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入宫廷政治斗争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曹雪芹

家族面临的困境

在中国历史上,康熙皇帝是清朝最好的皇帝之一。他在位期间,施行了一些利于百姓休养生息的政策措施,对内统一全中国,对外反击侵略者,让老百姓过了足足60年的太平日子。

那年康熙出外打猪,骑马行走在北京西郊的野地里,因为年纪大,身体差,再让冷风一吹,便又得了重感冒,中医叫外感风寒,当夜发起烧来。同行的上上下下都吓得不行,赶紧降旨驾返畅春园。

这一病不打紧,皇帝自己的感觉是“这回病势来得比去年还猛”,不仅连日粒米未进,就是内服的药物也尽皆吐出……

一个病人连药都吃不进了,还有个好吗?所以他预感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想急召在西北边境率兵打仗的威远大将军,这位将军就是那位十四皇子。让他火速回京的目的是,授予遗诏。

关于雍正皇帝即位之谜,历史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有人说:康熙考察来考察去,还是觉得让这位十四皇子接班,才能使自己真正放心。但是来不及了,皇四子胤禛仗着其舅舅隆科多的阴谋最终谋害了老皇帝,登上宝座,自说自话地下诏,让自己成了“雍正皇帝”。

京城里康熙老皇帝刚一驾崩,江宁这边便得着消息了。这一天,曹府里的太夫人刚刚睡醒午觉,她的精神也是特别的好,特意将小辈们都叫了来与她欢聚一堂。

老老少少聊得正欢呢,却见一丫鬟进来在老夫人耳边只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便见那老太太的脸色立时大变了。

她挥手叫众人退下,又吩咐丫鬟道:“去,叫管家好好接待这位京城的来客,给他大把银子,备上等酒菜。”

又过了一会儿,丫鬟便引着管家来见老夫人。只见那管家也不说话,只是从袖筒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精致的匕首,一看便知是皇家使用,请老夫人过目。

老夫人看看那东西,又看看管家,仍然不明所以。那管家这才开口说话:“禀老祖宗:万岁爷升天了!”说完伏在地上,眼泪长流不止。

老夫人一听,也连忙朝北跪下了。半天,才又让管家扶起她,坐到椅子上。

坐定后,见那管家举起右手,伸开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形状,说:“这东西是八阿哥派人送来的。宫里还没对外发布消息,八阿哥派了亲信,换马不换人,直接将这件东西送到了府上,说是只要咱们见了这东西,便什么都会明白。”

老太太看了他的手势,就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忙吩咐他说:“快去找老爷来!对外什么都别说,一点也不能走漏风声,明白了吗?”

管家答了声是,便出门去了。一会儿曹頫进屋,先向老夫人请安,然后垂手站立一旁,听凭吩咐。那老太太像是惊魂未定,先说了事情经过,接下去又指了指那从京城捎来的不祥之物,让曹頫来破解这个谜团。

曹頫一听,也顿然大惊失色,先是朝北跪了,行过大礼,这才起身拿过那把匕首来看。

谁知不看犹可,一看这匕首,曹頫更是惊恐万分。他低声回禀道:“母亲,这事儿可不得了了,这匕首我认得!

老夫人急问:“你说,这是谁的身边之物?特意捎到这边来又是何意?”

曹頫也举起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说:“这,这东西是……八阿哥的,我原先见过。他是借这个东西来向我们报告坏消息的,那上面的4粒金豆子,原先是没有的,现在镶上这个,是告诉我们如今这大清的刀把子,已经落到四阿哥的手中啦!”

老夫人一听,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内心的波澜,更是迭起。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这一变故将会给他们曹家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了。

想想也是:他们曹家之所以有如今这样的门面,是和康熙老皇帝一如既往的眷顾分不开的。

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只要康熙皇帝稳坐在金銮殿,他们曹家也能稳坐在金陵这府署衙院内,但如果康熙老皇帝这棵大树倒下,他们也就会“树倒猢狲散”,很难再安享这富贵与荣华了。

为什么呢?外人可能不知,老夫人内心可是清楚得很。康熙皇帝对他们曹家不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这位老皇帝在位时,6次南巡所埋下的一些祸根,也将面临被连根挖起的危险了!

