棺材本都有了。”

那么,桂枝的嫁妆呢?曹雪芹心想,大概也包括在内,不过刘大婶不便明说而已。转念又想,几十两银子能办那么多事吗?

“芹二哥”,刘大婶见他仍在沉吟,便以退为进地催促,“如果你觉得为难,咱们这段话说过就算了。你帮我家的忙,不上一回,以后当然也仍旧有求你的时候。”

“刘大婶,你这话我不敢当。”曹雪芹答说,“像这样的事,我没有干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我舅舅去说。如果说成了,他也不见得要牛家这200两银子。我在想,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刘大婶你能有那么多用处吗?”

刘大婶还未答话,桂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急忙掩口,灵活的眸子很快地在曹雪芹脸上绕了一下,仿佛要看清楚是不是惹得人家不高兴了。

曹雪芹知道是笑他,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笑的事,不免愕然相向。

这一来,桂枝觉得不能不解释。“你是大少爷出身,”她说,“大概从不知道一口人一个月要用多少钱粮、多少米。”

这有点笑他不辨菽麦的味道。曹雪芹承认:“我倒真是不知道。”

“也难怪。”刘大婶接口说道,“府上的阔,谁不知道?听说老太太烧一回香,写缘簿起码是100两银子,那就够我们一家吃上两三年的了。”

原来几十两银子在小户人家还真管用,曹雪芹心中一动,凝神细想一会儿,说:“刘大婶,我可跟你说老实话,牛家的事,我不一定能办成。不过我另外有办法,回头我跟保住谈。”

刘大婶大失所望,跟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谈得出什么办法来?!她忍不住想说自己的感想,却让桂枝拉了她一把衣服,暗中拦住了。

于是等保住回来,吃了西瓜,母女俩收拾残核,双双入内,刘大婶便说:“不知道他是什么办法。跟保住怎么能谈得出办法来?

“娘说得够明白了,人家又不是不懂事。听他跟保住说点儿什么。”桂枝又说,“牛家这件事,不该跟他谈的!”

“为什么呢?”

“人家一个公子哥儿,哪会管这种事,不是害他为难吗?”

刘大婶叹口气,“我也叫没办法。”她忽然问道:“你看他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刘大婶不知道女儿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看了她一眼,心里在想,暂且不提吧,看看再说。

桂枝却觉得她母亲问得奇怪,见她不做声,越发疑惑,便追问着说:“娘,你说啊,是问他的什么?”

“问他……”刘大婶突然改了个问法,“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啊!”桂枝答说,“他不是帮了咱们家好多忙,平时又常照应保住。像他这样,没有一点儿富贵人家子弟的架子,还真少见。”

看起来桂枝对曹雪芹似乎也有意思,刘大婶心想,事情得慢来,也许能结得上这门亲。

“娘,”桂枝疑云大起,“你在笑什么?”

刘大婶微微一惊,原来自己的心事摆在脸上了,便定定神答说:“我是想起一件他们曹家的笑话。你再续一回水去,听听他跟保住说些什么。”

桂枝便提着水壶往外走,恰逢保住进来,看到他手中,便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你来,我告诉你。”

到得里屋,保住将紫色丝线系着的一块玉放在桌上。刘大婶便问:“芹二哥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保住说,“芹二哥说,这块玉是个宝,他跟我说了半天,我也闹不清楚,反正是值一两百银子。他说,娘短几十两银子花,把这个卖了,也就差不多了。至于给牛家去谋什么库丁,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跟他舅舅说不出口。”

母女俩相视无语,原来曹雪芹是这么一个办法!接下来便是相互用眼色征询了:该怎么办?意见也是一样的。

“这可不能要!”刘大婶在这些地方倒能掌握分寸,“这一传出去,沸沸扬扬,不知道有多少难听的话。”

“那我就拿回去还给他。”保住抓住那块玉就走。

“慢点!”桂枝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还给人家也得有番话,别让人家觉得咱们不识好歹。”

“那……”保住将玉塞到他姐姐手中,“你去还!你会说话。”

这一下又触动了刘大婶的心事,觉得借此让桂枝跟曹雪芹面对面,你来我往正式打个交道,也是好事,便怂恿着说:“对!你说得比我婉转,你送回去给他。”

见此光景,桂枝无可推辞,心里在想,如果推来推去,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最好一句话就能让他收回,而且是人家心安理得地收回,这件事才算圆满。

于是,她将那块玉握在手里,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坐稳当了始问道:“芹二哥,你是不是把我们当做小人?”

曹雪芹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何出此言?!桂枝,我说错了什么话?”

“不是你说错了话,你是没有想到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把你喜爱的这个佩件夺了过来,不就成了小人吗?”

原来是如此解释,曹雪芹笑道:“你倒会绕着弯子说话。其实,这又另当别论……”

“没有什么别论!”桂枝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又不是等米下锅,何苦拿你随身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地去变钱。你替我们着想,我们也该替你着想:第一,是戴了多少年的东西,总有割舍不下的情分,第二,老太太问起来,只怕你得费一番唇舌。”

“那倒不会。我母亲最大方的。”

“大方也得看地方。”

桂枝接着又说:“话说回来,老太太一问你,你照实说了,老太太口头上没有责备你,心里可就在想了,那家姓刘的是怎么回事,大概穷疯了,不问什么东西,全要!”

这一说,曹雪芹大感不安,“桂枝,你要这么想,我可不敢勉强了。”他接着又说:“也罢,我再想别的办法。”

“对了!慢慢想。”桂枝伸开手,托着那块玉送到曹雪芹面前,“你仍旧系上吧!”

等曹雪芹将玉接了过去,桂枝随即起身,却只将脸背了过去。曹雪芹便捞起小褂子下摆,将玉系好,说一声:“请坐!”

桂枝坐是坐下来了,却有些踌躇,因为看她母亲与弟弟,都在里面不出来。这么热的天不到院子里来纳凉,这件事透着点稀罕,她得想一想是何道理。

正这么想着,发现保住的影子,但随即便是她母亲的声音:“保住,回来!”

这一下,她恍然大悟,脸上也顿时发烧,原来是故意让她跟他接近!她摸着自己的脸,想站起来离去,却又不敢,因为怕脸上的红晕被母亲和弟弟发觉。

桂枝心里自然有些气愤,有种被戏弄了的感觉。因此,到得恢复平静后,悄然起身,到后面见了她母亲,故意绷着脸做出生气的样子。

“怎么啦?”刘大婶问。桂枝不做声,一直往她自己屋子里走。刘大婶紧跟了进来,再一次问时,她气鼓鼓地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

刘大婶心里有数,摆出笑脸,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都熟得像一家人了。”

曹雪芹是很心仪桂枝的,桂枝也有些动心,之后曹雪芹又借故来了许多回。但那时门当户对是有些身份的家庭最看重的事,所以最后两个人还是没有机会在一起。

探访平郡王府

到了祭神的日子。

满洲的风俗,“祭必于寝”,所以宫中祭神是在分属皇后的坤宁宫,王府的祭祀就在王与福晋所住的上房。正中堂屋,西墙上设一块朱漆搁板,板上悬一块镶红云缎黄幪,下粘纸钱三挂,称为幪架,而一般多用“祖宗板子”这个俗名。

