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

《恋爱中的女人》比《虹》更具现代主义小说的特点,事件和事件的片断为深入人物的内心服务,整部小说是一幅以心灵为中心,向四周发射着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种种事件的网状图景。

厄秀拉·布兰文和古德伦·布兰文这一对姐妹正静静地坐在贝尔多佛镇的家里。厄秀拉 26 岁,古德伦 25 岁。俩人都任性、漂亮、天资聪颖,但厄秀拉更成熟,她已完全自食其力,在工作和生活中有意识地把握自己。

厄秀拉在一所中学任教数年。日子一天天过去,看似平静单调,但在她内心隐秘的深处,某种东西一直要冲出来,要是能突破这层紧裹着的外壳该多好啊!可是她办不到,她现在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奇异的预感,觉得某种事情就要降临。古德伦刚从伦敦回来。她在那里上了美术学校,并有过一段绘画生涯。她不知道自己回家里来是为了什么,也许在外头过腻了。

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婚姻。“厄秀拉,你真的不想结婚?”古德伦问。“不知道。这得看你指什么了。”厄秀拉放下手中的刺绣,似乎在沉思。古德伦凝视了姐姐一番,说:“结婚一般就指一件事!至少,你将处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上。”厄秀拉脸掠过一层阴影:“可能吧。”古德伦见她含糊其辞,有些恼了,半天说不话来。古德伦突然说:“我现在盼着有个男人来追求我。”说这话时她做了一个鬼脸,虽含着笑,却露出了一丝惆怅。“所以你就回家来,希望在此遇到他喽?”厄秀拉笑道。古德伦不肯承认,“不过,要是恰巧有个十分迷人而又收入可观的⋯⋯”她话说到一半,发现厄秀拉在沉思便转而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对一切都厌烦了?你是不是感到所有的事都不能实现?”厄秀拉没有正面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问古德伦:“那么你是不是仅仅希望靠结婚来逃脱一切呢?”“看来这一步势在必行。”古德伦回答。厄秀拉细细回味着古德伦的话,心头不由泛起几分苦涩。“你为什么要回家?”厄秀拉不禁问。古德伦不高兴了:“我自己也扪心自问过不止 1000 次啦,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回家?”当厄秀拉又追着问了一句时,她就

说:“我想是退 1 步进 2 步吧。”她们俩都沉默了。但她们的内心,并不那么平静、淡漠,对于婚姻、恋爱,她们又是畏怯,又是渴望,又是迷茫。

最后,古德伦提议去看看本区大矿业主克利克家的女儿的婚礼。厄秀拉解脱一般地马上答应。厄秀拉站起身来,马上意识到了这个家的存在。家已经把她围住了,她讨厌这个家,这种气氛,还有这陈腐的生活环境,她越想越害怕。

两个姑娘走在贝尔多佛镇的主街上。穿过污秽、破烂的街道时,古德伦心里一阵厌恶。她们踏上了被来来往往的矿工们踩出来的一条黑乎乎的小路,两边是同样黑乎乎的田野。远处望去,只见矿区绵亘于山谷,对面山上的麦田和森林也黑黝黝的,她像蒙着一层黑纱。灰蒙蒙的天上一缕缕浓烟在袅袅上升。她们走着,迎面是几排已变黑的红砖住宅。在这个贫困的住宅区里,女人们交叉着双臂,扎着粗布围裙,站在街口闲谈,布兰文姐妹路过时, 她们久久地,不知疲倦地,好奇地盯着。衣衫褴褛的野孩子们在相互叫骂, 胡乱诅咒。古德伦受不了了,觉得有点晕眩,好像自己行走在空中,心缩成一团。难道这就是人生?她对这种生活充满了厌倦。走出矿区,她们进入了一个比较干净漂亮的乡间。时值春天,灌本已长出嫩叶,悬在石墙上的灰色植物开出了洁白的小花朵。教堂在山坡上,坡底的捌弯处和树下面站着一群

等待观看婚礼的人,多数是妇女。布兰文姐妹俩走上通往教堂的坡道时,古德伦突然说:“咱们回去吧,全都是那些人。”“不管他们。”厄秀拉说。古德伦只好跟着她,挤过似乎有点妒意只让给她们一条缝的闹哄哄的人堆, 径直朝教堂正门走去。古德伦不愿进教堂,心里在为自已为什么要回到这又穷又脏,俗不可耐的家乡而懊恼。厄秀拉把她带进与教堂只有一墙之隔的学校。这里居高临下,热闹的场面一目了然。

11 点钟,参加婚礼的马车陆续到来。每来一辆马车,人群就骚动一阵, 一批批宾客喜气洋洋地踏着红地毯进入教堂。古德伦好奇地看着。她发现了新娘的母亲克利克太太和她的长子杰拉尔德。杰拉尔德刚过 30,身材匀称, 衣着讲究,神采奕奕,笑容可掬。古德伦立即就被吸引过去了。她发现他皮肤晒得黝黑,金色的头发,一副男子汉气派。她几乎再也没有注意到周围在进行着什么,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想进一步了解的不可抗拒的欲望。

新郎还未到,厄秀拉跟着大家一起着急。女傧相已经到了,其中一位厄秀拉认识。她是赫米恩·罗迪斯小姐,当地一位贵族的女儿。她走过来时, 昂着头,头顶上浅黄色的天鹅绒帽子悠悠地晃着,帽子上插着驼鸟羽毛。她身穿一条淡黄色的天鹅绒长裙,轻盈地扭着臀部走过来,长长的白脸神态冷漠。大家鸦雀无声给她让路。当然她在迈上通往教堂的小路时,也觉出了别人对她的评头品足,但她认为他们是俗人,她像往常一样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她知道自己一向穿着体面高雅,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财产在当地可以和任何一个女人匹敌,不过在这种自信和自傲之下也潜伏着一种不安,她还是怕自己被嘲笑、被蔑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空虚,一种寂寞。

现在,赫米恩希望有人来填补这种空虚,她渴望得到本地学堂督察茹伯特·伯钦的爱情。因为一见到他,情形就不大一样,她又觉得自己充实,完善了。她决心完全驾驭住才识不凡的伯钦,与他结成夫妻,这样她的一生就有安全感了。于是她总是不遗余力的展示自己的美貌和优势。伯钦对她这份苦心有所意识,但他却总是极力回避,虽说他也觉得与赫米恩结婚也不算坏, 但他有一股孩童般的倔强劲儿,就是想拒绝。赫米恩也觉出他想摆脱她,但她相信自己还有能力留住他,她相信自己的优势。

伯钦是今天婚礼的男傧相。想到他准会等在那儿,赫米恩竟又兴奋又紧张地颤抖起来。可是,走进教堂,环视一周,伯钦并不在里面。赫米恩被绝望蹂躏着,只觉得全身无力,这是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新娘的马车到了,在沸腾起来的人群的注目下,衣冠楚楚的父亲一板一眼地挽着他衣裙翩翩,似雪浪翻卷的女儿走向教堂。新郎还没有来,连厄秀拉都替新娘紧张。终于,新郎的马车风驰电掣一般地冲下山坡,渐渐驰近。新郎急冲冲地下了车。新娘冲他喊叫,他怔了一下,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他踌躇了一会儿,蓦地抖擞起来,跑着赶了上去。背后娘不知为什么突然扭头就往教堂里跑去,新郎紧追不舍,众人见了一阵哄笑。

厄秀拉这会儿把目光移到杰拉尔德·克利克身上,他此时正在路边站着,毫无表情地望着这场滑稽的追逐。然后,他转过来去看身后的茹伯特·伯钦。伯钦马上走上前去,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向杰拉尔德表示抱歉, 因为费了好长时间找靴子的钩扣,所以来迟了。两位男子并肩朝教堂走去。伯钦跟克利克一样消瘦,只是他脸色苍白,好像有点病态。可他有时又不得不服从大家的意志。厄秀拉这会儿心里一直在想着伯钦。他已深深地吸引了

她。她在学校和他有过一两次交道。不过,他越发吸引她,她就越躲着他。他身上有一种冷漠,叫她望而生畏。

厄秀拉有点含糊地问古德伦对伯钦的印象,古德伦发了一通议论就不说话了,她心里在念着杰拉尔德。她们俩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儿等婚礼结束了才回家。

教堂里,婚礼正在举行。赫米恩心中只有伯钦。他就在她身边,她希望能伸手去触摸他。刚才进教堂时,她没有看见伯钦,心里难受极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缓过来。这种内心的苦痛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伯钦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婚礼结束了。赫米恩挽起伯钦的胳膊,和人流一道跟着新郎新娘步出教堂。此时的赫米恩露出了得意的神态,而伯钦毫无表情。

婚礼后,众人到肖特兰茨——克利克家的美丽住宅吃饭。克利克太太走过来与伯钦招呼。伯钦尽量附合有点神经质的老太太,听她唠叨满肚子的怨气。最后说到杰拉尔德,她叹了一口气,跟伯钦说,他从来就没有朋友,伯钦听了若有所思。

午宴的时间到了,吵吵嚷嚷的客人们和主人们涌入餐厅,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谈。克利克太太坐在桌子尽头,目光不时地扫着就餐者的面孔,轻声地问在她身边的伯钦这是谁,那是什么人。她一会儿安然自得,露出一点上流人物式的微笑,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一脸死沉。赫米恩正在与新郎争论民族主义。伯钦和杰拉尔德也插了进来。伯钦同意杰拉尔德“种族是民族主义的基本构成”的观点,而赫米恩却以一种自负的口吻表示不同意见。杰拉尔德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种族必须有其商业性质。”赫米恩一本正经地说: “我认为这种激起竞争的精神是错误的。”杰拉尔德马上反驳说,竞争对生产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是必要的刺激。赫米恩慢悠悠地说着“不对。”伯金插话说:“我憎恨竞争精神。”杰拉尔德不甘罢休,竭力反驳,赫米恩不知所措,但她又不甘失败。争论越来越激烈,最后涉及到国家与民族的问题,伯钦的情绪也被完全卷了进去。

宴席总算结束,大家到花园里溜达去了。伯钦情绪低落,在这种地方, 与这群人相处,他感到压抑。杰拉尔德走过来责怪他为什么和新郎在婚礼上迟到,导致新郎跑去追新娘的丑剧,还说:“做事要就做好了,否则就别干。”伯钦讽刺杰拉尔德像是在说格言。杰拉尔德也瞧不上他的态度:“你根本就不信奉任何行为准则,是吗?”伯钦回答:“准则?你说对了,我恨准则。它们对普通人来说必不可少,不过任何一位稍微成器的人都可以自由放纵, 自行其是。”他认为新娘甩开新郎跑向教堂,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仪式。“依冲动不假思索地自发行动,是世上最难达到的事,而且是唯一真正美好的事情,没什么不正常的。”杰拉尔德喜欢伯钦有独立的见解。如果人人都这样多好,他想,可惜他们只愿意人云亦云。不过他常常不明白伯钦的尖锐。伯钦一针见血的毫不客气的批评使他经常陷入难堪。他们俩个总是这佯,争得面红耳赤,再下去就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但尽管如此,他们都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他们想保持关系,但也正因为这,他们的友谊受到抑制,没有得到深入的发展。

一天下午快放学时,伯钦走进厄秀拉正在给学生上初级植物课的教室。课桌上摆着扬花、榛本和柳树枝。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听厄秀拉讲解杨花的植物结构和作用。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西边窗口射进来一束深铜色的光柱, 给孩子们的头上抹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辉,对面墙上映着瑰丽的霞光。伯钦走

到墙根,扭开电灯,教室里一片明亮。伯钦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厄秀拉,厄秀拉惊喜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地颤动,仿佛突然被从梦中唤醒,脸上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柔和的美。他们刚谈了几句,赫米恩·罗迪斯来了。“我看到你的车停在这里,所以就来了,你不介意吧?她亲昵、调皮地对伯钦说。厄秀拉和全体同学都注视着这个衣着打扮标新立异的女人。赫米恩问厄秀拉是否也介意她不期而至,并问她在讲什么给学生听。表面上她挺热情,而厄秀拉分明感到的是她的盛气凌人和鄙视。这时,伯钦过来向赫米恩介绍她没注意到过的雌性和雄性杨花如何授粉。

下课了,他们三个人留在教室里说话。赫米恩邀请厄秀拉带妹妹古德伦到她的住处布雷多尔比住几天。她跟厄秀拉说她很欣赏古德伦的小型木雕, 认为小巧玲珑的东西似乎更微妙。厄秀拉则说:“一只老鼠就不比一头狮子更微妙。”赫米恩凝视她片刻,便拿腔拿调地把站在窗边观外景的伯钦叫过来,怪声怪气地笑着问:“你说小玩艺比大东西微妙吗?”她根本不把厄秀拉放在眼里。见伯钦没有吱声,她又拿孩子做比喻:“你真以为孩子们比大人更容易被触发意识?”伯钦见她如此无知和无理,随便谈论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不禁沉下脸来,心里憋着怒火,面颊塌陷下去,脸变得煞白,非常可怕。“不是触发他们的意识,他们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意识。”他粗声粗气地说。赫米恩心不在焉地反驳:“刺激并加快他们意识的成熟,岂不更好?” 不料伯钦声色俱厉地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摆在那儿的小红花就是等着授粉的?”他一脸的轻蔑。赫米恩有些倦意了。她强打精神,坚持自已的思路。她以慢悠悠的、单调的声音问伯钦,是不是让孩子们保持童真、不学无术、做低等动物,才算得自然可爱。伯钦对她的这种自以为是的嘲讽大动肝火,他无情地指出,赫米恩追求知识是因为知识就是她的一切,她自己实际上没有本能的激情,她的本能是追求知识以满足自己的欲望,窥视自己的动物本能,这比墨守陈规的唯理智论还要颓废、卑鄙,因为她的意识产生于她的知识中,产生于她的头脑中(而不是激情和直觉中),她是在这种意识的指导下,追求所谓的激情。说到后面,他几乎是在猛烈进攻:“你的激情也不过是一派谎言,这根本不是什么激情,是你的意志,是你专横的意志。你不过是想抓住事物,置于你的控制之下。你是想控制。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一个真正的肉体,没有具有肉欲生活的躯体。你根本没有性欲,你仅有自己的意志、意识上的自负和追求权势上的贪婪,就想无所不知。”赫米恩被攻击得浑身乱颤,神不守舍,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真的需要性欲?”伯钦回答:“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就是。它是一种实现,实现脑子里没有的伟大的隐密的知识,这种隐密是无意识的存在,它对人的自我是死亡,但对另一个自我却是新生。”“脑袋里怎么会没有这种知识?”赫米恩问。“它是在血液中⋯⋯”伯钦再往下讲时,赫米恩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脸上露出不屑与嘲笑,转身去与听得入神的厄秀拉落实邀请她们姐妹俩去她家的事,伯钦则毫不理会,越说越来情绪,越自信,该道再见的时候,他仍一动不动,完全沉静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实际存在的肉欲和我们精神上有意追求的荒淫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只要观察自己,就会发现,这种精神上的堕落就在脑子里面。只有发泄出来,进入未知世界,放弃意志,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肉欲。必须这样做。只有学会去死,才会得到新生。”“然而我们竟如此自欺之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自高自大,却又毫无自尊心,宁死也不肯放弃我们那些可怜的自负、伪善和固执。”伯钦像是在演讲。赫米恩根本没注意听,只

