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纪伯伦

纪伯伦不仅是一位文学家,而且是一位画家、艺术家。他的人生是靠着“诗”与“画”这两只翅膀飞翔的。在这二者之中他并没有表现出对哪一方面有偏爱,他对二者的重视程度几乎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他的诗才伴着艺才,他的艺才促着诗才,他集诗与艺于一身,是名符其实的“诗人艺术家” 或“艺术家诗人”。

他一生共创作了大约七、八百幅画,其中有油画、水彩画、炭铅画、人物素描和速写。他的画充满了象征与哲理,是他文学创作的形象化解释。他文学作品中的几乎全部思想主题,都在这些画中得到了艺术的再现和深化。他的画主要以人体、特别是赤裸的人体为表达手段,很少有单纯的风景

画或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场景的描绘。纪伯伦还喜欢肖像画,他为同代名人和他的亲人、女友、同胞画了许多肖像画,其中有现实主义的写真,也有把现实人物与幻想事物结合起来的超现实画面。

纪伯伦的许多画是以其作品的插画形式问世的。《先知》就有十二幅插画,其他作品中的插画数量不等,也有比较多的如《人子耶稣》、《大地之神》,都有十多幅,也有比较少的,如《疯人》,只有三幅。

以画集形式出版的作品只有一部,即 1919 年出版的自选集《画二十幅》。除了上面提到的插画和这本画册外,纪伯伦的画大都分散在各处——一大部分在黎巴嫩贝什里的纪伯伦博物馆,约有四百五十多幅,其中约有一百多幅为头象,另外则在美国的博物馆、纪伯伦的亲友和他们的后代手中。纪伯伦逝世后,玛丽·哈斯凯尔遵照他的遣嘱,把他的大部分作品转赠给他的故乡人民,同时还允许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了纪伯伦的五幅名画。这五幅画中有一幅题为《向着无限》或《走向永恒》,画的是母亲卡米拉逝世时的那一瞬,这是纪伯伦最珍视的画之一。

在纪伯伦的眼里,艺术家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飞翔的精神使者。他的绘画大都涉及永恒生命的主题,他把一切都尽可能纳入世界统一性的哲学框架中,纪伯伦真正做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的油画、水彩画和炭铅画,虽然表现形式多样,色调不同,但他创造的意象和风格大体上都是一致的。特别是在象征和隐喻方面,更有相似性或一致性:巨人代表人类的理想,象征“神性的人”,大山瀑布代表生命的进程;森林树木代表生命的空间和存在的方式;赤裸的人体代表赤裸裸的生活现实或赤裸裸的真理。在以人体为主的画中,有向上飞翔的、云中漂游的、天上俯视的,那是真理、爱与美的化身,是人类精神的升华、神圣化。也有彼此扭曲、重迭繁附、苦苦挣扎的人体,这些则代表了社会和传统对人类的羁绊、囚禁、制约,象征着人类的不自由,表现了人类社会的复杂、苦难的艰辛。人体的上升表现了自由和对理想的追求,地下或洞穴中的蜷曲伏卧,则代表了人类的“侏儒性”、不成熟性和兽性。

在纪伯伦的画中,以流云、高山、瀑布、大海、岩石、洞窟、旷野、飞鸟、草木等为背景,造成庄严或冷峻的气氛,充满哲学蕴义,令人不能不去思考、捕捉画面背后的内涵。

欣赏纪伯伦的画的过程,往往给人这样一种感觉:自己是在和画家进行一次哲学对话。对画的内蕴的探索,就像是一次生命方程式的习解,极神秘, 极富情趣,能获得丰富的审美享受。

