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不饰 姜明
毕业晚会仍在继续。同学们在为一个唱歌的女生热烈鼓掌。那女生唱得很糟糕,声音沙哑而亢奋,但她唱得很认真,激情飞洒。这种无拘无束没遮没拦的自由精神使得同学们发自内心地为她喝彩。我立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泪水竟然爬出了我的眼角。是啊,高中三年,谁不是每天在书山题海中跌宕挣扎?谁不是背负重壳脸戴假面具地去迎对师长们忧心忡忡疑云重重的容颜?有谁敢像今天一样清洗心灵的积尘,无所畏惧、坦坦荡荡地唱一曲《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在外面的走廊上我遇见了她。她和何兰平在窃窃地笑。我说:“你们干嘛在这儿?教室里面笑话正精彩,歌声正悠扬。”她想了一会然后就偏着脑袋说:“你不也出来了吗?我们都一样,我们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真情大冲击。”本来我是准备打声招呼就走的,不知为什么那会儿竟然再也移不开脚步,于是我就蠢兮兮地向她背了一句琼瑶小说中的台词:“我们一块儿走走好吗?”
我们绕着学校的大操场转了三圈。转第三圈时何兰平借口肚子痛溜走了。后来她说累了,就坐在操场边缘的花坛上,我站在她的旁边。我通过俯视,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如云秀发,游游移移的往昔时光也就迎面向我走来。高一高二的时候她一直坐我的前排,她学习很用功,自然成绩也好。偶尔我们也说说话,她笑的时候,像灿烂阳光和着池塘里的涟漪一起荡漾。有一年元旦学校搞演出,同学们都看节目去了,我和她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静静聊天。她说有一男孩对她很好,那男孩很帅,眼睛像黑色水晶一样传神。我平静地望着她,她的脸上红霞若火清香旖旎。我在心底长叹一声,大挣大扎的悲剧情愫在心头滋长蔓延直至成为大河长江,一泻千里。除了哀叹自己有一双与生俱来也必将与生俱在的黯淡眼眸,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记得当时我竟然还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了些“好好珍惜,祝你幸福”之类的虚伪语言。后来我就调了位置,到教室最后一排的左墙角开始了我孤独的高三生活,她那一头时常扬起飘飞的黑发洒落在我心头,开放出一朵朵极大而忧郁的黑罂粟花……
晚会散场,已是夜凉如水的午夜时分,她立起身,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要不执勤的老师会打着手电发现我们的。”我的心抖了一阵,仍没忘补上一句:“夜很深了。”她没理我,脚步轻移,径自出了校门。月光下她的身影像一只没有桅杆和航标的小船,她固执地前行,并不是因为远方有蓝天和很大的海,她走,因为她想走,因为至少在今天——在同窗三年后即将天各一方的前夕,她可以真情不饰,微笑着了结种种心愿。这是她在最近给我的信上的话。
我们在小城的环城公路上漫步。这是一段极不太平的路,常有流氓出入,哪怕是热恋中的情人也不敢在夜深时分缠绵此地。而我们今天却悠悠闲闲舞弄潇洒,一路清风,十分深情。褪去伪饰的面具和衣裳,我看得见她那一颗洁净无尘的心灵,看得见她那低眉抬首之间有如宝石光泽一样的纯真,我也看得见三年寒窗锁进她的眼眸的阴影和悲苦……她说她在挣扎,为了改变命运她拼命读书,她放弃了一切,把清秀的青春关进书本,把暗香浮动的春日黄昏赶出胸怀,甚至,连那一双黑色蕴藉如水晶一般的眼睛也没有留下来,她累极了,累极了……
疏影横斜,黑色树枝间点缀着素色天空。清辉茕然,碧溪悠然,她就坐在新宁河畔的树丛间一任心事走过悲欢的丛林。她抬起头,幽幽地说:
“他那一双黑眼睛,真的美得令人心颤,真的。”
“我相信,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不厌其烦的向我重复一个我早就认定的真理呢。”
她又垂下头去,凝望清溪一碧,倾听流水呜咽。我想离开她,那会儿我真的是咬牙切齿地想离开她!可是我突然看见她周身颤动如风中枯杨,她的声音像从水底浮起来的那样脆弱:“我有点冷,你呢?”
有一种情感如同此刻清爽澄净的目光一般驻进我的灵魂,我说:“我可以给你温暖。”
“你敢?!”她轻软地说。过一会儿她又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握住我的手吧!这样我可以好一些。”她伸出她的手,向我展开一个洁白的世界。我无言地走进她的世界,啊,那是一种寂寞的触抚,一种彼此双方伤痛中的慰藉和欢乐,一种抗拒寒冷与撕裂的唯一方式!
过了不久我们就听到何兰平和王青青唤她的声音。何兰平见到我们时一脸的抱歉:“是的,我也知道我们有些讨厌,可是我们是真的担心你们会出事呀!这条路上常常有坏人呀!”那一刹那我觉得何兰平简直高尚极了,她的平淡话语,几乎成了我和她平平凡凡的青春季节里的一个辉煌注解,对真诚、对友情、对迷迷茫茫的人生大世界。当时她笑着对何兰平说:“可是你们忘了自己也只是小女孩子,你们根本保护不了我们……”
啊!那一个夜晚啊,四个少男少女促膝相依直至天明。
后来她上了大学,送她上火车时,我在月台上对她说:“你真幸福,有那么多朋友真诚待你,还记得毕业晚会后那一个夜晚何兰平和王青青的勇敢行径吗?”她淡然一笑,说:
“你忽略了一个重要原因:青青一直在默默地爱你。”
把喜乐油分给沮丧的人,对绝望的人说一句鼓励的话,哦,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