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虹》讲的是布兰文一家三代人的故事,以时间为顺序展开。

布兰文家的人祖祖辈辈居住的英格兰德贝郡与诺丁汉郡相交之处的马什农庄。这是一片富饶的草原,溪水蜿蜒、森林茂密,一座小教堂静立于碧净的天空下面的一座小山坡顶端。布兰文家的人勤奋耕耘,忙于春播秋种挤牛奶套马车。生育、家务、劳作、痛苦和死亡等等,对于他们再平常不过, 他们似乎与天地、牲畜和植物融为一体,他们有使不完的气力,耗不尽的生机。他们不为钱而劳动,他们很富裕,很满足,不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所以他们无忧无虑,人丁兴旺。

汤姆·布兰文是艾尔弗雷德·布兰文的第六个孩子。汤姆出生在 1840 年之后,那时,马舍农庄周围已经出现了矿井,他父亲及其他农夫们出门时能遇见成群结队进出矿井的黑不溜秋的矿工;在田里干活时,能闻到风带过来的煤烟的硫磺的气味。汤姆的祖母健在的时候,马舍农庄还是个与世隔绝的,宁静的地方。可是,他的祖母已经有了点不同于前辈的想法。那是由教区的牧师和一位乡绅夫人引起的。牧师讲着一种不同于他祖母以及她周围的男男女女的语言。与这里的男性相比他虽然显得黑瘦矮小,不如他们高大, 强健,但是,在他祖母的眼里,他更敏锐,更有风度,他似乎有一种超越普通人,正如人超越动物的东西,这就同人在公牛旁边会显得弱小,但他能驾驭公牛一样。在牧师在影响下,他祖母觉得布兰文家的男性虽生机勃勃,淳朴单纯,有时也温和亲切,但与牧师比较,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小天地,活动范围狭隘,呆板土气、碌碌无为。牧师的气质中有一种超越了她认识的东西, 她相信,这不是金钱、权势,也不是地位,而是一个知识的问题。她已经发现,牧师的孩子优越于自己的孩子,她认为,这取决于教育和个人经历。她希望给予她的孩子以教育这种生存的最高形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超凡脱俗,成为像牧师那样的、与精英人物不分轩轾的有智慧、有力量的人。谢利府的乡绅夫人也使他祖母浮想联翩。这位夫人衣着华丽、气度优雅、聪明美丽,还有她的家园、子女、排场等等。这一切叫他祖母对自己的生活不满足了,她期望这种高层次的生活,羡慕这位夫人的广博见闻和知识。他祖母仍相信是教育使她能享受完善、开阔的生活。当然,在她祖母心中,这位高雅的夫人和那位敏锐牧师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贵人,可望而不可及。

通过受教育改善生活环境,这在农夫的家庭,是个漫长的过程,到了汤姆这一代,他们兄弟姊妹 6 个,都有机会学习,但都不是读书的料,混迹芸芸众生之中,繁衍后代,忙于生计,乐此不疲。汤姆与哥哥姐姐们年龄相差很大,哥哥姐姐都已生儿育女时,他还是个受母亲宠爱的孩子。当母亲的不死心,一定要他去德比郡的一所普通学校读书,尽管他本人和他父亲都不乐意,但母亲是家里的权威。

小汤姆把上学看成一件逃避不掉的苦恼的事情。他当然希望自己是母亲所期望的那种聪颖的,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绅士的男孩子,可是,他无限羞愧,因为母亲是对的,而问题是他没有那样的素质。在学校里,汤姆常常意识到自己头脑迟钝,他拼命地与自己的无能抗争,努力地集中精力听讲,但结果往往是脸色苍白、心慌意乱,有时甚至是腾云驾雾一般。他彻底失去了信心。但是,汤姆诚实、大方、四肢健壮发达,而且直觉细腻,这些特点老师们很是喜欢。

终于,汤姆勉强完成学业,回到了农庄。母亲气急败坏,汤姆却如同获得大赦或鱼儿归水,快活得了不得,他充满了活力,机智幽默,和和气气, 这里没有使他意识到自己缺陷的压力。18 岁时,汤姆已经完全承担了农庄上的活儿,而且像父亲生前一样娴熟(他父亲已于他 17 岁那一年不慎从草垛上摔下来,折颈身亡)。22 岁时,他母亲谢世,这时,汤姆的性格已变了许多。在母亲去世前 2 年,他就已经在干活之余喝点酒,逛逛戏院。一次,他在一个酒店里喝醉后,被一个妓女勾引。这次的经历弄得他惊骇不已。以前,在他的头脑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女人——他母亲和他姐姐。尤其是母亲, 她是家里的女皇,谁都服从她,信赖她,在心灵上,大家仿佛都是她的奴隶, 她是大家的依靠。汤姆与女姓的第一次肉体接触使他感到失望,恐惧,恶心, 他决意此后不再放荡。他比以前沉默寡言了。但是,性欲折磨着他,使他常常感到恼火,羞愧,不能解脱。母亲去世以后,他精神上便失去了控制,动辄跟和他相依为命的姐姐乱发脾气,能不回家就在酒店里泡着,聊天,喝酒, 与女人逗趣,在那里他倒是个生气勃勃,相貌漂亮、彬彬有礼、热情机智的小伙子。可是一回到家,受到姐姐见不得他醉熏熏的样子的责骂,他便发起狂来,像一头疯牛。随后他跟一二个漂亮姑娘和有教养的绅士有过交往,他梦想摆脱庸俗,得到优雅高贵的漂亮女子,然而现实如此,平庸无味,汤姆更是郁闷,酒喝得越来越多,他恨自己碌碌无为,他的梦想渐渐淡去了。如今,他想结婚,安定下来,从目前的窘境中解脱出来。可是,找个什么姑娘呢?他整日去酒店,喝闷酒,隔三四天就狂饮一阵白兰地,灌得烂醉,心里满是怨恨,恨女人,恨自己。

28 岁那一年,汤姆已是个粗手粗脚,倔强硬朗的汉子了,但他的脸堂红润光亮,一双碧蓝的眼睛总是直视前方。当然他有时有些发愣,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对视野里的一切没有丝毫反应。一天,汤姆牵着驮满货物的马车小心地拐一道山坡最陡处的弯道时,他望见一个妇女迎面走来。当时他一心顾着马匹,没有在意。尔后,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一下头,他看见那妇女一身黑, 长长的黑色斗蓬、黑色的软帽,长得小巧玲珑。她正匆匆忙忙,专注、古怪, 旁若无人。汤姆一下子给攫住了。当那妇女听到马车声抬起头来时,汤姆目瞪口呆:她面色苍白清秀,眉毛浓黑。俩人相视时,汤姆迅速避开她的目光, 低下头,一阵兴奋却流遍全身:“她正是我梦中的人儿!”他不禁念道。

汤姆马上就打听到这个妇女是波兰人,是个波兰医生的遗孀,叫伦斯基太太,目前带着一个叫安娜的小子孩住在教区牧师那里管理家务。汤姆感到似乎是命注定他们会相遇的。她是个异国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满足。以后,在公路上,教堂里,汤姆常常遇到她们母女俩。他观察到那小女孩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神情奇异、执拗,小嘴红红的,老是紧紧地抿着。她始终很警觉,像是担当着保卫的任务。伦斯基太太有一双灰褐色的眼睛,深不可测,不很规正的鼻子上面,两道浓眉几乎连在一起,嘴巴很大,嘴唇很厚。伦斯基太太端坐在教堂里时,端庄秀丽、妩媚高雅。汤姆觉得,她属于遥远的某一个地方,她正升华到另一种生活的世界,她陌生疏远,然而她又萦绕在他的灵魂里,是如此的亲近。一次,汤姆主动而自然地上前与她们母女招呼,尽管双方都有些紧张,但以后,伦斯基太太便主动地上门拜访汤姆了。汤姆与她们渐渐熟悉,但他与伦斯基太太之间始终平平静静,高度冷静,好像有一种麻木迟钝的东西附在他俩身上。尽管如此,汤姆还是渐渐地感到, 与她呆一起,他才充实,完美,他一个人忙着农活和给母羊接生时,感到烦

闷,卑微,像一个支离破碎的物体。最后,他下定决心向她求婚,他认为, 这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就像黑夜上空中的一颗星星,不得不顺应伟大的天体的安排。

3 月里的一个夜晚,他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还特意修了一下胡须, 出门摘了一束黄水仙,上路求婚去了。外面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狂风呼号, 汤姆手中的水仙花被吹成苍白色,乱糟糟一堆。来到牧师住宅的门槛前,汤姆又犹豫了,屋里,母亲抱着女儿,静静地坐在火炉旁,一片安详。小女孩要母亲给她讲故事,母亲便开始讲。汤姆在屋外,握着黄水仙的手一动不动, 已经冰凉。直到小孩去睡了,汤姆才敲门进去。伦斯基太太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汤姆几乎是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中,下意识在走到她跟前。他放下手中的帽子和花朵。黄水仙横七竖八地躺在桌子上。汤姆攥紧拳头,实实在在,干巴巴地开口说:“我来,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愿意嫁给我。你是自由的,是吗?”一阵长时间的沉寂。最后,伦斯基太太终于说:“是的,我是自由的,可以嫁人。”她颤抖着,感到自己再生了,她投入了他的怀抱。在热烈的拥抱中, 他们双方都有一种满足感到和依靠感,然而,又隐约觉得对方是那么陌生, 没有把握。尤其是汤姆,当他看伦斯基太太最后冷静地站起身来去操持家务, 边干活儿边慢慢地问他“你真想娶我吗?”时,他简直有些害怕,他觉得她正在从他身边漂走。他想走了,他带着痛苦,克制着自己,他给了伦斯基夫人肯定的回答之后,拿起帽子说:“我明天来找牧师谈。”