“祖宗板子”前面设一张朱红长方矮桌,上供香烛。陈设虽简,礼节却异常隆重:第一天拣米选豆;第二天磨粉蒸面,到了这天午夜之后,祭礼便开始了。

平郡王府从大门到上房,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但声息不闻,不但没人说话,连置放器物都不准出声,以肃静为至诚。

丑正一刻,主祭的平郡王福彭上香,率领全族男丁三叩首,厨子随即和面做饽饽,就在院子里临时搭设的大灶上蒸熟,装成11盘,每盘11枚,献上供桌,免冠行礼。接下来便是“请牲”了。

牺牲是老早选定的三头大猪,此时只用一头,缚在屠床上抬了进来。这头黑毛猪称为“黑爷”,原是早就洗干净了的,但仍要主祭用一把新棕帚遍扫牲体。缚猪的绳子也换了新的,这才抬入室内摆在供桌前面,意思是请祖宗审视享用这么一头肥猪是否合意。当然又需行礼,礼毕就要请“黑爷”归西了。

这不能用“杀”或“宰”之类不吉利的字眼,宰猪称为“省牲”。屠夫下手之前,先提起猪耳朵灌一大碗烧酒下去,将“黑爷”灌醉了,省得“省牲”时乱叫。

下手时也有规矩,晨祭用公猪,以左手执刀。及至破腹开膛,第一件事是将附着于大小肠之间的脂肪剥下来,连同生猪血一起先上供。这肠间之脂,就是《诗经》中“取其血膋”的“膋”,满语叫作“阿穆孙”。

这时整头猪已置入大锅去煮,煮熟撤饽饽献牲,猪头朝上,头上插一把柄上有个铃铛的鸾刀,另外盛汤一碗,碗上架一双筷子,随同供献。

主祭再一次率族人三叩首,这时天已经快亮了,息香撤幪,晨祭告成,全族吃肉吃饽饽散福,不准喝酒。

到过午不久,夕祭开始,只是“省牲”须用右手,“黑爷”是一头母猪。

黄昏时分,撤饽饽献牲。这后半段的祭礼,由主妇主持,这件事累人不说,还有点吓人。如果是有些知书识字,深明事理,而又喜欢寻根究底的才媛,还勉强能适应。主持夕祭,必须要明媒正娶的正室妻子主持,如果她们是胆子小的,每主持夕祭就会有一种恐惧之感。

因为这后半段的夕祭,有个专门名称,叫做“背灯”,先是息香撤火,再用布幔密遮窗户,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主妇在内。这还不够隐秘,中门也须紧闭,男丁都在门外屏息等候。似此远摒男子,独留主妇一个人在密室祭神,当然是表示什么都可以供献给神的。

当初何以制定这样的仪式,已无从稽考起源。现在的礼节是,主妇在室内行9跪9叩的大一礼,顿首81次之多。

而此时“秋老虎”的炎威犹在,穿上礼服在密不通风的屋子里行此大礼,那可真是苛刑。

大奶奶也就是平郡王福晋,好不容易行完了礼,已站不起身,双手趴地,膝行摸索着到了矮桌前面,将“黑爷”头上的弯刀拔了下来,放在桌上,忍不住狂喊一声:“快点灯!”

中门外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启门秉烛而入。福彭推门进去一看,大奶奶坐在地上,汗出如浆,面无人色,赶紧将她搀了起来,低声抚慰着说:“辛苦你了,好歹撑着一点儿。”

真得要咬紧牙关,才能撑持得下去。散福之后,便得预备祭天,俗称“祭杆子”。

这根神所凭依的杆子,以杉木制成,高出屋檐。这个露天的祭礼,仪节与晨祭及背灯都不同,牲用公猪,不光是去毛,还要剥皮,称为“脱衣”。

肉煮熟后,选取精肉,跪切成丝,供神后,将肉丝与小米饭拌合在一起,另加血肠,移置竿顶的斗内。

这个礼节却是有来历可考的。据说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起兵征明时,打了一次败仗,匹马落荒,而追兵甚急,只得下马躲在一棵大树之下。

忽然飞来一大片乌鸦掩护太祖,挡住了明兵的视线,因而得以脱险。为了崇功报德,设杆、子祭乌鸦,托名祭天。

祭天既毕,暑气渐去,赶紧铺设“地平”,布置坐具,来吃肉的宾客已经到门了。第一个是曹雪芹,还带了他的一班同学。

原来他们有个诗社,夏天夜集,在德胜门内积水潭看荷花作诗,贪凉坐到四更天,饥肠辘辘,商量着到哪里喝一顿卯酒。

曹雪芹想起平郡王府有肉可吃,反正只要懂得礼节,识与不识,皆可做不速之客,因而带了他的那班同学,做了第一批宾客。

虽说吃肉的规矩,客至不迎也不送,客去不辞也不谢,但曹雪芹毕竟是至亲晚辈,不能不向太福晋致意。

原以为太福晋这天有好些王公的福晋和格格要接待,中门传进话去,所得到的答复必是:“知道了。今天事忙,不必见面了。”

哪知竟是:“芹二爷请进去吧!太福晋正在问呢!”

于是,颇感意外的曹雪芹,一面跟着领路的仆妇走,一面在心里琢磨,将太福晋可能会问到的事都想了一下。

走近第五进院落,已听得娇声笑语,大概堂客赶早凉到的已不少了。果然,一进垂花门,目迷五色,见到不少身着彩色绸衫的倩影。

曹雪芹赶紧低下头,目不斜视地被带到了太福晋面前。他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即垂手屈膝说:“给姑太太请安!”

“起来!你娘好吧?”

“托姑太太的福。”曹雪芹说,“哮喘好得多了。”

“你都见见!”太福晋便一一指引,“这位是礼王福晋,这位是超武公的老姑太,这位是昭武侯的太福晋……”

曹雪芹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名字,反正都是长辈,只执晚辈之礼便不错。

等请安完了,只听太福晋向在座长辈告个罪,将曹雪芹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问话。

“你在官学,多早晚才算满期?”

“到今年年底。”

“你今年19岁,早就过了当差的年纪。”太福晋说,“官学里念满了,也不过当个笔帖式或者库使,要多少年才熬得出头?你身子一向壮实,我看你不如弃文就武吧!”

曹雪芹没有想到太福晋是关怀他的功名事业,这方面他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所以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是极好的机会,你到前方营盘里吃两年苦,大概至多三年,就能混出个名堂来了。”太福晋又说,“只不知道你母亲肯不肯放你?”

曹雪芹这才明白,太福晋的意思是,要让他跟着平郡王到北路军营去效力,在军功上博个前程。

功名富贵倒不大在意,只想到张骞、班超立功绝域的故事,不由得起了见贤思齐的念头,心里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你回去问问你娘的意思看。”太福晋说,“你跟你娘说,不会让你去打仗,劝你娘放心好了。”

“是!”曹雪芹踌躇着说,“王爷初九就得出京了,只怕日子上来不及。”

“这倒不忙在一时,哪怕等你在官学里散了学再去也不晚。反正你四叔也在粮台上,随时都可以派人送你去。”

曹雪芹是在官学的宿舍中住,家中情形,不甚清楚,不知道曹頫也在粮台,当即问道:“原来四叔也要跟王爷去办粮台?”

