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像上最后一抹无双

□图图

我一生最初衰老,始于17岁的那一夏。

记忆中的如火日头,仿若攒积千年的炙烫与燥乏,然而那一场流火铄金中,已燃尽我一生虚华,至此心暮成雪,鬓白成霜。

17岁,我入宫。与所有民间搜罗来的美丽女子同住冷冷的清宫里,呼吸糜烂檀香之气,诵念条条规矩,修练种种礼仪,待几月后由画师入图,呈圣上。

每日都有人莫名离开,但又总会有新来来补上,一笑一颦一回眸皆在教导之中,我机械般听令,日子流失近半年,行与走尸无异。

唯有夜晚卸妆容时,才敢做回自己,硕大的泪珠落脂粉盒中,如血般灼红。生之艰辛,无人比我更懂,脑海中厮杀的叫喊,残破的躯体,爆裂的眼珠,未干的泪迹,是我一夜夜的辗转,谁又能知。

手捏紫玉银钗,心一横生生在腿上留个血痕,血液所漫之处,皆是切齿之痛。可这与烙在心头的恨相比起来又何足道齿呢。

可不曾想,任是我仇恨似海深,却也始终没挡的过张迁。

我还记得那是个桃李芬芳的时节,枝头朵俏,一蓬蓬烧灼的娇艳,我与众姐妹站在桃花下练习行礼,绢帕自腰际轻扬开来,却不知怎地被风吹开了去,我心一惊,知道必逃不过一通恶骂,正在原地踌躇不展,那张迁便已来我面前。

青襦白衫,发丝高束,浑然的书生气质肆意悠游。他看着我,眼里有昭然的惊艳,嘴角却不经意地噙抹笑,他递上手帕,说许久没有作画了,你可愿入我画里?

我惊慌中看向一旁的嬷嬷,突见她脸上堆起了笑,殷勤地跑过来说无双,还不谢张大人,他所画过的女子,可是没有皇上不中意的……

人群中开始有喋喋不休的续嘴声,是羡艳与啧叹,于是我及时仰起面孔,迎一双如水眸子上去,梨涡绰约,是姹紫嫣红的一抹笑。

桃花树下扎一只秋千,我静静坐上面,一双眼睛不离张迁半步。张迁画我,我亦画他,心里将他五官细细描一遍,精致眼鼻,难怪乎他21岁得皇上御用画师封号,引无数女子为他甘愿不受皇恩。

张迁作画,仿若女人织绣,细且慢,他眯一双眼静静看我,汗水自额头细细滑下,沾湿侧边绺绺发丝,无双,你竟不知自己有多美,这画完成,你定可享受皇恩终身不尽……

我起身洒落一地的笑,水袖如云朵漂浮,长发是一笼流泻的漆黑瀑布,我上前摁住张迁手指,我说我不愿意,张迁,我并不愿意享受皇恩。

张迁一怔,手中画笔垂垂落地,继而飞快转目,叹息:无双别傻,你我都已注定是皇帝的人,由不得别的心思……张迁说这话的时候,双手作揖,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突然间疏离地让我心痛,自他眉目中我分明已经看出另一个女子的影像。

可我不甘,遇了张迁,从此或生或死亦都只为此人,我容不下他的心有旁骛。于是执拗着扳他脸回来,不曾启口,眼泪便已汹涌,张迁,打遇见你,此行便全是你,即便皇恩再是浩荡,我都不会开心,你到底懂是不懂?然后愤然挥袖,以手沾以手沾墨,在刚刚完成的那美人脸上重重按下一印,张迁,这便是柳无双,我要你这样呈给圣上!

张迁猛地站起身子,缩回手,怔怔看桌上被糟蹋的画,忽地愤怒,柳无双啊柳无双,为何你这样地傻,张迁做过错事,手中亦有太多冤魂与未干的血迹,我生死自都难保,你如何又将自己赌我身上!

冤魂血迹。张迁,你又可知诗诗进宫,也不曾为了荣华福禄呢。

不为福禄,那又为何进宫!