康熙老皇帝的确是不错的,文治武功,做过不少好事,但他包庇亲信,纵容贪污,也着实给官场造成了许多不好的风气。康熙在位时期,以视察治水为由,足足搞了6次南巡。6次南巡花费巨资,让接驾的官员苦不堪言。

康熙多次出巡都有严格规定:“凡需用之物,皆自内府储备,秋毫不取之民间。”而事实上,每次负责接驾的大小官员,无不诚惶诚恐,往往不惜财力,互相比赛,竞斗奢华。

前面说过,康熙皇帝南巡,主要的接待工作,全是由江南织造来担当的。那可真正是花银子如流水呀!就像后来曹雪芹写《红楼梦》,总爱用“银钱滥用如泥沙”、“银子成了土泥”。

“把银子花得淌海水似的”那样的话,其实说的就是他们家每次接驾时的情形!

据记载,曹雪芹的爷爷曹寅,还有曹寅的内兄李煦,在南京、扬州、苏州三地每处共同接驾4次,实际就等于接了12次的驾,因此这两家姻亲,在花公款方面,真的是陷入了巨额的亏空之中。

康熙皇帝当然知道这些银子都是为他而花,所以他可以直接出面替曹、李两家打掩护,竭力充当他们的保护伞。那么,如果康熙一死,他们两家又该怎么办?这就是上面所说的祸根。

如今,这一天还真的来了。这也不由得他们曹家一听消息便大惊失色,因为在这之前,他们也已经经历过种种风险。

康熙五十三年,噶礼参奏:曹寅、李煦亏欠课银300万两,要严加查办!但那时候老皇帝还健在呀,他愣是将他们两家“罩”着,说:查过啦,亏空不到300万两,是180万两,年内补齐算了。

曹寅去世后,又是康熙关照,让曹頫袭了江宁织造的职。别人不服,但不敢公开反对皇命,却想了个歪招,由大学士松柱奏请皇上,说索性让曹頫兼营盐差。

这一提议表面上像是在附和皇上,将两个肥缺都给了曹家了嘛!实际上呢,是想让他们曹家的亏空越来越大,以便将来一并参奏,重重处罚……

类似的风波,一起接着一起,都亏得皇帝“圣旨”,没有准奏。其实康熙心里有数,银子都是为他南巡花的,所搞的排场让他挣足了皇上的脸面,他们曹家只不过是一只扬银子的簸箕,一个过路财神,治什么罪呢!

如今,新皇上登基了,雍正帝即位后发现父亲没有给他剩下多少遗产。大清的国库空虚,急于要补充资金。要是不查抄几个贪官污吏,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了。雍正当然不会认这笔旧账。最严重的问题是他们曹、李两家一直是雍正的政敌,是八王爷的拥护者。雍正即位岂有不先拿他们开刀的道理。曹家现在已经是走到悬崖边上了,今后这日子又将怎么过?种种难题,也的确够让老太太和曹頫发愁的了!

奢侈引发的灾祸

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说过这样的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思是说,世间一切事物无不具有两重性,都在不断地向它的对立面转化。

这话在一定前提条件下,确实具有真理的性质。曹家的由繁盛到衰败,或者正是“福兮祸伏”规律的应验。朝廷查办了李家、孙家以后,对曹家并没有大动作。年羹尧远征西藏,平定青海胜利凯旋,皇上忙着对爱将进行嘉奖,似乎也无暇顾及曹家,一切似乎暂时是平静的。

然而曹頫为年羹尧凯旋之事上贺表,恭贺万岁爷统治有方,大清朝四海一心,满以为会得到赞许,不想雍正竟回了一条“此篇奏表,文拟甚有趣,简而备,诚而切,是个大通家作的”,貌似轻松玩笑的话,却刺得曹頫浑身一颤,从此紧皱的眉头再不曾舒开。

后来又为曹家代售宫中人参一事,雍正更是大发雷霆,不仅派人责问他价目不合,更兼在奏折上亲自朱笔红批:“人参在南市售卖,价钱为何如此贱!着问内务府主管!”如果说上次的讥讽还不过是话中有话,这次的叱责却是连一点情面都不留,十分严酷冷峻。曹頫只觉得心都凉了半截,心里早有的那些不祥预感愈发清晰。

曹家素来与废太子胤礽关系密切,正堂上的楹联“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也是胤礽所题。哪怕后来胤礽被二度废立,曹家也一直认为康熙终究有一天会放他出来。

