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泪与笑
纪伯伦发表了《折断的翅膀》之后不久,便收到了一封来自阿拉伯世界的信,信中对《折断的翅膀》中,萨勒玛与“我”幽会这一情节表示有不同意见,但同时也对纪伯伦的作品与写作才能表达了钦佩之情,纪伯伦很快地回了信。这样,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相识了。
梅娅·齐雅黛是黎马嫩著名的女作家,她 1886 年 2 月 11 日出生在巴基斯坦的拿撒勒,曾在贝鲁特等地求学。她有着很好的文学天赋。1908 年梅娅随父亲移居到埃及,开始长期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工作。在父亲逝世后,梅娅接任了《马哈鲁赛报》的主编工作。当时,她已能写出相当精采的文章了。她与文学界有广泛的交往,为了促进文学界文化界人士的相互了解和交流, 定期(每周星期二)在自己寓所举办文学聚会。这一文学沙龙吸引了许多文化界人士,密切了埃及和阿拉伯文学家、评论家的联系,对当时文学复兴运动起了积极推动作用。梅娅的文学创作涉及范围很广,有诗集《梦之花》(法文版,1911),人物传记《巴希莎·巴蒂娅》(1920),散文集《潮汐之间》
(1924)和大量书信、讲演词等多种成果。她精通书法,英、德、意等国的语言,是一个极有才气的女子。她曾多次去欧洲访问,翻译过不少外国文学作品。
梅娅是与纪伯伦建立起最深刻精神联系的阿拉伯女作家。几年前当她看到纪伯伦的《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母亲生下了我》(即《泪与笑》中《我的生日》一文)时,就已被纪伯伦深深吸引住了。她开始注意纪伯伦的文学创作。1912 年,在为著名诗人穆特郎举行的纪念会上,她应邀代读纪伯伦的贺词。这一活动不仅使她作为一名文坛新秀崭露头脚,而且使她与纪伯伦的精神联系趋于密切。因此,当她读《折断的翅膀》受到感动时,立即提起笔, 给纪伯伦写了上面那封信。
纪伯伦对梅娅也很有好感。他读过梅娅写过的很多漂亮文章,由衷地钦慕她的文学才能,并在其中发现了彼此的许多共同点。纪伯伦后来在一封信中说,他在其中发现了“许多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和盘旋于我梦魂中的爱好、意向和特征”。纪伯伦诚恳地称赞梅娅的“神奇的天赋、广泛的涉猎和在选材、布局上的良好鉴赏力”。他还给她寄去自己的作品《疯人》、《行列》等。
在那时,纪伯伦正在热恋着玛丽。梅娅虽然十分爱慕纪伯伦,但她出于传统习俗的考虑和文学才女的矜持,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热情,因此纪伯伦与梅娅的关系一直限制在文学交往的范围内。第一次大战期间,由于通邮不便, 他们的关系沉寂了数年。
1913 年,纪伯伦的又一名作《泪与笑》由艺术出版社结集出版了。这些
散文诗体的优美文字,是纪伯伦早期的作品,大都写于 1903—1908 年。结集出版这些作品,对纪伯伦来说,并不是件心甘情愿的事情,因为,纪伯伦当时已处在尼采的影响下创作。思想和创作方向已有所改变,变得更为崇尚力量之美,而对自己早期作品中柔弱纤细的风格不太满意。因此,起初他并不同意出版它们。当希纳卜·阿利达,《艺术》杂志的创办者,请求他将这些早期所写的浪漫主义篇章搜集起来,以便以《泪与笑》之名结集出版时,纪伯伦有两句穆沃什哈体诗回答他:“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时期,爱情、哭泣、抱怨已经结束。” 这是在他后来出版的《珍趣篇·昔日》中,有类似的诗句:
“我生命中的一个时代已经结束,——结束了赞颂、倾诉和哀恸哭泣。爱情好似空中的星星,它在晨光中失去光辉。
纳希卜对他说:“你生命中的这个时期确已结束,但它对喜欢你的人的生命,却有着现实的意义。”纪伯伦回答它:“写《泪与笑》的那个青年已然死去,葬在梦幻的山谷里,你们何必还要去挖他的坟墓呢?”
