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是密密织就的网家的感觉

“大丈夫四海为家”,说的是男人成年之后应该具备的志向和胸怀。 生下来没多长时间,我就开始经受这样的教育。因为父母所在的单位,

乃是流动性极大的地质队,长年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巴金笔下的《家》中那荫及数代的豪宅大院是绝对不可能有的。所以父亲曾对同事说起,“家” 字是一个大屋顶下养着一头猪,这种造字法对于他们这种职业的人是不合适的。屋顶下有一张床,就算是家了。当时,我对父亲的这番论述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于后来我们家每搬到一个新地方,我最积极的就是布置床铺。床一安好、心里就踏实了——有了屋顶有了床,家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直到有了自己可以支配功屋顶和床后,我才发现父亲对家的定义并不准确。我在无数有屋顶有床的地方呆过,可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不管呆多久,它们只能叫宿舍,叫酒店,叫医院,不叫家。

那么究竟是什么给家赋予了那种特别的感觉呢?

刚上班的那一年,出差路过我出生的小县城。忽然有一种冲动,要回当年的家去看一看。

虽然离开了近 20 年,小城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我还是毫不费力

就找到了那生活过快 5 年的大院。跨进院门,我们住过的房子正在拆迁,门

和窗户都卸走了,地上一片断瓦残砖。我在自己家的门口站住,童年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来。

迎着门是当年放床的地方,虽然后来房子的主人重新粉刷过,但刷过的墙皮又脱落了许多,在原来的墙面上,还能找到模模糊糊的字迹。我看到了自己写的两个字:“叛徒”。两个字离得很开,是我故意那样写的。那时候刚刚开始识字,这两个当时常用的字放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可以轻松地把它们认出来的。可一旦拆开,就不知道哪个是“徒”,哪个是“叛”了。妈妈教过无数次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说等你上学吧,上学了你就分得清了。我却犟着非要把这两个难认的字分辨清楚,于是将它们拆开了写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让妈妈教一遍。就这样,在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我已经从妈妈那里学到了差不多 1000 个字。

床头后的小空地里,原来是放书箱的地方。每个月爸爸从外地回来,都会为我买好几本小人书,慢慢地竟也攒了近百本。箱子平时锁着,一次只能拿一本书出来看,免得小孩子不爱惜书,东一本西一本地乱翻。有一次爸爸正在跟邻居说话,我缠着他要钥匙,要了几次都不给,我就张口骂:“他妈⋯⋯”,第三个字还没出口,爸爸的大巴掌就在我他脸上留下了红红的四个指头印。妈妈哭了,邻居家最疼我的老奶奶也掉了眼泪,怪爸爸下手太狠。我更是哇哇乱叫。那是爸爸第一次打我。就是那一巴掌,让我到现在也不敢随便说脏字。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健康地活着,树下养着好多花。我仔细地辨认着那些养花的旧脸盆,看有没有当年自己洗澡的那只。没有。我用的那只是蓝花沿的,盆底印着一艘大帆船。每当槐花开的时候,妈妈就会用那只蓝花脸盆在院子里给我洗澡,许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凑在旁边,一边看热闹,一边对我的又白又胖充满了赞誉和艳羡。

用过的洗澡水就倒在旁边那废弃的防空洞里。防空洞是妈妈生我的那年,全院的人集体挖的,又湿又黑,平时用铁板盖着,怕顽皮的小孩掉进去。有一次铁板被人掀开了,我就将我家挡门用的一头小石狮子扔了下去,想看看里面到底有多深。妈妈知道后很生气,说小狮子原本有一对,由一只狮妈妈带着的。后来红卫兵把那两只敲碎了,就剩下这孤零零一只小的,每天蹲在门口,一副忧伤的模样。“要是妈妈和妹妹都死了,别人再把你扔到防空洞里去,你可怎么办?”我被这样的设想吓呆了,偷偷请人下去把小狮子捡了上来。可小狮子的头已经摔断了。把可怜的小狮子埋在窗外的小花园里之后,我第一次体会到“同情”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彷徨在这 20 年前的天堂里,过去的家一点一点地复原起来,每一件东西都好像还在它原来的位置,丝毫不差。空气里也飘荡着当年的味道, 我还是没换牙的小胖娃娃,等着疼爱我的大人们走过来抱我。

走到院门口时,当年的高门槛依然如故。4 岁那年,我不小心碰翻了邻居家的开水壶,烫得非常厉害。妈妈抱着我飞快地往医院跑,跑到门前就被这门槛绊了一跤。妈妈爬起来,一面跑一面哭,我摸着妈妈的脸说:“妈妈别着急,到医院就会好的。等我好了,回来帮你锯掉这个高门槛。”后来妈妈说,就为了这句话,她摔死了也要早些把我送到医院。

现在再来锯这门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搬走了 20 年的我们不可能再回来,今天的院子里已经再也找不到我认识的人了。而且过不了多久,连我们住过的这所房子也将不复存在。这个“家”的意义,只有在记忆里才会存

在下去。

人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本只是一团嫩乎乎的骨肉。真正赋予他以“人” 的内涵的,是他的家人,和家人周围那一个小小的社会。在他们的呵护和教养下,他慢慢熟悉和认识了身边的一切。所有这些融合在一起,互相抚慰, 互相刻蚀,共同构筑起关于“家”的种种概念。

这么说来,家的要素首先是亲人,是情感,是共同走过的岁月,是沉淀进我们性格中的种种切切。也正因如此,在我们的心目中,家才不只是一个有屋顶有床的地方。它的一切已经融入了我们的整个生命,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永远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