除了胤礽,曹李两家与八皇子廉亲王允禩,十四皇子多罗恂勒郡王胤禵也是颇有交情。十四皇子还曾私下托李煦在江南打造金狮子两尊,放在曹家的家庙万寿庵里。

曹李两家同皇子套交情,自然存了私心在里面。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也不希望新皇帝一上任便惩治自己,于是选了康熙朝最得宠的皇子拉拢,可任谁也未想到,最终做了皇帝的却是不得宠也不被看好的四阿哥。这是位识见风度与康熙大相径庭的冷面王爷。虽说他继位不久,便有流言传出,说他弑父矫诏,然而不管怎么说,大清朝的龙庭就是他坐了。

曹頫知道,雍正对他的苛责不过是借题发挥,如今他不管怎么都是错,不做是错,做了还是错,而一切错误的根源,是因为他们站错了队伍。如今在这位皇帝心里,他们曹家和李家,就是曾经阻碍过他继承大统的人。他们协助他的兄弟,却偏偏忽略和藐视了他,现在他继了位,他不会再放过曹家和李家。

想到这,曹頫谢罪的奏本便再也写不下去,他的心里一阵阵痛起来,蘸满墨汁的毛笔提得久了,一滴墨“啪”地落下,在白纸上洇开一片乌黑。曹頫怔怔地想,也许一切都是逃不过的命。

曹雪芹出生得晚,虽没有赶上那样风光的年月,他是会听过长辈们不止一次地夸说过的。而由此结下的恶果苦果,倒是轮到他着着实实地亲尝了,承受了。

曹家欠下巨额亏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声势显赫的贵族大家庭,在生活上穷奢极欲,挥霍无度,衣食住行都非常讲究阔绰,浪费惊人。

《红楼梦》里所写为秦可卿治丧、元妃省亲等大的章节,所用银两之巨之滥,多么惊人!单是书中描写的从乡下来贾府认亲的那位刘姥姥,她在看到贾府吃螃蟹时,曾算过一笔账,便叫人咋舌:“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银子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的了!”

这种挥金如土的浪费,这种贫富悬殊的对比,虽非实写,也可反映出曹家生活奢靡之极了,而这正是曹家极盛时作孽埋祸的又一原因。更不用说从老子到子侄的腐败荒淫,三妻四妾,“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那样见不得人的事了。

据历史档案材料记载,曹寅死后留下的亏空银两,竟达数十万两之多。虽得到老皇帝一再关照,恩准由其内兄李煦代为管理盐政一年,将所得58万多两余银全部用来弥补亏空。谁知这亏空竟像个无底洞,后来又发现一笔26万两的债务,终于还是给新上台的雍正留下了整治曹家的把柄。

终于,新皇上借口现任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外,企图隐蔽”,以及他“贱售人参”,“所织御用衣料落色”等罪名,于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传下御旨,查抄了曹頫的家产,并受到“没籍”的处罚。

按照习俗,每年从腊月二十三起,就算进入年关了。“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扫房子……”可是,今年年关,曹家上下却是在一片惊恐中迎来的。

前一日的祭灶仪式,尽管李老夫人带领一家老小,给灶君夫妇的神位再三叩首,恳诚许愿,指望灶王爷爷能够“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还递一块麦芽糖给曹雪芹,让曹雪芹小嘴嚼了,粘在灶王爷、灶王奶的嘴上。

那里会想得到,仅只隔了一夜,第二日晨间更漏未尽之时,街上已经闹闹嚷嚷,皇上派来抄家的军队已经包围了曹府。这下可好,不是“二十四,扫房子”,而是要就此扫地出门了。

为首的一位王爷威风凛凛,径直来到“萱瑞堂”前,说声:“宣旨!”曹府上下人等立刻低头跪下,像是大出殡一般。曹雪芹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哪受过这样的凌辱,他憋着一肚子的疑虑和不满,也随大人们跪了下来。

这时,从后堂里隐隐传来内眷们的哭泣声。他听得出,那边急促喘息边呜呜咽咽的哑音,是奶奶李老夫人绝望的啜泣。想起奶奶,想起这个行将败落的家族,他的眼眶也热辣辣起来。

宣旨完毕,早就红了眼睛的军士卒,一个个凶神恶煞,便一拥闯了进来。踹门入室,翻箱倒柜,嘴里嚷嚷着,手下可就顺手牵羊,把些袖珍古玩、金银首饰,一齐往自己的兜儿里、怀里塞。抄完一间屋子贴上封条,再去抄另一间屋子,像篦头发一般。这些锦衣军兵卒们干起抄家勾当,真是熟练极了。