是尴尬地站着,轻蔑地耸耸肩。厄秀拉偷偷地看伯钦,她觉得伯钦身上有一种自然的魅力,一种内在的奇特的魅力,这时,她心中有一种丰富、自由的感觉。

赫米恩自以为聪明地止住了伯钦的高谈阔论,伯钦眉宇间露出不快。他们告辞了,厄秀拉呆呆地朝门外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高兴。她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星期六上午,古德伦和厄秀拉到威利湖边散步。雨后的大地一片生机, 小鸟儿在清新的空气中站在嫩枝上啁啾,路边的花草湿漉漉地微微闪光,绿油油的树篱朝气蓬勃。两位姑娘很快来到了威利潮畔。初夏的湖面蒙蒙胧胧的,树林和草场与湖水相交辉映。突然,前面船台上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 随即,那人影一跃而起,在空中划了一个白色的弧线,哗地一声在湖面溅起了水花。浪花激起的涟漪中浮出游泳者,姐妹俩认出来那是杰拉尔德。杰拉尔德也看见了她们,他兴奋地向她们招手,杰拉尔德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在这么冷的水里,他无所畏惧,无拘无束,他是这与世隔绝的水的天地里自由欢畅的主宰。古德伦对他羡慕得直感到难受,她太想自己也能脱了衣服跳下水中了。由于不能像他那样随心所欲,她有一种被罚入了地狱的感觉。“上帝,做个男人该有多好。”她感叹道。厄秀拉大为不解,而古德伦则越想越感到不公平,说女性在生活中比男人有更多的障碍,说着说着,脸都涨红了。

厄秀拉跟古德伦说杰拉尔德小时候枪杀了自己的弟弟。古德伦大为惊讶。原来,他和弟弟一起玩枪,让他弟弟看枪管,谁知枪膛里有子弹,他弟弟的脑壳被打飞了。厄秀拉认为这种意外的背后也有一种无意识的意图,她说人的本能不会在另一个人看枪管的时候扣板机。古德伦不同意姐姐的观点,她认为那完全是两孩子之间玩游戏时的意外事故。

伯钦没有固定的住所。除了在诺丁汉因工作原因有个住处,他还不定期地去伦敦或牛津。这天他来到火车站准备去伦敦,在月台上,遇见杰拉尔德, 他正在读报。伯钦发现他身上有双重意识:一面在积极地思考报上的内容, 一面用眼眼扫视周围的情况,而且巨细无遗。伯钦很讨厌他的这种习惯。杰拉尔德发现了他,走过来伸出了手。他也正要去伦敦。伯钦躲避不了,只好与他同行。

餐车里,两人相对而坐。伯钦浏览了一下报纸,就报上关于“必须诞生一个能赋予事物以价值的人物来赋予人们新的真理和世界观”的说法发表了自己肯定的观点。不过他认为要想事物出现,首先必须摆脱旧事物,或者说砸烂旧事物。在此之前,任何计划或建设都是让人讨厌的鬼把戏。杰拉尔德听着,脸上渐渐没了笑容,他开始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伯钦:“所以你认为现实很糟?”伯钦回答说哪方面都不可救药,因为大家都在自我欺骗,人人的理想都是建立一个物质充足的世界,所以人人忙于劳动,忙于提高收人,矿工的目标是买一架钢琴放在客厅里,矿主的目标是保证现代化的公寓、男管家和汽车;作为一个民族,就是炫耀摆阔,建立帝国。“这真叫人乏味。” 伯钦言辞激烈地说着。杰拉尔德陷入沉思:“难道矿工的钢琴不是追求更高层次物品的象征吗?”伯钦听了几乎叫起来,“更高层次?!”他尖锐地指出,追求这种高层次的人是根据周围的反应来衡量自己的价值的,他们为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反应而活着。“你也一样,这也正是你在煤矿拼命工作

原因。”伯钦对杰拉尔德说。杰拉尔德笑微微的不予否认,他说:“生活总是以物质为始的。而且,我们不得不为某种东西活着。”“你为什么活着?” 伯钦问。“我为什么活着?”杰拉尔德重复一句,脸上流露出困惑,“就目前而言,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为了生产某种物质。除此之外,我活着就是因为我活着。”伯钦追问杰拉尔德,如果有了足够的物质生活,到那时, 他还想干什么。杰拉尔德哈哈大笑,“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呢。”伯钦对杰拉尔德的麻木不仁和振振有词恨之入骨。他们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伯金双眉紧蹙,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杰拉尔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猜他到底想着什么。忽然,伯钦的目光以压倒一切的力量直射对方。“杰拉尔德,你认为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是什么?”杰拉尔德吃了一惊。“我一下子说不上来。”他说。伯钦的脸严肃得像浇铸出来的铁模子:“我发现,一个人需要某项真正纯粹单一的活动,我把爱情视为单一纯粹的活动,可是我并没有真正心爱上任何一个人,目前还没有。”伯钦说,他想做出决定,想去爱。“我渴望最后定局的爱。”伯钦说着,黄昏的目光照着他坚定、深邃的脸。杰拉尔德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我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杰拉尔德说。他不承认伯钦所说的与一个女人的爱会成为生活的中心。伯钦间那么他生活的中心在哪里,杰拉尔德说:“我不知道。这正是我需要别人告诉我的。就我所知, 生活根本就不会聚集到一点上。”伯钦说:“我知道生活不该聚集到一点上。但是,一切旧的理想已经变得僵硬,在我看来只剩下与一个女人的美满婚姻。“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女人,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杰拉尔德问。“完全正确,连上帝也不存在了。”伯钦说。“那这就因难了,”杰拉尔德望着窗外飞逝的金色田野说,“我怀疑,照那样的话,我是否能建立我的生活。”伯钦几乎对他怒目而视。尽管杰拉尔德喜欢伯钦,但他喜欢的是伯钦丰富的语言和迅速交替的感情,至于语言的实在内容他从不认真考虑,他认为自己掌握的真理要比伯钦的更为牢靠,更有永久的意义。伯钦心中当然有数,正因为这,他的心此时变得又冷又硬。望着窗外的原野,他渐渐忘了杰拉尔德的存在。“即使人类毁灭了,至少这种美丽的夜晚和这片光辉的土地和树木还存在着,永远不会消灭。”他想道。

杰拉尔德打断了他的遐想。他问伯钦在伦敦住在哪里,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知道伯钦与一些看破红尘、愤世疾俗的青年的画家、音乐家、作家、模特儿等人混在一起,他十分感兴趣。伯钦就约了他去庞帕杜酒吧见识见识这类人。火车开到了伦敦车站,从火车站出来,俩人钻入出租车。伯钦望着丑陋黑暗的大街,问杰拉尔德:“你没感到自己像个被罚入地狱的人吗?” “没有。”杰拉尔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呢。”伯钦说。

杰拉尔德走进庞帕杜酒吧,恍若进入了一个五光十色,虚无漂缈的世界,桌边的酒客们在淡蓝色的雾中底声私语,活像一个个幽灵。伯钦正和一位娇小的漂亮妓女模特坐在一起:杰拉尔德立即被她的美丽、粗野和放荡的气质所吸引。伯钦介绍是达林顿小姐,大家都叫她米内蒂。伯钦跟米内蒂说杰拉尔德当过兵,参加了世界大战,还是个探险家,去见识过拉丁美洲的亚马逊河,目前是个工业巨子,几个煤矿的矿主。米内蒂开始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对杰拉尔德的好奇和兴趣。杰拉尔德更是骄傲无比,感到浑身充满了男性的力量。在酒吧,杰拉尔德认识了伯钦的朋友哈利戴,(他曾和米内蒂同居, 但他们俩又相互仇恨)和俄国青年马克辛。四个人喝够了酒回到伯钦与哈利戴合租的公寓,闹到很晚才休息。早晨,杰拉尔德从还在熟睡的米内蒂身边

起来,穿上深色的蓝色丝外衣,来到起居室。他发现哈利戴和马克辛正全身赤裸着坐在火堆边,大吃一惊。哈利戴愉快地问他:“你不喜欢体会火烤皮肤的感觉吗?”又叹道:“生活在一个可以根本不用穿衣服的气候中该是多妙的事。”他称只有赤身裸体地活着,才会觉得自己在生活。杰拉尔德问为什么,哈利戴说这样人就可以不仅用视觉看到事物,还可用感觉去感知它。“我会感到空气在我身上浮动,感觉到我触摸的东西,而不是仅仅看到它们。”他认为,过分依赖视觉的实际生活是大错特错的,因为人们只能看, 不能感觉,更谈不上理解。马克辛表示赞同,而杰拉尔德却觉得看着他们裸体的样子叫人感到羞耻,反感。突然,伯钦穿一件白睡衣走来了,像个精灵。杰拉尔德问他对室内的那座表现女性临盆的裸体雕塑有何感想,伯钦说:“这是艺术。”马克辛跟着说:“非常美。”“为什么这是艺术?”杰拉尔德吃惊地问,他有些愤怒了。当伯钦说因为这表达了一个完完全全真实的情况时, 他说那不能算是“上乘艺术?”,他恨野蛮的不含蓄的东西。伯钦则说这是一种文化的顶峰工作,而这种文化是纯粹感觉上的文化,是肉体意识的文化, 它的感觉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杰拉尔德与这几个生活散漫,豪放不羁的艺术家和模特儿又呆了 3 天。后来伯钦常常狂怒,哈利戴开始仇恨杰拉尔德,米内蒂变得态度生硬、冷漠, 到了第四天晚上,哈利戴没来由地与杰拉尔德过不去,两人差点大打出手, 杰拉尔德厌恶地走了。他唯一不安的是还没顾上付钱给米内蒂。

入夏时节,厄秀拉和古德伦第二次应邀到赫米恩的住处布雷多尔比小住。这是一座漂亮的乔治王朝时期的房子,远离公路,非常幽静。赫米恩的父亲在国外工作,单身的哥哥是议会自由党议员,休会时才来这里居住。

厄秀拉和妹妹坐的汽车冲上山坡,拐了个弯,在布雷多尔比门边停下了。女仆走了出来,身后是赫米恩。她抬着苍白的脸,歌唱般地欢迎说,“你们到啦。见到你们我真高兴!”她与她们一一亲吻,又亲热地问累不累,慢慢地把她们打量一番,最后才说:“进去吧。”算是结束了她的欢迎仪式。同来的还有伯钦、一个意大利女子、一个名叫布雷德利,长得像运动员

的小姐、一个 50 来岁,知识渊博的干瘪男爵,还有一位苗条漂亮的女秘书弗洛蕾·马茨。设在草坪上的午餐很讲究、无可挑剔,但厄秀拉并不感到愉快, 因为这群人的交谈总给人装腔作势的感觉。伯钦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对装模作样的事也感到乏味,尤其是赫米恩自以为聪明伶俐,肆无忌惮地当众奚落他,根本不尊重他。

午餐后,赫米恩那位当议员的哥哥亚历山大和杰拉尔德来了,于是,谈话更加热烈。厄秀拉和古德伦一般不说话,默默地观察这群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者。赫米恩从教育部长辞职的事引出自己关于教育的重要性的论点。得到旁人的支持以后,她继续说:“在整个生活中,没有一样东西对我来说有像某种知识这样重要的意义。”亚历山大让她举例说明什么样的知识,赫米恩吱唔了一会儿说:“比如星星吧。当我真正理解星星上的某种情况时,我感到非常振奋,非常无拘无束⋯⋯”伯钦却讥讽她道:“你并不需要无拘无束。”赫米恩立即愤怒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无动于衷地说:“知识是生活中最伟大的事情。它使人幸福,使人自由。”伯钦紧追不舍:“严格说来, 你所拥有的知识只是事物已经得出结论的知识,过时的知识。”旁人不得其解,反借别的东西开心,谁也没有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喝完茶,赫米恩问: “你想散步吗?”一个个问过去,大家都说去,心里即觉得自己有点像要列

队出去放风的囚犯。只有伯钦拒绝同往。“为什么不去?”赫米恩觉得血冲到了头上。“因为我不喜欢跟着人家成群结队地出去。”他说,赫米恩马上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说:“那么我们只好把这小男孩留下,他生气了。”不过她的声音已经走了调,听上去有些怪。赫米恩每次都为能出语伤害他而显得格外高兴,然而这只使伯钦更加倔强。

回到住处,赫米恩站在草坪上,用一种奇异的歌唱一般的尖嗓子叫唤起来:“茹伯特!茹伯特!”然而无人答应,她用走了调的声音温和地问女仆伯钦在哪里,那声音之下,分明有着一个固执、几乎是疯狂的意志。“我想是在他房间里。”女仆说。“是吗?”赫米恩听了,慢慢踏上台阶,一边走, 一边轻声用尖尖的歌喉叫道:“茹——伯特!茹——伯特!”一直叫到他房间里面,伯钦淡淡地应了一声。赫米恩心里明白,他们两人间的裂痕已经在暗暗形成。伯钦正在临摹一幅中国画,赫米恩问他为什么要临摹它,伯钦不愿回答,在赫米恩的一再逼迫下,他讲了一番关于领悟和感受,关于了解生活中心发自何物的话,弄得赫米恩不知所云。她厌恶地掉转过脸,因为凭她的智力,她不懂他在说什么。在这里,伯钦击中了她的要害,她感到被击毁了,她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一种分崩离析、彻底腐败的可怕的死亡。她像一具僵尸一样地走了。伯钦冷酷地,恶狠狠地望着她。