从这一天到举行婚礼这一段时间里,伦斯基太太感觉到有一种冲动在驱使着她去追求汤姆,拥有他,然后把自己交付给他。他是那么年轻、坚定、富有活力,给她以安全感。但在同时,她也发现汤姆在向牧师递交了结婚预告之后,似乎一切都乱了套,他似乎有一种对自身的畏惧感,似乎对伦斯基太太有一种尊敬而不敢行动。伦斯基太太为此也对他敬而远之,有时是视而不见。汤姆更加心情沉重,脑子里乱烘烘的。尽管情欲燃烧着他,但他不去找她,她也不来找他。汤姆郁闷难忍,矛盾重重,面对向她敞开怀抱的伦斯基太太,一想到真的要结婚了,他有些受不了,他对她了解得太少了。

婚礼上,汤姆绷着脸,毫无表情,在热热闹闹的环境里,他简直想喝酒, 想抛开一切烦恼,轻松片刻。新娘则静静地坐着。她显得骄傲高雅,泰然自如得就像在无人之境。

结婚大大地改变了汤姆。他知道了他生命的强大源泉,他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从过去生活中他熟视无睹的万物中,他看到了一种新的、宁静安详的关系。每天回到家里,看着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切,看着美丽、利落的妻子,她的衣着、她的头发、胳膊,她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样子,他心里感到踏实、平稳、满足。可是他又常常问自己,她将永远住在这儿吗?她会离去吗?布兰文太太高兴时,会跟他讲她以前的故事,有时兴奋得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她讲波兰、讲她父亲、德国女管家、还有巴黎等等等等。见到汤姆吃惊的样子,她哈哈大笑。每当这种时候,汤姆觉得她又回到了过去,觉得她不是对着他在讲述,而是对着一块空地,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式。汤姆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渐渐地,他对她产生了一股无名之火, 表情恐怖,但他还没有发作。布兰文太太与他迥然不同,她井然有序地忙家务、带女儿,晚上则安安静静地在汤姆身边做针线。表面上她一如既往,但在内心,她已经产生了莫大的抵触情绪。她看到丈夫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她陷入一种沉郁的孤傲之中,一种奇怪的,黑暗的状态中。然而她最终会走过

去抚摸他,接受他的。在无限欢快的纵情之中,他们都精疲力尽地在对方身上寻求狂欢。他们是谁,他们是否相互认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怀孕了,不要他了,他仿佛是被打发走了,被抛弃了。他怒火中烧, 有时冲着她大发雷霆,但她一声不吭。忍无可忍的时侯,她就像老虎一样扑向他,两人便厮打起来。然而,汤姆并不真想失去她,于是他克制自己,但他恨她,于是他常常四处游荡,尽管他走得不很远,他也认为她会欢迎他回家的,在怀孕的几个月里,布兰文太太越来越沉默,好像沉沉地陷入一种沉重的晦暗之中。布兰文太太对汤姆的游逛和喝酒无所谓,其实,他的存在对她都无谓。她那总是漠然沉静的样子让汤姆感到窒息,她像磨盘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像一片沉重的天空压在地球上。这其间,汤姆与妻子和前夫的女儿安娜渐渐地熟悉了。小安娜开始对他警惕得很,动辄找妈妈,只要妈妈平安, 她就无忧无虑。布兰文太太生产的那一夜,小安娜号得乱哭乱闹,汤姆耐心地慰解了她,终于哄她入睡。

布兰文太太有了儿子以后,十分高兴,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成了地道的英国人,真正的布兰文太太。在布兰文看来,妻子依然美丽无比,对他还是一往情深。然而,她似不像以前那么热烈。她专心致志地哺养婴儿,布兰文只得压抑自己,减少自己对她需求。不能随心所欲地使自己的女人永远像当初那样满足他,这使他无比恼火,他常常借酒消愁。安娜在弟弟出生以后, 对母亲已不那么依恋,不再把她当做唯一的靠山,安娜与布兰文慢慢地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父女。他俩在一起,总是兴致勃勃。白天,安娜随布兰文一道乘马车进城去贩牛市,逛商店,或是谷类贸易市场,安娜兴奋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害怕。夜里,布兰文教安娜数数,认字,教她唱儿歌,有时两人一起在家里高声笑闹,欢乐无比。小安娜精神极好,整天蹦蹦跳跳, 东奔西跑,同帮工、女佣们玩。但她独来独往,不喜欢和其他小孩玩,坐双轮轻便马车进城是她最喜欢的事。

终于有一天,布兰文对妻子的的冷谈再也没有耐心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农庄里像个囚徒,日复一日,太平无事,毫无色彩。夜里,他见妻子又在静悄悄地做针线活,安祥得令他简直受不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妻子问:“你要出去吗?”他转过脸来,两人目光相遇,妻子凝视着他,他的心跳加剧,于是慢慢地坐下来。布兰文太太直截了当地指出布兰文是想出去找别的女人,并问他为什么,布兰文嘴上否认着,心里猛然明白了,原来, 妻子也是感到寂寞、孤独和不安的,他过去一直认为她非常自信、满足、独断、孤傲。然后,布兰文太太坦白地说,她的前夫像男子汉那样待她,而布兰文则把她当做自己的牲口,匆匆发泄,接着就撇到一边,把她忘掉。布兰文直说道:“这是因为你让我感到自己好像可有可无。”他们都不说话了。良久之后,布兰文太太主动要他过来,他们终于拥抱在一起,他内心的紧张和抑制终于缓解了,他忘我地想得到她,满足她,在她身上寻找自我。他们的婚后生活已有两年,这一次是最为美好的。波兰、妻子的前夫、他们经历的战争,一切都是现实之外的东直了,安娜是她与前夫的孩子,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帝才是她的父母。上帝只是利用这对夫妇创造了安娜。布兰文如是想。布兰文夫妇的生活就像经过了一场洗礼。变得愉快而幸福。他们结合在一起,并最终携起手来,这是上帝的意志。

安娜已经有了两个弟弟,汤姆和弗雷德。在和谐温馨的家庭气氛围里, 安娜逐渐长大了。布兰文先是送她到一所女子学校读书,后来,安娜又上了

在诺丁汉的一所青年女子学校。家里的生活简单而又自由,父母慈祥而又和睦,这使安娜对学校的环境感到极不适应。9 岁上女子学校时,她是个任性、清高、敏感的女孩子,对师道尊严不以为然,也不愿和小朋友们为伍。以后, 到了青年女子学校时,她长成了个高个子,不如以前灵巧了,不像以前那样警觉、敌视外人。她双眼乌黑闪亮,棕色的头发又厚又密,梳成一把扎在脑后。她很聪明,但对学业无甚兴趣,经常一副漫不心的神态。她不太愿意与学校里那些貌视高贵的女孩子交往,因为她们实际上都很卑俗。其实,安娜对她们还是有一些敬重的,但与她们在一起,她就感到不自在,有压力,好像她们在约束她,把她禁锢在令她烦躁不安,不堪忍受的虚假做作的世界里。她宁愿呆在家里,她不想介入这个世界。她一直没法弄清这究竟是自己的错还是别人的错。

然而,尽管她依恋自己的家,依赖父亲和母亲,她还是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虽然她感到自己可能不如别人,受到老师的责骂时,更是心灰意冷, 她还是心怀理想,要成为一个自由自尊,摆脱了卑微和平庸的淑女。于是, 她学着她仰慕的王妃、公主的样子,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上面斜戴着一顶礼帽,上身穿着一件雅致漂亮的紧身外衣,下面是时髦的褶皱裙子。

当地人对安娜的举止颇有微词,但布兰文夫妇很为女儿自豪,他们喜欢安娜,尤其是布兰文,他不允许别人蔑视她,布兰文像他家族的人一样,长得健壮而英俊,碧绿的双眼灵敏闪亮,而且举止不慌不忙,亲切热忱。布兰文有能力过自己的生活,不用打搅邻居们,以此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布兰文太太一心一意地忙碌在丈夫和儿女的天地里,心满意足地过日子。她不喜欢交际,不出门,也不多邀客人,有外人来她显得不自然,热情的方式简直做作。客人一走,她便顾忌全消,说笑如故。夫妇俩创造的这个家庭,有一种奇特的氛围,它有自己的法规,她似一个与世隔绝的小王国。他们对世界的普遍价值漠然处之,在布兰文看来,妻子的举手投足,眉毛的一抽一动,就是一种象征和暗示。他同她在一起,神秘地生活在农庄里,经历了生死和创造,深刻地感受到了奇特的狂喜,获得了不可言喻的满足。这一切,外界是决不会知道的,因此,这对夫妇虽然离群地住在这个英格兰村庄里,却很受人尊敬,况且他们还挺富裕。