清王朝时,被抄家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管你再显赫的官职,再大的家业势派,转瞬之间成了阶下囚,人丁被拘官扣押,家财被抢掠一空。

《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司使弹劾平安州》一节里所描写的情况,大约就是曹雪芹13岁那年,他家被抄时他所亲见亲闻惨状的真实写照。

这一切,曹雪芹都是亲身经历了的,不可能不在他的心灵上留下深深的伤痕,对他重新认识这黑暗社会,认识这腐败官场,认识他这个由盛到衰的家庭,乃至重新认识他自己,产生了深刻影响。

恐怕正是由他的家族的从兴盛到衰败,“福兮祸伏”,证之于世的觉醒者的箴言吧!

抄家给曹雪芹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首先是家产尽没,生计成了问题。尽管雍正对查抄的结果大出意料,曹家除田产和房屋,仅有银数千两、钱数千,质票值千金,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下令除将家产、人口赏给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外,酌量留下曹家在京的一处房产,给予生活出路。

然而,对于过惯大富大贵的人家来说,这无异于从天堂落入到了地狱。生计的艰难,特别是经历了这一场变故之后,一些往昔炙手可热的亲朋故旧,像避瘟疫一样,不再与曹家有交往了,这更是一种精神上难以承受的打击。

老祖母李氏,平时总爱重复曹寅在世时常常说的一句话“树倒猢狲散”,以此教训她的子孙们,大家却并不怎么理会。如今真的是要“树倒猢狲散”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曹家迁回京城后,据说还曾有过一段“中兴”的历史,但是,那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1735年雍正驾崩,又一个新皇帝乾隆弘历登基,曹家因为卷入另一场政治恶斗,遭到了一次新的更为沉重严厉的打击,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和曹雪芹几乎有着相同经历的近代人物鲁迅曾经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乾隆时代的曹雪芹,也正是从他家的被抄,像当头泼来一盆冰冷的水那样,使他从富贵温柔之乡中清醒过来,看清了那些官家的乃至本家亲族的一个个衣冠禽兽们的真面目,并对那种种面目以及产生那种种面目的社会发生了憎恶感,促使他后来以字字血泪写成了《红楼梦》。

应该说,抄家之变,对他的思想起着不容低估的锤炼和淬火的作用。

被逼踏上返京路

曹家被抄家的第二年,即雍正六年的秋天,禁不住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再三催逼与驱赶,曹雪芹陪伴着祖母、母亲和婶娘,以及婶娘的儿子曹震,丫鬟锦儿、秋月、夏云等,带着仅有的一些衣物行李,终于洒泪告别金陵,登程北上了。

这回被遣返北京,走的是漫漫水路。从金陵水西门外秦淮河边下船,循江而东。船儿在滚滚东流的江水里行进,摇晃颠簸,曹雪芹不免心事浩渺,时时涌起被抄家的余悸。

船要行到瓜州渡口,再转入大运河逆水北上。沿途所见,金山的宝塔,扬州的瘦西湖,都是他曾经游历流连过的旧地,如今物是人非,再没有当年的心境了。

这回不是出外探亲,更不是随父辈家人升迁赴任,而是被抄了家,撵出了世居的江宁,怎能不叫人触景伤怀、怅惘悲切呢?何况叔父曹頫尚待罪京中,审察未结,此一去命运如何,恐怕总是凶多吉少吧!

曹雪芹立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石头城,无端吟诵出唐代诗人杜牧的《泊秦淮》诗句来: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觉得这首诗此刻很符合他的心境,虽然他此刻有的只不过是亡家之恨。皇上将曹家召回北京,那是有来由的。因为曹雪芹的曾祖曹玺出任第一任江宁织造,就是从京城派去的,曹家在京中原有旧宅。

曹雪芹一行回京城以后,才弄清楚叔父曹頫因“骚扰驿站”案获罪,现正“枷号”在押。

所谓的“骚扰驿站”案,就是有人告发曹頫于雍正四年的秋天,奉命押送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的龙衣进京,在途经山东长清县等地方时,向当地官员索取夫马、程仪、骡价等项银两超过规定,并引起了很大的影响。

