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七日

十九岁前,不曾有林难。生命似牌局完结时滞留在指尖上的几张纸牌,恍然若失,朝暮不定。

彼时,噩梦如影,是我一夜夜的辗转失慌:与天相接的无垠稻田里,此起彼伏的蛙声,看不到尽头的小路,和一袭白裙的少女。

梦中的少女,苍白脸色,褐色瞳孔,抬头望苍穹时,眼角似斑驳的玻璃,脸侧细细流动的,是一颗颗沉甸的泪……

黄昏残阳,落寞孤鸦,或许谁又能将谁拯救。

然后林难来了,在我十九岁生日的前一夜:梦中的少女背过身子,头发如海藻般在风里纠结,周遭成片蔷薇盛开,血般鲜红,我第一次听到了她的笑声,琳琅轻巧……

我站在马路中央,车马叫嚣,人声鼎沸,林难从身后紧紧环我腰枝,没有人告诉过你红灯要停?声音如镜碎零叮作响,霎那间散一地细碎,我捂了胸口慢慢回头,林难林难,终究是你,救我水火却也只能是你。

头垂至他脖颈间,轻笑出声,梦中那少女在笑容后叮嘱:天光乍现。

所以林难,你是我的,天光。

林难林难。在劫难逃的难。桃小洁爱林难,却不是在劫的劫,不是难逃的逃。

我在林难的掌心一笔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桃小洁,我说林难,你要记得,我们谁都离不开谁。

林难笑,那种心无城府的笑,是的,桃小洁除非是你先逃,林难不会离开。只是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词语来铭记我们的渊源。

不,林难,在劫难逃。我们只用它。

斯年,林难在C城的电台里做一档晚间栏目,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已是C市名人。

南生不止一次地说,去找林难试试,或许他帮得上你。南生知我噩梦连连,然而他也只是束手。

林难?莫非道士驱鬼除魔?我点根烟,烟雾里看南生一脸认真的样子,笑容极尽妩媚。

小洁,试试爱情吧。你还年轻……南生说这话的时候老气横秋,十足长者样子,他这样语气让我寒噤。

那么南生,你给我啊,我仰脸侧目视他,给我爱情啊。

南生轻笑,捧起我脸狠狠吻下去,晚上加班,自己吃饭吧。

南生聪明,他懂得如何在我面前淡化掉自己的家室,淡得烟云尽散,他要的是我的青春,我要的是他的钻石,两相情悦,做个一无所知的笨女子又有何不可?

百无聊赖,想起了南生口下的林难,电台名嘴救苦救难,或者也可做我桃小洁的精神鸦片渡我一程?

我承认我太轻敌。我只想到了林难可做精神鸦片,却忽略了鸦片的本质。

他让我深中其毒。

开始是纯粹的游戏,听他节目半个小时以后,我决定拨打热线。

以哭声开腔,我说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怀了情夫的孩子,被丈夫发现赶出家门,现在锦湖大桥上,这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通电话……

话未说完,林难那边就大笑起来,他说小姐,你大概头一回听林难的节目,这个故事林难刚做主持的时候就听过了,抱歉接下一位了……

我猛一怔,火气上涌,好啊林难,这一梁子算与你结上了。

此后几天里,我孜孜不倦地打热线,换不同的号码,作各样的声线,可始终没有一次让林难相信,他次次都只说想考验林难,要多下基本功。只在最后一次挂线时压低了声问我,是不是旧相识?为何屡屡为难啊?

因为我是桃小洁。在劫难逃的逃,在劫难逃的劫。

哈哈,林难在电话那边大声的笑,记得了,桃小洁。林难的朗朗笑声,让我无端端地想起了童年时巷子口的英俊少年,那个与我路上路下擦肩摆背都可能碰触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少年。

于是萌生想见林难一面的冲动,此念生便如毒腾起,订机票过安检,于黄昏时抵达C城机场,在电话里大声冲林难嚷:一个对你仰慕至极的女子在C城迷了方向,这一次你信是不信?