安娜十六七岁时,已开始变得楚楚动人。但性格却变得喜怒无常,她经常烦躁不安,对母亲的缄默和自得其乐,一副家庭权威的样子十分反感。她有时一回到家里,就闷闷不乐,不说一句话,伫立窗前,朝外眺望,似乎想远走高飞。这一变化给家里带来一种紧张的气氛。母亲因此而对她很不客气起来。18 岁那一年,安娜的家里收到汤姆·布兰文的哥阿尔弗雷德·布兰文家从诺丁汉寄来的信,说是他们 20 岁的儿子威尔·布兰文将到布兰文家农庄所在的依尔凯斯顿的一家饰带厂做学徒,希望在马什农庄的布兰文一家对他多加关照。于是威尔在工作之余常来拜访马什农庄,很快,他就与他们家的人熟悉了。安娜异常兴奋,她很喜欢这位从城里来的表兄。他身材颀长,神采奕奕,声音宏亮,虽然腼腆,却有着布兰文家族的镇定和从容。不久以后, 小伙子来得很频繁,大家很乐于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外面的世界,或讲他家里的故事。起初,小伙子说话老是朝汤姆·布兰文看,然后再转向婶婶看。后来,他转向安娜了。就这样,两个年轻人一改往日只在大人在场的情况下才会面的习惯,开始建立自己的王国。尤其是安娜,自作主张,我行我素,不与父母商量。他们频频约会,神魂颠倒,对此,布兰文夫妇心情很复杂,他

们提出过安娜还是个孩子,但无济于事。两个年轻人决定结婚了。安娜顾不上父母的想法和感情,兴奋地等待着安排在圣诞节前的星期六的婚期,威尔则忙着买家具。汤姆·布兰文为他们在可塞西租了一所房子,租期为 21 年。

婚期终于来到了。这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婚礼热烈而又隆重,安娜更是娇美无比,她出足了风头,忘乎所以,心满意足,婚礼上,汤姆·布兰文内心很不平静,他痛苦地想到,自己是不是老了。他总觉得自己微不足道, 感到四面是高阔的天空,他和妻子,两个渺小的人穿行在无垠的草原上。一个人在何时才完结,在何方了结?人不会变老、不会死吗?他和妻子像两个宿营的孩子,携手走着,他感到一阵奇怪的喜悦,同时又觉得饱受折磨。喝了一些白兰地之后,汤姆在醉意中大发议论:“男人和女人的灵魂融合起来

——就成了一个天使⋯⋯”,亲属和来客们放肆地嘲笑了他一番,然后吆喝、猜拳和疯狂的笑闹声淹没了他。

威尔·布兰文有几个星期的婚假,于是,安娜和他一起厮守在自己的小舍里度蜜月。时光一天天流逝,他们尽情地享乐,困了倒头便睡,饿了随便吃些东西。白天的光线隐隐约约地从关落的百叶窗中射进来,外面传来井市的吵杂声,他们虽然有些羞愧不安,但他们喜欢这样躺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天。到了夜幕降临,他们更是心安理得,此时他们仿佛成了地面上绝无仅有的居民,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

一天晚上,因安娜的父亲要来,他们俩下了床。安娜匆匆穿戴好之后, 东奔西忙地收拾了屋子。然后和威尔坐下来等待。威尔脑子里正想着他雕刻的夏娃。威尔喜欢木雕,此刻他多么想动手雕刻啊。婚姻使他感到现实世界的内部一览无遗地暴露了出来:人的本身的存在,奇怪的感觉、激情、欲望、信仰和抱负突然变成了存在的东西,一起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既兴奋,又百思不得其解。安娜不像他那么忧虑多思。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 而且准备开始重新接受外界。她打算举行一次茶会。威尔的心不由一沉。因为他想继续他们目前与外界无关的生活,他渴望她会和他一起自由自在,心心相印地继续这种全部的没有时间的秩序中永存。可是他无法留住她,她又想寻回那个已经死亡的世界,那么充满虚情假意的秩序,她想重新走到外面去。威尔感到极度害怕和不安,对安娜的浅薄的期望和喜悦无比憎恨。失去的不就是那浅薄和无价值的现实吗?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可安娜却满不在乎地丢弃了这个再生的机会,偏要矫揉造作地邀请同样也是搔首弄姿的女人来喝茶。她在这片亲密无间的土地上,完全可以和他在一起成为一个完美的女人,而且也使他变得尽善尽美,但是她固执己见,威尔的欢乐注定要遭毁灭, 他不得不承受外部世界的粗俗和浅薄的磨难,这就像忍受死亡一样痛苦。

威尔开始惶惶不可终日了。安娜整日处理成堆的家务,威尔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她扫地,挪家具时把他赶来赶去。他渴望她能和他在一起,同时又为自己如此依赖于她而羞愧不已,他不知所措,安娜却忙完这里忙那里, 并对他说:“如果你实在闲得无聊,就把那条毯子抖一抖,”威尔气呼呼地抖完毯子,又折身来到安娜身边,安娜没好气地说:“我说你不能干点什么事吗?”或者:“你就不能去干你的木工活吗?”“要不就去散散步。”他无可奈何,于是跑上楼去看书,但不一会儿他又下楼来,立到她身边,他想和她在一起。目睹此景,安娜火冒三丈,威尔此时也限露凶光。此后两天, 二人像是仇敌。安娜越是说他无聊,要他找点事情干干,他越是忧郁。安娜害怕他这种充满愤恨的忧郁,去了马什农庄的父母那里。威尔一个人呆在家

里,脑子僵如木头疙瘩,根本无法搞木雕,于是他在花园里,机械地忙碌起来。他整理花园,修草皮的边,用石块铺小径。他是个巧匠。安娜从马什农庄回来,试着与在花园里干活的威尔缓和关系:“你干得真不赖呀。”威尔僵硬地抬起毫无表情的脸,目光呆滞地看着她,然后转过身去了。安娜见状大吃一惊,厌恶地冲进屋里大哭起来。威尔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屋里,他的冷漠和执拗令安娜颤栗。见安娜在哭,他惊讶地用明亮的眼睛盯着她,目光冷酷,凶狠,犹如盯着一只束手待毙的小鸟。黑夜来临,他们又慢慢地靠近了。威尔忘情地抱住安娜,安娜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当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他们两人静静地躺在一起,感到温暖和虚弱,就像两个新生儿,屋里寂静得简直就像未诞生的世界一样。唯有威尔的心经过痛苦的折磨之后,此时正在快乐地哭泣。他屈服了、让步了。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他们闭门不出,安静地沉浸在完美的爱情之中。星期天,他们上教堂,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安娜曾经为实现理想而聆听布道,但是,这些圳戒从来没有唤醒或触动过她的灵魂,所以,教堂在她心目中处于无足轻重的地位。然而,教堂对威尔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到教堂,不是为了做礼拜,听布道,他对教堂的教诲不屑一顾。在教堂里, 他需要的是一种阴暗的无可名状的感觉,一种一切伟大神秘的激情迸发时所产生的感情。当精神溶入这教堂,在幽暗和神秘的气氛中,他的灵魂复活了, 自由了,他似乎摆脱了囚禁,摆脱了安娜。安娜见他如此入迷地呆在教堂里, 如此出神地露出一丝欢欣的神色,她愤怒了,她蔑视他,并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心目中的圣母马丽亚和基督,这叫威尔感到恶心,憋了一肚子的火。于是, 他们之间又展开了一场心灵间的搏斗,谁也不让谁,谁都对谁恨之入骨。

一天,威尔不告而别,一个人坐车去了诺丁汉,糊乱地逛了逛,买了一本他十分喜爱的论法国的班伯的大教堂的书。翻着书中一幅幅精美的画,他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光芒。他沉浸在狂喜之中。回到家里,已是夜里 10 点钟以后,受到惊吓的安娜顺从地迎接了他。他们互相爱抚,再次沉醉在极度的欢愉之中。

威尔和安娜的爱和冲突就这样持续交替着。某一天,一切似乎都崩溃了,所有的生命均遭摧残、孤独凄凉,遗弃一旁,可第二天,一切又变得尽如人意,妙不可言。另一天,她认为有他在旁边简直受不了,他喝东西的声音实在令她厌恶,可第二天她又欣然爱上了他走路的样子,太阳、月亮和星星集于他身上。纯洁的爱情仍然像阳光一样时时照耀在他们中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娜逐渐意识到威尔不可能有所改变,他和她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而不是取长补短的夫妻。威尔觉着安娜想控制他,制服他,摆脱他的意志,而安娜也觉得威尔想击败她,好让她和自己呆在一块儿。威尔变得邪恶,安娜变得凶狠,他们之间仿佛在进行着残酷的格斗。只有一瞬既逝的情欲使他们在片刻中连在一起,达到一时的满足。后来,他们对格斗厌倦了, 他们发展成对对方的内心主张和所关心的事都无所谓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在灵魂深处作战。威尔敌视安娜的真正原因在于她嘲笑他的灵魂。他热爱教堂。如果她想让他放弃他所信仰的东西,那两人马上就会爆发。安娜以为, 威尔实际上并不关心《圣经》,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本书,他以人的本质或属于人类的东西漠然处之。他只关心自己,他根本就不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基督首先维护的是人类的博爱。她崇尚知识。人的肉体将死亡,但是人的知识是不朽的。她就以这种有些模糊的信仰与威尔斗争着。

