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

宋一平这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头发根还发

麻,仍是后怕。

那年我 16 岁,在县城里的一所中学读书。

一天午后,北风呼啸,天空布满乌云,渐渐飘起雪花来了。

上完最后一节课,教务处的老师突然走来对我说,刚才接到长途电话, 说我父亲病逝,让我马上回家奔丧。我悲痛欲绝,急忙回宿舍带上我喜爱的那支小铜喇叭,就朝家乡的方向奔去。出了县城,天色就黑下来了。家乡距县城足有 100 华里,而且全是山路。我不是走,而是一路小跑,恨不得两臂变成翅膀,一下子飞到父亲的灵堂前。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路更难走了。我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爬起来,一个劲地往前跑。小铜喇叭却始终捧在胸前护好,以防碰坏了。我从记事起就学吹喇叭。父亲最爱听我吹喇叭,尤其爱听《哭长城》。每逢听到悲伤凄楚揪心处,他便会泪水滂沱,哀叹不止。我一定要在父亲的灵堂前用这支小铜喇叭再为父亲吹上一曲《哭长城》,以表达我对他老人家的一片哀悼之情。不知翻过几架山、爬过几道岭,更不知跌过几次跟斗,摔过几次跤,我不顾一切地朝前跑着。如此寒冷的严冬,我身上穿戴的棉衣和棉帽几乎全被汗水湿透了。

约摸过了大半夜了,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心里也就越胆怯起来。因为越离家近,越知道哪个地方凶险,哪个地方是走夜路最忌讳的地方。越过魏霸山西面的土门岭,就进入大盛沟了。这大盛沟,10 多里路没有人家。特别是沟中间黑松林里那片墓地,更是远近闻名的“鬼村”。我早就听说过,有个名叫马大胆的人在这儿走夜路,遇见一个要挖心肝的恶鬼,差点没把他吓死。就是大白天走进这片阴森森的墓地,也会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这儿又是通往沟外的必经之路,我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了。我走着走着,已经望见前面那片黑黝黝的黑松林了,并听到松涛发出鬼哭狼嗥般的呜咽声。

我胆战心惊地走近黑松林里的那片墓地,只想低头走,不敢看什么,可两眼却不听话,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突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座坟墓上蹲着一个黑糊糊的怪物。啊,恶鬼!心头轰地一片呜响,我立刻感到头像方斗那么大,发丝和全身所有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真正体验到“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是什么滋味。想喊,喉咙发涩,呼吸困难,喊不出声来;想跑,两腿发软,迈不开脚步,几乎要瘫倒在雪地上。只好闭眼等着恶鬼扑上来挖心肝了。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我睁开眼睛壮壮胆子又向那座坟墓上望去, 那黑糊糊的怪物仍然蹲在那儿,两眼还闪着绿莹莹的光亮。啊,不是恶鬼, 是只狼!是呀,世上并没有鬼神,狼的存在才是真的。

在我的印象里,狼并不比恶鬼好多少。

从我记事起,母亲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狼外婆》,使我知道狼的残忍和凶狠,它总是想方设法要吃人的。晚上走夜路遇上它,更是在劫难逃。我还听老辈人说过,走夜路遇上狼,不能跑,如果跑,它就以为你是无能之辈,更会毫无顾忌地扑上来把你吃掉。狼疑心大,只要一边朝前走一边用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圈,它就以为你在地上设下什么圈套,不但不敢贸然朝前追赶,反而会往后退却。

想到这儿,由于产生侥幸心理,立刻振作起来,一边朝前走,一边用一

只脚在雪地上画圈圈,并不时地回头偷眼观察狼的举动。这家伙跳下那座坟墓跟上来了,它低头嗅了嗅我画的圈圈,便抬起头继续朝前走。我仿佛听到了它那奸诈的心声:你小子玩的这套鬼把戏,骗狼崽可以,骗我,没门!