电话那般死般寂静,半响后林难低沉的声音由话筒直逼耳鼓,他说我信,桃小洁待在机场别乱跑,我这就去。

半小时后,一个穿栗色风衣的男人冲进大厅,没有丝毫犹豫的向我直面走来,他站我眼前,面孔微红,笃定的接过行李,桃小洁,你这样任性。

原来原来,原来林难是这样一个俊朗的男子,望着他,我的心脏竟少了半拍,不容抗拒的,任他牵了我的手。

那是怎样欢娱的三天,我随林难采访,随他走街过巷,随他录制节目,亲吻他摄影时轻皱起的眉头,听他在直播间里温驯地为人解难,而在他掌心里紧紧环绕的,一刻不曾离的,是我手指。

依在林难的肩头,我突然有了想要安宁的感觉。

临行前的晚上,我手指轻划过他脸颊,林难,予我安宁可好?

林难的身体瞬间僵硬一下,但很快将头埋入我发丝中,宝贝我们不谈这个……

一颗心在霎那间失了温,逐渐冰冷下去直至冷成一抔灰,眼泪细细流下缠入林难脖颈,在发际侧面我看了一个惊心触目的齿痕,似是陈年的旧伤,可那痕迹却在那一刻如火灼目……

林难在梦中呓语,小洁,给我时间,下次见面自当给你答复……

此后的一个月里,我没有再找过林难。常常也会想,直播室的那一边,也是否还有女子如斯依他肩头。

南生仍时常来,带新鲜的花朵,或品贵的首饰,看我在屋里忙碌轻哼小曲,眯只眼问,小洁,可是爱上了谁?

南生别问。一问便俗了。我照旧哼曲,煮上好的蓝山奉他手中。

小洁,今晚公司宴请C城电台,林难会来,就是我一直介绍给你的电台主持……

带我去,南生,我扔下手里盆栽,我要见林难。目光中是南生从不曾看过的坚决。

南生携我入宴,人群中我寻觅林难身影。

南生揽我细肩,喏,那便是林难。

我持怀红酒,看林难走近,手臂颤抖如风中孤草,他怔怔看我,又看南生,嘴角咧开,说南总,如何称呼?

目光看向我,南生笑,叫她小洁便好。

小洁,他轻声念,然后对我伸出手,我猜不透他意欲,便顺从握上,然后我听到他说,小洁,幸会。

像一个陌生人见到另一个陌生人时所走的程序一样,握手,然后微笑着说,幸会。

我的手僵持在半空中,泪光闪烁,是吗?林难,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

有痛自心端渐渐散布开,无声无息来路不明。

晚宴未结束,我便催促南生,我要离开,现在。

南生看我几秒钟,拉我出门,轻叹,林难他二十一岁从未有过固定女友,他给不了你什么。

那么你呢?南生,你又能给我什么?

我甩手关门,绕道而行。

心冷寒石。原来一切只是弥梦,那个我曾以为可以给我安稳的男人,终于还是对我了说幸会。

我恍恍地走,红绿灯口时,一只手臂伸来,紧缠我腰肢,似曾熟悉的气息直抵心间,没有人告诉过你红灯要停?

林难。是林难,我倔强的不肯回头,眼泪却早汹涌,林难手指搂过我的长发,桃小洁啊桃小洁,你还记不记得,年少时我们分住街头巷尾却一直没有说过话,我曾发誓只要能再遇到你,便不再错过……

街头巷尾?英俊少年?原来那笑声真的是曾经熟悉的,那么林难……

若不是我在当年的校友录中查到你的下落,恐怕永远都不会认出你了,小洁,你竟然出落至如此如此……

可是林难,你可知小洁要的,只是安定,这样简单,为何迟迟不能?

林难看着我,目光中也有泪光涌动,他深深拥抱我,听我的节目,小洁,我会在那里告诉你一切。

一切,林难的一切,是否也包括他颈间那个齿痕。林难啊林难,告诉我那是巧合,你们都告诉我那是巧合,好不好?