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威尔觉得应该声明他一家之主的地位。“你只有执行我意志的权利。”他对安娜说。安娜以“傻瓜”回敬,根本不买他的帐。威尔后来屈服了,放弃了当一家之主的念头。但他仍然挣扎着,保卫着自己。他说她不尊重他。“尊重什么?”安娜反问道,并讥讽他的木雕作品:“你把亚当做得像上帝一般大,而把夏娃做成的洋娃娃。”“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东西做成的是不要脸的胡说。实际上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男人实在厚颜无耻,狂妄自大!”威尔一气之下把整块雕刻了一半的木板扔进炉火中。

安娜怀孕了。她想要孩子,倒并非是因为她喜欢孩子,而是满心希望能通过孩子能将丈夫和自己连在一起。因为胎儿,他们之间的关系稍有缓和, 但他们都感到最终得不到解脱,仍然对峙着。一天,安娜坐在卧室的窗边, 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灵魂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她怀着自豪的心情坐在那儿,心里感到一阵奇妙的快感。一个人如果无法与人共享快乐,而其不满足的灵魂一定要载歌载舞时,就会在上帝面前翩翩起舞。安娜蓦地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要做的事,于是她在卧室里独自跳起舞来,对着上帝,对着选中她,拥有她,而又看不见的造物主招起手,挺起大肚子。她脱去了衣服,偷偷地,欢快地跳着,灵魂在极乐中升起。她常一个人独舞,她要比威尔更神气。他就在屋里,所以她必须在自己的造物主面前跳舞,排斥这个男人。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在屋里生好炉火,又脱光衣服,缓慢而有节奏地、得意洋洋地跳了起来威尔来了,他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安娜不理他,照样跳着。他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她舞蹈中所表现出来的陌生的威力像火舌一样吞噬着他,使他莫名其妙,无从理解。他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她,嘶声竭力地质问她在干什么,安娜叫他走开,说她不是在为他跳舞,在她的卧室里,他无权干涉她。自这天以后,威尔心灵的门扉关闭了,什么东西都难以解开他紧锁的双眉。安娜当时那神气而又奇怪的样子和一脸同他毫不相干的神态足以叫他伤心一辈子。安娜干脆不让他和她一起睡了。她恨他,因为他对她如此万般依赖,而他心底里觉着,除了她,他生活中还有什么呢?然而一切都无可挽回。安娜变成了一个泼妇,丝毫也感觉不出他的存在。

安娜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为厄秀拉。孩子长得非常可爱,安娜快乐极了, 一天下来,紧张得精疲力竭也毫不在乎。威尔又高兴又不安。安娜是真正的胜利者,她拥有一切:这个家,丈夫,孩子。他再也无法同她搏斗了。那么, 他为什么才生存呢?仅仅是为了安娜,为了生存而生存吗?在这世上他究竟想要什么?光是安娜和孩子吗?就是为了同孩子和妻子生活在一起吗?默认之余他感到烦恼,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安娜有了可爱的厄秀拉,仍然感到不满足,她常常怀着一丝期待的感觉,眺望远处淡淡的,闪着微光的地平线,那儿有一道拱廊一般的彩虹。她看到了希望,可是,她何必要往前走呢? 她非要去那边吗?她走不了了,她要留在家里,生儿育女。她心甘情愿在放弃了到神秘王国探险的念头。第一个孩子还不满一岁,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 是个女孩,布兰文夫妇给新生儿取名古德伦。

安娜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心里充满了天伦之乐。由于威尔对自己在家里的权利无动于衷,她登上了他们生活中至高无上的宝座。在肉体上她爱丈夫, 而他也满足了她。然而,她仍然无法理解他那奇怪的忧郁和对教堂的倾心。威尔确实依旧眷恋着教堂,他热心地关怀它,负责修缮工作,雕凿石头和木制品,修理风琴,修理教堂的家具,还复原了一件破损的雕刻。后来他还成了唱诗班的教师。他喜欢在这幽暗的气氛里,缩进自己的小天地,就像石头

沉入水底一样,置身于沉寂之中。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时,他心不在焉,像机器一样干着活直到下班回家。在家里,他服侍妻子和孩子。安娜对他始终怀着热烈的肉欲,所以他已不再试图占她的上风,也不去控制她,甚至也不要求她尊重他的意识和社会生活。他纯粹是靠着她对自己的性爱而生活着。他放弃了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他要照料的事情太多了:妻子、孩子、教堂、木工,挣钱糊口,全都压在他身上。他最终屈服于自己生命的局限,他甚至必须认识并克制自己的坏脾气。有时,他静静地坐着,似乎别无它求,然而他目光里有一种忧郁的神情,他心中有一种永远无法驱散的黑暗,因为他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古德伦出生后,厄秀拉与父亲呆在一起的机会就多了,父女俩感情很好,厄秀拉天性恬静,充满好奇,专注于自己的生活,对周围的事物变化和变动熟视无睹。只有父亲在她意识中占有一席之地。他回来时,她依希记得他是如何离开的;离开时,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必须等他回来。如果他不顺心、烦躁、感到疲乏时,她就会忐忑不安、坐卧不宁。他在屋里时,这孩子就感到充实而温暖,像阳光下的植物一样生气盎然。厄秀拉 3 岁时,家里

又添了个女孩子。威尔 26 岁时,已是 4 个孩子的父亲了。生活的重担压得他面容憔悴,动辄暴跳如雷,弄得一家人都恨他,然而小厄秀拉总是跟着他, 站在他一边,威尔自然十分疼爱她。

威尔常常外出,独自到诺丁汉去看足球赛或去音乐厅听音乐。一天晚上在帝国剧场,威尔认识了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姑娘,并在当天夜里带她去了公园。他在黑暗中抚摸她,亲吻她,拥抱她,有一刻几乎失去了自制力。姑娘在最后的时刻猛地挣出了他的怀抱,恨恨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威尔赶上末班火车回到家里已是午夜时分。他沉浸在这次冒险中,脸上毫无倦意,似有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坐在屋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安娜为他准备的饭菜,旁若无人。安娜坐在一边端祥着他,觉得他像个陌生人,他变了,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恭顺了。憎恨之情又浮上安娜的心头。然而她又觉得她比以前更爱他了, 他变成了他自己,不再谦卑。安娜喜欢新的变化,她喜欢一个陌生人似的他回家来到她身边,对原来的丈夫她已经感到乏味了,安娜决定以新的方式和他平起平坐。威尔是个好色之徒,安娜则是一个以自己的方式寻欢作乐的女人,从此,他们俩陶醉于对方的肉体,威尔在白天盼着夜幕早早降下,好在黑暗中与安娜纵欲。就这样,他们醉生梦死一般地沉溺在那种淫荡却又至高无上的绝对美之中。他们的欢爱变成了一种死一般剧烈的放纵,既没有神志清醒的亲热,亦无爱的柔情,只有肉欲,只有感官疯狂的沉迷和毁灭一般的爱。

他们表面上一如往常,但是内心世界却发生了剧变。渐渐地,布兰文兴致勃勃地转向社会生活,寻找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想同整个人类保持一致, 他开始关心公共事务,参与教育问题的讨论;在学校,他引进瑞典学校的木工培训课,开办了两个木工班,每周 2 次向村里的孩子传授粗木活、细木活和木雕技术。热情地从事这一吸引他的工作和其它的社会活动。他终于从纵情肉欲的活动中摆脱出来了。此时他已是而立之年,家里添了个儿子,他— 共有 5 个孩子了。厄秀拉仍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她也最爱父亲,他做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厄秀拉 8 岁那一年的春天,外祖父汤姆·布兰文在一次洪水中不幸丧生。外祖母在葬礼之后到厄秀拉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了马什农庄。外

祖父死后,马什农庄变得非常安静。起初,外祖母终日站着,迟疑着像是要做什么则又不太清楚该往哪儿走。有时,她在园子独自徘徊。她也有机会坐儿子的马车出去走走。她渐渐地恢复了平静,谈到丈夫时表情安静,好像他还活着。这一时期她的主要朋友是厄秀拉。这个小姑娘和这位 60 岁的外祖母之间似乎有一种共同语言。外婆安静的卧室与自己闹哄哄的家比起来,显得高雅、优美。厄秀拉来这儿就像置身于一个恬静的天堂乐园,自己仿佛成了一朵花儿。外祖母常常和她在一起静静地交谈着,厄秀拉不停地问,外祖母慢慢地叙述。厄秀拉被带往遥远的异国,带向没有见过的,眉毛和她长得一样的波兰外公,带进外祖母一生的遭遇和精神历程。小小的厄秀拉已经从外婆的卧室里,见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和历史。这是一个如此巨大的天地,它所容纳的一切显得那么渺小。爱情、生死都是广阔的地平线内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个人在伟大的历史中所起的作用真是微乎其微。

