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思“先知园”

早在创作《先知》时,纪伯伦就考虑着一个庞大的计划了。而当《先知》出版时,他已构思好另外两部作品的框架与主题。他曾向好友努埃曼透露过这个计划,他在信中说:

“《先知》是一部奇特的书,多少人为它欢欣鼓舞!但它只是一个序幕, 因为我在这本书中仅只谈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今天,在我的脑子里装着另外一本书,我将谈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我称它为《先知园》。还有第三本书,我将阐明人与上帝的关系,我已给它起名为《先知之死》。这样,三本书就将形成一个完整的环。

尽管纪伯伦已多次表示将完成这个“三部曲”的计划,但是他的创作活动太忙了,他的身体又多遭灾病,致使他的计划屡屡受到冲击,受到延误。在他死前仅只完成了《先知园》,而《先知之死》则成了永久的遗憾。

“先知园”即“先知的花园”,是主人公的诞生之处,又是他思归之所。艾勒——穆斯塔法告别了他长住十二载的阿法利斯城后,乘着从家乡开来的船返回东方,登上自己出生的岛屿。他被故乡的同胞簇拥着,回到久别的家宅,在长眠着他父母的那座花园里,静思默想了四十个昼夜。然后他打开园门,迎入九位愿以他为师的客人。他和他们一起散步,共同探讨人生的问题。这些弟子,受制于平凡的生活和有限的知识,对他的深奥的人生哲理缺乏感悟的理解。他们不懂得生命的统一,万物的统一,看不出生命形式的多样性, 以绝对的目光去看待“生物”与“死物”,在生命中没有“死亡”,有的只是生命形式的不同与转化。

弟子们虽然也在提出问题,寻求答案,但他们的心都惦记着各自的俗务。有的甚至人在园中,心在“闹市”,急欲寻找离去的理由。这使艾勒——穆斯塔法感到不可名状的孤独。夜幕低垂,夜色沉沉,他信步走到母亲的坟前, 坐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下。他对着浩渺的夜空,从孤寂的灵魂深处发出大声的呼喊。他叹道:

我的灵魂重负着成熟的果实,谁来采摘?谁来快乐地分享?难道没有一个心地善良而慷慨的斋客,以我献给朝阳的第一份厚礼作其开斋的早餐,从而减轻我的丰裕吗?

我的灵魂与陈年的醇酒一样盈涌,难道没有一位焦渴者前来取饮?

夜更加深沉,他的灵魂也愈益隐没于黑暗中,他的灵魂像一团浓雾。他再次大声呼喊:

“我的灵魂重负着它成熟的果实, 现在,有谁前来享用,饱其口福? 我的灵魂洋溢着清洌的酒香,

现在,何人前来取饮,以消沙漠的酷暑? 但愿我是一株不开花也不结果的贫弱的树,

因为丰裕的痛苦甚于贫脊的痛苦!

富有者找不到施与的对象的痛苦,远甚于求索者找不到施主的悲悉!

但愿我是一口枯井, 人们往井里抛掷石头;

因为这总胜于我是一眼活泉而人们经过无人取饮。这枯井也许比人人经过而不予理睬的活泉更有用。但愿我是一根被践踏的芦苇,

它也胜过一把银弦的七弦琴—— 它的主人,没有弹奏的手指, 而主人的孩子又个个失聪!”

纪伯伦以极为艺术的手法和极为感人的语言,表达了一个不被理解的思想家的苦恼和孤独。这是一种由丰裕和成熟带来的痛苦,一种找不到采摘对象、施予对象的痛苦,一种“无”胜于“有”的痛苦。

在《先知园》中,纪伯伦发挥了他独特的生命哲学。当有的门生抱怨“生命总是苦涩地对待我们的希望和欲求”时,主人公艾勒——穆斯塔法说:“我们常常给生命冠以悲苦的名称,其实那只是我们自己晦暗而痛苦。我们常常认为生命空虚而无益,其实只是我们的灵魂迷于荒野,我们的心过分沉醉于自我。”

他虽然常常有孤寂之感,但对生命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热爱生命,能看清生命的目标。他认为,生命虽在“深奥、崇高、遥远”,但又是“近切的”,当生命放声歌唱时,“聋人也能听见”;当生命大步走来时,“盲人也能看见”。

纪伯伦在《先知园》中和他在《先知》等作品中一样,热烈地传播着爱的福音。不过在《先知》中,所强调的是一种“给予”的爱,而在《先知园》中,则强调“接受的爱”,强调了“给予”与接受”的统一,“爱”与“被爱”的统一。他的主人公反复告诫他的门生:

记着我的这些话吧!我教导给你们的其实不是给予,而是接受;不是拒绝,而是履行;不是屈从,而是唇边带着微笔的理解。⋯⋯

我教你们的是包容全人类的“大我”。

从给予的爱到接受的爱。完成了爱的统一。“被爱”与“接受”,本来是消极的,但在这里转化为和“爱”与“给予”同样是积极的了。没有“被爱”的响应,“爱”达不到它的终点;没有“接受”,“给予”也就成了无的放矢。

