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翅膀
1911 年末,纪伯伦出版了一部引起广泛反响的作品,这就是脍灸人口的
中篇小说《折断的翅膀》。这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实际上纪伯伦在 1908 年赴巴黎之前已拟出了这个故事的梗概,而他认真构思这本书是在巴黎,然后他在巴黎完成了初稿。在夏天,他又重新写过,对《折断的翅膀》一书“施以火的洗礼”,“为它剪出一件新衣”。在出版前他又几易其稿。可见纪伯伦的写作态度是认真、严肃而又负责的。纪伯伦曾向女友梅娅讲述过这部小说名字的由来,那与他的母亲有关:
我还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的话,当时我 20 岁: ‘假如我当初进了修道院,那对我和对别的人都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对她说:’你要是进了修道院,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了。”
她答着:‘孩子,你是命中注定的!’
我说:‘是的,不过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早已选定你做我的母亲了!”她于是说:“要是不来,你不就还是一个天使。’
我说:‘我仍是一个天使!’
她笑了,问道:“你的翅膀呢?’
我把她的又臂拾在我的肩上,说道:‘在这儿!’ 母亲说:‘是折断了的!’
在这次谈话九个月之后,我的母亲走出了蓝色的地平线。但‘折断的’ 一词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由这个词我编织出一篇故事——《折断的翅膀》。”
很多人都认为这部作品是纪伯伦根据自己青年时代最初的那次不成功的恋爱所写成的,带有自传的性质,但纪伯伦本人却加以否认。他曾对玛丽说:
我没有经历这本书的任何事情,没有体验过其中任何一页或任何一句话所涉及的生活。⋯⋯人物和事件都是出自我的编造——因为我相信这本书应包括某种新东西,应往生活里补充一些新东西——我这样说,是因为这本书涉及的是一个青年的觉醒和他对生活、对爱情的关注。是他,而不是一个口是心非者,在讲述自己的经历。
《折断的翅膀》是纪伯伦所写的最成功的爱情小说。他在作品的首页写下了“M· E·H”三个字母,即玛丽名字的缩写,而玛丽正是他当时生活的爱情女神。纪伯伦将这本书献给玛丽。在《折断的翅膀》的首页,他写道:
“谨将此书献给不眨眼睛盯着太阳看,用不颤抖的手捕捉火,从盲者的喧哗和呼喊中倾听‘绝对’精神之歌的人。
献给 M·E·H
此书一出版,纪伯伦就立刻给玛丽寄去,因为这是“吉祥的 1911 年的忠实代表。”虽然这部小说是用阿拉伯文发表的,但玛丽也为了这本书与纪伯伦反复推敲,“在其中付出了全部心血”。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纪伯伦将玛丽当成“这本小说的母亲”。
《折断的翅膀》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悲剧。十八岁的青年“我”结识了贝鲁特富家女萨勒玛·克拉玛。他们心心相印,倾心相爱。然而就在他们互吐衷肠,刚刚品尝到爱情的甜美的那个晚上,萨勒玛的老父,善良富有的法里
斯·萨勒玛应约拜访主教归来,带回大主教替侄子曼苏尔求婚的消息,软弱的法里斯虽然知道曼苏尔是个仗势欺人的纨裤子弟,他娶萨勒玛的目的是为了夺取她的财产,但法里斯不敢违抗宗教领袖的意旨,只好屈从了,父命难违,萨勒玛被迫出嫁。
萨勒玛嫁给曼苏尔不久,父亲便去世了,曼苏尔获得了他想要的财产, 很快更将萨勒玛抛在一边,重新到处去寻花问柳。萨勒玛与“我”在一座小小的神殿每月相会一次。在这里他们的心灵交谈着,这是他们唯一的安慰了。但不久,大主教便有所察觉。“我”提出一起逃跑,但为了爱人的安全与前途,萨勒玛退缩了,他们最终被分开了。
萨勒玛结婚五年后,终于怀孕了,她一直盼望着这个孩子来减轻她的忧愁,但孩子刚生下来便夭折了。悲痛欲绝地萨勒玛感到孩子是来迎接她的灵魂,于是她微笑着把孩子的尸体放在自己身旁,平静地离开了这个冷酷的世界。
这篇小说可以说是纪伯伦小说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它包括了纪伯伦前半生思想的精华。在作品中,纪伯伦谈到了祖国故乡,谈到少年的忧愁, 老人的智慧,人类的灵感。他还谈到美,说美是“只有我们的灵魂才能理解的秘密。”“真正的美是发自内心的最神圣处,照亮人体的光芒”。美是一种“不朽的语言”,是一种“生命力和理解力。”
爱情,是这篇文章的灵魂与主线。纪伯伦热烈地赞颂“爱情”,说它是“男女在刹那间达成的充分的理解”而“产生出的高于一切情感的爱慕。” 是“世界上唯一的自由”。这是一种“比天更高,比海更深,比生死和光阴更有力”的东西,纪伯伦在小说里说出了“有限爱情要求占有对方,而无限的爱情则只要求爱的本身”这样的经典名句。
纪伯伦没有仅仅停留于讲述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他有意引导读者把这篇爱情小说当成政治小说来读,他是把东方妇女的爱情悲剧当成东方民族的社会悲剧来写的。他反问道“那个弱女子不正是受凌辱的民族的象征吗?那个苦苦追求爱情,身体却被牢牢禁锢住的女子,不正像那个受尽统治者和祭司们的折磨的民族吗?⋯⋯那个女子在一个民族中,如同一盏灯放出的一线光亮,如果灯油充足,灯上的光芒难道会昏暗吗?”