“不是跟了去,在京里管事。”太福晋又说,“眼前还没有名义,只是派在粮台上做个耳目。”

没有名义是因为曹頫眼前还是废员,不能奏请派差,不过这当然也是军功。只要打个胜仗,平郡王办保案时,补叙劳绩,复官无非迟早间事。

于是曹雪芹想了一下说:“跟姑太太老实回话,我倒很想到前方见识见识,不过我非得跟我娘说明白不可。”

“原是。你娘就你一个,又是老太太最放不下心,如果我没有把握,不会让你走这条路。你把我的这番意思,务必跟你娘说清楚。”

“是!”曹雪芹停了一下问,“姑太太没有别的话?”

“就是这些话。你吃肉去吧!”

为了避免再一次无谓的应酬,太福晋叫人将他从屋后角门带了出去。穿过甬道,回到原处,宾客已经大集,曹頫与儿子曹震也都到了。曹頫神态如常,曹震却有种掩抑不住的兴奋之情。

这时曹雪芹带来的那班同学,每人都有一两斤肉下肚,吃饱了在等他。曹雪芹有事想跟曹震说,便对众人道了歉:“家里还有些事,你们先走吧!”并托一人代为请假,叫人带他们出了王府。

贪官带来的启示

众同学走后,曹雪芹就在门房中闲坐等候曹震。曹震是曹頫的亲儿子,因为曹頫过继过来的身份,小时候曹震与曹雪芹似亲兄弟一般。

但长大后,因曹震年长几岁,喜好又多有不同,所以交往的圈子各不一样,关系不如小时亲密了。

曹震几乎客散尽了才走,一见曹雪芹,诧异地问说:“咦!你怎么没回官学?”

“就为了等你。震二哥,我到你那里,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这会儿不回去。走!”曹震一拍他的肩,“到我衙门里谈去。”说到最后一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镶红旗三都统衙门的门前,曹雪芹看到,新贴一条1尺宽、6尺多长的梅红笺,浓墨大书“定远大将军驻京粮台”;又一张尺寸较小,写的是“定远大将军大营塘报处”。曹震自然是在粮台办事,怪不得一脸春风得意的神情。

进了大门,往右一转,另有一个大院子,南北各有5间敞厅,乱糟糟地挤满了人,只听有人说道:“好了!曹二爷来了,你们等着吧!”此言一出,嘈杂之声顿息。

大家都转头来望,有个军机处担任勤务的人上前向曹震请个安,起身引路。曹震昂然直入,在北面敞厅朝南的一个隔间中坐定,向那来人说道:“你请张老爷来。”

“张老爷”便是刚才叫大家等着的那个人,一进来先指着曹雪芹问:“这位是?”

“这就是舍弟曹雪芹。”曹震又对曹雪芹说,“这位是张五哥。别看他成天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人可风雅得很,琴棋书画,件件皆能。”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知他的官衔是司库。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招呼,张司库已放下手里的卷宗,满脸堆笑地拉着曹雪芹的手说:“原来是芹二爷!我叫张子谷,咸安宫官学离这里也不算远,下了学找我来。”

曹雪芹觉得此人热情可亲,颇有好感,当下满口承诺:“是!是!我定会来找张五哥。”

“叫他曹雪芹好了。”曹震说了这一句,便谈公事,“怎么样?都是来借钱粮的?”

“可不是!”张子谷将卷宗打开,里面是一大沓借条。

“情形各家不一样,请二爷定个章程下来,我好去打发。”

“王爷交代,宁可先紧后宽,开头一宽,做成例规,以后就难办了。”

“那么是怎么个紧法儿呢?”

“有一个月的恩饷了,另外再准借一个月。”

“一个月怕不行。”张子谷是很为难的模样,“有人还打算借半年呢!”

“借半年的钱粮?那不开玩笑!此刻花得痛快,往后吃什么?”曹震接着又说,“最多借两个月,分4个月扣。”

张子谷想了一下说:“能不能分6个月扣?”

“好吧!就分6个月。”曹震又问,“祝家怎么说?”

“最近米价又涨了。”

一听这话,曹雪芹便注意了。

原来曹震所说的祝家,是京城里有名的老根儿人家之一,世代业米,在明朝便是巨富,被称为“米祝”。

他家在崇文门外板井胡同,园林极盛,传说10天都逛不完。曹雪芹久已慕名,所以此时不由得留神细听。

“祝老四说,历年的军粮,都是他家办,回扣有一定的例规。不过在期限上可以想法子,如果能放宽两个月,他愿意每一石送一钱半银子。”

“这也不过3000两。”曹震有些失望,“能办得了什么事?”

“本来军粮就是运价贵。”张子谷又说,“祝老四很愿意帮忙,说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是……”张子谷将椅子拉了一下,凑近曹震,低声说道,“他说军粮完全是运价贵,运到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运价每石25两,北路最近的也要11两,平均是16两银子一石。20000石米光是运价就是32万两,倘或在这上头耍点花样,弄个两三万是很方便的事。”

“这话有道理。”曹震转为兴奋了,“咱们倒找他谈一谈。”

“那么,祝老四打算出个什么花样,你问他没有?”

“谈了一下,大致是以近报远。譬如运乌里雅苏台,本来规定3000石,报它5000石,运价自然就高了。这多出来2000石的浮价,就可以扣下来。”

“那,范芝岩肯不肯出领据呢?”

“大概肯出。”

“肯出就好办。不过,这件事一定得先扎扎实实说妥当,‘大概’可不行。”

“二爷,”张子谷微笑着说道,“你要扎实,人家也要扎实,领据是出了,将来报领5000石、实运3000石,另外2000石运到近处,户部要追差价,怎么办?”

曹震手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沉吟了好一会说:“咱们想法子不叫户部追就是了。”

“能如此,人家就没话说了。不过也得有个凭据才好。”

“什么凭据?”

“这,二爷还不明白,无非拿笔据换笔据……”张子谷没有再说下去。

曹震眨了一会眼,迟疑地问说:“你的意思是要给他出个借据?”

“对了。如果要追差价,他就拿这张借据来抵付。”

“那么,不追呢?户部不追,我有借据在他手里,不就欠了他一笔债了吗?”

“这是信得过、信不过的事。如果不用追差价,他也不敢拿这张借据来要债。”

“话不是这么说。”曹震大为摇头,“除非他也写张东西给我。”

“要怎么写呢?”

一时没有好办法,也就不谈了。张子谷只说祝老四想请曹震吃饭,主随客便,要个日子。曹震欣然相许,决定在定边大将军出京的第二天赴席。

等张子谷告辞,曹雪芹才有机会开口,将太福晋的意思,照实说了一遍。曹震大感意外。

“这是办不到的事。太太怎么能放得下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曹震道:“你别想得太美,自以为一番豪情壮志,等吃了苦头想回来那时你才会懊悔。反正这件事一定办不通,你趁早死了心吧!”

“可是太福晋那里呢,怎么交代?”