晚宴上的谈话围绕政治、社会以及无政府主义等问题进行,气氛热烈。赫米恩显得十分压抑,麻木地听别人讲话。最后她耐不住了,决定彻底中止谈话,要大家跳舞,弹奏。大家兴奋起来,亚历山大、伯钦、杰拉尔德也都尽情地起舞或弹奏乐曲,赫米恩更是恨之入骨,尤其是伯钦一反常态地跳着舞,她见状禁不住骂他“不是人。”她感到绝望,她痛恨,她感到天崩地裂, 感到自己在分崩离析,在承受死亡的痛苦。

夜里睡觉以前,杰拉尔德不顾伯钦的疲劳。来到他床边和他聊天。他仔细听了布兰文姐妹的情况,又跟伯钦讲了他和米内蒂的事。他对伯钦说米内蒂给他的印象十分可恶。伯钦则说有时他觉得这个妓女很可爱。杰拉尔德说他是因为动怒突然离开的,没有机会给她钱。伯钦跟他说这没什么关系。杰拉尔德追问什么是有关系的,伯钦却把脸掉转过去,不想回答。第二天,杰拉尔德一醒来就冲着伯钦叫道:“我仍然认为该给米内蒂一些钱。”伯钦说: “要结帐的话,在你的灵魂里结吧。欠帐的在那儿。”杰拉尔德对伯钦说他看不出伯钦能给他一些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伯钦建议他结婚。杰拉尔德笑他不但自己没试过,而且已病入膏盲。伯钦说:“不错,可我会好的。”“通过婚姻?”杰拉尔德问。“是的”伯钦回答。“不行,不行。”杰拉尔德连连说。

早饭以后的节目是游泳。在池塘里尽了兴的杰拉尔德上岸后问古德伦为什么不去游泳,古德伦先是避而不答,杰拉尔德不肯罢休,古德伦犹豫片刻, 颇感讨厌地说:“因为这帮人让我倒胃口。”杰拉尔德哈哈大笑。

午饭后,赫米恩正当众发表自己的观点。她说:“我们只要认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一致的,在精神上是平等的,都是兄弟,那么其余的就好办了⋯⋯。”伯钦忿忿在反驳了她所谓的精神平等,说它是彻头彻尾的鬼话, “你那人人皆兄弟的论调完全是欺人之谈。”他认为人在精神上原来就是不同的,不平等的,社会地位的不同只源于物质条件的差异。“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这不是因为他们是平等的,而是因为没有把他们在本质上进行比较,一但开始这种比较,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人远比那个人强,

而在这个前提下,生活中所有的差异也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赫米恩被批得无地自容,因为刺激,她古怪地叫了一声。

伯钦有点后悔对赫米恩的恶意报复太凶狠了。为了弥补,他来她的房间。见赫米恩在写信,伯钦拿了一本书,坐下悄悄地读起来。赫米恩见到伯钦,怒火中烧,一股可怕的激情冲击着她,她抓起一块镇纸用的青石球,使足了力气朝伯钦的后脑勺砸下去。他的头猛地撞到了放书的桌面上。当赫米恩再次举手要砸时,伯钦连忙招架,但这一次砸到他脖子上,几乎砸断他的脖子,震碎他的心脏。赫米恩一心要砸碎这个脑袋,要它永远结束。伯钦很快站起来,吓住了疯狂的赫米恩。

伯钦昏昏沉沉地走出房子,来到空旷的乡间。他脱去衣服,赤身裸体地坐在樱草中,随后躺了下来。在清新、明亮的大自然中,他自由自在。此时, 他感到充实、幸福,他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东西。赫米恩有什么关系?人类有什么关系?人间的一切——道德、人性、知识——都没有关系,只要知道自己的归属就可以了。他的归属就是这些无人问津的但充满生命力的大自然中的花草和树木,人间只是异国他乡。伯钦给赫米恩留了一张字条,离开了。他们俩彻底疏远了。赫米恩事后并不后侮,根据自己一贯正确、始终清白的原则,她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必须做的事,因为他折磨她,所以她像许多女人会干的那样敲了他一下。

一天下午,布兰文姐妹从位于山坡上的学校走下来,准备回家。来到铁路公路交叉处,栏门正好被关了。她们站住,听到了火车头的喘息声,煤车正在隆隆驶来。正在这时,杰拉尔德骑着一匹红色的呵拉伯小母马一路小跑而来。停在栏门旁边,他朝两位小姐致意。古德伦觉得他姿态优美,湛蓝的眼睛在望着远处时闪烁出强烈的光芒。火车越来越近,母马由于害怕,惊恐地后退,像弹簧一样摇晃着,跳着。但杰拉尔德却一再把它逼向前去,而且不容它违抗他的意志。响声大作,火车隆隆地开过,那匹母马像热铁片上的水珠一样蹦着。但杰拉尔德重重地压在它身上,逼它靠铁路站住。火车一辆接一辆地过着,母马张着嘴,慢慢竖立而起,接着,它猛地一抬前肢,企图避开对列车的恐惧。厄秀拉和古德伦吓得抱在一起,但杰拉尔德身体往前压, 脸上闪闪发光。最后,他终于把母马压了下去,逼它回到了原地。母马仍是想避开铁路上的火车,它掉转着头,杰拉尔德却坚决地控制着它,结果它只能依仗后腿打转,就像处于旋风的中心。人和马都因激烈的动作而大汗淋漓, 不过杰拉尔德看上去如冰冷的阳光一样平静,厄秀拉大骂杰拉尔德,要他放开小母马。古德伦看见马的侧身流血了,顿时脸色变得煞白,觉得天旋地转。火车终于走完了,一阵可爱的恬静。栏门开后,杰拉尔德松了缰绳,跃马向前。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以为欺侮一个敏感的生物,一个比他敏感得多的生物,自己就显得伟大了吗?他是不是以为折磨一匹马就算得上男子汉了? 他是个蠢货、恶霸。”厄秀拉冲着道口信号员大声叫道。信号员谨慎地说“我想,他必须训练那匹马经受得起种种逆境吧。”他似有顾虑不愿再多讲。两个姑娘继续上路。古德伦想着刚才的一幕,感到太可怕了。那个男人柔软的、白色的躯体不屈不挠地强压在那匹活生生的马的肉体上:一种富有魅力的统治,柔软的、雪白的统治;一种难以形容的服从,柔软的、血淋淋的服从。古德伦恨矿区的愚昧和落后,但她又觉得它有一种原始的魅力,每次因厌倦离开家乡,她都会在不久以后对它产生怀恋,于是她又情不自禁地返回。

一天上午,姐妹俩在湖边画速写。在厄秀拉观察蝴蝶时,古德伦光脚站在浅滩中,弯着腰,低着头,画一株水生植物。突然古德伦听到划浆的声音。她举目四望,发现一条小船,上面是撑着一把华丽的日本阳伞的赫米恩和穿着白衣服的杰拉尔德。船划了过来,赫米恩执意要看古德伦的速写,古德伦把本子递给了她。杰拉尔德伸过手来也想看,但赫米恩觉得在她看完之前, 他不该这么放肆。杰拉尔德也同她一样是个不容阻碍其意志的人,他伸手去抓本子,赫米恩反感地一松手,速写本落到了水里。杰拉尔德气得血管都要炸了,他探出身子去,好容易才捡起了湿淋淋的本子。赫米恩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反复说着:“对不起”。“本子没什么要紧的。”古德坚决而有力地说道,她对赫米恩没完没了地道歉,还说要赔她一本新的很不耐烦。“那是克利克先生的错,不过是件小事,犯不着放在心上。”她干脆这么说。杰拉尔德在古德伦对付赫米恩时在一旁仔细打量古德伦,他发现她身上有一股冷冰冰的力量,一种不屈不饶的精神和完美的姿态。古德伦转过头来,十分亲切地对杰拉尔德说:“真的没有关系。”这一瞬间,他们俩之间已经建起了一个纽带。船划走时,杰拉尔德一直回头看古德伦,把船都划歪了。受到冷落的赫米恩满心厌恶地提醒了他一句。

厄秀拉观察着蝴蝶。蝴蝶飞来飞去,飞远了,她也走远了。登上坝顶, 却看见伯钦一个人在那里干劲冲天、专心致志地修一条破本船。伯钦已租了这里的一个磨坊住下。看见厄秀拉,伯钦放下手中的活儿,愉快地请厄秀拉这位手艺指导的女儿看看他的木匠活儿做得如何。船修好了以后,他们俩人坐船划向一个荒芜的小岛。到了岛上,俩人坐在柳树下休息,厄秀拉见伯钦相当憔悴,脸色非常难看,便很唐突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是的,” 伯钦冷冷地说,“一个人生病是因为他没有适当地生活。是生活的失败才使人生病,也使一个人感到耻辱。”“可是你的生活失败了吗?”厄秀拉略带嘲弄地问。“是呀,我的日子没过好,好像老是撞到墙上。”厄秀拉哈哈大笑,说人应该为自己而生存,做一朵自自然然的鲜花。伯钦却把自己的生活比做不能开花的疙瘩,厄秀拉又哈哈地笑起来。她不禁问伯钦,为什么他不开花。伯钦说,人类在死亡、腐烂,它像一棵死树,上面结满了罪恶的苦涩的苹果。“就算人人都是错的,那么你又正确在哪里呢?”厄秀拉对他的绝对说法大为不满,她叫了起来。伯钦也提高了嗓门;“我?我不正确,可是, 我唯一的正确的地方是我知道这个事实。个人有时会持有真理,而人类是棵鬼话连篇的树。”他拿爱情做比喻,说人们大谈爱情的伟大,而在行动上却是肮脏的骗子和懦夫。这一事实甚至改变了爱情本身的伟大性质,因为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去实现自己所谓的真理。他们只需要仇恨,他恨人类用爱和正义的名义发泄仇恨。“你希望消灭世上的每一个人?”厄秀拉问。“的确如此。”伯钦说,“难道你不觉得,一个没有人迹的世界,只有一片不受干扰的青草,端坐着一只兔子,是非常美丽干净的吗?”厄秀拉听着他真挚的表述,不由得静下心来。确实,一个干净、可爱、毫无人迹的世界是挺吸引人的。她心中也充满了喜悦。不过她还有些不解:“可是你自己也会死的⋯⋯ 什么也没有了。”伯钦说,他会乐意去死,没有可恶的人类来玷污这个世界, 这种感觉十分美妙,叫人超凡入圣。再说,世界不是靠人创造的,世界不会因为没有人而不存在。没有人类,花鸟草木和动物会成为自由的真正的天使。“这一切非常美好,”他说。厄秀拉被感染了。但是在同时、她又恨他这种

救世主的样子,不能忍受他的唠叨和概念化的东西。她有些生气问:“就算你不相信人类的爱,你总相信个人的爱吧?”伯钦说他不相信,还发一通议论,说爱不是一种需求的东西,而是一种感受得到的情感。“如果你不相信爱,为什么又去关心人们,为什么为人类感到烦恼呢?”厄秀拉追问。“因为我摆脱不了。”伯钦说。“因为你爱人类。”厄秀拉一口咬定。这话激怒了伯钦。他一时变得冷漠,傲慢起来,不再争论。伯钦蜷坐在堤坝上,一本正经,古板可憎。而在同时,他的样子又透出一种纵情自由的感觉,十分诱人。尽管他一脸病容,但眉目间乃至整个身体都充满了勃勃生气。他让她感觉到的就是这种两重性。伯钦也在观察厄秀拉。她脸上荡漾着一种神奇的热情和微笑,仿佛内心有一团甜蜜的火焰。他感到惊奇,完全被迷住了。坐了一会儿,伯钦渐渐缓过神来,他说:“我们恨爱这个词,是因为我们使之庸俗化了。它应该禁用一些年,直到我们找到更好的崭新的概念之后再使用。” 他们彼此递送了一个相互理解的目光。

回到岸边,伯钦又变得像往常一样疏远起来。“一旦我发现能充分依靠自己生活,我就会彻底放弃工作⋯⋯我对赖以生活的社会观念毫不在乎⋯⋯ 我会洗手不干,也许明天,然后独自一人去生活。”他跟厄秀拉说他与赫米恩已彻底分手。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他又说:“一个人应该抛弃一切,让所有的一切都见鬼去吧。我要得到我所需要的最后一样东西。”“什么东西?” 厄秀拉挑战地问。“我不知道⋯⋯一起的自由吧。”他不肯说“爱”字。

赫米恩和杰拉尔德这时来到伯钦在大磨坊的新住处。见到厄秀拉,赫米恩很不自然地用歌唱般的柔声对她说:“这里真成了布兰文家的天下了,是吗?”因为她刚和杰拉尔德碰上古德伦。马上她又转身不再理睬厄秀拉,深情地注视着伯钦,问他住得是否舒服,接着就自说自话地拿起尺子量伯钦的屋子,喋喋不休地商量给他配置家具。伯钦拿她没有办法。厄秀拉受不了这种不值钱的大惊小怪,厌恶地站在一边。

四个人来到坝上吃野餐。厄秀拉对杰拉尔德说她恨他那天那佯对待那匹马,因为它对自己的生存拥有像人一样多的权力。杰拉尔德不以为然,他说马是供他使用的,那是自然规律,按人的意愿使用马,这符合自然规律。赫米恩表示赞同:“我们必须有勇气按自己的需要使用低等动物的生命。”伯钦尖锐地指出马不像人一样有完整的意志。严格地说马都有两个意志:一个是将自己完全置于人类的权力之下,另一个意志是要自由,要摆脱控制。厄秀拉表示不理解马有想把自已置于人类的权力之下的意志,也许是最高的爱的冲动。还说女人和马一样,内心也有两种意志在搏斗,一种是想彻底隶属于男人,另一种是想脱僵,将身上的骑士投入地狱。赫米恩听着,感到不堪忍受,站起来拉了厄秀拉去散步。临回家时,厄秀拉对杰拉尔德说:“我必须说一句,尽管人是飞禽走兽的主宰,我仍然认为,人没有任何权力侵犯低等动物的感情。”“明白了,”杰拉尔德心中十分恼怒,但他仍面带微笑, “我下回一定记住”。