厄秀拉由于是长女,所以要照顾弟弟妹妹。她 11 岁时,就得送 3 个妹

妹上学,那时,她们一共是 6 个,还有一个才 3 岁的弟弟和一个尚是婴儿的

小妹妹。他们姐妹 4 个目前在马什农庄附近的一所教会的小学校上学。乡村的孩子比较粗野,学校的教学质量很一般,布兰文家的孩子在学校已经受到不良影响,考虑到这些,安娜把厄秀拉和古德伦一起送到诺丁汉的普通中学去念书。这使厄秀拉如释重负。她早就渴望逃离这使人变得渺小委琐的生活环境。她用自家人——父母亲、外婆和舅舅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她的父亲举止纯朴、深沉、忧郁;母亲不为钱财和陈规陋习所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外婆来自遥远的外国,似乎置身于寥廓的天地中心;汤姆舅舅有学问,有风度,先在伦敦,后来去过意大利、美国和德国;弗雷德舅舅也是个绅士,他继承了马什农庄,能干、勤劳、受人尊敬。同厄秀拉打交道的人必须达到上述标准才行,厄秀拉盼着离开充满争吵、吝啬和妒嫉的教会学校,进入一个新天地。

乘火车上学必须在早上 7 点 5 刻离家,傍晚五点半才能到家。对此,厄秀拉很高兴,因为家里尽是人,挤得乱糟糟,如果逃脱不了,就只能忍受弟弟妹妹们暴风雨一般的追逐奔跑,嬉笑喧闹。她对自己照看弟妹的责任感到不胜负担,怨恨至极。偶然没有带好他们,出了纰漏,父母就会责怪她,有一次,父亲甚至气得动手打了她。她变得孤独了,心里头开始不信任和轻蔑父母。她常常接连几个小时地坐在河边或溪边的树根上,望着湍急的河流或欢快的水波,有时候还能看见鱼儿忽隐忽现,还有小鸟飞来饮水。她感到欢喜若狂。

厄秀拉开始读《圣经》和父亲收藏的教堂画册。她崇拜画上的花、光线和天使,也喜欢魔鬼和地狱。可是她觉得上帝和基督的形象很不真实,很难看。《圣经》里的事在她心头萦绕,她有时迷惑,有时狂喜。有时充满热切的企望。尤其是在圣诞节,孩子们都在闹腾,而厄秀拉却像大人一样忧心忡忡,所不同的是,大人为生计,为无望而失去了欢乐,而她多半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和灵魂的体验之中。基督——梦幻世界——日常生活,这些都混合在一种痛苦和快乐的混乱之中。厄秀拉希望基督甜美地爱她,给她以感官上的满足,然而,她又明白,这是在欺骗自己,梦幻中的基督对现实中的她! 这种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混乱使她心怀绝望,多愁善感。这一时期,她 16 岁。

十六岁的厄秀拉内心郁结,沉然寡言,极端敏感。她装出一副麻木不仁,

漠不关心的样子掩饰自己。由于心里的迷茫和斗争,她的情绪也相当不稳定, 时而高涨,侃侃而谈,时而低落,闷闷不乐。

一天夜里,厄秀拉家来了一位叫斯克列本斯基的青年。他 21 岁,有一半的波兰血统,是个男爵,厄秀拉的祖母和他父亲是朋友。当厄秀拉知道他是孤儿,便问他什么地方才是他真正的家。斯克列本斯基回答说,他真正的家恐怕要算部队了。他是工程兵,因有一个月的假期,便来这里拜访,还要到别处走走。头太扁,鼻子太大,但眼睛极其清澈,皮肤细腻,神态优雅。厄秀拉从他身上得到一种外界的气息。这就如同她坐在山坡上,可以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整个世界在她面前铺展开来。大家坐在一起谈话时,厄秀拉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他不为自己的存在和观点而辩护,声张,他好像超越了任何变化和怀疑的范围。他就是他自己,不在意别人的评头论足。这一点强烈地吸引着厄秀拉。她以往所熟悉的是一些缺乏信心,人云亦云的人。所以,她以为斯克列本斯基十分了不起:自制,自助;有一种贵族本质。他常常表现出一种坦然、高雅的气质,举止洒脱自然。他如此心安理得,有时甚至表现出闲适,懒散,几乎有点倦怠的味道。

有一次,斯克列本斯基赶马车带厄秀拉去德比。他们一块儿逛了集市, 游艺场和大教堂。在教堂里,他紧紧地挨着她,抚摸她,她感到无比激动。回马什农庄的路上,马车转弯时,他就色迷迷、慢悠悠地歪靠她身上,坐正了以后,又伸手去握她的手。厄秀拉又兴奋,又紧张。斯克列本斯基却镇静自若地驾着马车,驶过一个个村庄。俩人默默地交流着,厄秀拉容光焕发地坐在他身边。随后,斯克列本斯基跟她讲一个朋友曾和女友在教堂的角落里调情,还讲士兵们如何谈论女人,如何一有机会就火急火燎地去会见情人。这种情欲似火,无法无天的世界迷住了厄秀拉。在她眼里,这种不顾一切的行为好像是一种了不起的举动。当天夜里,厄秀拉在马什农庄一直呆到天黑, 然后由斯克列本斯基送她回家。夜幕里,热切的接近使他不由得用手臂搂住她的腰。她似乎双脚离地,被飘飘悠悠地带着走,她陷入了一种美妙的神魂颠倒的状态。在她神不守舍之际,他的脸向她倾俯下来,厄秀拉感到自己要昏过去。她接受了他的吻。回到家里,厄秀拉睡了一个很沉、很香的觉。

斯克列本斯基常来厄秀拉家里看望厄秀拉的父母,他们很喜欢他。然而,当他们发现了他的真正目的之后,态度有点改变。但他们都能克制住自己。两个年青人抓住一切机会,呆在一起。他们去过储藏室,也去过教堂的角落。厄秀拉觉得拥抱、爱抚和亲吻的滋味非常、非常美;斯克列本斯基与她接触,几乎发狂。情欲和痛苦逼得他要发狂,而发狂的唯一出路是占有她的身体。处于极度幸福之中的厄秀拉根本想不到斯克列本斯基的欲望。他肉体极不满足,对他来说,他并没有得到快乐,他心中只有痛苦,混乱和恼怒。

斯克列本斯基的假期结束了。他回到了部队。他们之间有过几次简单的通信或明信片。厄秀拉时常梦见他,时常因为恋受的兴奋而一个人在田野或树林里奔跑,或躺卧在那里静静地享受心中的欢乐。

后来,斯克列本斯基升为野战部队的少尉。厄秀拉的小舅舅弗雷德·布兰文要结婚时,斯克列本斯基因有几天假,便赶来参加婚礼。再次相见,这对恋人之间则多了些思想的交流。沿着河边散步时,他们谈到战争。厄秀拉不喜欢战争,而斯克列本斯基认为,如果有战争,他会参加的,他觉得那很来劲,参战是他真正的事业,而目前的生活只是一种游戏。他认为他不仅仅是厄秀拉认为的士兵。厄秀拉反驳说,战争才是游戏,而斯克列本斯基却严

正地说,战争是现实中最重要的事情,即生死拼搏,因为你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斯克列基斯认为他的行为,以及人们的工作都是为了国家,他属于国家,所以要为国家尽职。厄秀拉耐不住地说,国家是人说出来,如果人人都说他本人不是国家,那就不会有国家。她喜欢我行我素,即使像斯克列本斯基所说的那样,没有国家,人家就会跑来把她的东西抢光,厄秀拉也宣称: “我宁可要个把我扛走的强盗,也不要一个我要什么就给什么的百万富翁。” 厄秀拉承认自己是个浪漫主义者,她憎恨僵死的东西,她憎恨士兵,他们僵硬,木然。他们为国家而战,而国家又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为自己做什么呢? 斯克列本斯基怒气冲冲地回答:“我会随时准备听从需要的召唤。”厄秀拉毫不留情地说:“依我看,好像你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像你现在那样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到底是什么重要人物呢?你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他们俩来到码头,遇上一对在船上生活的劳工夫妇和他们的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厄秀拉对他们无比关心,他们也很喜欢漂亮、举止高雅的厄秀拉。他们当即给婴儿也取个名字叫厄秀拉,厄秀拉感动得把自己珍爱的宝石项圈送给了婴儿。这一家人虽然贫穷、粗鲁、肮脏,但与他们交往,厄秀拉感到愉快、温暖。见此情景,斯克列本斯基想:他羡慕那位穷人父亲的冒失和直率,羡慕他对厄秀拉的崇拜,那是一种灵与肉相结合的崇敬。为什么他自己对一个女人却无此感受呢?为什么他从不真正需要一个女人,不能整个身心地去需要呢?他从未爱示,也未崇拜过一个女人,只是在肉体上需要她。

斯克列本斯基在马什农庄逗留其间,和厄秀拉仍是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然而,夜晚,当他们俩人在一起时,厄秀拉发现,一轮皓月正从山坡上注视着她。当斯克列本斯基搂着她的腰跳舞或握着她的手坐在草地上时,厄秀拉的自我便赤裸裸地离她而去,沐浴在月光之下,它与月光交融了。她真想立即甩掉衣服,逃离这群污浊的人。她感到了斯克列本斯基造成的负担, 她想立刻离去,到洁白的月光里去。斯克列本斯基似乎有所察觉,他的意志越来越紧张,有时很是畏惧,但是,一股强烈的情绪使他想拥有她,战胜她。厄秀拉确实也爱他,但是,在她温柔、娇媚的可爱下面,有一种越来越坚实、闪光,像月光一样冰冷的实质。她觉得自己像中了邪一样,有一种空无感。这种空无感与恋爱的幸福感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里形成了一道痛苦的创伤。