“那好办。反正太福晋也说了,等你年底在官学的期限满了再去也不要紧,眼前先支吾着,到时候再说。”曹震又说,“不过,你还是得回去一趟,不然撒谎就露马脚了。”

“当然。无论如何,太福晋的意思,我得跟娘说。”

“对了!你回头就走,我叫人派车送你去。”曹震踌躇满志地说,“现在可方便了!要车有车,要马有马,要船有船,要伕子有伕子。”

见此光景,曹雪芹立即想到他跟张子谷所谈的事,心里不由得替他担忧,很想劝他几句。当今皇帝最重视官员的廉洁,贪污这样的事,雍正皇帝深恶痛绝。一旦事情败露,只怕平郡王都无法庇护。但还在思索如何措辞时,却又有人来回公事了。

“你来得正好!派一辆车,派两个人,送舍弟到张家湾。”

曹震回头问道:“你哪天回来?”

“我想多住两天。”曹雪芹答说,“给我借匹马,不必费事。”

“这么热的天,你安分一点儿吧!中了暑还得了!”

“这样好了,我另外通知通州驿站,令弟要回京,随时可以去要车。”来人说道。

“这样最好。”

接着,曹震便替曹雪芹引见,那人是镶红旗的八品笔帖式,派在粮台上管车马,所以说他“来得正好”。

“震二哥,”曹雪芹想起这件事,“你到祝家去赴席,能不能带我一个?”

“干吗?我们有事谈,不是去应酬。”

“我知道。我是想去逛逛祝家的园子。”

“那还不好办,等你从通州回来,到他园子里去歇夏避暑,都是一句话的事。”

“这就更好了。”曹雪芹非常高兴,“听说祝家的园子,10天都逛不过来,原该住几天才能畅游。”

“好吧,这件事我答应你。”

一路上,曹雪芹想着震二哥私下贪银的事,心存疑问: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谋官,不知是不是都为了这事?这些贪官的贪污手段让曹雪芹觉得心惊胆战,因为在他看来,这样见不得光的行为,早晚会出大事。

夭折的一次相亲

在雍正五年春天,曹家举家回京归旗时,马夫人只在家里住了半年,因为蒙恩发还的通州张家湾住宅,他们在那里一住就是6年了。

移居张家湾的原因很多,有一个上下皆具的同感是,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尤其是在饮食上,连马夫人都得米饭面食间杂着吃,而且还有繁简的不同。大家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是吃饺子就是饺子,吃打卤面就是打卤面。

最初,曹家自然是照自家的惯例,不过由奢入俭,少不得委屈些。那时三房仍如在南京一样,住在一起,锦儿当家,秋月管账,夏云掌厨,商量定规每天开3桌饭,里头一桌、外头两桌,五菜一汤,三荤两素,有米饭、有馒头。

日子一久,亲友之间有了闲话:“他家还以为是在当织造、当巡盐御史呢!排场照旧,看样子私底下隐藏的家财真还不少。”

这话传到曹頫耳朵里,大为不安。他跟马夫人说:入乡随俗,既然归了旗,不便再照江南的习惯,让人觉得标新立异,大非所宜。

马夫人当然尊重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于是重新商量,改从北方的饮食习惯,头一天吃炸酱面,弄了8个面码儿,摆得倒也还热闹;第二天吃饺子,除了两碟子酱菜,就是一碗下饺子的汤,名为原汤,可助消化。

到得晚上,曹震向锦儿抗议:“两碟子下酒菜,再就只有饺子了!这种日子,我可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锦儿答说,“你别闹了!你的见识跟那位季姨娘一样。”此时,曹震的原配夫人已去世,锦儿续做了偏房,还有了身孕,所以说话比以前硬气了很多。

将他跟自己的姨娘相提并论,曹震认为是奇耻大辱,怒气刚要发作,锦儿却又发话了:“你等我说完,如果我比错了,你再闹也还不迟。”

锦儿告诉曹震说,这天下午有人来看季姨娘,她跟人大诉委屈,又夸耀在南京时如何阔气,三顿饭两顿点心,肥鸡大鸭子连丫头都吃腻了。夏云直跟她使眼色,而季姨娘却是越说越起劲,到底让人家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才堵住了她的嘴。

“人家怎么说?”

“人家说,妻财子禄,原有定数,如今苦一点儿,是留着福慢慢儿享!反倒是好事。”锦儿诘责,“你倒自己想想,你是不是跟季姨娘一样不懂事?”曹震哑口无言,也只有像马夫人那样的叹口气而已。

到得下一天,马夫人找了锦儿、秋月、夏云来说:“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京城我住不惯,我也不必住在京城。张家湾的房子,是平郡王托怡亲王在皇上面前说话,马上快发还了,到那时候,我想搬到张家湾去住。”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是夏云先开口:“这一来,不就都散了吗?”

“本来千年无不散的筵席!老太爷在时常说,树倒猢狲散。如今树也倒了,本就该散了。”马夫人又说,“四老爷跟震二爷自然要在京里,我可不用。搬到张家湾清清静静,日子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也省得听人的闲言闲语。”

“太太的主意不错。”秋月点点头说,“可只有一件,芹官要上学了,怎么办?”

“那是我想搬到张家湾的缘故之一。”马夫人答说,“上学住堂,是芹官该吃的苦,谁也替不了他。再说,不吃这番苦,也不能成才。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死心塌地,如果仍旧住在京里。他天天想家,我天天想他,彼此都苦。索性离了京,隔着有百八里地,来去不便,他死了心,我也死了心,倒不好?”

对于马夫人的主张,曹震赞成,曹頫反对。其实也不是反对,只是他自觉有奉养寡嫂、抚育胞侄的职责,极力劝马夫人一动不如一静。马夫人细说了迁出京去,绝了曹雪芹时常想家的念头,反于他学业有益的道理,曹頫方始同意。

正好发还房屋的恩旨也下来了,除了张家湾的大宅以外,还有前门外鲜鱼口的一所市房。那里是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北邻肉市,东面就是京中第一座大戏园查楼,寸金寸土,所以这所市房很值钱。

马夫人颇识大体,自己有曹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另外还有专门留给曹雪芹的一份,日子应该是宽裕的。只有曹頫此时还比较拮据,便做主将鲜鱼口这所市房,归属曹頫,每个月收租息贴补,将就着也可以维持一个小小的排场了。

此外,便是曹雪芹的亲事了,是个极大的烦恼。从到京的第二年起,就不断有人来提亲,但真应了一句俗语,叫做高不成、低不就。第一是门第,虽说一般都是包衣,但曹家出过王妃,寻常做个小官的人家,首先姑太太——平郡王太福晋——就不愿意。

但也有些满洲世家,尤其是隶属上三旗的,因为皇帝动辄有“包衣下贱”的话,一样地不愿跟曹家联姻。

其次是人品。曹雪芹心目中的好女子,既要娴雅秀丽,又要温柔体贴,还要读书明理,这在旗人家就很难找了。长得俊的倒是不少,但有的满身娇气,有的一字不识,有的不明事理。

偶尔有一两个可算够格的,却又未曾选过秀女,不敢私下婚配。像这样的人才,可想而知,选秀女时一定不会被撂牌子。就算不选入宫去,也一定分配到王公府第,哪里轮得到曹家聘来做媳妇!