仅有的这一招被狼识破了,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它了,我只好听天由命地往前走了。我慢走,它慢追;我紧走,它紧追。好不容易走出那片该死的墓地,约摸又走出一段路,我发现,狼加快速度向前追赶,离我越来越近了,眼瞅着就要向我进攻了。我的心跳得厉害,紧张得要死。就在这万分紧急时刻,我发现路旁有一堆摞得很高的圆囤状的柴禾垛。像落水人看到救生圈,我急忙爬上柴禾垛,坐下来,往下观望。好险,狼已蹿到柴禾垛跟前了。它不会爬高,只能蹲在雪地上瞪着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愤怒地看着我。

我暗暗庆幸自己终于摆脱险境。等天一亮,沟外的人赶车来拉柴禾,准会把这家伙赶跑。狼气坏了,好像在发狠道:你小子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会想出办法收拾你的!

停了片刻,狼突然匍匐在地上,嘴巴也贴在地上,呜哇呜哇大叫三声。天哪!它这三声大叫,是信号,立刻引起连锁反应,四面八方的山野里也立即传来一阵阵呜哇呜哇的大叫声。紧接着,呼啦啦,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跑来 50 多只狼,把柴禾垛团团围住。还有两只雄狼驮着一只老掉了毛和牙齿的老母狼也赶来了。老母狼显然是首领。原先追赶我的那只狼毕恭毕敬地走到它的跟前,低声向它哼哼了几声,好像在对它说:老祖宗,这小子跑到柴禾垛顶上了,你看怎么办吧?

老母狼也用一对闪着绿光的眼睛端量了我一番,好像在嘟嘟念念地说: 这是个小孩丫丫,肉一定又嫩又鲜,正适合我这个老狼的口味。孩儿们,看我的,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老母狼已经瘫了,不能走动。它示意让两只雄狼把它抬到柴禾垛根部, 然后张开没有牙的大嘴,从柴禾垛上往下拽柴禾枝。其它狼也跟着仿效,都用嘴刷刷地往下拽柴禾枝。我的心凉了半截,又惊恐得要死。它们要是把柴禾垛拽塌了,我这条小命也就交待了。

狼多势力大,很快,它们就把圆囤状的柴禾垛拽成头粗根细圆锥般的物体了。没过多久,柴禾垛终于哗啦一下塌了。我也跟着头重脚轻地跌落在地上。狼们离我很近,紧紧把我围在中间。老母狼离我更近,它嘴里哈出的腥臭气扑在我的脸上,令我作呕。它们都用闪着绿光的眼睛凶狠地盯着我,嘴里都贪婪地往外流着口水。死神终于降临到我的头上了!只要老母狼向我咬一口,这些狼子狼孙们便会一拥而上,把我撕咬个粉碎,吞进肚里恐怕连片骨头碴儿也不会留下。

我彻底绝望了。我死了不足惜,最使我伤心的是,不能回家向老父亲的遗体告别了。想到这儿,我的心碎了,不禁泪如雨下。我又想,临死之前, 再吹上一曲《哭长城》,就算是我遥祭父亲吧。我双手端起小铜喇叭,把喇叭哨含在嘴里,闭上眼睛,悲悲戚戚地吹了起来。

我吹了一会儿,并不见狼们来撕咬我。我一边吹一边睁开眼睛一看,老母狼和其它狼兴许被我吹的《哭长城》感染了,都在低着头流眼泪。我仿佛听到它们的泪水滴落在雪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呢。我又悲悲戚戚地吹了一会儿,突然见老母狼向我点了点头,发出哽咽般的哀鸣,然后又向其它狼摇了摇头,又向两只雄狼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他太悲伤了,咱们不能吃他。两只雄狼驮着它离开柴禾垛,其它狼也跟着它离开柴禾垛,它们都心情沉重

地慢慢地向东山坡上的一片密林里走去。难道它们不吃我了?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这确确实实是真的。

这时,风止了,雪停了,天也亮了,我的心也像一块巨石落了地。像死囚犯遇上大赦,我急忙站起身来,撒开丫子向家乡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