那一夜我又次陷入梦中。梦中的少女侧着脸,裙角飞扬,周遭的蔷薇疯长,蔓延到整片田地,她褐色的瞳孔映射出一个男子的面孔,她说桃小洁,你要选择,忘记或者宽恕。

终于也到了与南生摊牌的地步,我说结束吧,林南,我的青春将讨还给爱情。

南生微皱眉头,将烟死死掐灭,路是你选的,小洁,不痛快了,你还可以回来……

不,南生,不要给我退路。让我就算输掉,也留些尊严。

与南生分开的晚上,林难在节目里讲了他的童年,父亲在他十六岁时患上癌症,母亲背弃了他们,离家出去,父亲病情由此恶化直到病危,他将父亲送去医院却拿不出诊费,万般无奈强抢了同巷一个小女孩的钱,此后他一直想补偿那个女孩子,可却再也找不到她了……而他一直没有固定女友也是出于对母亲的憎恨,他不相信感情,更不相信女人……

那一晚林难的故事,我没有听完,我知道林难隐瞒掉了许多,只有他和我才知道的内容。

我的心脏剧烈的疼痛,关上收音机,为自己打了针安定,沉沉睡去。

清晨的时候,被巨大的喧闹声吵醒,披了衣服下楼,院子挤满了记者和各个媒体,他们将我拥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我会不会答应林难的求婚,我被问的一头雾水之际,林难在人群那一头单膝跪地,桃小洁,我昨晚在节目中向你求婚,不论你听没听到,都希望给我个答案。

我愕然,狠呆在一边。林难说小洁从前我害怕承诺害怕安定,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小洁,请答应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无法思考,脑子里混乱成一团,千丝成缕,而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个梦中的白衣少女,她褐色的瞳孔在星夜里闪烁,她说桃小洁你要选择……

我静静地走到林南面前,上前拉起他,微笑,所有闪光灯开始记录这一浪漫时刻,林难深深呼吸张臂拥抱我,可惜所谓的幸福都在这一刻定格。

我推开林难,依然微笑,我说林难,不,桃小洁不要嫁你。

是的。我说的是,不要嫁你。

我决定离开,离开所有人群,离开这个城市。南生差人送来一张信用卡,和一张空白支票,没有任何问询,让我十足感激。

林难来送别,街道口他艰涩的笑,小洁你要保重。如果想回来的时候……

别等我,林难,我不会回头,再见林难。

终于还是说了再见,一直以来我们的每一次离别我都从不曾说这两个字,是谁告诉过我,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是的,再见林难。我招手打车,头亦不回。

车刚行几米就听身后巨大的轰鸣声,车子停了下来,是林难刚才站的地方出了事,我血往头上涌,撒腿往回跑。

林难倒在血泊里,巨大的广告牌在他头侧边倒下,一地的鲜红。

我死死地捂着嘴,蹲下身,林难,林难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林难的头上血汩汩不断的流出,他还是微笑,小洁,为什么,为什么拒绝啊?

林难,你要我怎么说,在这个时候让我如何说出真相,我拼命的摇头,林难你不要死,只要你活下来,小洁嫁给你,小洁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小洁对不起,林难始终不能赎罪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个女生是你,从你说出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只是小洁,看来我只能用命抵给你了……

林难……林难的手臂重重地垂下去,颈间的齿痕清楚的暴露出来,林难啊林难,让我如何原谅你,你只知道赎罪,只知道那一年小女孩被你抢了钱,而且在争抢的时候在你颈间留下齿痕,可是你终究不知道那些钱是我跟奶奶怎样才凑齐的学费,你更不会知道我丢了钱不敢回家,在乡间的田野里被几个不良少年强暴……

飞鸟在天空无声的哭泣,无垠的田野被血色布满,你可知道那个褐色瞳孔的少女就名叫桃小洁。

在劫难逃的逃,在劫难逃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