这是马夫人的一桩心事。抚孤守节,必得抱了孙子,心里才会踏实,自觉不枉多年辛苦,也才能告慰于九泉下的曹老太太。这是一种责任,随着曹雪芹的年龄渐长,这份责任也就越来越重了。

不过,最近她的心境开朗了些,端午前后,有人来说了一个媒,女家是正蓝旗包衣,姓杨,而且一直保留着汉姓。

杨小姐的父亲叫杨思烈,举人出身,现在安徽当县官。这年3月里,在京的杨老太太得了中风,杨思烈偕妻女回京侍疾,偶然的机缘,为锦儿所见,相貌端正,谈吐文雅。一打听今年18岁,已过了选秀女的年龄,不正好配给曹雪芹。为此,锦儿特地从京里赶到通州来做媒。

听过一番形容,马夫人喜不可言,但又不免疑惑,“你的眼界高,经你看中,必是好的。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马夫人问道,“这样的人才,何以18岁还没有婆家?”

“这就跟咱们家的小爷一样,不肯迁就。杨小姐是杨大老爷亲自教的书,开出口来满口是文章。咱们旗下做官的子弟吃喝玩儿乐,不成才的居多,杨小姐怎么看得上眼?再说安徽也没有多少旗人,满汉又不能通婚,就这么着耽误下来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马夫人释然了,“总得先相亲才好。”

“相亲的话还早。”锦儿说道,“事情要做得稳当,先别提相亲不相亲,最好找个机会,能让芹二爷看看人家小姐,也让人家看看咱们。你说我这个主意行不行?”

“行!”马夫人想了一下说。

“杨老太太的病好多了,我几时就把杨太太接了来打牌,让芹二爷闯了来,不就彼此都见着了。”锦儿又道。

“这个主意好,我们就听你的信儿好了。”马夫人道。

从锦儿回京,马夫人的心境一日比一日开朗,因为一切都可说是称心如意。

锦儿很快也有了回音,说杨太太很愿意结这门亲,欣然接受邀约,作为变通的相亲。挑的日子是农历五月二十五,那天不但是黄道吉日,而且如俗曲“鸳鸯扣”中所唱的,日子是个“成”。

曹雪芹这一回也与以前不同,在没有相亲以前,先就一处媒人说溜了嘴的地方大加批驳,将女家贬得不堪做配。这一次也许因为媒人是锦儿的缘故,曹雪芹颇为兴奋,而且作了坚决的承诺,只要杨小姐如锦儿所形容的那样,他一定旁无二心,怎么说怎么好。

“我看过皇历了,月底也是成日。到那天我亲自去看,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马夫人跟锦儿商量。

这是照旗下的规矩,马夫人到女家亲自去相亲,犹如六礼中的问名,看中了送一柄如意,或是赠一枚戒指、一支簪子,名为“小定”。女家到了那天,少不得要费一番张罗,所以马夫人须问:“来得及来不及”。

“有五六天的工夫,应该来得及。太太就预备过礼吧!”

过礼便是下聘礼,装点珍饰,买办羊酒。马夫人不愁无事可做,哪知正忙得起劲,预备动身进京时锦儿忽然来说:杨太太母女不能赴约,亲事缓一缓再说。平地起了波折,马夫人大失所望,不明缘故更觉烦闷。

“杨老爷出事了!”锦儿说道,“大前天得的消息,不知是一件什么案子,抚台指名题参,杨老爷一急,跟他老太太一样得了中风,来不及请大夫就不中用了,如今还瞒着他家老太太。”

锦儿又说:“杨太太也真可怜,老爷死了,还不能发丧,不能哭。你想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杨家已经请了一位叔伯弟兄,赶到安徽料理去了。至于咱们家,我看,这门亲事是吹了。”

“难道是杨家有话,不愿意结这门亲?”

“恰好说反了,杨家是巴不得结这门亲。不过,我不能做这个媒。”

“为什么?”

“我不能替太太弄个累。”锦儿说,“您想,芹二爷一成了人家的女婿,养两代寡妇。听说杨老爷还有亏空,要是一追,不更是无穷之累?”

怎么了结此事,两人都无主意。锦儿正在房里独自思忖,曹震回来了,一见锦儿便说:“杨家的事,很麻烦,万不能结这亲。曹雪芹的亲事不必急。将来包在我身上,给太太找个才貌双全,又贤惠又能让曹雪芹得岳父家照应的儿媳妇。”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先就皱了眉。“你啊”,她说,“一向就是用不着说的话,偏偏要说。”

话又谈不下去了。正在这时,秋月来了。因为锦儿以前和秋月一样的身份,关系一直很好。锦儿当即说道:“暂时不谈吧!好久都没有和秋月痛痛快快聊一聊了,今儿聊个通宵。”

听得这话,曹震正好自便,“你们姐妹们难得在一起,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打扰。”曹震说完,抬腿就走。

“怎么样?”秋月望着曹震的背影说,“看你们二爷这一阵子气色还不错。干点什么正经事哪?”

“能干得出什么正经事来,还不是陪那些贝子、贝勒、将军、国公爷什么的,变着花样找乐子。我劝他,回京五六年,也没有看他干出什么正经,成天陪那些大爷玩儿,会有出息吗?你道他怎么说?”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好了。”

“他说,陪那些大爷玩儿,就是正经。别看那些‘宝石顶子’,看上去个个是‘绣花枕头’,就要‘绣花枕头’才好。这话怎么说呢?他说,只要那班人一派上了什么好差使,就少不了他,那时候发财也容易得很。”

秋月笑道:“震二爷真是财迷心窍!”接着又问,“可有过这么样的机会吗?”

“有过。”锦儿答说,“那年有位福贝子派了陵差,我们那位二爷替一家木厂说合,承揽工程,分了3000两银子。倘或没有这一笔进项,这几年的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了。”

锦儿突然说道:“不谈了!谈起来勾起我的心事,咱们谈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莫如曹雪芹的心事,秋月问道:“杨家的那位姑娘,人才到底怎么样?”

“论人才可真是没话说。而且,模样也端正。”锦儿脸上又有惋惜的神色。

“你想吃点儿什么?”锦儿问,“趁早说,我好预备。”

“我想吃烧羊肉。”

“那好办,还有呢。奶卷呢?”

“奶卷倒也想,就是天热,甜得太腻。”

“不要紧!我有上好的普洱茶,还留着4两杭州的龙井,一直舍不得喝,今儿可要开封了。”

“唉!”秋月忽生感慨,“4两龙井还一直当宝贝似的!想想从前的日子,真连觉都睡不着。”锦儿没有接腔。

第二天,锦儿叫人到“羊肉床子”去买了一块烧羊肉,外带一碗卤汁拌面。晚上在院子里纳凉,一面喝龙井茶,吃枣泥松子奶卷,一面聊天。

“我想起来了,”秋月突然问道,“芹二爷还不知道这回事吧?’

“是啊!我要等你来商量,怎么告诉他?”