纪伯伦的插画,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花边装饰,而是和作品形成有机统一体,每幅画又都具有独立品格,可以成为单独欣赏的对象。《先知》的十二幅插画,张张精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些画虽然一般没有题目,但细细品昧,都可触到其本质意义。《先知》的封面,是主人公的头像,目光深邃, 似乎在注视着人生,披散的头发,犹如一轮神圣的光圈,映照出主人公无限的智慧和深沉的思想。《先知》的最后一幅插画,被称作“创造的手”,整个画面中央突现出一只巨手,掌心向前,指尖向上,掌心中央有一只睁开顾视的眼睛。在手的四周,是许多彼此勾连重叠的翅膀(有时又被看成是耳朵), 组成圆形风圈,如气流回旋飞舞。在这一风圈外,又有一个由众多人体组成的大的圆圈,是生命的云雾。在这幅画中,手代表了创造,代表了劳动的行动,眼睛代表了观察、关怀和理智与思考。整个画面象征着理智与热情的完美结合,象征着清醒的热情和有目的的创造。有人认为这是创造世界的“上帝”之手,但从《先知》的哲学宗教观看,可以理解为“巨人”或“神性的人”的手。罗丹创造过“上帝之手”,显然纪伯伦受到启发,除《创造的手》外还创造了《燃烧的手》等作品。

《生命之树》是纪伯伦为《人子耶稣》所作的一幅插画。整个画面是一丛欣欣向荣的树木,它的根部是人和某些鸟兽,它们与生命之树的枝干紧密相联,结为一体。在峥嵘向上的树枝间缀满了累累果实,显示出生命的勃勃生机,丰富与成熟。在树丛的中央,被繁枝硕果围抱着的是与主干合为一体的立着的人,他俊雅而高贵,是“人子耶稣”或先知的形象。右臂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双目深邃,注视着前方,似乎洞悉生命的一切奥秘。在画面的四周是对称的几组飞旋的翅膀,象征着生命的升腾飞翔。这幅画面充实、富有浓郁的生命气息,构思新颖别致,主题突出了人与大自然或“神”与大自然的和谐与合一,是纪伯伦自然观、人生观和宗教哲学观的生动体现。

女性是纪伯伦绘画的最重要的主题。但他画笔下的不是那种色欲和放荡的女人,不是炫耀肉体的各个细部的女人,而是女性的象征、符号或影子。这些女性形象虽然多为裸体,但超越细节,显得特别纯洁,有时特别神圣。如《天母》、《给予》等画中的中心人物就是如此。

纪伯伦画中的女人在容貌和外形上常常都很相似,她们实际上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既有他母亲的影子,又有玛丽的影子,是他的理想女性的聚合体。这些女性形象代表着母性的慈祥、温蔼、护爱和智慧,或体现着恋人的青春、友谊和爱情,她们是爱与美的化身,是世界完美性、统一性的体现者。

纪伯伦曾对玛丽说过,“我的一生只认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你!”还说,“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我要求女性的一切”。所以,在纪伯伦的画中,时常出现玛丽·哈斯凯尔的影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纪伯伦的画中很少有成年男性,偶而出现的父亲形象,往往是面目晦暗不清,有时则是掩面于黑影之中。表现积极的、行动的男性,主要是青年男子,体态均称,气宇不凡,有的昂首阔步于侏儒之中,有的展翅飞翔于山海之上,有的悠然歌唱于森林之间。他们代表着“巨人”、“高人”、“神性的人”,是自由、正义、理想、幸福的追求者。然而他们的理想往往受羁于人间的贪婪、欲望、愚昧和迷惘。例如,在题为《自由》的那幅画中,有一位展翅欲飞的青年。他奋力向上,却难以离开地面,因为人的两脚被各种绳索所缠绕。那绳索正是地上的欲望。

关于宗教的画也很有创意。纪伯伦反对宗教和教派的纷争和对立,他认为所有的宗教实际上应是一个宗教,即“美”的宗教,“生命”的宗教。他有一幅很著名的画,画面上是一座宝塔,塔顶由三个头像组成,左面是古埃及主神“瑞”,右面是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主札拉图斯特拉,中间是佛教中的“菩萨”——释迦牟尼。菩萨头上顶着一个球,据说象征着无垠的现实。宝塔的中央,菩萨的胸口上是被钉孔的耶稣,他的两只手分别搭在瑞神和札拉图斯特拉的肩上。在耶稣的双臂以下直到宝塔的下方是形形色色的人形, 这些人形弯腰屈体、掩面似泣。在画面的最下方,是缠绕着人的脚的毒蛇。这幅画的蕴义很深,似乎在告诉人们,历史上所有的宗教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即它们怎样才能把人类从屈厚痛苦中拯救出来。宗教出现已有好几千年,人类仍然饱受着苦难,这是为什么?

