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之春
——刘白羽
冰冻的松花江溶解了。
一夜之间,春风吹暖了黑土地。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鸣声,天空那样静,大地那样静,白桦林像给清水洗过一样,每棵树都潮呼呼、湿淋淋的,桦树皮白里泛青,青里泛白,它预示着万物萌生。忽然,我看见一片赤裸的地面上,开满了浅蓝色的野菊花,就像从空中落下一片蓝色的彩霞,我两眼一下明亮如火,不顾两脚陷入泥泞,我采了一束野菊捧在手上。野菊吐出淡淡的、淡淡的芳香,纤细的花瓣、鲜艳的颜色、娇嫩的生命,带来了多么美好的春天呀!我偶然间把一根花梗含到嘴里,先只感到一股泥土味,嚼了几口才品出微微苦涩、微微香甜的药味。大自然是多么坦荡无私而又多么神奇奥妙呀!它生长了万物,万物又点缀了自然,使它那样鲜活、那样美丽。这像浓茶一样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冬天悄悄从哈尔滨逝去。
当我沿着中央大街走到松花江边时,突然,一种沉闷的轰隆声传来。我惊奇地向四下眺望,寻不到声音从何而来。是天上?是地下?声音十分威严、十分冷峻,地老天荒、沧海桑田,令人有一种恐惧之感。我立在江边堤岸上,发现这声音来自江上,就在这偶然一念之间,我目睹了松花江开江的惊人的场景。随同这隆隆声由远及近,由小而大,一刹那,仿佛天昏地暗,只见那整条青钢色的冰冻的大江,在颤动、在战栗,我一下子听到我所立的岸脚下,就像踩玻璃碴似的,冰冻发出一连串细碎断裂的声音。这是多么严酷、多么狂暴的震动呀!突然间,江心的冰面开了,看起来,似乎在同一瞬间,这条江从遥远的上游一直到我的面前都在动荡,在动荡,而后在沉闷的隆隆声之上发出惊雷般的爆炸。一种欢跃之感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啊!春天!你这温暖而柔和的春天,经过母亲生产婴儿般的那一刹那苦难,发出动人心魄的婴儿的啼声……是的,一个春天就这样诞生了!开始,我看到江中心青色的大冰块在崩裂,无数冰块森然矗立,而后从那断裂之处涌出黑色的巨流,像黑压压倒塌的城墙一样,汹涌而来,澎湃而至,整个江面裂成无数冰块。那白茫茫的冰块,在急流漩涡中冲击而下。浩浩荡荡的大江在放声高唱,冰凌你撞我我撞你,你推我我推你,旋动着清脆而嘹亮的咔咔——咔咔声。我把帽子攥在手上,一任江上吹来的寒风把头发吹得嗖嗖飘动,我敞开衣襟,让我的胸膛承受着猛烈而又温柔的春天——我的心庄严极了、肃穆极了,我的两眼发出雪亮雪亮的光芒,我的心胸一下扩张开来,我伸长两臂紧紧和大自然之魂拥抱。透过这第一次动荡的江流,我仿佛看到长白山的冰峰雪岭,我仿佛闻到山上那莽莽原始森林的气息。松花江像一阵天风从长白山上飘然拂下,经过桦树林子,汇成松花湖,而后一直流去……就在这儿,在这开江的日子,显示了宇宙的无穷的暴力,大自然的无穷的暴力。水卷着冰,冰冲着水,这是苍天的血、大地的血,这是苍天的呼啸、大地的呼啸,我从中领略着大自然的神奇、雄伟的美感。当大江漂流而下,我忽然觉得天也明了、日也亮了,黑色的激流冲出蓝色的巨浪,蓝色的巨浪冲出白色的冰凌。就在这时,我的温暖的面颊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沁沁的湿度,我一下惊住了,这是什么?但又猛然醒悟过来,这是春天,从江面上旋来的春天,它不是清风只是气浪,多么美好的春天,在哈尔滨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