为何?我紧紧扯着张迁袖口的手,忽地没了力道,天下第一宫灵鸠府邸一夜之间被朝廷夷为平地,上万子弟被赶尽杀绝的画面猛然回到脑海,心尖仿被灼烧,我向后迭迭退步,遮泪而逃。

晚上归寝,众女子忽地殷勤向我床边涌来,声音叠叠入耳,却不过两个相关:圣上与张迁。

她们问张迁的画到底能入女子几分神,问圣上到底赏悦哪种女子,问诗诗你如今被张迁入画,他日切不可忘记这厢里众姐妹。

我咯咯的笑,嘴边应那是那是。心下却冷成一块寒冰,为这厮同撩,也为自己。

绿衣一挥袖子,轰散所有姐妹,然后轻跃我榻上。这清宫中,她待过三年,与张迁最熟,却一直不曾入画,可不知为何,这里的姐妹个个畏惧她。可如今她以罕有的温和眼眸看我,揽过我的手,说好妹妹,是不是遇上什么为难事啊?

我抬头还她笑颜,却不料这一笑比哭更寂寥,我终于忍不住趴她肩上痛哭出来,我说绿衣,倘使我被圣上选中,它日遇了不测,请安葬我。

绿衣眼中闪过丝忧郁眼色,她不动声色从后面掀开我领口,发际下一块紫色蝴烙仿佛灼了手般,让她忙不迭捂了口,表情僵硬一下,但很快将我扯进怀里,喃喃自语:还有你啊,原来灵鸠宫里,还有你在。

第二日清早,绿衣一早叫来张迁,说好妹妹,我恳请张大人又为你重做一副,呈给圣上必定龙颜大悦,妹妹,机不可失,不要一时贪了儿女情长啊。

我侧身看候在窗外的张迁,又看绿衣,热泪布了眼眶,待妹妹报了仇倘若有命,定做牛做马服侍姐姐。

别过绿衣,转身去见张迁,他站在回廊里长久地看我,然后莫名叹气,将一卷画纸放我手中,你看一下吧,今早重新画的……

直接呈圣上吧。我侧过头,手帕轻拭面颊。

什么?张迁不解,追问一次,诗诗,如果你仍旧不愿侍主,这画我顷刻烧掉……

张迁,缘何你这样悲拗,将美人入画面圣,不是你职责吗?为何今日这般吞吐,想必绿衣与你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是,我要侍君……

无双……张迁眼中闪过怜惜,却又更像是不舍,他望着我,口齿登地不伶俐起来。

我拂袖离开,锦质裙裳懒散拖了一地,罢了只丢下一句话,张大人请您速呈圣上吧。

身后是张迁急急呼唤的声音,我屏了气息,快步离去。

却也只是片刻间,心似垂老,鬓若成霜。

几日后,宫中公公传喜讯来,圣上要即刻面见柳无双。

清宫上下忘记谢恩,瞬间里人声欢腾,绿衣来不及拂去衣上尘土,扑我面前,欣喜的模样为我不曾见过,她说妹妹,你的时机总算到来。快梳妆去见吧。说话间,绿衣将自己发丝间一宝钗硬塞我手里,无双好生待自己,这是家母临终时交于我的,保个平安吧。