“对了!”锦儿又说,“看他明天什么时候来,就知道他对这件事是不是很关心。”

原来约了相看的日子,就在明天。倘或曹雪芹一早就来了,当然表示他对杨小姐极感兴趣。秋月的判断是,他决不会早来,说不定根本就把这个约会忘掉了。

锦儿与秋月忙了一上午,本来请杨家母女,是打算在馆子里叫一桌席,显得郑重些,如今原约取消,只为曹雪芹预备一顿饭,反倒费事了。因为曹雪芹爱吃的,大都是费工夫、讲火候的菜。

到得午初时分,还不见曹雪芹来,锦儿心里便有些嘀咕了,“可别让你说中了!”她说,“这位小爷忘了今天的约,让咱们白忙一阵,那就太冤了。”

“不要紧,中午不来,下午派人去接他。红煨的鹿筋,本来就差点儿火候,晚上吃更好。”

话还没说完,听得已有人声,一个是曹震,一个是曹雪芹。锦儿迎上去问道:“你们俩怎么会走在一处?”

“我到‘造办处’去办事,顺便就把他接了回来。”曹震向锦儿使了个眼色,“你告诉他吧?”

“震二哥说你有话要告诉我。”曹雪芹接口,“我已经猜到了。没有关系,你说好了。”

“你猜到了?”锦儿便问,“你猜到是什么事?”

“杨家的事吹了。”

锦儿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才说:“既然你猜到了,那就不必忙。先吃饭,回头让秋月跟你说。”

饭开在两面通风的穿堂中,家规犹在,只设两个座位。曹震兄弟刚扶起筷子,曹震的跟班高升来报,到了两个不速之客,都是内务府的官儿。

“这时候来,”锦儿在一旁咕哝,“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

“亏得今天有菜。”秋月帮着张罗,“震二爷会客去吧!留客人便饭好了。”

“好,好!我出去看看再说。”曹震披上一件细夏布的大褂,匆匆而去。

曹雪芹也就必得暂时搁箸,而且也穿上外衣。锦儿与秋月便重新料理杯盘,预备移席到厅上款客。

正在忙着,只见高升进来说道:“二爷要陪客人一起走,让我来取扇子、墨镜、荷包。另外说跟姨奶奶要一个盒子,里面要装豆蔻、藿香正气丸。”

“好了!”锦儿向秋月一扬脸说,“咱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饭了。”

“真是皇恩大赦!”曹雪芹一面解纽子脱长衫,一面说道,“震二哥不在,咱们一块儿吃吧!”

于是打发了高升,曹雪芹坐回原处。曹家家规重,有曹震在,总不免拘束。

“有什么好酒?”他问锦儿,“昨儿晚上没有睡好,我得喝点酒,好好睡个午觉。”

“好酒有!不过,我得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学里去?”

“我今天不回去。”曹雪芹又问,“锦儿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回头有话要告诉。如果喝了酒睡午觉,一醒要赶回学里,不就没法儿跟你谈了?既然你不回去,尽管放量喝。有南酒,有玫瑰露,有莲花白。”

“莲花白太辣,玫瑰露的甜味儿受不了。我喝南酒,最好是花雕,天气热,不必烫了。”

取来了酒,锦儿和秋月也都斟了一盅陪他喝。两个人暂时都不说话,只劝曹雪芹夹菜,等他吃得差不多,方由秋月开口。

“杨小姐的老太爷去世了。”

“啊!”刚说了一句,曹雪芹便打断了她的话,显得很注意地问,“怎么回事?是在安徽去世的?”

“是啊!如今这消息还瞒着她家老太太。杨老爷人是故去了,身后还有麻烦。”秋月接着将杨忠烈出事的缘由,约略说了一遍。

“这太惨了!家里还有风中之烛的老太太,看来迟早不保,一旦倒了下来,让她们母女怎么办呢?”

听得这话,秋月与锦儿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锦儿便说道:“原来是我做的媒,如今我要打退堂鼓了。这亲结不得,不然就是我害了太太。”

“那怎么谈得上?”

“怎么谈不上?你倒想,一成儿女亲家,杨家的老太太能不管吗?”

曹雪芹不做声,低下头去夹了一块粉蒸鸡,刚要送入口中,突然抬头说道:“就不是亲戚,也不能不管。”

“这是什么道理?”

“就算萍水相逢,遇到这种事,也应该尽力帮助,而况有此一重因缘。”

锦儿笑笑说道:“看起来你倒跟杨小姐有缘,也许天生你就喜欢那种样子的人。”

秋月说道:“凡事你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因为亲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为全家着想。”

“为全家着想,名声最要紧。原来说得好好的,只为人家遭了难,咱们就不提这回事了,不显得太势利吗?”

秋月和锦儿都没有想到,他会提出来这么一个理由,而且一时也辨不清这是正理还是歪理,只觉得正面不容易驳倒。

当然,要辩道理还得秋月。她想了一会说:“事情是两桩。譬如说,已经有了婚约,如今要悔约,仿佛嫌贫爱富似的,自然不是咱们家会做的事。可是八字不见一撇,还没有着手事情就变化了,这又有什么褒贬好落的呢?”

“话不是这么说,只要心一动,就是种了因,必有个收缘结果。何况,已经约了人家来相看,怎么说还没有动手?”

“好!我再请教,假如相看不中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就算那样,彼此总还是有情分在的。”

说到这里,锦儿有了主意,很快地接口说:“对!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就照这个宗旨办事,当做相看不中。如今算跟杨家是久已相与的熟人,既然他家遭了不幸,照你的话说,应该量力帮助,送100两银子的奠仪,也很像样子了。”

这番话说得情理周至,办法也是干净利落,秋月佩服之余,笑着说道:“现在我才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把震二奶奶教你的本事,拿出来了。”紧接着又向曹雪芹说,“我看就这样子办吧!你看怎么样?”

“你们都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

“我们的话又不是圣旨!”锦儿很大方地说,“你如果有更好的主意,就听你的。”

“没有!”曹雪芹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有怏怏不快之意。

秋月不愿意他受委屈,便又说道:“你心里有话,尽管说出来,怕什么!别闷在心里,闷出病来。”

“没有什么!”曹雪芹自怨自艾道,“早知如此,也用不着害我昨晚上大半夜不睡。”

“为什么大半夜不睡?”

“今天是‘会文’的日子,我得把一篇‘策论’写好了才能来,哪知道扑了个空。”

一听这话,锦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曹雪芹索性说:“不管怎样,让我见一见,行不行?”

“行!”锦儿答得非常爽脆,但又说,“这一阵子人家有了白事,不能出门,等她服满了我一定想法子让你看一看她。”

曹雪芹心凉了半截。父母之丧,照旗下的规矩,百日服满,要是以汉人的服制,三年之丧至少得一年以后才能出门。曹雪芹的这次相亲算是不幸夭折了。

禁闭之下的文学创作

官学学习的内容,自然跟在南方读家塾时没有两样,一天到晚死啃封建王朝官定的教科书“四书五经”,写刻板枯燥的八股文,以便为将来参加科举考试做准备。

曹雪芹总算熬到官学期满,在家人和亲朋的逼迫下,曹雪芹后来硬是被他们举荐做了贡生。按照一般封建士子读书仕进的阶梯,他应该进一步地去考取举人,然后再考取进士。

曹雪芹的叔父,他的祖母和母亲,也正是这样寄希望于他的。可是被抄家的沉重打击,变幻莫测的权势争夺,使他早已有点儿看破红尘,觉得荣华富贵有如浮云,转眼成空,腐败官场上无非是一群大大小小的骗子和强盗,他怎能与这些人为伍呢?