厄秀拉坐在电车上,驶上伯钦住的山丘。她这是应邀去他那里喝茶。望着乡镇肮脏的街道从身边滑过去,她感到自己仿佛在穿过一个梦幻的世界, 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与物质世界分离的幽灵。来到伯钦的住所,两人又讨论起“爱”。伯钦说“我不会说我只能提供爱,我需要的不是爱。我提供的是

一种更自然,更艰难,更稀罕的东西。”厄秀拉痛苦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她认为他这话的意思是他不爱她,而伯钦由于极度的认真和诚恳,脸变得煞白。伯钦说,在他的心中,有一个触及不到的地方,那里没有所谓的爱,那是超越了爱的势力范围的地方,她的心中也一样。“没有爱,那么有什么呢?” 厄秀拉几乎是讥讽地问道。伯钦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好像心不在焉地说: “有某种东西的。那是一个最终的赤裸裸的我,既不具人格又没有责任感。同样也有一个最终的你。我希望在那儿与你接触——不是在感,在爱的水平上——而是在这个范围之外,在没有言语,没有协定关系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没有义务,因为那里没有行动的准则,在那个水平上不存在理解。⋯⋯一个人只需凭冲动,碰到什么就取什么,不用负任何责任,不接受任何需求, 不给予任何东西,只须相互根据原始的欲望捞取。”厄秀拉听他这样侃侃而谈,心中一片麻木,这番话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厄秀拉不相信他不看重她的漂亮的外表,伯钦恼怒地紧皱双眉。“你难道看不出这根本与视觉无关吗?” 他几乎是在叫,“我想在你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地方找到你,找到你那普通的自我,彻底否定的那个你。”他说他对她的外貌,感情和思想,等等,毫不关心。厄秀拉直截了当地说:“我认为你非常愚蠢。我认为你想对我说你爱我,而且在拐弯抹角地向我表示爱慕之心。”厄秀拉像小孩子一样胜利地笑了,伯钦也板不下脸了,他坦率地望着她,心平气和地说:“我所需要的是与你结成一种奇特的关系,既不是相互对抗又不是融为一体,而是一种均衡, 两个人之间一种绝对的平衡,就像星星彼此平衡一样。”厄秀拉见他那副认真的样子,觉得相当可笑。她是喜欢他,也认为他的观点是对的,但他为什么要扯到星星上去呢?她嘲笑伯钦太唐突,伯钦反而大笑起来。喝茶的时候, 伯钦说:“我坚信,世界只是由神秘的结合组成,由人际间最根本的协调—

—一种契约组成的。而最直接的契约存在于男女之间。“厄秀拉又开始跟他的说教唱反调,她说用爱就能达到这种结合,而伯钦认真地说他不相信那种爱。两人唇枪舌剑,直吵得筋疲力尽。伯钦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充满了钦佩与爱怜之情。她反应真快,非常机智,有猛如烈焰的敏感和清晰明辨的头脑。他们转换了话题。厄秀拉跟伯钦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她与斯克列本斯基的初恋。伯钦更是看到了她光彩照人的本质,似乎灵魂得到了温暖和慰藉。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搭住伯钦的肩膀上。他拥抱住她,轻轻地吻她,口中喃喃地说着:“是的,我爱你。”

厄秀拉、古德伦和父母亲一起去参加老克利克先生在威利湖举办的一年一度的水上招待会。伯钦早已经到达,他与克利克家的人一道,热情地欢迎布兰文一家的到来。杰拉尔德这日一身白色衣裤,看上去英俊,潇洒。杰拉尔德鼓励布兰文姐妹坐游船去兜兜,但她俩异口同声地表示不愿和那么多人掺和在一起。古德伦兴高采烈地回忆自己在泰晤士河上坐船的经历,她的情绪影响了杰拉尔德。她使他兴奋、活跃。厄秀拉问是否可以得到一条小船, 让她们俩单独划到湖的对岸去。杰拉尔德起先不怎么乐意,他怕她们出事, 因为他要保证今天在场的所有的人的安全。姐妹俩一再保证、请求,他方才让伯钦去扛了一条小木舟来。姐妹俩高兴地出发了。古德伦划着小本舟,杰拉尔德一直目送着她,古德伦心中也被他的形象占据着,她觉得心旷神怡。到了湖岸,她们找了一块没有人迹的地方,悄悄脱光了衣服,静静地到水里畅游了几分钟,然后溜上岸,跑着跳着晾干了身体,宛如山林水泽间的仙女。

穿上衣服之后,她们坐下来吃带来的茶和点心。在这片属于她们俩的天地里, 她们觉得无比快乐。在这种时刻,仿佛样样事情都是完美无缺的。厄秀拉轻轻地唱起了歌。夕阳正在西下,古德伦坐在树下,静静地听着歌,一种强烈的渴望在心底油然而生。厄秀拉看上去是那么恬静,满足,漫不经心,纵情地享受着,古德伦觉得自己像个被排斥在外孤寂的旁观者,她痛苦难熬,她要姐姐留意她的存在。于是她站起来合着厄秀拉的歌声跳起舞蹈。

太阳低垂在天际,天空中悬挂起一轮淡淡的,没有光泽的月亮。厄秀拉沉浸在歌声中,古德伦忘情地舞蹈着。她时而飘然若飞,时而急促有力,后来她越跳越快、越激烈,仿佛在竭力摆脱某种束缚。她猛一昂头,微闭双目, 直着向前踩着舞步。突然,她们发现有一群牛在她们身边不远处。暮色中, 这种高原牛双角叉向天空,周身毛茸茸的。停了一会儿,古德伦一反往常怕牛的态度,要姐姐接着唱。厄秀拉颤抖的声音都变了调,而古德伦却仿佛着了魔一般,神奇地张开双膏,昂首挺胸,向牛群跳过去。

树林边突然传来响亮的吆喝声,牛群顿时掉头向山坡奔去。古德伦见被打扰很不高兴,转身尾随着牛群去了,杰拉尔德一边大声问她上哪儿,一边追了上去。此时太阳已经落到山的那一边,暮色开始笼罩大地。伯钦说厄秀拉唱得不好,自己便一边唱着歌,一边在她面前跳起踢达舞。他四肢散了架似的剧烈抖动,身体犹如一个幽灵。厄秀拉说他疯了,他说这还疯得不够, 转身吻了厄秀拉。看到平时不苟言笑的他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内心深处欣喜若狂,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板起脸,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伯钦一边扭摆着,一边注视着她,目光简直有点邪恶,厄秀拉有些害怕了,而伯钦却很得意。

杰拉尔德追上了厄秀拉。他问她什么要逼那群牛受惊,那样很危险。古德伦蔑视地转过脸去。“你以为我怕你和你的公牛吗?”她问。杰拉尔德眯起眼睛,露出一丝凶险的、盛气凌人的笑意:“我为什么要这佯想呢?”他问。古德伦那双阴郁、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着他,突然,她挥臂给了他一记不很重的耳光。“就为这个,”她嘲讽道。杰拉尔德面如死灰,眼里冒出一道凶狠的光。古德伦满不在乎在站在那儿。“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举动?”他问。“是你逼我这样干的。”古德伦说。“是我?怎么会呢?”他惊诧不已。古德伦掉转身,朝湖边走去,杰拉尔德紧跟上去。走到一片开阔地,古德伦伸出手摸了他一下’“别生我的气。”她说。一股激情传遍他全身,杰拉尔德昏头转向,结结巴巴地说:“我没生你的气。我爱上你了。”他们俩回到岸边,见伯钦和厄秀拉正坐在船边说话。伯钦说,有一条看

不见的死亡之河在我们心中流淌,美丽的鲜花以及我们眼前全部的现实都产生于这条河。厄秀拉提出异议,她说假如人类都是死亡之花,那有什么意义? 伯钦说有意义。死亡是个向前进化的过程,如同造物主的轮转,最后在宇宙的虚无中结束。他认为世界末日与世界的起始最终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好。厄秀拉却说他“只想让我们知道死亡。”杰拉尔德插话说:“说得完全正确。”

伯钦和厄秀拉去乘大船了。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划小船去湖上游荡。上船前,古德伦应杰拉尔德的要求亲吻了他一下。他们俩已经亲密起来,互相轻轻地说着话。湖面上荡漾着十几条小船,每条船上都挂有漂亮的灯笼,在水面上晃晃悠悠的,偶然还有爆竹、焰火和音乐。“这儿真美啊!”古德伦赞叹道。她痴痴地望着结实而俊美的杰拉尔德。“是啊,这儿是非常美。”他

应道。他为周围的景色和身边的古德伦感到心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开自己。因为他一惯兢兢业业,自勉自励,惟有现在正放纵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溶为一体。突然,湖面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一阵慌乱,有人落水了。杰拉尔德立即要去看个究竟,他又变得警觉,旁若无人了,古德伦的心由于他冷漠锋利的面容而凉了半截:他仿佛生来就与恐惧和灾难联系在一起。原来,是杰拉尔德的妹妹黛安娜执意要在游船的舱顶上跳舞,结果掉到了水里, 一位年轻的医生跳下去救她,也没有了踪影。杰拉尔德潜水几次,一无所获, 他只好叫伯钦去帮着打开水闸放掉一些湖水。黎明时分,尸体找到了,小姑娘死死地搂住那位救她的年轻人的脖子。

伯钦是和厄秀拉一起去放水的。开了闸门,厄秀拉问他:“死这个事实, 实际上并不十分紧要,是吗?”伯钦说“是的,黛安娜·克利克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死了也许更好,更真实。只有死掉,她才真正有价值,因为,活着时,她不过是个令人讨厌,被人否定的东西。”他慢慢地说:“有属于死的生活,也有属于不死的生活。人们对于属于死的生活,也就是我们这样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但是,这样的生活是否能结束,只有天知道, 我要爱,但那必须是像睡觉一样安宁的爱。”“为什么爱该像睡觉一样安宁呢?”厄秀拉问。“我也不知道,”伯钦说。“也许这样更像死,我确实想同现实生活诀别。爱的意义比生活更为隽永⋯⋯”“可是,你不是讲过你想要某种不是爱的东西——某种超越爱的东西吗?”厄秀拉相当严肃地说。伯钦窘迫地转过身去:总有说不清的时候。他怏怏不乐起来。突然厄秀拉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说怪不怪,我们每次谈话怎么都是这样!”伯钦说:“当然嘛,爱得太深了。”厄秀拉大笑起来,伯钦轻轻一笑,把她搂在怀里。

星期天整个白天,厄秀拉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她感到万念俱灰,浑浑噩噩,这滋味比死还难受。她意识到自已已面临死亡,应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 犹如一颗成熟的苦果,就等着从生命之树上坠落,坠入死亡。一个人一旦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死去是幸福的。继续向前一步,那就是超越生死的边界,跨入死亡的境界。“那就让生命结束吧。”她自言自语道,她做出了这样的诀择,但不是轻生,她是要想进入另一个空间,她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它。她对人生已经腻烦,她坚持、抵抗得太长久了,现在已经到了彻底放松的时刻。“躯体与灵魂能相影相随、和谐一致吗?”她暗暗自问,思考着。与其机械,枯燥无味地生,不如以死亡的形式同冥冥中的世界同在,死亡本身犹如广阔无垠的空间,是无法玷污的。厄秀拉独自一人忘我地静坐在火炉边。其余的人都去教堂了,她则沉浸在灵魂的黑暗深渊之中。突然,门铃大作,她吓了一跳。伯钦来了。伯钦见她一副心不在焉,落落寡欢的神态,不知是不是应该马上离开。确实,厄秀拉此刻非常痛恨伯钦,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种仇恨的力量胜过她过去经历的一切,仿佛被抛出了这个现实世界, 被扔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在那里,生活中一切都失去了价值。她感到空虚、不知所措,对自己原来的生命麻木不仁。然而她又无法摆脱伯钦。

伯钦生病了,他躺在床上,心里对一切充满反感。他知道厄秀拉已把自己托付给他。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属于她。但是,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她奉献的爱情。旧式的爱情好似一具可怕的枷锁,一想到爱、婚姻、生儿育女,以及夫妻的共同生活和建立在家庭和夫妻欢乐基础上的可怕的小天地, 他不由感到厌恶。他渴望的是明快的、有选择自由的,趋于平静的生活。丈

夫与妻子间的热烈而又狭隘的关系令人憎恶。结了婚的男男女女关起门来, 排斥一切外人,沉溺于家庭和夫妇间的相互满足之中,这种行为即使有爱情作基础也使他感到恶心。这个社会充满相互猜疑的夫妻,但他们还永远成双成对,没有进一步的生活,容不得与己无关的事情和社会关系。他厌恶性爱, 因为它使男女之间的关系达到了一种极限,正是性爱使男人和女人都分裂成不完整的一半。伯钦希望性爱回复到与人类的其它欲望相等的地位。他信奉婚姻必须要有性爱,但是,除此之外,还应有更深一步的结合。在这结合的基础之上,男人和女人都要有自己的个性;两个完整的个性,各自构成对方的自由,相互保持平衡,犹如一种力的两极。他希望厄秀拉能和他保持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就如他和自身一样随便,心平静气,头脑清醒,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相互间的平衡,他害怕女人在爱情中强烈的占有欲、一种妄自尊大的贪婪,她们独断专行,要占有对方,控制对方,一切都必须由她们决定, 由她们这些万物之母决定。这种伟大的母亲恬不知耻地以为一切都是她的。一想到此,他不由火冒三丈。母亲生育了后代,却又要将他、他的身心、性欲、意义、一切的一切全都据为己有。他讨厌这种伟大的母亲,这是一种令人腻烦而又憎恶性的女性。他已从赫米恩身上领教了这种感觉,被女人占有的滋味令他无法忍受。伯钦在病塌上这样沉思冥想,病床上他总能把事物看得清楚准确。