当纪伯伦的画集《画二十幅》1919 年正式问世时,美国女评论家艾莉丝·拉菲尔在其序言中作了很高评价。她说,“东方和西方的价值,以独特而平易的表达在此交融”,“尽管纪伯伦是个象征主义者,但是他并没有局限于那些传统的表达形式中。”她还指出,纪伯伦创造着一种“东方型”绘画,在纪伯伦的艺术中“没有思想与感情之间的矛盾纷争,因为二者平等而牢固地确立了它们的地们。”这位评论家宣布:在彼此对立的艺术倾向之间“升起了一种纪伯伦艺术,它高踞于学派纷争之上,超越了古典主义的模仿和受局限的浪漫主义的约束。”

纪伯伦曾经表示,他将以这本书“结束一个时代,开辟一个时代”。他开辟的时代,是以艺术象征主义和哲学为主导的新时代。

既然他的人生哲学是“摘去面具,赤裸裸地站在阳光下”,那么,他艺术创作追求的目标,必然是求真,求自然。他用赤裸的人体表现人的自然本性、真实本质,无遮无掩,无限坦荡。有些人不理解纪伯伦,他们不能从他的人物形象中看出其哲学内涵,因而对那些裸露的人体形象作粗浅的判断。对此,纪伯伦曾经说过:“我们不能教会人们懂得艺术和赤裸的清澄和纯洁⋯⋯因为我们不能推着人们走向生活的广场,而应由他们自己前往。”纪伯伦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立场或出发点,可以用他这些话来归纳,而最能说明他的观点的,是下面这句话——

生活是赤裸裸的,赤裸的身体是生命最近和最美的象征。

纪伯伦认为,心灵本是纯朴简单的,心灵的表现也应是纯朴简单的。他要表现的正是这纯朴赤裸。他多么想变得自然朴素,多么盼望脱尽遮掩粉饰。他所希望的、所追求的乃是“白壁无瑕的赤裸!暴风雨中的赤裸!十字架上的赤裸!哭泣而不掩饰泪水的赤裸!,笑而不羞于笑的赤裸!”(《致梅娅·齐亚黛》,1923 年 10 月 5 日)

除此以外,纪伯伦对绘画艺术还有许多独到的见解。他提出绘画是从“思想”中寻求色彩的,应当把灵魂注入到颜色中。他认为画家应深谙“长宽高的涵义”,这样才能阐释清楚事物“内在隐蕴”。

纪伯伦的绘画创作过程,有一些特别令人感兴趣的地方。1920 年 8 月, 他曾向玛丽描述过他作画的过程。他说:“我在作画时,思想是飘忽不定的。我不能立即说出我画出的画的意义,只有在几小时之后,我才能说出它的含义。这和我写作时的情形完全不同。画画和说话迥然不同,我写着的东西, 在写下它们之前,我就知道它们的含义了。”

这真有点奇特和不可思议,但画家是不会说慌的。他写作时坚持一种深

思熟虑的方式,在作画时却采取自由挥洒、任情发挥的方式,更显出他的艺术浪漫气质。

纪伯伦的艺术天赋比他的写作才能更早地显露出来。据他的一些亲友回忆,他从小就喜欢在房间墙壁上涂涂抹抹。据他本人 1913 年 8 月回忆,他 6 岁时就爱上了画画。他那时曾有一个存放玩具、石块和笔的地方。“我画得很快,画满了纸。

每当我缺纸时,我就在墙上画。”

在巴黎学艺,使纪伯伦的艺术天赋得到了最好的发挥,他成了一名具有自己思想和风格的画家。

纪伯伦举办画展成名之后,他也未降低自己的艺术追求和艺术标准。人们在他画出的画中看出了艺术价值,1914 年 12 月他画出一幅题为《伟大的统一》的画,开价两千五百美元,在当时是相当贵了。

在绘画艺术个人风格的建立上,纪伯伦有所借鉴。他受影响最大的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近、现代的威廉·布莱克和罗丹。在这些大师身上他学会了用视觉手段打动观众感情的方法,同时又注入了自己的哲学的思想。

纪伯伦很重视自己的绘画创作,其重视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对他的文学创作。在阅读纪伯伦的文学作品时,必须欣赏他的画,这样才能对他的成就有比较全面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