斯克列本斯基走后,来过一封信,说他要去南非参加宣战。他很兴奋, 很投入,但厄秀拉却不知怎样来感受这件事,战争使她不安,他很少给厄秀拉写信,他忠心耿耿,献身事业,任劳任怨,在他的心灵上和自我的深处, 那个渴望真心自我完善的灵魂已经死了,他的生活纳入了厄秀拉所仇视的已经建立了秩序的一切事物之中。他在为实际上已经不代表普通个人的最高利益的社会最高利益奋斗,而实际上,没有一项社会的最高利益会使他对自己的灵魂的完善有多重要的影响,可惜的是,他并不认为个体的灵魂有多重要。他在为自己的阶级的物质繁荣而工作、献身,而他本人并不在乎自己的物质生活,他在为其他人的物质繁荣而放弃自己的生活,这就是社会的需要,是一个人的责任。于是,斯克列本斯基产生了一种虚无主义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厄秀拉感到害怕,好像一场大灾难正在迫近。她也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最多不过是他离她而去,但她还是感到有一种黑暗的恐惧攫住了她。

在去南非之前,斯克列本斯基来马什农庄告别。这次相逢,斯克列本斯基答应厄秀拉一定回到她身边。但他心里知道,厄秀拉不会被他左右,而他也一心想离开他,他的生活在别处,他的生活中心不为她所有。他必须从她

的意志中解脱出来。去火车站送行时,厄秀拉非常激动,她泪流满面,可是, 她心死一般的冰冷。她心中感到极度空虚。当她需要他时,她就想他,可是自他离去那一刻起,他已变成她脑海中的一个幻影。这种精神上的冰冷和冷静在她心中持续着,好像她心中冻结起一层幻灭,这是一种强烈的不信任。她的心有一半变冷了。但她年龄尚小,所以,尽管遭受着这样的迷茫和痛苦, 她尚不知屈服,只是变得过于神经质,过于敏感。

厄秀拉就要中学毕业了。因为与斯克列本斯基的痛苦关系,她失去了欢乐,因而读书也感到乏味,智力几近于零。但是,她渴望自立,到神秘的男性世界去闯一闯,作为社会劳动大军中的一员而立足其中。因此,她不肯放弃学业。她勤奋苦读,准备通过大学入学考试。厄秀拉的班主任是 28 岁的英格小姐。她长得美丽动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是个标准的摩登女郎,在斯克列本斯基走了以后,厄秀拉和老师英格小姐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厄秀拉觉得她有一种高贵的神态,衣着始终整洁得体、声音清脆、语调坚定, 在她的班上听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慢慢地,她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亲密感。只要有厄秀拉在场,温妮弗雷德·英格教起书来就特别带劲,而厄秀拉欢喜一见到英格小姐走进教室,就会感到开始了新生。有了心爱、可亲的老师在自己身边,这个姑娘就像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那融融暖流直泻进她的心田。

英格小姐曾获文学学士,是牧师的女儿,她优雅的风韵,修长的身材, 强健的体魄和坚强自信的气质叫厄秀拉欢喜不已。她觉得老师像男人那样自高自大,放荡不羁,又如女人那样细腻、温柔。厄秀拉越来越依恋,倾慕她的老师,每天早晨离家去上学,她心中就像燃着一团火,脚步轻盈如风,朝她的心爱的老师奔去。

一天上游泳课,见到健美、丰满的英格小姐,厄秀拉为能和她在一个游泳池里,在温暖灿烂的阳光下游泳,非常高兴。但她想抚摸英格小姐,了解她。厄秀拉真希望自己也像她一样健壮,无所畏惧,聪明能干。英格小姐请厄秀拉和她比赛,结果,老师赢了。游到头时,厄秀拉被转过身体的英格小姐一把搂住。厄秀拉睁大了眼睛,无法动弹,望着满面生辉的老师。厄秀拉在游泳课结束的哨声吹响之前,恍恍惚惚地沉浸在极度的快乐之中。之后有一天,英格小姐来到独自一人的厄秀拉身边,用手摸摸她的面颊,然后费力地说出来要请厄秀拉去她在索尔河边的一座小屋里度周末。厄秀拉高高兴兴地去了。在小屋里,她听老师讲爱情:一个女友怎样死于分娩,一个妓女的故事,还有她自己和男人的经历,一直听到天黑,老师建议两个人把衣服脱在屋里,冲到正要下雷雨的黑夜中去河里游泳。厄秀拉被老师搂着来到水边, 英格小姐伸开双臂搂住厄秀拉并且吻了她,然后把她抱起来,轻声说:“我把你抱到水里去。”大颗的雨点落在她们身上,她们勇敢地游着,心中充满欢乐。突然,厄秀拉觉得无底的黑暗向她袭来,激情荡然无存,她打了个寒战,冲回屋里,只想马上离开。她最希望的还是置身于正常的环境之中。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又回到了老师身边。她渴望得到爱。陡然间,两人的生命似乎溶为一体,厄秀拉去了英格小姐的住所,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时光, 两个人在河上的船里消磨了许多愉快的下午,划船的总是英格小姐,她乐于照料厄秀拉,愿意帮助她,充实和丰富她的生活。厄秀拉在短短的几个月里, 从老师那里学到了许多知识,但似乎老师想让厄秀拉按自己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她对宗教、哲学和妇女解放的论点以及她那些受过良好教育却又对

现实不满的男男女女的朋友,让厄秀拉大开眼界,当然,对还太年轻的厄秀拉来说,这还有些混乱,像个杂烩,她有时感到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末日。

考试结束以后,厄秀拉回到了可塞西村的家里。英格小姐去了伦敦。厄秀拉渐渐开始厌恶起英格小姐,少女心中那股纯真、不可遏制的感情的潮流再也不会和一个年长的女人的病态生活同流合污了。厄秀拉需要的是真正, 健康的情感交流,而不是这种沉闷的,死一般的关系和感觉。后来,由厄秀拉牵线,英格小姐和厄秀拉的大舅舅汤姆·布兰文认识并结了婚。汤姆·布兰文如今正经营着约克郡的一家大煤矿,事业上的成功使他变得不信善也不信恶,不再对世上的任何事情发生兴趣,他虽然体格健壮,但灵魂空虚,没有目的。厄秀拉发现,他和英格小姐是一种货色:他们在冷嘲热讽地抨击吃人的制度的同时,却又像一个男人痛骂了情人之后仍深爱着她一样,照样对它穷追不舍。

与英格小姐分道扬镳之后,厄秀拉复苏了对斯克列本斯基的爱的回忆。然而回忆往事对她是一种痛苦。一切都已死去、她不想要情侣,情欲的火焰在她心中熄灭,那幼嫩活泼的胚芽,孕育着她真实的自我和真正爱情的蓓蕾已被扼杀。然而,厄秀拉并没有屈服,厄秀拉已经 17 岁了,等待日后的婚姻生活的,可是,厄秀拉不是那种注重实际的人。她想征得父母的同意,出去工作。

安娜已经生下了第 9 胎,她为自己的怀孕颇为得意和满足,她把任何事情都囿于肉体享受的范围之内,怡然自得地拒绝其它一切现实,除了孩子、房子和当地鸡零狗碎的流言蜚语之外,布兰文太太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她终日东奔西忙,挺着大肚子,不修边幅,虚度时光,自得其乐,始终在为孩子们操劳,觉得只有这样才算经尽了一个女子的全部职责。厄秀拉对母亲接连不断的怀孕极端反感,她真想与这种狭隘、封闭和没有灵魂的群聚式家庭生活大干一场。正当妙龄年华的厄秀拉热情似火,一心想追求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幻理想,可是这些理想往往难以掌握,她吃尽了苦头。她愤怒,她以与侵袭她的一切黑暗搏斗着,其中就有她母亲。在家里,她对与自己有关的事寸步不让,还教弟弟妹妹要文雅,要努力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安娜凭着她哺乳动物特有的狡猾本能,对厄秀拉脆弱的感情、思想和言行不屑一顾,甚至大肆奚落。厄秀拉要出去工作,自然也引起安娜强烈的反对和阻绕。

父亲布兰文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制图员的办公室工作,他业余摘木雕,画水彩画,制银器、手饰等等,自得其乐。至于其它,他毫不在意,也完全不在乎,战争、国家、信仰在他心目中不存在,他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他一直为女儿们不需要外出工作而暗自自豪,他与妻子的收入足以养活全家,并可以支付以后的生活费用。当厄秀拉向他提出要去当一名教师,过“另外一种生活”时,他不由得满腔怒火:她简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心烦意乱地去找妻子,厄秀拉在场,于是经过一场争吵,安娜用讥讽和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让她自己去摸索一下也好,她很快就会受够的。”

厄秀拉几天后便发出了 3 封求职信。信投入邮筒以后,她整日沉浸在对未来任职的学校的想象之中,那里的美丽的花园,幽静的小路、高贵的大都市人物⋯⋯。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没和父母讲过一句话。不久,有两个学校已经回绝了她,然而一两个星期后,位于泰晤士河滨的金斯敦学校的通知书要她去教育办公室面谈担任助理教师的事宜。她又兴奋又紧张,但她决定坚