杰拉尔德前来探望。因正在居丧,他一身黑服,看上去更加英俊,精力充沛。他对伯钦有一种友爱之情,尽管他未必真正信任他,他认为伯钦不现实——他聪明过人,想入非非,人品虽好,但不够实际。相互问候之后,伯钦问到古德伦,杰拉尔德困惑地告诉伯钦她打了他一个耳光。伯钦说她事后会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痛苦的。伯钦又问他家里的情况。杰拉尔德跟伯钦说他母亲似乎对女儿的死无所谓,对此他感到震惊,“不过”,他说“我无所谓, 我们早晚都要死的⋯⋯我对任何痛苦都已麻木。”“你对死毫不在乎吗?” 伯钦问。杰拉尔德感到尴尬,他说:“我不想死。为什么要死?但我从不为此担忧,我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对它毫无兴趣。”事实上他非常在乎,心里十分害怕,伯钦从他异样的眼神中看出来了。伯钦对他说,死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说来奇怪,我对死毫不在意,它恰似平平常常的明天。”“如果连死都不能成为问题的关键,那还有什么是关键的呢?”杰拉尔德用冷峻的语调说,声音有点奇怪,像是做贼心虚。他想知道伯钦的想法, 了解他的知识。伯钦开始了他长篇大论的教义,杰拉尔德在一旁听着,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微笑。那神情仿佛在说他比伯钦知道得多。但他是不会露自己的底的,他也不会去帮助这位他认为只靠观察和推理得到知识的朋友。他觉得伯钦像个孩子,虽聪明过人,却幼稚无比。而在这时,伯钦想到的却是男人间的友爱是必不可少的感情。他向往相互支持、忠实、至死不渝,为对方献身,决不反悔的兄弟般的友谊。他向杰拉尔德伸出手去:“选个日子我们相互起誓好吗?”但杰拉尔德只是轻轻碰了碰伸过来的手,含着歉意说:“等到我理解得更透彻的时候再说吧!”他仿佛在有意克制自己,又像是有所顾忌。一种痛楚的失望或许是鄙夷袭上伯钦的心头, “好吧,”他说,“这不是毫无理智的一时冲动。它是一种使人感到无拘无束的结合。”伯钦觉得自己看到了杰拉尔德的本来面目。杰拉尔德的存在仿佛只限于一种形式之中,限于一种知识,一种行为,一种在他自己看来是完整然而实际上是致他于死地的残缺的生命之中。使伯钦尤感索然的是杰拉尔

德身上的那种顽固的节制态度,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摆脱不了自我。

小时候,杰拉尔德痛恨自己的生活环境,他不愿意正眼去看那些黑乎乎的矿区。后来,他被送到德国去上大学,接着他又自愿上了战场,尔后他又到南美未开化的地区去探险。他发现,人类无论在哪儿都一样。他回到故乡。父亲让他担任矿上的总经理,见他精明能干,业已倦怠的老克利克把一切事务都托付给了儿子。终于,杰拉尔德在煤矿上发现了真正的事业。他学的就是采矿学,但从未对此有过兴趣,成了矿业主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一阵狂喜,觉得突然间抓住了现实世界。如今,这脏乎乎的矿区令他满足,自豪。形象丑陋,感情麻木的工人在他眼里都是他的工具。他已经形成这样的想法:人类纯粹是工具。人道,痛苦和感情,简直可笑,不值得讨论。人唯有其工具性才是重要的。世界上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作用,它是好是坏取决于它是否起到了各自的作用。他是个好矿工,他就完善无缺,是个好矿主, 他就达到了自己一生的目的。为此,杰拉尔德要物质眼从他的目的,他要改变矿区旧的开采方法和旧的管理方式,于是他不讲情面地大搞改革,裁减无用的人、无益的费用,起用新人,装备新的设备等等。他成功了,矿工们也慢慢地服从了他的意志。他的管理系统日渐完善。他找到了可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在地球上推广一套庞大的、完善的系统。他首先从自己的矿区入手: 征眼地下的物质,再征眼地下物质的开发工具——人和机器,最后是他个人的意志,他要使这三者汇成一个大整体,实现自己至高无上的意志,达到完善。然而,在管理系统上获得巨大成功的杰拉尔德有时感到有一种无名的恐惧。只有伯钦才能使他摆脱恐惧,伯钦奇特多变的性格似乎蕴含着信仰的真谛。但是,杰拉尔德又有意识地避开伯钦,就像避开教堂的礼拜一样,回到工作和生活的现实当中。他感到现实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但他的意志没有崩溃,他强迫自己考虑工作,与物质生活的世界打交道。他会继续活下去,但是,生活的意义将全部失去。他心里明白。

古德伦应克利克家的邀请,来到肖特兰茨做他们家的小女儿温弗妮弗雷德的家庭教师,教她美术。古德伦深知接受这一职务等于接受杰拉尔德做自己的情人。她有些踌躇,但她想,在肖特兰茨住几日再走也行,就算了解了解它。她有一种永远不能满足的好奇感。古德伦刚到克利克家时,杰拉尔德外出了。但是,他回来的第一个早上就伺机同她见面。这是一个阳光明媚, 空气清新而又柔和的早晨。他在花园里信步观赏着刚开放的花朵。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身黑色的衣服合适地穿在他保养得很美的身体上。然而这时的他,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他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恐惧。古德伦和温妮弗雷德走过来了,见到古德伦对他嫣然一笑, 杰拉尔德顿时感到心灵受到了抚慰。他领着古德伦看花。“瞧它们多奇妙!” 古德伦盯着那些花惊叫着。她那虔诚、欣喜的赞美令杰拉尔德十分喜欢,心中产生了一种安逸感。他觉得她真美丽,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女子。目送她离去时,杰拉尔德感到,命中注定他来到她的身边,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她。然而,他也对古德伦感到恼火。在他们举家居丧的日子里,她居然穿着如此艳丽的服装,就像个花花绿绿的的金刚鹦鹉。但她的这副模样又使他非常愉快,因为他能感觉到从她服饰上表现出来的她对整个世界的挑战。

因为要画兔子,温妮弗雷德跟古德伦到后院的笼子里去抓一只叫俾斯麦

的兔子。不料这只兔子疯了一样地挣扎,劲大得出奇,直到杰拉尔德赶来帮忙,才算把它制服。它把古德伦和杰拉尔德的手和手臂都弄出了伤痕。古德伦说:“它肯定疯了。”杰拉尔德说:“我想它该不是兔子般地疯狂吧?” “你认为不是吗?”她问。“是,”他说,“要不人都成兔子了。”杰拉尔德古怪地笑着,古德伦心领神会:“感谢上帝我们不是兔子。”她刺耳地说。杰拉尔德笑开了:“不是兔子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道。古德伦脸上也漾开了脸容,慢条斯理地说:“是兔子,而且有过之而不及。”杰拉尔德有一种又被打了一个耳光的感觉。他掉过身去了。

伯钦病愈以后,去法国南部休养了一段时间,他没把行踪告诉任何人, 包括厄秀拉。厄秀拉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一切都在消逝,她一方面变得冷酷、淡漠,另一方面渴求得到真诚而纯洁的爱。一天傍晚,她被难以排遣的痛苦折磨得不堪忍受,于是出了家门,朝磨坊走去。她避开大路,在树林中走着, 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在这远离人迹的地方,有一种神奇的宁静。她心情舒畅些了。突然,她发现右侧的树杆间有个东西,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月亮,它像个巨大的精灵,正隐蔽地注视着她。她没理它,继续往前走。来到堤坝边,她一手扶着树杆,在阴影中望着平静的潭水。水里倒映出一轮明月。不知什么原因,她并不喜欢这月色。她渴望的是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万籁俱寂的夜,而不是这种皎洁得几乎冷酷无情的月夜。有人影走过来,是伯钦,厄秀拉没有吱声。接着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猛地扔到水里。皓月在水里跳着,晃着,颤抖着,碎了。静了一会儿,伯钦又俯下身去。突然,传来一阵响声,月亮在水面上炸开一般。不容亵渎的明月,竭尽全力很快又将自己的残体聚拢起来,回归成了更加坚强的月亮。伯钦仁立不动地观望着,又开始找石子。躲在黑暗中的厄秀拉体会到了他那无形中表现出来的固执。月亮又碎了,四溅的月光反射到她脸上,她觉得眼花缭乱,不等细碎的月光汇合,第二块石块又投到了水里,白光奔跃起来,飞向四面八方。伯钦疯了似的,捡来更多更大的石块,一块一块地投过去。水里再也没有什么月亮了,只有紊乱的波光,闪烁着向黑暗扩散。伯钦站住看着,感到莫大的满足。厄秀拉呆住了,好像被摔倒在地,流干了血。渐渐地,水面从震颤中静了下来,月亮恢复了宁静的原形,悠然自得。伯钦在水边茫然地徘徊起来, 厄秀拉怕他又扔石块儿,就从坐着的地方走了出来,叫他别再向水中的月亮扔石头了。俩人说着话,离开堤坝,找了一处树根坐了下来。伯钦脑海里出现了厄秀拉那双漂亮的眼睛,它们洋溢着神奇的光彩,像春天一般充满希望。他费力地开口说:“你身上有一道金色的光环。我希望你能把她给我。”“什么样的光环?”厄秀拉吃了一惊,又有些欢喜的问。伯钦却羞怯地没有再说下去。一丝悲戚涌上她的心头。“我觉得好像没有人会真正爱我,”她说。伯钦没有说话。厄秀拉缓缓地接着说:“你以为我只需要物质的东西,你错了。我要你为我的灵魂负责。”伯钦说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也要她的灵魂, 那道金色的光环。厄秀拉沉默了片刻说:“我怎么能把它给你呢?你并不爱我!”她说伯钦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实质上需要的是他自己和他自己的事物。对厄秀拉,他只要她言听计从,为他尽责。厄秀拉越说越激动,“你想要我做你的附庸,不许对你作出评判,不许发表自己的主见,办不到,谢谢。如果这就是你所需要的,这样的女人多的是,她们会令你满意的。伯钦也激动起来:“不,”他生气地反驳道:“我要你摒弃你那专横的脾性,摒

弃时时要坚持自己的主张的做法,不要为之整日担惊受怕,忧心忡忡。这就是我想得到的。⋯⋯活着就该无所用心,不要终日忧虑重重,也不要事事强加于人;不要愁盾苦脸,要自信些、与世无争。”两人的争吵渐渐趋于平静。“你真的爱我?”厄秀拉伸过去的手被伯钦紧紧握住。“这快成了你的战斗口号了。”伯钦开玩笑地回答。最后他认真地说:“是的,我爱你。我知道这已是无法改变的感情。接受这一事实,然后到此结束。”“什么结束?” 厄秀拉问。“烦恼呀。”他说。他们紧紧地搂抱着,没有忧虑,没有欲望, 没有意愿。他们沉静在睡梦般的宁静和天堂般的自由中。

第二天。伯钦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和思慕之情。他必须立即找她,求她嫁给自己。他们必须立刻结婚。于是他迅速朝贝尔多佛走去。厄秀拉去图书馆了,布兰文先生接待了他。他问伯钦,厄秀拉是否知道他前来求婚的事, 伯钦说:“不知道。”布兰文不自然起来,他不高兴地说他不希望她操之过急,否则事后后悔,就为时过晚了。“决不会太晚的,就婚姻而论。”伯钦说。做父亲的说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伯钦说:“一个人如果后悔结了婚, 他的婚姻也就因此而结束了。”“我不希望看到以后背弃婚约,”布兰文有力地说。他向伯钦申明:“我不相信你们那套新方法、新思想,对待婚姻如此随便,就像陶罐里的青蛙一样跳进跳出。这在我这里行不通。”伯钦强压住怒火:“是啊,可我这种方法和思想算得上新颖吗?”布兰文似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他说:“我并不是针对你说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孩子所受的教育和我一样。她们的思想和行为也符合我的信仰。我不希望她们偏离这个信仰,”一阵可怕的沉默。“超越它呢?”伯钦问。做父亲的迟疑了一下,他心情十分恶劣,又说了几句,自己也觉得文不对题。他看了一眼正注视着他的伯钦,睑上顿时布满了难以言状的愤怒、羞辱和强烈的自卑感。他接着说: “我情愿看到我的女儿明天去死,也不愿她们在第一个求婚男人轻飘飘的召唤之下,唯命是从。”“我只知道更可能的是我将唯这位女子之命是从,而不是她唯我之命是从。”伯钦说。布兰文困惑不解,他仍按自己的心思说: “我知道她非常任性。她一贯随心所欲。”他唠叨了一通女儿们的不是,最后说;“我情愿活埋了她们,也不愿看到她们去过放浪的生活。”伯钦厌倦地说:“可她们不会让你我有机会活埋她们的,她们是决不会被埋掉的。” 布兰文怒火中烧,却又无言以对。“我不反对你娶厄秀拉。”布兰文又开了口,“这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她愿怎么办就怎么办,从来不管有我还是没有。”伯钦转过身子去望窗外。他的思绪也随之而去。这场谈话继续下去有什么意思?他后悔在布兰文身上自讨没趣。

厄秀拉回来了。她神采飞扬,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了吗?”她问。布兰文告诉她伯钦是来向她求婚的。厄秀拉问伯钦是否真有其事,伯钦羞怯地承认说:“我想我是来求婚的。”厄秀拉含糊地“喔” 了一声,布兰文忍不住地大声问她为什么不表态,厄秀拉无礼地顶撞他:“我为什么要回答?”布兰文脸色铁青,气得说不了话来。伯钦上前解围,说没有必要立即答复,愿意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厄秀拉却眼里闪动着强烈的光芒,大怒起来:“非要我表态吗?你这么做全是你自己的意思,与我无关。你们两个人干嘛都想欺侮我?”父亲大动肝火;“欺侮你?欺侮你! 你这不开窍的,任性的家伙。”伯钦也轻轻地,但可怕地说:“谁也没有欺侮你呀。”“还说没有!”厄秀拉叫道,“你们两人都逼我作出选择。”“那是你的幻觉。”伯钦冷冷地嘲讽道。“就是!”她父亲大叫大嚷,“一个固

执已见的傻瓜,她就是这么个人。”伯钦站起来走了。布兰文呆坐在那里, 莫名其妙的冲突弄得他浑身有气无力。

处在敌对情绪中的厄秀拉总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此时的她唯独与古德伦息息相通,亲密无间,她们俩显得怡然自得,神采奕奕。她们的父亲见状气得几乎要发疯,他烦躁不安,真正尝到了死的滋味。但他又没有办法, 他在自已的灵魂深处诅咒她们,巴不得她们早点滚蛋。姐妹俩相互吐露心声, 无所不谈。一天古德伦说:“当然,伯钦身上有一种超群的不凡气质,充满着异乎寻常的活力⋯⋯不过,生活中有许多事物他一点不懂⋯⋯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不够聪明。在有些方面,他又太认真。”“是呀,”厄秀拉附合了一句,“他太像个传道士了。”“他总想贬低别人”,古德伦接着强调, “他总是想控制你,除了自己的意见,他容不得别人的看法。他头脑笨就笨在没有自知之明。我认为同他生活在一起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厄秀拉言不由衷地表示赞同,她心里开始萌发对古德伦的反感。她发现古德伦把自己看作权衡一切的标准,用人的标准去衡量一切。伯钦说得对,人类本身让人厌恶,因为他们凭着自己的想象的意象描绘世界。在精神上,厄秀拉又渐渐转向伯钦。