且不必说这个事实到底如何,即使确有这等小小的揩油行为,在当时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腐败官场里,这岂不是小事吗?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了穷治异己,“莫须有”三字,足以置人于死地。

另一宗案子,是曹頫还牵进所谓奸党。上面曾查到曹頫间接替雍正的死敌皇子胤禵寄存一对镀金狮子。后经进一步调查,好在并没有发现曹頫卷入过什么阴谋勾当,曹家又不过是皇室的包衣奴隶,似也兴不起多大风浪,因此就不再追究。曹頫于雍正七年,总算是又一回沾了浩荡天恩,被释放了出来。

曹家在京有两处住所,被抄家后留给他们的是崇文门外蒜市口老宅17间半和家仆6人。这就是曹雪芹一家老小初回北京后的落脚地方,可谓是寒酸了。

后来又发还了早年曹玺居住过的名叫“芷园”的一处老屋,地址在内城东南角泡子河附近,即现今东城区建国门内大街北贡院一带。

这里庭院清幽,屋宇宽敞,有鹊玉轩、春帆斋、悬香阁等雅名别致的建筑,在曹寅的诗集里多有吟咏。曹雪芹有时翻读爷爷的《楝亭诗钞》,依诗觅踪,心里发思昔日的幽情,自然会生出许多感喟,于是作诗:

小院清阴合,长渠细溜穿。

西窗荷叶大如盘,烟雨寻常作画看。

尽管如今的“芷园”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机,然而,究竟能够见物思人,勾引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兴味来,曹雪芹还是喜欢上了这一处地方。

更使他感到快慰的,是这里也有爷爷遗留的相当丰富的藏书,一如江宁西园里的书库。有了这些精神食粮,他觉得生活不那么凄苦和郁闷了。

曹家在迁回北京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雍正的权势越来越巩固,政治迫害至少在表面上稍稍有所放松,被抄家的压力减缓了不少。曹家的几支重要宗族姻亲,有的减了刑,有的复了职,还有的连得晋升。

雍正九年,也就是公元1731年,曹寅的妹夫傅鼐由被贬谪的地方召还,恢复了职衔,又入宫侍起居了。讷尔苏之子、曹雪芹的姑表兄平郡王福彭,于雍正十年任镶蓝旗满洲都统,次年并得在军机处行走,开始参与朝廷的机要事情处理了,继而又被提升为定边的大将军了。

这些人事变动,对曹家是有利的,骨肉至亲,或明或暗总都会给予一些照应的。尤其是福彭,曹雪芹的祖母李氏是他的外祖母,当李氏尚健在之日,他对曹家处境上给予保护,生活上予以关照,自是分内的事。

再者,曹頫的族兄曹颀和堂伯父曹宜,在前次抄家之祸中并没有受到株连,仍然算是京中的殷实富户。

曹颀在宫内任侍卫,一直得到当朝皇帝胤禛的宠信,曾屡次获得赏赐御书“福”字。曹宜则在雍正十一年晋升为正三品大员,内务府正白旗护军参领。这对曹頫一门,至少在感情上也会是一种安慰和依傍。因为抄家的案由如果特别严重的话,这些同宗均在九族之列,那是很难幸免的。

省亲园内展才华

好消息真是一个接着一个。正当曹家的一些亲戚逐渐得到朝廷重用之时,他们早年被选送入宫的一个女儿,也已被晋升为贵人,并且不日就要来家归省,与家人共庆元宵佳节了。

此事说来话长。按清朝制度,包衣人的女儿是必须被选送入宫做奴婢的。曹頫的大女儿凤藻,在当时也不知是不幸还是有幸,反正是被选中入宫,做了宝亲王弘历的侍女。

当然她是从最低等级的秀女、小答应等做起。但由于她相貌美丽以及特别的聪明伶俐,而且也确实得到了他们曹家的祖传文脉,自小虽未正经读过书,但对琴棋书画却是一点就通,因而深得宝亲王的喜欢,竟年年升级。

那些嬷嬷也像是有先见之明,加倍地调教她,让她在众婢女中脱颖而出。宝亲王成了乾隆皇帝,凤藻自然就成了曹贵人。

众所周知,此事对他们曹家来说,真正是非同小可——因为她的这一跃升,一下子就让他们家变成了当朝的皇亲国戚。

消息传来,太夫人、曹夫人先是抱头痛哭,回想这些年来的担惊受怕,种种劫难,如今像是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又想起当年凤藻被选入宫,哭哭啼啼的,多么伤心。再加这么多年的不通音讯,真是连死活都不知。如今喜讯突降,怎不令人喜极而泣!