持到底。她去告诉父亲,不料父亲坚定地说不能让她走,母亲更是连讽刺带挖苦地与父亲一喝一合地阻止她。厄秀拉又喊又叫,她坚决地说她不愿意呆在家里。父亲突然大吼一声:“没有人要你呆家里。”脸色气得发青。厄秀拉不再吱声,她慢慢地冷静下来,流露出目中无人,傲慢和敌意的微笑,哼着歌进了起居室。

厄秀拉的父母是阻止不了厄秀拉的,但他们不同意她去那么远工作。于是,父亲为厄秀拉在离家很近的依尔凯斯顿的一所学校里搞了个教书的职务。厄秀拉不想在这地方当教师,因为她了解它,憎恨它。可她又渴望自由, 不得不去那里。

去学校上任之前,厄秀拉幻想着如何使那些年幼、丑陋的孩子们喜欢她。她会平易近人,愿意让每一件事都富有人情味、生动活泼,她愿把自己全部的智慧献给孩子们,要使他们幸福。圣诞节,她会为他们选择十分迷人的贺年片,为他们在教室里安排一个十分愉快的晚会,她要使他们比喜欢世界上任何一位老师更喜欢她。然而,上班不久,她就发现这是一种她害怕的新生活。同事们冷漠,学生野蛮、狡猾,校长粗鲁、残酷。她真像是被囚禁在监狱之中,她原先的希望受到了挫折,心里万分苦恼。厄秀拉痛恨体罚学生,想通过因人施教,取消强制,成为一个明智的老师。然而学生们却肆无忌惮地折磨她,学校从校长到老师,每个人都是在竭力行使自己的权力,孩子们永远不可能自自然然地静坐在教室里接受知识,必须用更为强硬、更为理智的意志迫使他们屈服。为了生存,为了保证自己的位置、尊严和教学, 厄秀拉终于拿起了鞭子。她经历了步入社会的第一个考验。然而在内心里, 厄秀拉讨厌暴行和争斗,她甚至对体罚感到恐怖、痛苦。校长不喜欢厄秀拉的傲慢,目空一切以及她的独立自主的男子汉才有的性格。这给厄秀拉的工作带来麻烦。一个曾经坦率和热情的把自己奉献给孩子的年轻姑娘,由于受到打击和严厉的指责,心灵变得僵硬、麻木了。她只能遵循强加的刻板的制度。孩子们在教鞭下终于被她治理得服服帖帖,可是,她的心灵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从来害怕使用体罚的她,现在竟然被迫用鞭作战。为什么她要把自己同邪恶的制度联结起来?为什么她必须让自己变成残酷无情才能生存?她已脱离了童年时代的生活,是工作和机械化思维的新生活中的陌生人。但不管怎么说,她已朝解放自己的方向迈出了艰难然而是坚决的步子。得到的自由越多,她想获得自由的愿望就越强烈。她要去上大学。然后取得学位。于是白天教书,夜里她准备功课。她想得到的东西太多了。她需要阅读伟大、优秀的书籍,并用它们来丰富自己;她要认识美好的事物,并永远享有它们的欢乐;她需要熟悉伟大、自立自主的人物,她想学植物学、数子、法文、拉丁文等等。太难了。要满足和超越的东西是那么多、那么多。而且人们永远不理解自己走向何方。这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斗争。

在学校,厄秀拉认识了女教师玛吉,玛吉和她曾一起到处游玩,去参加诺丁汉的选举大会,去听音乐会,看戏剧、参观绘画展览,骑自行车旅行。她们之间无所不谈,一起探索和追求。在玛吉家里,厄秀拉结认了玛吉的哥哥安东尼。安东尼很喜欢厄秀拉,并暗示她留在他家富庶美丽的农庄。厄秀拉虽也爱他,但她拒绝了他,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是个游荡者, 她将不停地彷徨、游荡,直至生命结束,到处寻觅那看来永远无法找到的目标;而安东尼却是一个与世隔绝、守着家园的人,活着只求满足自己感官上的享受,她了解安东尼,他不是个游荡者。安东尼本人以及他主动奉献的爱

情在厄秀拉心里燃起一股激情的火焰,但更激起她凄迷的悲伤,她的胸中郁结着难以慰藉的孤独感。她想起过斯克列本斯基,她还在爱他,然而他是那么抽象;她想到过英格小姐,一想到她,她脑子里便一片空白。现在,厄秀拉和安东尼坐在野外。厄秀拉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这时她看到东方烧成了一片奇特的玫瑰色。橙黄色的月亮姿态优美,在玫瑰色的天空中冉冉升起, 高悬在渐渐昏暗下去,变成一片青蓝色的雪地上空,然而,身在此景中的他对这美妙的夜景却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厄秀拉却不能不观赏这片景色。正是她的这一禀赋将他俩永远分隔开来。厄秀拉常为一汪水、一片天、一束花、灿烂的阳光、浓浓的夜色所激动。啊,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她的胸膛简直容不下这许多美,她想狂奔,她想高唱,她想呼喊,以宣泄胸中汹涌涨满的狂暴激情。然而,她不能狂奔、高唱、呼喊,所以她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感到孤独、悲戚。

厄秀拉的父亲将成为诺丁汉郡的手工艺指导教师。她的父亲终于在社会上有了一点地位,全家都很自豪。他们将举家迁往贝尔多佛镇,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可塞西村。厄秀拉对新居大失所望,她原以为会住进一个高雅显贵之处,不想新的住宅却坐落郊区一个古老而幽静的村庄里。这原是一个煤矿经理遗孀的别墅,古雅气派,宽敞舒适,设置齐全。厄秀拉还是不会留在家里的。大学入学考试已通过,她将去大学读 3 年,然后取得学位。她心神不定地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便去诺丁汉上大学了。

刚开始,厄秀拉有些不习惯,大学里的走道和厕所简陋而肮脏,她可是一直把这里看做圣地的啊!在她心目中,学生们应该情趣高雅,心地纯洁, 说话诚实,表情像修女、教士一样平静而又有光彩。但出乎意料,那些女生们花枝招展,老是叽哩呱啦,嘻嘻哈哈,简直有点神经质。男生们则看上去十分粗俗,低纸,毫无趣味。

然而,步入宽敞明亮的教室去听课,依然是十分愉快的。她喜欢学校的大厅、建筑设置和林荫道。她满怀欣喜地聆听教师的讲学,匆匆记着笔记, 简直入了迷,对于讲课的内容坚信不疑。第一年顺利地过去了。那与世隔绝的生活和紧张的学习是那么富有韵味。学校的生活紧张得恰似打仗一般,然而又具有那种远离尘世般的宁静。但在新的学年中,学校的魔力开始消失。厄秀拉感到教授们不再是那种深知生活和知识之奥秘的教士。他们充其量只不过是经纪人而已,知识只不过是在他们手中转转手的货物。学校是个旧货商人的店铺,人们通过考试就能购得需要的东西,这不是一个宗教的静修地, 不是追求学问的隐居点。这是个学徒作坊,人们来这里是为了学点本事,将来好赚钱。学校本身就像城市这个大工厂的一个小小的邋遢的实验室。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价值,沦落为纯粹的商业买卖。幻觉的破灭再一次使厄秀拉感到强烈的痛苦和失望。她对学习知识失去了热情,对未来的生活感到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对一切都看不顺眼,对一切都要否定。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嘴里发出幻想破灭后的苦叹、对虚假行为的不满。

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厄秀拉 22 岁。复活节前夕,她收到斯克列本斯基的来信。他现在是一名中尉,一直呆在非洲。分手后,他们有过一二封信和间隔很长的名信片的交往,厄秀拉和他 6 年没见面,2 年没有互通信息了。斯克列本斯基在信中告知他已经在英国,要待好几个月,然后去印度。他希望能在诺丁汉见到她。厄秀拉读着信。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溶化了,唯独她一

个站立在清新的空气中。她立即回信,然后就神不守舍地等待着约定的日子。约好的那天下午,厄秀拉急迫地奔向大厅,一出长廊,她立刻就见到了

他,并马上认出他来了。他有些卑怯地站在那里,衣着讲究。厄秀拉大为吃惊。难着这就是她,她那新世界的中心?然而,他的脸上细腻的肌理和皮肤她仍百看不厌。他看上去黑了许多,体魄也更加强壮了。他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她认为正是他的男子气概使他变得陌生,一个男人的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他必然会变得落落寡欢,冷漠得不能接近。她不知道,他的泰然自若和给厄秀拉的陌生感,源于他那残酷的职业和对他自己脆弱而变化无常的内心的掩饰,厄秀拉所感觉到的只是他那蒙昧的、强烈而执着的情欲,难道他来见她就是受这种朦胧的兽欲所驱使的吗?她茫然了,她感到恐惧。然而她还是兴奋不已。他对她是那样崇拜,他正等待着她,欲望的火焰也烧遍了她的全身。他们频频约会,互相满足着自己和对方的欲望。不久,他们住到了一起,或在城里的旅馆,或在乡村。两个人过着无牵无挂的生活。复活节来临了,斯克列本斯基说:“我想我们应该结婚了。”可厄秀拉却眉头皱成一团: “我不愿意嫁给你。”她也不肯说为什么。她只说:“我只愿像现在这样生活。如果我想和你结婚,我会告诉你的。”斯克列本斯基也没很在意,就说: “那好吧。”以后,厄秀拉便和他在旅馆里以夫妻的身份住着。过了复活节, 他们去了巴黎、鲁昂、然后又回到了伦敦。出门是厄秀拉的主意,至于到哪里去,是斯克列本斯基决定的,厄秀拉到哪里都无所谓,她的乐趣在于出发。