厄秀拉去伯钦住处喝茶,不想碰到了好久没有音讯的赫米恩。赫米恩说她是来告别的。厄秀拉觉得她一脸傻乎乎的,还带着妄自尊大的神色,像一匹马。赫米恩觉得厄秀拉只有冲动的感情,不如她有清晰的意识。她跟厄秀拉说如果厄秀拉与伯钦结婚,那将是个过错。因为,她认为,厄秀拉需要一个军人一般的血性汉子,一个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男子汉,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你完全明白,茹伯特不是这样的男子汉,他不是的!”她狂热地说,“他身体脆弱,需要体贴入微的照顾。再说他变化莫测,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这就需要最大限度的耐心和理解去帮助他。”她说厄秀拉不是一个耐心的人,与伯钦结合,要做好受大罪的准备。因为他时时过着一种高度的精神生活——过于理想化的精神生活。“我同他相处甚久,所以对他了如指掌。”她捏紧手,仿佛有所感悟地大讲着。“果真如此?”厄秀拉终于问道。赫米恩觉得,厄秀拉根本不懂得受苦是最最伟大的现实。厄秀拉默默地看着她,心里说:“是你需要体格健壮,咄咄逼人的男子,不是我。是你要一个感情麻木的男子,而不是我。你压根儿不了解茹伯特,这就是他背离你的缘故。你不懂,你仅仅知道死板的事情,你那种自负、肤浅的聪明又有什么用呢?”赫米恩感觉到了厄秀拉的对立。她想,自己一片好心,却招致了她的庸俗的对峙。厄秀拉是个感情型的女性,有相当不凡的理解力,但她没有赫米恩那样的理智,赫米恩认为这种人没有思想而对没有思想的人用感情去疏导是无济于事的。

伯钦从外头回来了,见到她们两个,他咬了一下嘴唇,尔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她们招呼。赫米恩顿时活跃起来,言谈举止,严然像个女主人,厄秀拉突然说道:“我想走了。”然后,没等伯钦反应过来,她已经拉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伯钦邀厄秀拉去郊游。厄秀拉一路上挂着脸,伯钦不由心里一沉。他对一切都感到索然无味。有时,他真觉得别人的存在与否,包括厄秀拉、赫米恩与他毫不相干。何必为人际关系而伤精神呢?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去对待男人和女人呢?为什么要为遂心如意的生活去奋斗,不洒脱一些地

随波逐流呢?虽这样想,但他还是一如既往,认认真真地对待生活,好像那是倒霉命运所注定的。

伯钦递给厄秀拉一个纸包:“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里面是几只漂亮的宝石戒指。厄秀拉惊喜地直叫“真漂亮,真精致。”“你为什么要买呢?” 她问。“送给你的。”伯饮说。“可你为什么偏要给我呢?”她问得咄咄逼人,伯钦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的表情:“我愿意。”他冷冷地说道。厄秀拉坐在汽车里,兴奋不已,忘却了伯钦的存在。“我们去哪儿?”她突然问。“随便哪里。”她就爱听这样的回答。

天黑了,伯钦说要去肖特兰茨吃晚餐,厄秀拉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明天可以去嘛!”“赫米恩在那儿,”他嗓音里夹着一丝不安,“过两天她就要走了。我该同她道别,以后见不到她了。”厄秀拉心里很生气,嘴上却说她“根本不在乎”,“你爱上哪就上哪”。伯钦见了极度厌烦,眉头皱了起来。他大叫大嚷说厄秀拉是傻瓜,赫米恩已与他不相干,而她却把赫米恩放在自己的对立面大作文章。厄秀拉喊道:“对立面!我知道你闪烁其辞的用意,我可不会上当。你属于赫米恩,你喜爱她该死的炫耀卖弄。好罢, 悉听尊便,我不责怪你。不过,你我之间的关系到此结束。”伯钦勃然大怒, 把车停下来,痛苦地喊道:“但愿你不是一个傻瓜。”他说他与赫米恩好过是他的过错,但总不能让他办事不合乎礼仪,厄秀拉这样妒嫉,叫他心乱好麻。“我妒嫉!”厄秀拉极度冲动地跳下了车,“你这样想的话那就错了。我从来不把她放在心上,更谈不上妒嫉!”她说她是生伯钦的气,因为他鬼话连篇,虚伪肮脏。这是赫米恩所能忍受的,而在她这里行不通。“你情不自禁,不能自己,习惯于那种旧式的、毫无生气的生活方式,那么就回到那种生活当中去吧。⋯⋯为了满足你的欲望,你愿意和我结婚;可是在背地里, 你却要养一帮精神新娘。我明白你这种肮脏的鬼把戏。”她看上去怒不可遏, 脸涨得通红。她又骂了一通赫米恩,骂伯钦和赫米恩腐败的性生活骂他是个大骗子,说他堕落,死气沉沉。她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最后把戒指往地下一扔:“收回你的戒指,上别处去为自己买个女人吧!世上的女人多的是。她们愿意与你共享精神杂烩,或者肉体杂烩,把你的精神杂烩留给赫米恩。” 说完,她转身走了。伯钦望着她渐渐走出自己的视野,脑子一片昏黑,他坐下来,感到疲惫,无力。然而他知道,厄秀拉说得对。他捡起戒指,用手擦着,他盼望她能回来。她果真正慢慢向他走来,他完全放松了,感到十分安祥。“我替你摘了一朵花。”她说,将一朵朱红色的花递过来。“很美。” 他微笑地抬起头。一切变得相当简单,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终于是一片宁静,他的灵魂充实了,安逸了。她醉了,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俩重新爬上汽车,将刚才那个可笑的战场抛在了身后。“你幸福吗?”她兴奋地问。“幸福。”他说。“我也一样。”她在狂喜中惊叫道,拼命把正在开车的他搂在怀里。黄昏时分,他们把车开到一个小客栈,俩人共同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俩以前都有过情人,懂得爱与激情,但这一次不是爱情也不是激情,这是最终的解脱。俩人都感到非常快活。伯钦说,“我们得尽快卸掉包袱。”他的意思是要尽快辞了工作,离开此地。“去哪儿呢?”厄秀拉问。“不知道。我有一种预感,似乎遇见了你,我们就会远走高飞。朝远方而去。” 他们从狂欢中清醒过来之后,便决定马上写辞职报告。

夜里,他们把汽车驶进树林,熄了车灯坐在一条铺在草地的地毯上,陷入静止和不思不想的宁静之中。他们脱了衣服,在黑暗之中实现着各自的欲

望。世界被奇妙地排斥在外面,这是一个神秘而壮丽的天地。

老克利克已奄奄一息,但他的生命之线是如此之长,细如游丝,就是断不了。杰拉尔德必须陪伴父亲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每天去看父亲时,他内心深处就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但他一直沉住气,不动声然,然而,恐惧使他不得安宁,而且越来越强烈,他真担心自己会支持不住。外界生活中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在这种焦头烂额的境地里, 本能把他推向古德伦。他喜欢到画室里去,他需要与她建立关系,填补他内心的空虚。在那里,只要高兴,他就有说有笑,然而兴致一过,却又茫然若失。古德伦被他深深地迷住了,对他的全神贯注和奇怪的沉默肃然起敬。她动情地想了解他。一天杰拉尔德又来了,他求她留下吃晚饭,吃过晚饭又叫她再坐一会儿。古德伦重新坐下时,感到自己像着了魔,听任他的意志摆布。她温柔、羞怯地问了病人的情况,她的关心触动了杰拉尔德的心弦。他孤独地站在那里,说必须想办法摆脱目前的困境,否则就完了。“谁也没有本事永远用手支撑着房顶,迟早有一天要松手的。”“我能做什么?”古德伦温顺地问。“我并不想要你来帮忙”,他有些生气地说,“我需要的只是同情, 你懂吗?我需要有人能同我投机地谈谈,那会使我好受些。可奇怪的是,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茹伯特·伯钦算一个,但他缺乏同情心,而且他只想让别人听他一个人唠叨,这样一来,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这时,克利克太太一脸阴沉地从楼上走下来,劝儿子离开这个家,别在这里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要出去展示自己的才能,否则就成了一头困兽,落个走投无路的下场。杰拉尔德认为在目前这种关键时刻不能一走了之。“你自己拿主意吧。” 他母亲尖刻回答。“不要掺合进去,把自己和他们一起埋葬掉,这是我对你的忠告。我很了解你,你没胆量,弱得像只猫,你一直就是这样。”克利克太太走后,杰拉尔德送古德伦回家。夜幕中俩人相依相偎地走着,猛然间, 他觉得他自由了,强壮了,高大了,变得完美无缺。古德伦就是他丰富、可爱的财产。古德伦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欣喜若狂,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极度的快感。

第二天,杰拉尔德亲眼看着父亲突然挣扎了一番之后,断了气。一丝无法理解的笑容浮现在杰拉尔德脸上,他走出了房间。接着便是母亲和她的女儿们的哭叫声。忙完令人心烦意乱的葬礼,大家各奔东西。只剩下杰拉尔德一个人了,他感到难以忍受地孤独。这些日子里,他像一个被索链吊在悬崖边的人,不论怎样挣扎,都踏不到坚实的大地,他的心在枯萎,觉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这天夜里,他实在是心惊胆战,忍受不了了。他冲出住处。跌跌撞撞地摸到大磨坊,伯钦不在。他转身磕磕绊绊地走出树林,一动一动地站在黑夜中显得更宽阔的公路上,不知自已在什么地方、要到哪里去。他像梦游一样地来到教堂的墓地,在坟墓间徘徊。突然,他想到了古德伦。一个危险的计划在他头脑中形成。她一定安然无恙地呆在自己家里,他一定要接近她,既便是要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他横穿过田野向贝尔多佛走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像一阵风一样,赴汤蹈火一般地往前走着,脑子里空空的,茫然一片。来到古德伦家,他机警地躲过刚出门的厄秀拉和伯钦,绕过正在火炉边打瞌睡的布兰文先生,一溜烟似地上了楼梯,敏捷地转来转去, 终于在 3 楼找到了古德伦的房间。已经上床的古德伦惊愕万分,呆坐在那里。不过她顺从地接受了他。

他是来寻求保护的。在她身上,他找到了无穷的安慰,向她尽情地倾泄

压抑在心中的困惑和死亡的威胁。他如释重负,恢复了常态。古德伦仿佛就是他的上帝、是给他生命之泉的母亲。他的躯体获得了一股无人知晓的力量, 他又成了一个身材强壮、匀称的男子汉。同时,他又是一个得到了安抚和新生的孩子,心中充满感激之情。杰拉尔德搂着她进入了梦乡。而古德伦却睡意全消,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黑暗出神。她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油然升起一股邪恶的忌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无忧无虑睡得倒香,而自己却难以成眠,倍受折磨。5 点钟到了,古德伦硬是把他叫醒,穿好衣服,送他下搂。她心情沉重地向他道别,他倒行公事一般匆匆吻了她一下,转身充满活力、信心百倍地走了。

杰拉尔德问伯钦两对人一起结婚怎么一样。伯钦听他说另一对人是古德伦和他,吃惊不小。杰拉尔德是想听听伯钦的意见,伯钦却很放松地说他没意见,他对任何形式的法律婚姻都不感兴趣。结婚只是为了方便。杰拉尔德却一本正经地说结婚可是件“终身大事”,不论怎样看待法律婚姻,就个人而言,只要结了婚就是定了终身。伯钦说:“我要是你,就不结婚。去问古德伦吧,别来问我。你又不是和我结婚。”杰拉尔德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说他要好好想想,这可是件大事。他的人生正处在抉择的路口,结婚是其中的一条道。伯钦说如果他不知道另一条是什么,那么结婚就是他万不得已的选择。杰拉尔德表示承认。“那就不要结婚。”伯钦说。“传统的婚姻俗不可耐。世界上成双成对的夫妻,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眼里盯着始终是自己的利益,整天考虑的是自己的小家庭,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了。人必须克服眷恋家庭的本能。不,这不是本能,是怯懦的表现。人永远不应有个家,我确实相信男人与女人之间永恒的结合,但是,男女之间的永久关系并不表明万事大吉。正是由于这种关系被视为崇高的、专一的结合,于是, 吝啬、自私等恶习都在这层关系下冒了出来。”杰拉尔德说他讲得太对了, “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另一条道又是什么?”他问。伯钦说:“别把恋爱和婚姻看得太理想化,我们需要更广泛的关系。我很欣赏建立男人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建立这佯的关系同男女之间的关系一样重要,一样神圣。杰拉尔德说他无法体会。他拒绝了伯钦给他指出的这条道路:先与他建立男人之间的充分信赖和友好的关系,然后再逐步建立与古德伦之间的这种关系。杰拉尔德已经做好了接受厄运的准备。婚姻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和古德伦建立起了某种关系,而是要他自己接受这既成的世界。婚姻对他是一种毁灭。

厄秀拉和伯钦闲逛到旧货市场,看看是否能碰上用得着的家具。伯钦发现一把漂亮的椅子,赶紧招呼在东张西望,看人不看物的厄秀拉。这是一把木制的方形椅子,藤制的坐垫,造型优美。厄秀拉赞叹它“太美了。”伯钦由此又大发感慨:“我可爱的祖国,过去即使做一把椅子也要发挥一番。” “而现在呢,我们只能在一堆破烂中搜寻表达他们古老思想的遗物。我们丧失了创造力,只剩下可怜而又可恶的机械性。”厄秀拉一听到伯钦的这种腔调,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讨厌伯钦总是厚古薄今,因为她认为古人也讲实利。伯钦不理他,继续讲古今实利不同的道理。厄秀拉不知怎的就想和他过不去, 她说:“我讨厌你讲的过去,我甚至讨厌这把破椅子。我也厌恶现在,但我不愿意过去重演。我不要那把椅子了。”伯钦一时间感到怒不可遏。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去望闪闪发光的天空,内心似乎得到了安抚,他安静下来,笑了。“事实是我们什么也不想要,”他说,“想到我自己的房子和家具,心