纪伯伦在他的小说中塑造了几个东方的典型形象。
首先是贪得无厌道貌岸然的大主教,这是东方宗教领袖的代表人物。他诡计多端,并向教徒们宣扬“他自己并不遵守的戒律”,忙于搞“国内政治” 和“从孤儿寡妇和黎民百姓身上榨取血汗”。这些宗教领袖们就像“海中的巨蟒,伸出无数爪子攫取猎物,张开许多大嘴,吮吸它们的鲜血”。他们“并不满足于他们自身获得的荣誉和权力,⋯⋯还竭力使自己的子嗣出人头地, 成为奴役人民的、榨取人民资财的人上人”。纪伯伦轻视这些“在夜幕掩盖下行动的小偷”,他对这些人的控诉是辛辣的,他对这些压迫剥削人民的“人上人”的痛恨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是主教的侄子曼苏尔·加利卜贝克。这是一个淫荡、邪恶、粗暴、贪婪而又品德低劣的人。他寻花问柳,纵情酒色,从不懂得珍惜高贵的灵魂, 因为在他的头脑中,只有仗势欺人,敲榨勒索,尽多地聚敛钱财。纪伯伦痛斥了这类“光天化日之下昂首阔步的恶棍”。
另外三个主人公是法里斯、“我”和萨勒玛。这是“三个清白的弱者”。法里斯·克拉玛是位“德高望重、心地善良的老人”,他一心顾念他爱
女的幸福,但他没想到他的钱财给女儿带来了灾难。法里斯“意志薄弱,在人们的虚伪面前,他像个盲人;在人们的贪婪面前,他像个哑巴”。面对着大主教的淫威,考虑到反抗的痛苦,他唯有在沉默与流泪中屈服,从而葬送了女儿的幸福。
女主人公萨勒玛美丽、纯洁,她的心中充满柔情和智慧。纪伯伦努力将她塑造成一个理想中的爱情女神。纪伯伦非常喜欢这个人物,在他创作的时候,他几乎感到她变成了真实的人。但萨勒玛总是“瞻前顾后”,“恭顺地服从她父亲软弱的意志。”在得知父亲已同意曼苏尔的求婚时,她痛苦、憔悴。控拆命运的不公,但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表示,最终违心地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后来,当她与“我”见面这最后一点幸福也被剥夺时,“我”提出一同逃走来改变这种命运,但萨勒玛没有响应,这种牺牲是向传统道德祭坛献祭,的确是一种软弱。萨勒玛就像一只想冲破樊笼展翅高飞的小鸟,但她终于经不起暴风雨的袭击,终于“折断了翅膀”。她的死是一种控拆,是值得同情的,但也与自身的软弱与屈从有关,而这也正是某些东方民族的悲剧。
“我”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沉浸在梦幻和遐想中,尚未尝过生活的甜酸苦辣,他张开双翼要飞向爱情与知识的天空,却因软弱而不能遂愿。” 但他后来在爱情的鼓舞下发出了反抗之声:
“难道上帝赐给我们生命的气息,我们竟把它交到死亡的脚下?难道上帝赋予我们自由,我们竟让它成为暴虐的阴影?⋯⋯谁要是对凌辱逆来顺受,不敢反抗,谁就违背了真理,是杀戮无辜的刽子手的同伙。⋯⋯起来吧! 让我们追随光明,走出这干旱的沙漠,到鲜花盛开芳草如茵的原野上去。”
纪伯伦在“我”身上赋予了更多的叛逆精神,同时也赋予了更多的希望。这说明纪伯伦并非是借这本小说的悲惨结局来表达一种绝望的心情。相反, 他是想以萨勒玛的死唤醒更多的人。
纪伯伦是阿拉伯现代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折断的翅膀》也正是他的一部浪漫主义的杰作。这是一部具有启示性的作品,文中是“一幅幅瑰丽的画面”,开放着“一束束智慧之花”。这部小说是一首诗,而不是一段一般的生活,它记录了“心灵的震颤”。
这篇小说本身情节非常简单,但情深意切感人腑肺,其中许多话语都是从纪伯伦心底深处涌出来的。小说的语言流畅而华采,全文跳跃着如带翼的想象,加上绝妙的比喻。每一句,每一字都饱含深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悲,使全文染上一层凝重的色彩。