纳希卜又说:“那个青年在死之前曾吟唱出高尚的歌。我们应当记住这些歌,不使其被遗忘。”纪伯伦的回答是:“你们做你们想做的,但别忘了, 那个青年的灵魂已经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还生,正像那个青年喜爱幽默和美, 这个男人喜欢决心和强力,倾向于建设也倾向于破坏,他是人们的朋友,同时也是人们的敌人。”
就这样,纪伯伦的第一批散文诗的合集《泪与笑》出版了。虽然纪伯伦本人对其中流露出的哀怨、痛苦和倾诉持否定态度,甚至对再次出版表示“愧怍不安”,但它无疑是纪伯伦所写的最美的散文诗集之一。加上“引子”和“结语”,共有 56 篇作品,内容非常丰富。
《泪与笑》的主旋律是歌颂爱和希望。诗集充分展现了纪伯伦最关心的文学主题:爱与美,大自然,生命哲学,人道主义,社会批判,诗人的使命和孤独,等等。这个集子中的全部散文诗作,已预示了纪伯伦散文诗的创作方向,也集中反映出纪伯伦的艺术风格发展趋势。
在《美》、《在美神的宝座前》等文中,纪伯伦热情地歌颂“美”,他把“美”当作宗教,当作主神;认为美中才有真理,才有光明;美是“智者哲人登上真理宝座的阶梯”;美可以使有的灵魂“归真反璞至大自然”。纪伯伦借“森林之女”之口给美下了这样的定义:“美是一种你为之倾心的魅力。你见到它时,甘愿为之献身,而不愿向它索取;⋯⋯它是这样一种力量; 起始于你最圣洁的心灵深处,结束于你的想象之处。⋯⋯”
在《幸福的家园》、《情侣》等篇中,纪伯伦把爱与美比作一对“情侣”, 而把智慧说成是这对情侣的“女儿”。纪伯伦认为“美”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在《美之歌》中,纪伯伦让“美”唱出一曲自我肯定的颂歌:
“我是爱情的向导,是精神的美酒,是心灵的佳肴。 “我给诗人以灵感,我为画家指南,我是音乐家的教员 “我是造化,人世沧桑由我安排,我是上帝,生死存亡由我主宰。”
纪伯伦不但歌颂生命之美,而且歌颂死亡之美,他把死亡当作生命最深的奥秘,而加以探索。在《死之美》一文中,纪伯伦描写了亡者的灵魂“遨游在自由自在的苍穹”,他说:
“别为我号哭,倒要请你们将青春和欢乐之歌高唱!”