我瞥一眼那宝钗,碧绿钗身上一行细小字迹无端端地让我揪了心,终于明白绿衣如此帮我之原由,我含泪与诸位别过,随公公上殿。

大殿两边群臣窃窃,我站殿中,与张迁并齐,目光直直视皇上,然后行礼。

我听到皇上龙颜大喜的仰天长笑,听到他夸奖张迁眼光过人,听到众臣恭维,听到张迁下跪谢恩时忧重的叹息。

我竟笑了,梨涡清浅,仪态万姿。

我理应微笑,数载心愿一朝得逞,我为何不笑,可为什么,当我凤冠霞帔,环玉叮当地站在后宫铜镜前时,脑中挥之不散的,却是满院桃李下,张迁他看向我的一双眼。

我被立为贵妃。直接越了才人答应嫔妃,下人们唤我,柳娘娘。

不曾想过,当今天子竟是如此宠爱妃子,他日日送锦罗绸缎,珍珠玉石讨我欢心,山野珍肴,人参鹿茸供我滋养,可我不笑。

又差人在宫院里搭个戏台,请城里各角各流轮翻耍弄,可我不语。

他日日下朝便径直到我寝宫,与我对坐半响,静静看,亦不言不语不笑,天黑时一脸落漠离开。我掀翻一桌桌华宴,然后在清冷的后宫独饮,明月当空,谁人知晓我心中烦忧。

一干宫女见我酒醉,吓得抖抖擞擞,每每劝我,伴君如虎,怎能这样的任了性子。

我眼神冷落,心下无畏,就算真的触怒君主,我亦无谓,灵鸠宫一夜夷平之时,若不是父亲苦苦相逼,我断不会弃宫而苟活。

偶尔忆起绿衣,她也曾为我叫苦,那忧虑眼神竟像极了奶娘在世时的样子,怀里揣着那钗,心下却无端端印出张迁的脸。

张迁张迁,打从我尊为贵妃以后,每每见我,只是侧身避让,连娘娘二字都不及出口,就仿若嗓间压了重石,这到让我更加怀念起桃林中书生意气的他。

却不想,那本潇洒不羁的他,做起礼数也远的让人这般生畏。

灵鸠宫最后一党余孽清理干净后,圣上宴请群臣,华清殿一改往日的肃穆,姹红的灯笼亮了整个宫殿。圣上特赦,群臣准带家眷。

我本想推辞,可绿衣差人捎话说晚宴她也会到,借机可以小聚。于是顿生喜色,梳妆着衣,款款入殿。

绿衣坐在群臣之后,容颜靓亮,风韵极佳,我不禁恍个神,心中暗忖其实这女子也是难得美人胚子,可为何张迁迟迟不画她呢。

于是斟满酒步下高台去敬绿衣,说许久不见姐姐,甚是想念呢。

绿衣不起身,弯起唇角视我,冷冷地笑,不敢当啊,娘娘。只是绿衣奉劝娘娘不可太过张狂,小心失足。说罢,举怀自饮,再不曾瞥我一眼。

我心里暗吸口气,不知道绿衣如此生分是何用意,只好悻悻而归。

恰时,张迁入殿,竟是初见时那穿扮,青襦白衫,发丝高束,俏得不似男子相。他信步向圣上走来,像是饮过酒,面色微醺,他不行主公之礼,说圣上,为一女子,上万百姓惨遭灭门,事止如今,您可曾悔?

我一怔,赶忙侧视圣上,他脸色忽地青白,说张卿家,剿灭灵鸠宫,卿家当居首功,今日多饮几杯。

我本已同圣上一起举怀,可最后这一句话出口,杯身一摇,整杯玉酿洒了出来,我死死地握了拳头,进宫两年来,等待的便只是这一天了。

早听父亲说过,朝廷中有人想铲平无双宫,正联系朋党预备上书。但不曾想来得那样快,在父亲告知的当天晚上,朝廷便攻下无双宫。

我看着张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仰天长笑起来,说圣上,臣一切都甘愿为圣上去背,一朝为臣,一生为臣,就让无双宫数万冤魂来找我吧……

话音不曾停,就见张迁身后轻烟袅袅走来一女子,轻勾张迁手臂说圣上,张大人今日醉酒,说话欠当地方,请圣上治罪。

是绿衣。我早该看出她不是等闲女子,她此行上前,似在劝在张迁,可骨子里又何尝不是在向我示威。她不看我,她的眼里只有圣上,一双眸子,水波潋滟,妖冶十足。

张迁终于开口,话对着圣上,脸却转向我,他说这是臣刚结发的妻,尹绿衣。

刚结发的妻,尹绿衣。我的头轰然裂开,几欲晕厥。张迁他不说妾不说奴,说绿衣是妻,我的眼泪忽地失去控制。

张迁张迁,先是绿衣上来护你,继而你又报上身家,何苦将我伤到这份田地。

幸好宣布宴席开始,我以换衣服为理由,匆匆退下。

怀里揣着绿衣送的那宝钗,忽地生凉,凉进心脉。

我再不曾入宴。直接回宫。

宴散后,公公来报说圣上今日在贵妃宫就寝,我不动声色。差人张亮殿内所有灯盏,和衣侯驾。

圣上醉了,由下人扶进殿里,他唤我无双。

他第一次如此唤我,一记惊悚。他坐我身旁,说诗诗,你必定不记得朕第一次见你是在什么时候。朕宴请天下英雄,以灵鸠宫为首,灵鸠宫主带着你,那时你刚满十六岁,妖艳的似朵花……