有些文章评论纪伯伦在描写人物上不很成功,不能使人物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文中的人物好像是在生活的边缘而不像是现实世界的人。的确纪伯伦不太注重人物的外部塑造,而侧重反映人物的内心思想与情感。他往往借主人公的嘴巴作很多感情爆发式的长篇议论,充份而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爱” 与“憎”。纪伯伦在文中经常夹杂着大段议论,让自己成为一个向民众发表启示性演讲的演说家,对民众和他们的社会发表看法,突出主题,从而引起注意。
丰富的哲理,真挚而强烈的情感与优美的语言是纪伯伦文章的三大特点,也是他的作品广泛流传与受人喜爱的原因。
有人说《折断的翅膀》创作受法国诗人拉马丁的作品《格拉姬拉》的影响,因为在故事的情节上颇为相似。它们都描写了消逝的爱情,孤独与忧愁,
忧郁和伤感,都有着诗一般的意境和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但与拉马丁不同的是,纪伯伦并不否定人生,也不歌倾死亡,不象拉马丁对生活持一种悲观绝望、虚无冷漠的态度。纪伯伦是积极向上的,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的揭露,能使东方民族觉醒,奋起反抗,从而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
《折断的翅膀》出版后,受到普遍的好评,《大众报》用整版篇幅转载, 并将此书与许多名家的创作相比较。有人称赞《折断的翅膀》是一个“新的突破,是阿拉伯文学一个新世纪的开端”。多数人一致认为,“这本书是纯粹现代艺术”的一部分,也是现代阿拉伯文印出的最美的书。黎马嫩著名作家、评论家努埃曼也给这部小说以崇高的评价,说它“充满了艺术和哲学的光辉”,还说,从这部作品,他看到了“一个新文学时代的曙光”。当然, 在书的精神和哲学上有不少人不免与作者有分歧。有的朋友对他产生了误解,甚至指责纪伯伦“正在变”,“变得有更多的野性和更少的东方性了。” 他们忘记了纪伯伦是热爱东方的,只是他的表达方式与同胞们不同。由于在
《折断的翅膀》中再次抨击了那些当权者和愚昧而充满奴性的人。纪伯伦对阿拉伯世界的反应早有预料。他在给玛丽的信中说:“你将看到解剖和中伤。他们将用铁舌痛骂我,特别是其中某些人,他们决不会对我,对我作出的努力,说一句赞扬的话的。”
果不其然,《折断的翅膀》被叙利亚政府阻止入境,只有大约二百本偷偷渗入阿拉伯地区。教会也考虑过禁止,而实际上已经禁止了,虽然没有正式公布禁止令。
玛丽的日记中曾记述了纪伯伦与两位主教会晤的情况: 那位高傲自大的人物走过来说:
“你的过失是一种罪行,你利用自己的才能同你的国家和你的教会宣战。总主教是宽宏大度的,他没有打算给你定罪,他向你伸出了友谊之手。抛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空想,回到正道上来吧!停止你的迷误吧!他将为你祝福,为你的名字祝福!教会也将向你伸出双臂,将会把你揽入怀抱。烧掉那本书吧!保证不再重复致命的过失吧!”
纪伯伦的回答和宗教卫道士的宏论大相径庭,他说:“我写了《折断的翅膀》,让总主教读读吧!也请你俩读读吧!因为书中有与你们提出的见解相反的东西!”
几分钟后当他离开大厅时。“风趣的”另一位主教挡住了他的去路,问道:
“先生!这位阁下使你满意了吗?” “是的,快乐的主人!他太使我满意了!我心里太高兴了!令我惊奇的
是,我并没有用退让使他满意!”
这位主教笑了,显露出他的简单幼稚。
可见,纪伯伦在与恶势力的斗争上是不屈不挠彻底而不妥协的。他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也不是为了出出风头而写出一篇篇大胆而叛逆的小说,他是真正为了祖国的前途的东方人民的幸福。
《折断的翅膀》使纪伯伦名声大噪,他的经济状况也随之有所好转。纪伯伦开始走上了成功之路。不仅如此,《折断的翅膀》使纪伯伦结识了他生命中另外一位女性梅娅·齐雅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