纪伯伦笔下的死神不是令人畏惧的,对待理解了死亡含义的人是温柔的。而明了了死亡真谛的人对死神不是恐惧,而是泰然迎之,欣然待之。” 他相信“有些东西在神也无法从你我手中夺去”。
纪伯伦描绘的生命流程中,爱与美是其出发点,也是其终点,他最终是要回到“爱与美的大海中去的。正因为如此,他非但不惧怕死亡,而且把死亡视作生命的一部分。
正象纪伯伦小说的主题,《泪与笑》中的许多篇章是直接针对人类社会中的不义和罪恶的。纪伯伦通过《梦境》暴露出一个颠倒、荒诞的世界:“我看到祭司们像狐狸般老奸巨滑;骗人的帝王在千方百计地笼络民心”,“牧师多如牛毛,他们两眼仰望天空,心却埋在贪婪的坟墓中”,“可怜的穷人在耕种,富豪却去收获”。不仅如此,纪伯伦还表现了普通人的无知与愚昧, 他痛心发现,人们从不理睬理性的呼唤,更将放荡当作自由,而把真正的自由拒之门外。纪伯伦指出,人生活在虚妄、欺诈与是非的世界之中,更糟的是人类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反而沉迷其中。
纪伯伦在《茅屋与宫殿之间》、《两个孩子》和《在死人城中》诸篇中, 使用对比的手法,展示了人类在同一时刻的不同命运,深刻地揭露了这个世界的不公正。在同样的夜晚,富人们“穿金戴玉”,品尝着珍馐美味,在迷人的乐曲中翩翩起舞,寻欢作乐;穷人们劳累一天归来,与家人们用仅有的食物填饱肚皮,然后上床入睡,以便第二天早起劳动,供富人们挥霍。同样是诞生,王子出生,世人瞩目,为之欢呼。他将来又将掌握这些欢呼者的生杀予夺大权,摧残弱者的灵魂;穷孩子的到来,则无声无息,无人为之欢乐, 甚至他的母亲也为他注定了的痛苦命运而潸然泪下。富人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坟墓修得豪华气派,穷人的葬礼简单了草,只有几个亲人来表达真挚的悲痛,坟墓只是一个土包。通过这类司空见惯现象的强烈对比,纪伯伦不仅表达了对穷苦弱者的同情,也批判了那些为这样悲剧“喝采叫好”的愚昧“观众”。
纪伯伦在《罪犯》中控拆了罪恶的社会把好人变成凶手;《哑巴畜生》通过描绘一只受尽人间残酷虐待的护家犬,如何逃离那片“不讲仁义,没有公正”的土地,形象地揭示了那些曾自觉不自觉地维护这罪恶社会,而最终被社会抛弃的人们的命运。
《泪与笑》中的这类作品的社会批判性,与纪伯伦小说的社会批判性在激烈程度上,深刻性上,都不相上下,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尽管纪伯伦对这个罪恶社会是深恶痛绝的,对人们的不觉醒是痛心的,但他在作品中并未一味地忧伤与抱怨,相反, 他表现了一种积极豁达的人生态度。《火写的文字》一文表现了纪伯伦对人生与未来充满信心。他一反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那“声名水上书”的观点,而提出“声名用火写在天空”。在《梦境》一文中,纪伯伦指出与“青春结伴而行”是理想的人生道路。
虽然“我”在悲剧女神的指点下,看到了人世间的黑暗景象,但“我”依旧看到“希望在前面飞奔”。他相信人类走过“铺满荆棘的灵魂的道路”,穿过“人生黑夜的阴影”之后,“黎明终将会到来”。《在日光下》一文中, 纪伯伦指出人生有其意义,并非空虚,人生就是克服艰辛,走向光明,向真理运行的过程。他是针对其文前面的这段引诗而发的:“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扑风⋯⋯”,这是有圣经传《道书中》的一段名言。显然,纪伯伦是在意否定圣经《传道书》所谓人生空虚的悲观论的。
纪伯伦在《泪与笑》中的诸多篇章都涉及了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主题。
《相会》一文通过历史的追忆,描述了“黎巴嫩之子”与“尼罗河仙女”之间永恒的爱情,这实际上是在歌颂阿拉伯各国人民之间的同胞手足之情。纪
伯伦通过“黎巴嫩之子”与“埃及仙女”这一对“情人”的互相赞美,颂扬了阿拉伯世界的美丽与魅力,颂扬了这个民族的高尚与智慧。同时,纪伯伦也指出了当时阿拉伯世界存在的两大忧患,一个是优秀的子弟远去“异国他乡”,另一个是西方的豪强“正在耍花招向它靠近,想靠武力把它掌握在手心”。纪伯伦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自己的民族,因此,他深深地为阿拉伯民族的命运担忧。