冬去春来,时序更易,一年又一年地过去。眼见得曹雪芹的年纪越长越大了,家里人都为他的前程着急。

特别是他的叔父,对于他不求上进,于封建礼法多有怪论的不安分行为,甚为忧心和恼火,生怕这样任其发展下去,会闹出于宗族家庭更为不利的事体出来。

于是,对他的管束日见其严厉了,如限制他读杂书,不让他随便外出郊游等。但是,有限制就会有反抗。曹雪芹对于他叔父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向他宣讲的什么程朱理学,仕进功名一套,真是听得腻味极了,也嫌恶极了。有时听得实在太厌烦了,他便不免顶撞两句,这就更加深了这对有着特殊的叔侄关系的两人的矛盾,只是还没有达到总爆发的地步。

郁闷总得有个排解。曹雪芹把读圣贤书、求功名置诸脑后,却倾心于吟诗作画、赏花舞剑、酌酒听曲。恰好,他在景山官学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像他一样喜欢听曲看戏的朋友。

而景山观德殿西北角,有一条巷子叫苏州巷,历年苏州织造府为宫廷选送的优伶就都住在那里。苏州戏班演昆曲又最著名,曹雪芹得空约朋友一道,私下到这儿来。

先还只是看看戏,听听曲,厮混熟了,有时便作为票友客串演戏粉墨登场。乾隆时有人如此记述他:曹雪芹“不得志,遂放浪形骸,杂优伶中,时演剧以为乐。”

一次,一个来自江浙的戏班子在吉祥戏院演出江南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因为来自金陵,所以都知道京城里的曹家是连任过60多年的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的世家,喜欢听南方的戏曲,所以开演首日,就送帖子到曹家居住的西城,盛情邀请他们全家来听戏。女眷当然是不会去的,于是曹雪芹就随着家人一起去了。

梁祝的故事,自1000多年前的唐朝就开始流传了。明朝万历年间的唱本《梁祝》以及《同窗记》、《相别回家》等,就已经有了戏曲的草本。到清朝时曹雪芹所看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已经是一部有头有尾的非常精彩的戏剧了。祝英台女扮男装,为的是寻求男女平等,女子可与男子一样在书院里习书学文,可以反抗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追求真正的爱情……戏台上祝英台的一言一行,与当时曹雪芹的思想是多么合拍啊,他深深地被她迷住了……

扮演祝英台的戏子名叫子都,艺名“豹官”。他的名字起得威猛,人却生得细皮白肉,个子瘦长像个女孩儿一般,所以特别适合担当戏曲里的花旦。

曹雪芹约豹官在台下相见,谈得十分投机,才几天工夫两人便已经好得有点难分难解了。

一日,曹雪芹约了豹官,一起参加一个八旗子弟的聚会。曹雪芹高兴,跟豹官合作,在酒桌间合唱了一段《楼台会》。曹雪芹扮山伯,豹官演英台,两人竟是唱得丝丝入扣,将那酒楼里所有的食客通通吸引了过来。

随后曹雪芹又开怀畅饮,喝了不少水酒,渐渐地像是有点醉了,便想抽身而退。刚走到廊檐下,那豹官紧跟出来,将他扶住,问:“仁兄,怎样了?该不会醉倒吧?”

曹雪芹见豹官如此相惜,更是留恋。他担心豹官南归之后,人地两隔,无法见面,说不定日子一长就将自己忘记了。这么一想便就伤感起来,一时竟不知怎样才能留住这样的好朋友。

后来一想有了,随即从腰间解下一块护身物——这是一件家传的宝贝,递到豹官手上,道:“我没醉,只是高兴,想与贤弟单独待一会儿,多说会儿话。这件小东西,可是我的命根,你要小心收好了!”

豹官接过,见是一块用上好翡翠雕成的释迦牟尼菩萨头像,就有点吃惊,道:“如此贵重的东西,在下怎敢接受?还是你自己随身佩戴着的好!”

曹雪芹一听便有点着急,连声说:“怎可以如此说,怎可以如此说!”豹官见曹雪芹急得脸都红了,便不再推辞,于是从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递给曹雪芹。

曹雪芹见此折扇正是豹官在台上唱祝英台时所用的那一把,高兴得不得了,将它收下后也随手塞进自己的衣袖中。

曹雪芹和这些优伶的交际,让他更加了解这类艺人的生活遭遇,为他日后《红楼梦》中人物的塑造上提供了不少素材。《红楼梦》中贾宝玉跟优伶琪官交往的描写,大概就源自曹雪芹和豹官的交流。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混迹戏班与优伶为伍的放浪行为,终于有一天被家里人知道了。

这下曹家可炸了锅,从他的叔叔曹頫到母亲马氏,都几乎被气昏了头。连亲戚族人也同声一词地指责他,骂他“辱没门风”,太不知长进,简直视他为曹家的无耻败类、混世孽种!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有一段抒发作者愤懑的话:“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

这些话,切切实实包含着作者的一段极为痛苦惨淡的经历。父兄、师友,将给予他以怎样的冷漠与惩处啊!

果然,他的叔父已经对他绝望,视他为皇朝、宗族的叛逆者,要像对付罪犯一样,对他加以禁锢了。家里人商量了一个办法,腾出一间孤零零的空屋子,把曹雪芹关起来,让他坐了禁闭。

在封建社会里,坐禁闭非同小可,曹雪芹无异于成了一个冒犯封建纲常伦理的犯人。清代皇帝管教那些不安分、怀异端,喜欢生事的本家宗室,就常常使用这种恶毒的惩罚手段。严重的在高墙圈禁,轻一些的在家单室禁锢,有的竟至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成了疯子。

看看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第三十三回贾政如何教训他儿子宝玉的吧!先是“一迭声”地喊:“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这里所说的“有人传信”,是指贾政怕贾宝玉的奶奶得到消息后,会亲自出面来为宝玉说情,这样他就无法发威,也就无法达到好好教训他儿子的目的了。因为在他眼中,儿子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实在是太不求上进、太不听话,行为也太荒唐了,所以他不让别人插手,只是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贾政一声令下,那些小厮们便就“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就这样贾政还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大板来,又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下,直打得贾宝玉由臀至腔,或青或紫,或肿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真是声色俱厉,好厉害啊!要不是后来贾宝玉的妈妈和贾宝玉的奶奶闻讯来救,宝玉这讨债儿子差一点被他父亲贾政打烂屁股!

当然,这是曹雪芹笔下所写的一幕。而当年的曹雪芹,也几乎是为着这同样的原因——“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被他叔父罚关了足足3年的禁闭!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那日曹雪芹与一帮朋友与戏子豹官在一起喝酒,后来曹雪芹与豹官在廊下又互赠礼物的情景,恰巧被曹雪芹叔父曹頫在内务府当差的一位同僚瞧见。

曹雪芹没看见那位老伯也在同一家馆子宴请朋友,而那位老伯却注意到了。但当时那位老伯却既不打招呼,也不声张,只是在事后才悄悄地与曹頫嚼舌根子。

曹頫听后,当时脸上就有点挂不住,因为他虽然知道儿子平日不喜欢读经史子集这些正经书,只喜欢读野史小说,不爱写八股文章,却热衷作诗填词兼画画,却并不了解他在社会上有些什么作为,如今知道他竟与这些戏子混在一起,岂不火冒三丈!