里就感到讨厌。”“我也有同感,”厄秀拉说。“但总得有个安身的地方呀。” 伯钦回答说:“人应该到哪儿都能安身,无需固定在一个地方。”“那我们怎么办呢?”一同走出市场时,厄秀拉问,“我们总得生活呀。我很想让我的周围有些美的东西。”“你水远不可能在房屋和家具上得到这种满足。” 伯钦说。他认为这些东西,包括衣物、财产等等,都在人身上占了上风,把人们变成了庸碌之辈。厄秀拉陷入深思。“这么说,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安身之处了?”他问。“上帝保佑,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他回答。“可是就只有一个世界呀。”她反驳道。伯钦摊开双手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现在,我们必须避免拥有任何东西。”于是他们回头把椅子送给了市场上一对素不相识的年青夫妇。“那么他们拥有这个世界罗?”再一次走出市场时,厄秀拉问伯钦。伯钦说“是的,他们会的。”“那我们呢?”她问。“我们只能住在他们留给我们的缝隙中。”伯钦说。“太可怕了。”厄秀拉大叫,“我不想住在缝隙里。”伯钦说:“别急,他们只是凡人,他们最喜欢的是市场和街角,所以,有的是缝隙。”伯钦建议俩人去周游世界,看看这里以外的天地。厄秀拉万分高兴。“我们要结合在一起, 与他们一刀两断。结婚是摆脱一切的一种方式。”她说。“也是接受整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他补充道。他想到杰拉尔德,厄秀拉说,为他着急也没有用,幸福要靠他自己去创造,还有古德伦,他们无法由别人去改变。伯钦不安地说:“我也不清楚,人总是渴望增进友谊。我一直在想,和少数几个人在一起是非常快乐的。”她思索了一会儿:“对,人的确需要这些。但这些事必须自然而然地发生,以你自己的意志行事等于揠苗助长。你总以为自己能使鲜花开放,以为因为人们爱我们,因此他们必须爱我们。你不能强迫他们这样做。”伯钦说这个道理他懂,但是不能为此就不做任何努力了。人难道注定是该独来独往的吗?厄秀拉问:“你已经有了我,为什么还需要别人?你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同意你的意见?你想胁迫杰拉尔德,就像你过去胁迫赫米恩。是你胁迫他们爱你的,你实际上并不需要他们的爱。”“不需要吗?” 伯钦问。他说这正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在与厄秀拉的关系之外,他不知是否需要与杰拉尔德建立一种真诚、永久的,几乎是超人类的最终关系。“难道我不需要吗?”他问厄秀拉。她奇怪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晚上,厄秀拉满面春风地回到家里,喜气洋洋地对全家人说:“明天, 我和茹伯特要结婚了。”母亲大吃一惊,父亲猛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明天结婚!你在胡说什么?”厄秀拉问:“怎么啦!”布兰文最见不得她这轻浮的样子,发起了脾气,厄秀拉反唇相讥。她说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准备结婚,只是她一直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一直没有下决心。”布兰文气愤地模仿她说的这句话,“你以为你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对吗?”“我属于我自己。”她的感情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你只想侮辱我,可从未真正关心过我的幸福。”母亲叫她住嘴,布兰文愤怒地冲上前,厄秀拉大叫:“不,我才不愿一声不吭地受人欺服,我哪天结婚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怎么没关系,”布兰文用奇怪的、哭丧般的声音大喊。“你只想⋯⋯ 威胁我。”厄秀拉话音未落,父亲的巴掌已经扇到了她脸上。她慢慢缓过神来,两眼闪着泪花:“你的爱是些什么玩意儿,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欺压和否认。”布兰文先生又冲向前来,满脸杀气。厄秀拉闪电般地冲上了楼。他站在那里盯了好一会儿,然后像只被斗败的野兽,转过身来,垂头丧气地坐回到炉边。突然,厄秀拉手上抱一只小旅行袋出现了。“再见了。”她用疯

狂而欢快的声音说道,“我走啦。”门随即被她关上,屋内死一般地寂静。厄秀拉直奔火车站,黑暗之中,她禁不住大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像个

受了莫大冤枉和委屈的孩子。到了伯钦那里,她的泪水又不住地流下来,伯钦抱住她,她依偎在他肩上嚎啕大哭。稍稍平静之后,她才像个受惊的小鸟一样,痛苦地把刚才的一幕描述了一遍。她边说边抽泣,一副可怜相,伯钦几乎要笑出来,但他心里明白,这不是孩童的发泄,而是生死攸关的冲突, 是深深的创伤。伯钦吻着她,她是那样的纯洁无暇,她的灵魂生机盎然,闪烁着未知的光芒,他为她感到自豪和安慰。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充满了黑暗与悲哀,是个濒临死亡的人。是她使他获得了新的希望。

杰拉尔德来拜访伯钦和厄秀拉。他看上去很忧郁。厄秀拉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你也能像我们一佯幸福的生活。”杰拉尔德问:“你认为古德伦会嫁给我,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厄秀拉兴奋地大声说,“我敢肯定。”但心底里却有些紧张,一转念一想,她有些不安起来,含糊地说古德伦在性格上与她有点不一样。杰拉尔德问,万一她不肯与他结婚,她是否同意和他一起去国外逗留几天或两个星期。厄秀拉说她会说服妹妹的。听杰拉尔德的意思是要四个人一起外出旅游,厄秀拉欢呼起来。

布兰文全家搬到城里去了。婚后,厄秀拉再也没见到过自己的父母。她为和他们决裂而哭泣过,可是,即使恢复了关系,又有什么好处呢?她想。这一天,厄秀拉和古德伦去取他们留下的厄秀拉的东西。走进已搬空的屋子, 厄秀拉高声叹道:“想象一下吧,我们曾在这里生活过!”她们来到父母亲的卧室里,厄秀拉问古德伦:“当我回想起他们的生活——爸爸的和妈妈的生活,他们的爱情、婚姻、孩子、孩子的成长,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美人儿?”“不愿意,”古德伦说。“我想如果我的生活是这样的话我会逃去的。”厄秀拉说着抓住了古德伦的胳膊。古德伦沉思了一会儿,说:“事实上,谁也不愿过普通的生活。你的生活不一样,你有伯钦,你不会过这种日子。事实上,成千上万的女人想和生活固定的普通人结婚,可我一想到结婚就要发疯。人必须有自由,人可以失去一切,但绝不可没有自由。⋯⋯要结婚,就要嫁给一个自由自在的骑士,或者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个幸福的骑士,就是在社交圈子里有一席之地的男人。哎,可这实在办不到,办不到呀!” 伯钦开车接她们来了。他进屋来开了几句玩笑,厄秀拉觉得他的出现给这毫无生气的屋子带来了光明与生气。“古德伦说她受不了婚后厮守住房的那种生活。”厄秀拉意味深长地对伯钦说,他们知道这是指跟杰拉尔德。伯钦沉然了一会儿:“好啊,”他说。“既然你事先就知道忍受不了婚后的生活, 那就平安无事了。”

第二天,厄秀拉和古德伦聊天。突然,古德伦满腹狐疑,口气冷淡地问: “你知道不知道,杰拉尔德·克利克建议我们圣诞节一同出去玩?”厄秀拉说他和伯钦说过,古德伦为他未经她同意先向伯钦提议深感不快。她心里头委屈,便又觉得这个计划挺吸引人,但问伯钦怎么说。“他说那再好不过了。” 厄秀拉回答。古德伦低着头,半天才抬起来,转向一侧:“也许是再好不过, 但你不认为他同茹伯特谈这样的事太冒失了吗?她认为,这两人男人完全有可能想顺手牵上一个小妞儿一同去郊游。她不能原谅杰拉尔德的做法。厄秀拉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妹妹,心中很害怕。因为古德伦看上去很普通,确实像个小妞儿,她简直不敢往下想。她宽解古德伦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是的,我认为茹伯特和杰拉尔德有很深的友谊。他们彼此很坦率,无话不谈,

情同手足。”她的话有些结结巴巴。“难道你认为亲兄弟就有权随便交谈这种私事吗?”古德伦怒气冲冲地责问厄秀拉,她的脸更红了,她不能容忍厄秀拉出卖她。她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绝对不让人知道。厄秀拉劝她还是去, 大家一同去会玩得很痛快。再说杰拉尔德很可爱,这一点总不是假的。古德伦虎着脸听着,最后她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他建议到什么地方去吗?”她问道。古德伦从一位模特儿那里知道,杰拉尔德常带小妞儿出去玩,所以现在她内心深处是冰冷的,表情阴沉冷漠。

四个人收拾好行装,在圣诞节前出发了。古德伦和杰拉尔德坐飞机先走,他们要飞经伦敦、巴黎,到德国的斯布鲁克与伯钦和厄秀拉会合,然后一同去四十公里以外的提洛尔,那是个冰天雪地的高山区,是冬季运动的好去处。古德伦异常兴奋,她最爱坐飞机。可是到了第一站伦敦,她情绪坏透了。杰拉尔德和她在庞帕杜酒吧消磨时间,古德伦以前常常光顾酒吧,但她讨厌充斥其中的堕落、妒嫉以及所谓的艺术气氛。此刻坐在庞帕杜,她冷眼观察着四周各色男女,愤怒和憎恶使她热血沸腾。米内蒂受哈利戴一伙伯钦的朋友的唆使走到他们桌边,面带讥讽,一身邪气地和杰拉尔德搭起来,杰拉尔德镇静地对付着。古德伦看得出,她是杰拉尔德的情妇之一,而他也清楚,古德伦对此心中有数。米内蒂问了伯钦的情况,又拉杰拉尔德和他们一起玩,杰拉尔德婉言拒绝,她没趣地走开了。不一会儿,米内蒂一帮人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们已喝得酩酊大醉,像一群恶棍,正放肆地讥笑伯钦的婚姻和理论。哈利戴从皮夹里挑出一张伯钦给他的信,怪里怪气地高声朗读, 他读一句,他们就叫一阵,闹一阵,讽刺一番,像一群疯子。古德伦看不下去了。她站起来,走过去,拿过伯钦的信,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走出了酒吧,杰拉尔德对她的无名之火茫然不解。他们坐早班火车离开伦敦时,古德伦大叫:“我再也不想看见这座可恶的城市了。”

厄秀拉和伯钦正坐在开往欧洲大陆的轮船上。漆黑的夜色中,两人坐在船头,裹在一条毯子里。在茫茫的大海上,厄秀拉心中升起一座未知的和未曾感到的金壁辉煌的天堂,她终于感到自己从麻本不仁的沉睡中慢慢苏醒过来。这天堂无疑是她自己的生活。狂喜之余,她突然抬脸望着伯钦,他吻了她。伯钦抱起厄秀拉,他感到心旷神怡。在超脱世俗生活的进程中,他第一次感到内心是如此的平静。船快靠岸了,他们翘首远望。黑暗中,隐隐的灯光依稀可辨,他们又回到了尘世。这儿没有她心上的福地,也没有他的平静, 这是一个虚假的,不真实的世界,不过已不是那个旧世界了,因为他们的心头已经产生了不朽的极乐世界和平静。船到了码头,他们换上火车,直奔因斯布鲁克。列车在黑暗中奔驰,厄秀拉想起了马什农庄和可塞西的田园生活。天呀,童年已经那么遥远,未来的路又是如此漫长。现在,与伯钦一同走向未知的世界,她感到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那个曾经在可塞西的院子里玩耍的小孩儿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遥远的历史中的一个小人儿。她望望伯钦, 只见他脸色苍白,就像一座永恒的塑像。他的目光立即转向他,厄秀拉觉得他的眼睛像另一个不知的世界。

当晚,他们与杰拉尔德和古德伦在因斯布鲁克的一家旅馆里相聚了,他们快快活活地共进晚餐,为离开令人窒息的英格兰而兴高采烈。第二天,他们乘小火车进了银装素裹的群山之中,下了车,站在光秃秃的月台上,四处除了雪还是雪,古德伦打了个寒战。“在这儿人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

孤独。”厄秀拉说。她伸手拉住伯钦的胳膊。“你到这儿来不后悔吧?”杰拉尔德问古德伦。弄得她不知如何回答。杰拉尔德立即兴奋地吸了吸空气, 一把拉了古德伦跑去取雪橇。伯钦和厄秀拉也在白茫茫的雪地世界中飞奔起来,在一处山道上赶上杰拉尔德和古德伦。他们在一家山间小客栈租了 2 间小卧室。杰拉尔德在自己的木屋里,摸着短胡须,睁大两眼,肆无忌惮地久久凝视着正在小窗前向外张望的古德伦。面对纯洁幽静、神圣得不容践踏的雪景,古德伦看得出了神。在一旁的杰拉尔德感到自己是独自呆在那里。她实际上已经离去,像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到了雪地里,变得无踪无影。他的心被冰凉的的寒气包围了。他也看了看冰雪覆盖的山谷,却觉得那地方死一般地寂静,刺骨的寒冷,突然,他伸手捧住她的双颊,把她的脸转向自己, 她惊恐不安地看着他。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心扉, 他一把抱起她,他感到自己无比强大,古德伦身子软绵绵的,毫无生气,她动也不动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眼角还挂着泪珠,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又好似出了神。杰拉尔德紧紧抱住她,但她却痉挛起来,欲离开他的怀抱。他心里燃起一团阴冷的欲火,双臂像铁钳一样紧紧夹住了她。他宁可毁灭她也不愿遭受拒绝。她又软了下来,无力地躺在那里,神志昏迷地喘息起来。在他眼里,她是那样温柔美丽,给人带来抚慰和幸福。他宁可一辈子受苦,也不愿忍受这一刻无法得到这种幸福所带来的煎熬。但她静静地躺着,孩子般的脸蛋很安详,目光幽幽地望着他,死了一般地平静。“天哪。”他的脸痛苦地一歪,难看地扭曲了。“我永远爱你。”他向她起誓,吻得她闭上眼睛, 他需要某种东西,某种认可或表示,但她仿佛没有听见,没有感觉,仍旧像个孩子那样静静地躺着,像是看着一种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他只好作罢。