在《时世与民族》一文中,纪伯伦以历史学家的深沉目光审视了民族的兴衰,阐述了一种历史哲学。他借“时世老人”之口指出东方一些民族衰落, 尽管是一种“必要的沉睡”,但“随之而来的将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纪伯伦对东方的前途是既担忧又充满希望的。
纪伯伦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是和他的人类一体观相联系着的。他认为祖国和世界是统一的。在《致责难者》中,他提出:“整个地球都是我的祖国,所有人类都是我的乡亲。”在《诗人的声音》中,纪伯伦更具体地阐述了自己这一立场。他说:“人类划分成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集体,分属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区。而我认为自己却不属于任何一国,又不属于任何一地。因为整个地球都是我的祖国,整个人类都是我的兄弟;因为我觉得,人类本来就不够强,把自己肢解得零七碎八,岂不荒唐?地球本来就不够大, 再分成大大小小的国家,岂非太傻?”所以他说:“我爱故乡,爱祖国,更爱整个的大地。”纪伯伦反对和憎恶假借“爱国主义”之名去侵略邻国,屠杀无辜。在《美人鱼》一文中,纪伯伦通过一位姑娘写给爱人的信说出:“如果义务是否定各国之间应和平相处,爱国主义已扰乱了人类的安谧,那么就让这种义务和爱国主义见鬼去⋯⋯”
这无疑是典型的人类一体论、地球家园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民族沙文主义和民族复仇主义的叫嚷甚嚣尘上的时候,纪伯伦发出这种充满理性的呼唤,喊出:“你是人,我爱你,我的兄弟!”这样的口号,这充分说明了纪伯伦的清醒和良知。
《泪与笑》是纪伯伦价值观和人生理想的一次集中展示。在《真伪之间》、
《致我的穷朋友》等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体现他的价值观的最重要、最关键的字眼:“生命”、“自由”、“良心”、“公正”、“博爱”、“真理”, 当然还有纪伯伦神殿里的主神“爱”与“美”。在《展望未来》、《幻想女王》等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纪伯伦的社会理想、未来世界的蓝图,——那是一个没有贫者,没有“医生”,没有“律师”,没有“教士”,人人平等的世界。
在《泪与笑》中,纪伯伦创作了一首首充满哲理和文笔曲雅瑰丽的篇章, 其中最优美,最有韵味的抒情散文诗,恐怕当推《组歌》中的《浪之歌》、
《雨之歌》《美之歌》以及《花之歌》诸篇了。这几首作品情思交融,婉约清丽,晶莹剔透,称得上是散文诗中的上乘之作,将它们视作作者散文诗的“典范”亦无不可。这几篇作品之所以脍灸人口,是因为它们十分难得地实现了一般诗文难以达到的“自然”这一目标。这篇篇佳作,既显示出真实的外在的“自然”,又显露出清淳的内在的“自然”,并通过从“自然”中选取的种种意象,将情、理、景融为一体,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这些诗品充份显示了一位自然诗人多情而敏感的心,也充分表明了一位语言大师遣词造句的非凡功力。
当时正沉浸在对玛丽·哈斯凯尔的热烈爱情之中的纪伯伦,将这本书题
赠玛丽。在该集首页,他写下了这样的献词: “谨将此书——我生命风暴中的第一阵微风——献给 M·E·H,
献给喜欢清风并与风暴同行的那一高尚灵魂。”
不仅如此,纪伯伦还将文中的一篇精采之作《死之美》格外注明“献给M·E·H”。玛丽为纪伯伦的写作付出了许多心血,提出了不少有益的建议。她与纪伯伦之间既有真挚的友谊,又有热烈的爱情。他们是彼此理解、相互奉献的,纪伯伦在《泪与笑》中,多次以热烈的情感歌颂爱情,描述了爱情的力量怎样使一个人脱胎换骨,重返乐园。纪伯伦将爱人比作“在同时出自上帝手中时,我失落的美丽自身的另一半”,他问道:“爱情把我们聚在一起,谁能让我们分开?”
《泪与笑》是纪伯伦前半生思想与艺术的结晶。思路开阔,意境高远, 格调清新,给人以美的享受。从此,纪伯伦基本放弃了小说创作这一形式, 而跨入了散文和散文诗创作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