已经任了内务府员外郎的曹頫,想的却是另一件大事。原来,曹家在北京有两处住所。一处是在内城,抬头就能望见城郭的,就是前面提到的“芷园”的所在。

还有就是他们现在住着的蒜市口这17间半。他是内务府的员外郎,像他一样,所有内务府的人员差不多都集中居住在这一带了。

这里的房子与金陵老宅自然是不能比的,但宅内还是有花园和亭台楼阁的,只是这两年主人心神不定,园子没有好好整修,平时住住当然可以,现在要用来接待贵人归省,就不行啦!所以便赶紧召集能工巧匠,一处处地规划、丈量,并且画了图样,立即投入大修工程,大兴土木。

自此直忙了大半年,才把个曹府整修得成了个样子。这日,曹頫便带了曹雪芹等人,四处察看。

当然,此番言极带着曹雪芹游园还另有目的。他因听匠人说过,园内有几处亭台尚无题款,想想曹雪芹也已年近20岁,平时又表现得颇为好学的样子,便想临场考考他的学力。

众人进得园门,只见迎面一座假山,山上有亭。山虽不高,但登临人亭内四望,园内景色便尽收眼底。曹頫笑问众人:“诸公请看,此亭当题何名?”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都笑而不语。原来,大家都早已料到曹公的心思,要将这个显露才华的好机会留给曹雪芹。曹頫也心知肚明,于是就不再客气,转而要曹雪芹回答。

曹雪芹道:“《孟子,尽心上》有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也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看不如就叫‘小天下亭’,尚能有点气概。”

众人一听,便齐声附和:“好好好!这名儿,听着既内敛,又含蓄。别看这里面有个‘小’字,表达的却是俯视一切的雄心和气概啊!曹公子真是天分也高,才情也远,学问也深,我等甘拜下风了!”

曹頫听了,内心十分受用,嘴上却表达得颇为严肃:“诸公客气了,他一个小伢儿,多读了点闲书而已,哪有什么正经学问。以后大家若想到有更好的名儿,尽管告诉我,届时再定不迟。”

众人又一齐将双手猛摇,说:“曹公客气了,不必,不必!”

下得山来,又见一池。那池塘虽小,却因布置了水上回廊,曲折有致,岸边植了桃树、柳树,更见丛丛翠竹,映着碧水,便有了几分景致。过桥又见三间平房,一律成书房布置,虽简陋,却是窗明几净的,窗外又植有高大的芭蕉,这就很有点意思了。

当下就有一位清客,朝曹頫发议论道:“此处大妙。大伙儿想想,若是雨天,坐那窗下读书,听见窗外雨打芭蕉,多有诗意!”

一席话说得曹頫高兴,当即停下脚步,向着众人说道:“此处好是好,但进门处光秃秃的,总是个缺憾,谁能来上一副对联呢?”

众人又是一番推让,一致动议说:“不如再请公子拟一副对联,然后用上等的好木板刻了,悬挂起来,这样未进门便能闻着书香了。”

曹頫说声“这倒也是”,便扭头寻找曹雪芹,命他先拟一副来看。

曹雪芹前后看看,忽然就有了主意,说:“绕堤栽柳园色翠,临池学书池水黑。”

上联只是一般写景,这下联用的则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曾说的“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张芝是东汉人,善写草书,被誉称为“草圣”。这句话说的是他少年时学习书法,洗笔时将一池水都洗黑了。

众人一听,自然又是一片叫好声,但曹頫却不客气,说:“这池水黑总有点不雅,不如改为化墨香。”

大家又大声附和:“对对对。不过下联这一改,上联也得动一动了。”

于是曹雪芹复又念道:“绕堤栽柳点园翠,临池学书化墨香。”

曹頫这才拈髯而笑,众人也就跟着打起哈哈来了。如此走走停停。园子本就不大,根本无法与在金陵时的府衙别署的西园相比。一想到这里,曹頫顿时便失了兴致,于是就草草收场。但后来又想想这次贵人归省,说不定曹家真的就在新皇帝嗣位的政局下得以中兴了呢!一想到这里,他便又抖擞起精神,率众人一起回屋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