灵鸠宫?原来他竟然早知道我是灵鸠宫主女儿,我退后一步,手握紧了腰间匕首。

是张迁,他猜懂朕心思,带着彩礼去为朕说亲,可是宫主拒绝了,他拒绝让女儿踏入朝廷,而背后无灵鸠也正在勾结别的门派打算起兵造反,张迁他甚至带回了造反的号召书,于是我下令铲除灵鸠宫。诗诗,你不该恨我,杀害你全家的,是你父亲的野心……

造反?我的脑子在瞬间僵住,我亲眼目堵那些来纠结灵鸠宫的其它门派每每说到造反事宜时,被父亲不顾情面的驱逐出府,哪来会能什么号召书?我冷冷地笑,圣上你是一国之主,想灭掉一个门派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这都根本不需要理由。

圣上自胸口摸出一纸文书,你自己看,这便是张迁后来呈上的号召书,若不是这个,我又如何能将灵鸠宫置于死地!

那卷绸上的字字清楚,句句详实,可那其中每一句都足以够灵鸠宫灭门百次。

我合上书,圣上,诗诗恳请圣上明日在宫中宴请绿衣,张迁的结发妻子。

我早听母亲说过,灵鸠宫中我的奶娘,因为与管家私通,生下一女婴,后被宫主发现驱逐出门,可奶娘不想如此倔强,当夜跳湖自尽。那女婴被送出府。下落不明。

难怪,第一眼见绿衣就觉得她似曾相识,她比她那投湖的母亲还要美上百倍。

也更难怪,张迁会为了她而欺君。

张迁携绿衣上殿,圣上宣布从今往后封绿衣为南国夫人,亦做了我的表姐。

绿衣叩头谢恩,一脸媚笑,继而她在大殿上拒绝接受我赠予的绸缎,她说圣上,奴婢与张迁刚得知一个消息。原来现在的柳娘娘,就是灵鸠宫主的女儿,也就是叛党的余孽,奴婢恳请不要南国夫人名衔,也要将叛党绳之于法。

我坐大殿上,咯咯地笑,一串琳琅笑声使张迁举目望我,我将那纸所谓灵鸠宫的号召书恨恨扔她脸上,然后对圣上说,那上面的字迹是绿衣的无疑,她利用张大人,以报私仇,请皇上明查。

如今灵鸠宫里只有我还高高在上,绿衣她曾掀我衣裳看到了灵鸠宫紫色梅花烙时,就已经确定我身份。她晓得圣上要铲除叛党的决心,所以极力要张迁推我面圣,等着在我最受宠的时候戳穿我,圣上就算万分喜欢,但碍于纲政,也必定不会心软的查办我,可绿衣她并不知皇帝早知了我的身份,是她高估了自己,却也低估了我对张迁的情,毕竟我不舍得的,到底是张迁。

纵使张迁在初闻我要侍君时那忧虑并非为我,也纵使他故意在圣上面前将铲除灵鸠宫的罪名只身承担,但我依然不舍得伤他半分。

纵使他所做的一切,全全只为了将绿衣这一个小女子暗地里周全。

张迁跌坐在大殿上,神精颓老,手里紧攥的,是那纸他再熟悉不过的号召书。

绿衣被斩。她送那宝钗,我一直不曾戴,绿色的钗上,细细小小刻着“灵鸠”两字,若不是这样,当初我也不会握着钗子,便那样轻易信了她。而现今,换作我来将她安葬,宝钗成了唯一的殉品。

张迁无事,但他自请辞官回乡。

张迁辞官的那一天,圣上还灵鸠宫清白,并特赦所有子弟出狱,昭书的最后,他封我为龙妹,并对群臣说要给心爱的女人自由,臣子叩头高呼万岁那一刻,我竟然看到了天子的眼泪,恍神间,我重重的叩首,谢恩。

至此灵鸠宫重立声威,而我成为数百年来,唯一的女宫主。

张迁走,我不曾送。但张迁还是将那张沾了墨迹的画送到灵鸠宫。

也就是这一纸,救了张迁的命。

这画上有张迁字体真迹,可独圣上没有亲见,所以他才轻信了那号召书确是绿衣之作。

而绿衣根本不会写字的事实,已被她带入黄土,再无人可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