“给予”的哲学和“接受”的哲学彼此成全,互为补充,成为纪伯伦生命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

纪伯伦在《暴风集》中曾提出“我是自己的主!”那时他是个激烈的反叛者,埋葬“活尸”的“掘墓人”。在《先知》中,他要人们不要把“上帝” 当成“谜”,因为在游戏的孩子、飘游的云朵和微笑的花丛中,都能看到“上帝”的影子。那时,他是个由以“破坏”为主变为以“建设”为主的智者, 医治灵魂的医生。如今,在《先知园》中,他又作出“少读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上帝,多读些我们可以理解的彼此,这才是明智之举。”他说:

你们都愿带着幻想升入云端,以为那便是至高之处;你们都愿跨越浩瀚的大海,以为那便是至远之处。但是,我告诉你们,当你们在大地播下一粒种子,你们便达到了更高之处;当你们向邻人欢呼晨光之美时,你们便已跨越了更浩瀚的海洋。”

在他看来,人与人的交流,实际上应是“神”与“神”的交流,因为人可以升华为“神性的人”。他主张“最好谈论并理解彼此,邻人对邻人,一位神明对一位神明。”

在纪伯伦的存在哲学中,“人”占了一个突出的地位。人与上帝不再是 “奴仆”与“主人”的关系,而是一种共存共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一关系。这无疑受到东方古老的“天人合一”、“梵我合一”哲学的影响。 “超越死亡”——这是纪伯伦在他这部作品中提出的最重要的目标和最

有意义的思想。《先知园》中有时也出现一些比较低深的调子,但从作品总体上看,是激励人类向上的。主人公宣示的是“飞翔的真理”,提倡的是生命的“欢乐”和“微笑”。号召的是变为“智者”和“强者”。他对弟子们说:“我的同伴们可亲可爱的人们!要勇敢,不要畏缩;要心胸开阔,不要褊狭。”他在与他们告别时宣布:“我将超越死亡,继续生存,并将在你们耳畔歌唱。”

“超越死亡”是纪伯伦生命哲学中的最强音!由于《先知园》是纪伯伦的最后一部遗作,所以,“超越死亡”也是他留给人类的最后遗言和最大希望。

“花园”,是东西方文学中时常出现的“典型环境”。它是一个自然空间,是大自然的代表。人在花园中即人置身于自然中,象征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自然的交融。

然而,花园更重要的是一个文化空间,一个哲学空间。先知的花园,是先知智慧的孕育者和启示者,是他感情的寄托。先知园是四季的象征,希望的象征,也是生命不死、生命永恒的角象征。

在《先知园》中,主人公智慧汩汩如泉涌,思绪纷纷似海潮。主人公的心灵与智慧全部都受启于自然。自然成为人类的教师,自然法则成为人类的法则。树木的枯荣,花朵的芬芳。朝露与阳光,轻风与雾霭,都呈现出不寻常的意义,都透露出生命的信息。纪伯伦是大自然之子,从小就热爱大自然, 依恋大自然。大自然中他最重视两件事,一是横扫腐朽的疾风暴雨,一是万物常新的生命不死。《先知园》表现的主要是这种不死的哲学。

《先知园》完成于 1929 年初,正式出版于 1933 年,即纪伯伦逝世两年之后。这是他最后一部正式发表的作品。有的研究者认为,纪伯伦因病未能写出《先知园》的定本。《先知园》中的某些部分,是最后七年给纪伯伦当秘书的女友芭芭拉·扬女士加进去的。加进去的东西多是纪伯伦过去用阿拉伯文写出的东西。这种说法,不是毫无根据的,不过纪伯伦 1929 年 3 月 26 日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曾明白告诉对方,《先知园》这本书“已经完成”了。所以,无论如何,《先知园》在纪伯伦生前已经具有纪伯伦赋予的生命形式, 别人只是帮助这一已经成形的生命顺利出世而已。

《先知园》由十六个长短不同的章节组成。这十六个章节大体上可分为三部分。前两节写主人公回归故里时的内心激动和受到的欢迎,有较多的内

心独白。最后两节,写他与他的弟子、同胞言别,有较多的哲理训诫和喟叹。介于这两部分之间的十几个章节,则是主人公对弟子们所提问题的答疑解惑,是作品的主干。和在《先知》中一样,主人公艾勒——穆斯塔法具有教师、向导、哲人、预言家几重身份。《先知》和《先知园》有内在联系,不仅在思想内容上,而且在艺术结构上,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先知》以“送别——答问赠言”为主轴,《先知园》则以“重聚——答问——言别”为主轴。《先知》突出的是离别之情,《先知园》强调的是“重聚”之情。读《先知园》必须先读《先知》,才能对其中的思想内容有全而深入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