小客栈里还住着些其他人:两位艺术家,3 个大学生,一对夫妇,还有一位带着两个女儿的教授。伯钦一行 4 人应邀去娱乐室加入他们热闹的联欢,杰拉尔德顿时恢复了常态,脸上放光,无抱无束地与人侃侃而谈。后来大家又狂欢地跳起一种民间舞。杰拉尔德舞姿潇洒,他和教授的小女儿尽情地跳着,她已完全被他迷住了。古德伦一直在看着他轻浮的动作,她突然想到:“女人对他是多多益善——这是他的本性。要他遵循一夫一妻制,那才荒唐呢。事实上他崇尚的是乱伦。这就是他的本性。”她觉得有神灵在启示她,她暗自下决心要和他见个分晓。但她决定只她一人心中有数。

回到屋里宽衣休息时,古德伦故意嘲弄杰拉尔德勾引教授的女儿,哈哈大笑地说他放肆抱着她转圈,“太丢人现眼了。”他被弄得精疲力尽,垂头丧气地缩着身子睡觉了。古德伦睡得很熟,因为她赢了。黎明,她猛然惊醒, 他仍在大睡,她躺在床上端详着他,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她还是有点怕他。他有坚强的意志和了解现实世界,并解决其目前的工业化问题的能力。他大获成功,驾轻就熟,无与伦比。他会加入议会,他会继续他的工业体系的改革,在这一点上,他非常专一、纯真。展望未来,他会成为一个和平时代的拿破仑式的人物,如果与他结婚,她就是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女人。古德伦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奇异、虚假的希望之光中。某种东西突然像狂风一样吹进她的心里,嘲笑她。她想起了矿工妻子们贫因的生活,想起了矿上经理们、夫人们和女儿们之间的倾轧,想起了肖特兰茨的徒有虚名,想起丑剧不断的伦敦、众议院⋯⋯她不想在这个肮脏的社会里出人头地。要在这里功成名就就必须改头换面,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她坐在这里嘲笑自己的天真的美梦, 所有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糟糕的透顶的玩笑。她靠在杰拉尔德身上,默默

在说:“你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为什么要去参加这些蹩脚的表演呢?” 她心里充满怜悯和悲哀,心都快碎了。她需要杰拉尔德迷途知返,与她一道创造美好生活。杰拉尔德在这时醒来,古德伦忘情地去吻他,他有些迷惑不解地接受了她。天色微明,天空清彻蔚蓝。一阵阵轻风夹带着细细的雪珠掠过山峦叠嶂的群峰,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剑。杰拉尔德走出房间,红润的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别无它求的神情。这天他们和睦相处,坐雪橇在外面玩了一整天。以后的几天里,他们天天在坐雪橇,滑雪和溜冰中度过,在耀眼的白光中飞速滑行。杰拉尔德的眼睛变得坚毅和古怪起来。当他在雪的天地里飞奔时,自己仿佛进入了抽象的超人的境地,大脑里万念俱空,只知道专心致志地呼啸着飞奔。

古德伦和厄秀拉与一位身材像侏儒一样的雕塑家很谈得来。他言行举止如同爱开玩笑的流浪汉,但多数情况下离群索居,顾形自怜。古德伦发现他轻巧的插科打浑的背后,潜藏着闷闷不乐的悲哀。尽管他整日嘻嘻哈哈,但他从不讨好别人,也不低三下四。厄秀拉问了他苦难的生世,了解到他为了生存而努力工作,深感同情和钦佩。古德伦还被他目前正在从事的花冈岩雕刻迷住了。他们大谈应该把工业场所变成艺术工业区,就像教堂也是艺术博物馆。他还拿出自己的作品给她们看,古德伦还为此与厄秀拉在艺术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之间争论了一番。伯钦很是恼火,杰拉尔德更是讨厌这个小德国佬。“那个矮子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使这两个女人这么入迷?”杰拉尔德问伯钦。

厄秀拉喜欢一人到雪地里走走。她从屋里出来,独自走着,寒气一点点侵入她的肌体。她感到脑袋沉甸甸的。猛然间,她产生了要离开此地去另一个世界的欲念。她脑海里奇迹般地浮现出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黑色的沃土,南边,桔树和柏树一望无际,还有成片的橄榄树和冬青树,与蓝天相交辉映。她兴致勃勃地跑到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的伯钦身边,说她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伯钦哈哈大笑,说明天就可以走。厄秀拉如释重负地把脸埋进他的肩头。她感到自己的灵魂长出了新的翅膀,因为他是那样满不在乎。他们整理好行装,当晚与古德伦和杰拉尔德辞别,古德伦大为惊讶,杰

拉尔德显得有些不安,不过伯钦和厄秀拉都察觉到,这两个人对他们的离去感到宽慰。古德伦问厄秀拉,是不是她将一去不复返了。厄秀拉说:“我们要回来的。”可是古德伦说:“这我知道。但从精神上看,可以这么说。你们要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是吗?”厄秀拉颤抖了一下。“你幸福吗?”她问姐姐。厄秀拉想了想,然后说;“我想我非常幸福。”古德伦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无意识的喜悦。“但是,你就不想和旧的世界维持任何联系吗,比如爸爸和其他的人,英格兰等等。你真要去创造一个世界,不认为自己需要这种联系了吗?”古德伦问。厄秀拉没有马上回答。“我认为,”她终于开口道,“茹伯特说得对,人需要一个新的环境,需要与旧世界一刀两断。”古德伦冷漠地说:“但我认为新的世界是从旧世界中发展出来的,和另一个人一起脱离它并不能找到新世界,只不过是在幻想中寻求安宁。”厄秀拉凝视窗外的景色:“也许是这样。但是,我坚决认为一个人如果对旧的事物还有相当的兴趣,就不可能获得新东西。甚至与旧的事物还有相当的兴趣,就不可能获得新的东西。甚至与旧事物做斗争也属于这个范围。我知道,人们总是鬼迷心窍地要和世界决裂,同它斗争,随后又感到没有意思。”古德伦思索片刻:“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岂不是纯属幻想?一间农舍无论在哪

里,毕竟都不是新世界。绝对不是。对于世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看透它。” 厄秀拉把脸转向一边,她不想争论,她慢慢地说:“但是,也有其他办法。人们可以在心里先看透这个世界。一旦人们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也就不再是原先的自身了。”“人能在心里看透世界吗?”厄秀拉问。“我实在不能苟同。不管怎么说,人不能因为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个星球,就突然飞到另一个星球上去。”厄秀拉挺直了腰臂:“不对,能够的。人和这个世界不再有联系,他还有另一个自我,这另一个自我属于新的星球,不属于地球。”古德伦脸上露出讥讽的,近乎蔑视的笑容:“即使你凌驾于他人之上,在另一个星球上,也摆脱不了基本的事实,比如人人都以为的最崇高的爱情。”“不,” 厄秀拉回答,“不对。爱情已经太人性化了,太渺小了。我相信不具人性的东西,爱情在其中只占一小部分。我认为,我们必须付诸实践的东西来自未知世界,它比爱情不知要伟大多少倍。爱情并不是仅有人性才如此伟大的。” 古德伦平静地、既钦佩又鄙视地望着姐姐。突然她转过脸,阴沉地说:“哼, 迄今为止,我连爱的领域还未走出呢。”厄秀拉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正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无法超越它。”

伯钦问杰拉尔德:“一切都挺顺利吗?”杰拉尔德烦恼地说,他觉得顺利不顺利都那么回事。他说他弄不清楚,温柔美丽的古德伦似乎毁了他,他觉得意志消沉。他梦呓一般地滔滔不绝,说古德伦毁了他心灵的眼睛:“你知道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要受多大的苦吗?她美貌绝伦,完美无缺,使你觉得她尽如人意,以至你推毁了自己⋯⋯”他像一个极度绝望的人在无意识地表白内心:“当然,我不见得就不能成功!她是个妙不可言的女人。但是我又在某些方面对她深恶痛绝⋯⋯”伯钦说:“你有类似的经历,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呢?”杰拉尔德说:“我不知道。”“我一直爱你,也爱古德伦,别忘了。”伯钦痛苦地说。“是吗?”杰拉尔德怀疑地问道,目光冷漠迷惘,他信口说:“还是你自己以为一直在爱呢?”雪橇来了,伯钦和厄秀拉与他们挥手告别,看看两个困在雪地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小,伯钦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厄秀拉和伯钦走后,古德伦和杰拉尔德随心所欲地斗了起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拉开了战幕。古德伦搬进了厄秀拉的房间,并开始寻求援兵,她从小个子艺术家那里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她和他一起谈艺术,谈人生,谈历史,一谈就是几小时。“是什么东西使你迷上了那个爬虫?”“天哪,幸好我没嫁给你!”“告诉我,他哪点让你迷上了?”他压低嗓音,咄咄逼人地问。“我什么也没迷上。”古德伦冷冰冰地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杰拉尔德不顾古德伦的大声抗议,恶言恶语地攻击古德伦和那位干瘪的艺术家。古德伦大叫起来:“好大的胆子,你这个小乡巴佬竟敢欺负人。你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划脚?”“这不是权利不权利的问题——尽管我拥有某些权力,你不要忘了。”杰拉尔德接着说,他想知道古德伦为什么“像蛆虫一样对他五体投地”。古德伦尖刻地说:“你真想知道?那是因为他理解女人, 他不傻。这就是为什么。”杰拉尔德阴险地笑了:“那是跳蚤所拥有的理解力。”古德伦大骂他“傻瓜”。他却说:“我宁愿这样当傻瓜,也不愿做楼下那只跳蚤。这有什么不好?”他那冥顽不化的愚蠢压在她的心头,使她忍无可忍:“你最后那句话说明你太不可救药了。”她说。杰拉尔德坐在那里, 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他用明亮的眼睛期待着她,古德伦极度地恶心, 他怎么还用明亮、热情的眼睛期待着她?难道两人之间的唇枪舌剑不足以让

他们各奔东西?她心烦意乱,几天来她存心与他过不去,可他就是不离开她, 他要抓住她,即使关系了结,也得有个结果,这是他的想法。古德伦起身说: “我要是改变主意的话,随时会告诉你的。”说完转身走了。他大失所望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耐着性子。

小个子艺术家了解到古德伦并没有结婚,便鼓动她去他住的城市德累斯顿从事艺术创作。他说:“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为什么要因循守旧,过平庸的生活?”他告诉古德伦:“你很美,我对此感到高兴。但关键不在于此,”他那认真的样子叫古德伦感到好笑。“而在于你的聪明,你的理解力。我呢,微不足道。好吧,就别要求我潇洒健壮。是我的心灵在寻找爱人,寻找般配的智慧,你懂吗?”“我懂。”古德伦回答。

杰拉尔德一个人出去滑雪,很晚才回来,他渴望永远呆在山上,自由地独来独住,忘我地飞奔疾行。一想到回家,他就恶心,浑身颤抖,一想到要返回尘世,他就极度反感。回客栈的路上,他感到极度孤独,似乎心脏周围是一片真空。进屋一见古德伦,他的心中蓦然产生了杀死她的欲望。“杀死她,这样就能永远占有她,这是多么美满的结局啊”!古德伦没察觉出他的想法,她走进他身边,带着侮辱性的漠然神态说:“我一直在考虑,我不回英格兰了。”杰拉尔德问她要去哪儿,她避而不答。“我看回去没多大意思,” 她继续说,“你我之间已经一刀两断。”杰拉尔德默默地说:“我想是这样, 不过还没有结束。”古德伦叫他不要后悔,“我们的尝试失败了,但我们不防另起炉灶。”她说。杰拉尔德血管中奔腾着愤怒的火焰。“是什么尝试?” 他问。“是恋爱的尝试吧。”古德伦说。杰拉尔德暗自对自己说:“我现在就应该杀死她,眼下就只剩下这件事了。”他觉得手腕快要炸裂,只有用双手掐死她才能感到满足。

古德伦回到自己的房间,浮想联翩,她最终得出结论:她瞧不起他。他需要的是安抚,哄他入睡,难道自己是他的母亲吗,难道他是个夜夜需要看护的吃奶娃娃?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搂入怀中,给她休息,让她美美地,彻底地休息?他加重了她的负担。想到他的工作,那些煤矿的事物,她感到恶心。她觉得杰拉尔德不学无术,愚昧到了极点,就像者驴拉磨,可以一直拉下去。她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他。

第二天,古德伦对一夜辗转难眠的杰拉尔德说她第二天就走。她不想偷偷走掉,让杰拉尔德认为她怕他。然后,她和小个子艺术家一起去滑最后一次雪。两人正在山里头玩得高兴,杰拉尔德来了。他先把艺术家打翻在地, 然后转身扑向正来救援的古德伦,用坚硬强壮的的手卡住了她的喉咙。他看着她那的脸渐渐失去知觉,眼珠向后翻动。他觉得她是那么丑陋,自已是多么满足,舒服。古德伦挣扎得精疲力尽,慢慢地,她几乎不动了。杰拉尔德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他感到一阵可怕的松驰和解脱,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这样做不是我的本意,”他灵魂深处在作出厌恶的最后忏悔。他跌跌撞撞地走上了山坡,心里说:“我受够了,我想睡觉,我受够了。”他在雪山中徘徊了一整夜,最后一下子滑倒在地,同时感觉灵魂中有一根弦崩断了。

次日清晨,杰拉尔德的尸体抬了回来。古德伦不愿见任何人。她不知该做什么,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于是,她给伯钦和厄秀拉打了一个长长的电报。第二天,他们俩赶到了小客栈。厄秀拉泪流满面,古德伦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向他们叙述的事情前后经过,她感到恶心,也不愿做任何辩解。伯

钦带着冷漠的神情走开了。他去看了看冻僵了的尸体,然后翻山来到杰拉尔德出事的地点。他心头一阵悲凉。他认为杰拉尔德完全可以走出那雪谷,是他弃生了。然而他为什么要走出来呢?那是出路吗?一整天,伯钦默默地处理着这样那样的事,忍耐着没有失态。但到傍晚,他由于心灵的饥饿,再次走向杰拉尔德。看见躺着的好朋友,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手中的蜡烛差一点掉下来。随着一声刺耳的抽泣和哀鸣,眼泪夺眶而出。厄秀拉惊恐地站在他身后。过了好半天,他对厄秀拉说:“如果我死了,你会知道我并没有离开你。”“那么我呢?”厄秀拉问。“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他说,“我们对死亡不必感到沮丧。”厄秀拉问他:“可是你有必要为杰拉尔德感到沮丧吗?”“有。”伯钦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