那时候,戏子在社会上的地位是非常低的,几乎和要饭的、妓女一样,是属于下九流的行当。一般人若与他们交往,就已经被认为是很不光彩的事了,更何况八旗子弟。

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是构成整个封建清王朝的社会的中坚力量。有这样身份的人降格去与戏子交往,那不是自辱门庭吗?因此,曹頫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那时候曹雪芹的奶奶已经去世,他母亲也不会有他在《红楼梦》中所写的王夫人那样的能耐,所以,是不太可能有人来救他的。更何况,他又确实是将那一件祖传宝贝丢了呢!

他的叔叔曹頫自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曹雪芹制服了,甚至指望会有一天他回心转意,向家人悔罪。

为了严加管束,除了门窗上锁,派人监守外,还采取了所有能做到的一切斩断曹雪芹尘缘的办法。

在这间空房子里,除了一桌一椅和一张眠床,所有的杂书一概搜索净尽,什么《全唐诗》、词曲小说,甚至包括他祖父的《楝亭诗钞》在内,通通都不许看。

就连他平日形影不离的一支心爱的箫管也被没收。只给他放了一套“四书五经”,要他面壁反省,孤灯伴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另外,特意放有纸、墨、笔、砚,那是要他多多练习写八股文章,以便有朝一日能去科场应试。

清人赵烈文在《能静居笔记》中有一段记载,说曹雪芹“素放浪,至衣食不给,其父执某钥空室中,3年遂成此书”。

这是怎样难挨的1000天啊!窗外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室内四顾高墙,日日如坐枯井。他哪有心思与兴致去读“四书五经”这些所谓圣贤书,恨不得生出翅膀来,冲出这铁屋子,飞向那宽阔自由的蓝天。

他喜欢骆宾王的诗,面对幽闭的小窗,不禁吟唱起《狱中咏蝉》这首名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尽,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每当春燕呢喃,或秋蝉鸣唱,他便会回忆起少年时代在江南度过的那些明丽温馨的岁月。秦淮河畔的楼馆,寒山寺里的钟声,祖父大书库里林林总总的藏书,祖母“萱瑞堂”堂堂皇皇的匾额。

更有那些见到的,听来的人间奇案,关己的、不关己的家事纠纷,吏治的黑暗,官场的腐败。

穷苦百姓的被盘剥、勒索,柔弱女性的被侮辱、蹂躏,小说里读过的生动曲折的故事,舞台上看过的离合悲欢的场面……这一切一切,像一幕幕生动的活剧,在脑海里映现、演化、组合、叠印。情节渐次明晰、集中起来,人物的音容笑貌也越来越加鲜明,真真要呼之欲出了。

他研好墨,蘸饱笔,日日埋头,奋笔疾书,要把这景、这情一股脑儿写出来。写到畅意处,禁不住发出琅琅笑声;写到悲凉处,他又会像孩子一般地“呜呜”哭出声来。他真是如痴如狂,醒如梦中,梦恍若醒,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叔父等人见他天天伏案写字,还以为他已经回心转意,在刻苦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呢!

其实,曹雪芹要写出的是他积郁胸中多年的情绪,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兴衰荣辱。曹雪芹要把它写出来,只有让更多人看到一个封建家族的兴亡,才能让那些迂腐的书生们从封建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风月宝鉴》传奇小说就是这样产生的。

这本书也是《红楼梦》的初稿。后世影响深远的《红楼梦》就是在《风月宝鉴》的基础上创作得来的。

他以他的笔,传出了他的心声:这个世道已经到了它的末日,天之将倾,补是补不了的。它让你透过风月场中的情债孽海,看到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患的已是不治之症。

禁闭,是不中用的。能禁锢住一个封建“叛逆者”的肉体,却永远禁锢不住一个封建“叛逆者”追求自由、平等,呼唤挣脱羁绊、回归人性的心!

家道彻底走向衰落

事实上,不管是曹雪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曹頫关他的禁闭也好,放任自流也罢,反正他们曹家因为受到一场大变故的牵连,已经再次,也是最后地宣告彻底败落了!而且,再也不可能有中兴家族的希望了。曹頫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来管曹雪芹!?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曹家再度遭难呢?那一场大事故,发生在乾隆四年。前面说过,康熙老皇帝本来是想传位给皇太子胤礽的,由于胤礽自个儿不争气,其“皇太子”的身份中途两度被废,因而未能顺利接上班,却让其四弟胤禛得胜,当上了雍正皇帝。也就是说,胤礽、胤禛本是同根生的亲兄弟,现在因为大家都争着想当皇帝,却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了。

雍正只当了13年皇帝就死了,接着是他的儿子弘历接班,弘历就是当年的宝亲王。弘历聪明伶俐,深得康熙和雍正的喜欢,在雍正去世后,遗诏指定弘历当了乾隆皇帝。

胤礽在他的弟弟当上皇帝之后的第二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死了,但他的儿子弘皙还活着,只是再也当不成皇帝了。

这也就是说,弘历、弘皙本是一对嫡亲的堂兄弟,他们本来应该是真正的至爱亲朋啊!可是现在呢,旧恨加新仇,他俩又成了不共戴天的世仇了。

弘历当上皇帝之后,为政显得比较宽大、平和。这一方面可能是出于他的本性,另一方面,当然也想借此缓和一下历年留下来的兄弟情仇。

不料这么一来,让弘皙他们这一帮世仇却认为是有机可乘了。于是他们蠢蠢欲动,经多方的策划、密谋、拉帮结派,到乾隆四年,以弘皙为首的一场谋反行动便爆发了。结果当然是以弘皙他们的失败而告终,弘皙等人都被革去了王爵。

第二年,又有庄亲王胤禄的儿子乘乾隆去外地秋猎之机,密谋刺杀,但由于皇帝出巡的警戒,也就是安全保卫工作,做得极其严密,又没成功。好了,这回叛党全完了。

弘皙虽被从宽处理,但还是被关进了景山东果园那边的高墙里,永远圈禁,生不如死。也就是说,弘皙他们这回可真正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但皇室内部的这种你死我活般的激烈争斗却与曹雪芹家关系密切。曹家虽为家奴,但在清朝当差60多年,尤其祖上因为有太夫人当过康熙老皇帝的保姆,在金陵时又多次接待康熙皇帝南巡,一切都说明他们曹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其亲戚又都在皇朝做事,所以真正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的。

在此案发生的前一年,曹贵人已经被废。曹家在皇宫内的保护伞彻底倒下了。王公贵族中的保护伞也纷纷倒下:傅鼐因犯大错丢官、坐牢,不久就病死在家中。在此案发生的后一年,被废的老平郡王讷尔苏去世。

曹家人再也没人肯出面提携了。随着一场又一场政治斗争风暴的袭来,曹家的社会地位、经济状况更加恶化,曹家家族的最后一点门面再也难以维持,只有化整为零,各自分家过活。

而年已20多岁的曹雪芹,马上面临的就是人生的又一次考验。他的家族衰败了,他因此逐渐穷困潦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