厄秀拉离开伦敦回家了,斯克列本斯基觉得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不能忍受厄秀拉如此无所谓地离他而去。他写了一封信给厄秀拉:“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我们应该结婚。在我去印度之后,我的薪俸将更充裕⋯⋯”他写了许多,为她设想了种种安排。厄秀拉爱斯克列本斯基,对此她矢志不移。然而这封抑郁冗长的信对她仿佛是毫无意义的呓语,她无动于衷地念完信,似乎忘了结婚、去印度之类的事,快乐地给斯克列本斯基写回信,说她非常爱他, 喜欢他。4 月底,他们订婚了。

他们在一个乡村别墅里住了 3 天。厄秀拉很快活,然而最使她难忘的还是清醒来后的那段时光。在同斯克列本斯基过了夜后,她就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观看蓝色的天空、花园里李树盛开的白花。清晨,她早早地穿好衣服,赶在别人来搅扰之前到花园里散散步。为此,斯克列本斯感到一丝不快。更使他愤怒的是厄秀拉说话的口气。尤其是她在诅咒的时候,他总觉得不能忍受,仿佛她攻击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自己。比如当他没好气地问她为什么如此痛恨民主。厄秀拉就说:“在民主的幌子下,青云直上的只是那些贪婪丑陋之徒。只有这些人才千方百计提携自己,一心想着往上爬。只有坠落的民族才讲民主。”或者:“我讨厌建立在金钱基础之上的平等。” 她认为,目前英国的统治者,尽是些拥有金钱,满脑子只想着金钱的贵族, 选举他们当政的所谓人民,个个感兴趣的就是钱。“我才不在乎金钱呢!我也不想染指于这等事,以免弄脏了我的手。”斯克列本斯基抗争道。不想厄秀拉激动起来:“你的手和我的手有什么关系?你和你那高贵的手要到印度去了,因为在那里你就又可以出人头地⋯⋯你们以为印度人比我们头脑简单,所以愿意去接近他们并主宰他们⋯⋯你们自恃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而统治他们,心里可以感到无愧⋯⋯你们的这种统治臭名昭著。你们的统治无非是要把那里的一切都变成和这里一样死气沉沉,卑鄙丑恶。”厄秀拉几乎在叫嚷,斯克列本斯基又气又恨,脸色煞白,他咆哮起来,随后,一种死亡之感

袭上心头。她逼得他简直要发疯,而厄秀拉心里也感受着巨大的痛苦,她毕意是爱他的。

后来,他们搬到另一个朋友的庄园去住。那里更加幽静,不远处有一个小山丘,一条灰白色的小径蜿蜒而上。站在山顶上,望着远处的景色,厄秀拉不禁泪流满面,哪里是她的归宿呢?斯克列本斯基和他一起站在山上时, 简直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她所有的热情似乎都集中于在山丘顶上漫游。厄秀拉说她仇恨所有的屋子,特别恨那些床,她想在山上过夜。于是她们俩拿了毯子爬到山顶过夜。和星星在一起,厄秀拉感到自由。她脱光衣服,在黑暗中,在柔风中奔跑,去水塘里抓星星。和他抱在一起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满天的繁星,好像和她躺在一起的,是那些星星,而不是斯克列本斯基。黎明,他俩像黑暗中的哨兵一样,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日出,美丽吉祥的景色令厄秀拉满面红光,泪光闪闪。他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渐渐地,他心中泛起巨大的、绝望的悲哀。

厄秀拉考完试的那天晚上,他轻声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厄秀拉思索了半天,说她永远不想结婚。听了这话,斯克列本斯基突然痛苦得失去了常态,伤心地大哭起来。厄秀拉吓坏了。她安慰着他,顺着他的意志, 当晚一同住进了一家意大利式旅馆。

婚礼定在 8 月 28 日,按计划他们将在 9 月 5 日启程去印度。然而,在厄秀拉潜意识里,有一件事情她很明白,那就是他永远不会去印度。她考试失利了,没有获得学位。这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失魂落魄。斯克列本斯基安慰她,并说“如果你做了我妻子,文学士这个学位是毫无意义的。” 他的一番话不仅没有给他带来些许的安慰,反使她更觉痛苦,更加坚定了要与自己的命运抗争的意志。她对做斯克列本斯基太太,或者斯克列本斯基男爵夫人,或者皇家工程部队中尉的妻子毫无热情。

一个贵妇人举办一个游乐会,地点在海岸的一处别墅。厄秀拉和斯克列本斯基被邀请去那里住一周。在这里,他们虽然玩得都很开心,但厄秀拉觉得这里周围的人们都过于肤浅、做作,她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而斯克列本斯基则在别人面前应付自如,表现得非常出色。

一天夜晚,饭后他俩一同出去,到海边连绵的沙丘散步。四周静悄悄的, 天空中点缀着微微闪烁的星星。他们一声不响地走着。突然,厄秀拉猛然抬头,往后一退,一时给怔住了:一大片骇人的白色横贯在她的面前。那银光灿灿的月亮,宛如圆形熔炉的炉门,熠熠的月光罩住了海上的世界,银白色的月光炫人眼目。“多美啊!”厄秀拉大声惊叹,奋力奔向前去,扑进那银光闪耀的月色之中。她站在水边,任凭海浪冲刷她的脚。“我要走了!”她坚定地,不容置疑地大声叫喊。斯克列本斯基一直跟着她。她转过身来,走向他,大声重复了一句:“我要走了!”她扑向斯克列本斯基,拽着他沿着水边走了一段路,然后紧紧地搂住了他,仿佛突然爆发出一种摧毁性的力量。她发狂一般地吻他。终于,他们来到洒满月光的斜坡边。厄秀拉一直睁着眼睛凝视着那轮皓月,力量之猛真是可怕至极。斯克列本斯基直到大脑痛裂, 全身松塌,仿佛死了一般才告结束。他静静地躺着,好像昏厥了一般,很久以后才苏醒过来。他抬起头,看到厄秀拉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宛如一具塑像, 眼睛睁得大大的,直钩钩地凝视着。然而,慢慢地,一颗泪珠滚出她的眼睑, 顺着面颊滚落下去,在月光下灼灼生辉。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慢慢地盈蓄,随着映辉的月光晃动,越聚越多,最后溢出眼眶滚落下来,溶进月光,落入黑

暗,渗入沙土。

第二天一早,厄秀拉便坐火车走了。斯克列本斯基很快就给上司的女儿写了一封求婚信。他想马上结婚。一个星期以后,他携同新娘远航去印度了。

厄秀拉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在贝尔多佛的家。几个星期以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开始考虑给斯克列本斯基写信,想投入他的怀抱,嫁给他,做一个贤良的妻子。她后悔自己过于傲慢和刻薄。何必要在自己的生活中追求某种异想天开的幸福呢?难道她在这世上有了丈夫、孩子和小家庭以后还感到不满足吗?她甚至开始重新评价自己的母亲,认为她天性纯朴,在主流上是正确的。她对生活采取了听其自然的态度,尽管她也傲慢自负,却并没有硬要创造适合自己的生活。母亲做得对,可自己妄自尊大,是个虚假无用的人。她怀着这样的心情给斯克列本斯基写了一封信。几个星期以后,厄秀拉收到他发来的一份电报:“我已经结婚了。”在此之前的一个下午,厄秀拉由于急待着斯克列本斯基的回音,心烦意乱得不能自制,她冒雨走到野外去散步。雨越下越大,恐惧之中,一群马横冲直撞,她摔倒了。黄昏时分,她挣扎到了家门口,随后她生了两个星期的重病。孩子已经在这场暴风雨中不复存在, 病得卧床不起的厄秀拉在昏迷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非要属于斯克列本斯基,非要依附于他不可。她恨自己糊涂,违心地要把他与自己捆在一起。是什么东西将他与她捆在一起了呢?她身上有某种锁链,她疲倦地得出结论:这锁就是孩子。在极度的痛苦和疲乏之中、她不停地喊:“我没有父母,也没有情人。我一定要摆胁⋯⋯。”

醒来之时,她觉得获得了新生一般。她那个孩子流产了,对此她很高兴。不过即使有孩子,她也不会投奔斯克列本斯基,因为他属于过去。她渐渐复元着。她坐在窗前,观察着世人来来往往,看着对面黑沉沉的山,灰蒙蒙的房屋、破旧的教堂。随后她看见飘动的云中有一条淡淡的彩虹,颜色渐渐聚拢,不知从什么地方神秘地跃然而起,于是天上架起了一道淡淡的巨大彩虹。厄秀拉相信,陈旧污浊的世界将会被荡涤一尽,新的生命在萌芽,会长大。这集光、色彩和苍穹于一身的彩虹,一头插于乌七八糟的世尘,一端连着天堂,使用真理构建的世界与我们头上的天堂相互呼应,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