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心的呼唤(代序)

记不得是哪一年夏天,北京圆明园举行冰雕艺术展。

展览室里,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砖经过一番精心的雕刨打磨,渐渐出落成形。再与各种颜色的灯饰浑然一体地组合在一起,顿时有了鲜活的灵气。而那些掉下的冰渣,被粗暴地撮到墙角里,谁都不屑一顾。

那一番情景让我对命运,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喟:同是一泓清水, 有的被塑成了夏日里最高傲的白雪公主,有的却融成了墙角里一滩稠乎乎的泥汤,世事的无常,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

展览结束时,碰巧又去圆明园,情形已经大不相同。那些赋予冰雕们以生命与灵魂的冷气和装饰被无情撤走之后,温度逐渐升高的屋子里,一座座美丽的雕饰已经化得面目全非。对于展览者和参观者来说,它们都已是彻底无用的累赘。唯一乐于接纳它们的,只有墙角里那些早已融化的脏水。不管过去的日子里,它们的命运如何千差万别,毕竟它们有着相同的分子结构, 有着相同的理化性质,有着相同的来源。它们的亲和力是天然的,甚至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一样。

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理解了亲情。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父母教我念这首诗的时候,我并不能完全懂得这诗句的内涵。只有到了自己独立生活之后,才慢慢地品味出了其中的深意。

刚结婚的时候,我们最发愁的事情是每天吃什么。早餐是可以拿点心随便打发过去的,中午也可以各自在单位食堂对付一下,可晚上那一顿却是怎么也逃不过的,自己不做,就只能下馆子。把家周围所有的饭馆都吃了一遍后,工资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实在是应该自己做饭了。到菜市场里转悠转悠,四处是臭哄哄的味道,还没买东西,首先就少了很多食欲。再看那些菜, 似乎什么都不好吃,买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做。就跑到速食店胡乱买些速冻饺子、方便面之类的东西,填饱肚子了事。

想想小时候在家里,真是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可吃的东西。我们家是三顿都要吃主食的,早上出去买油条、馄饨都嫌贵。那时候父母的工资都少得可怜,肉是不能老吃的,新鲜蔬菜也不常有,可每天的桌上总有香喷喷的饭菜。后来我住校了,每逢星期天不回家,父亲就会拎着个小篮子坐公共汽车到学校,守在教室外头等我下课。篮子里当然都是最可口的东西,辣熏鱼啦、腌腊肉啦,有时实在没有荤菜了,就会有黄豆粉磨成的炒面,用白糖和猪油炒的,香味儿隔好远都能闻得到。现在再想学着做这些东西,却怎么也做不出来。

后来母亲陪父亲到北京来看病,看到我们这样凑凑合合地过日子,心疼得不得了。她在这里住了不到一星期,哪个景点都没有去,而是几乎天天都去逛菜市场,每天都买回不一样的东西来,一边做出无数的花样,一边教我们烧制的诀窍。当母亲离开时,我们已经记下了四五十种菜肴制作的方法, 即使是依葫芦画瓢,也足够对付很长一阵子了。临上火车的时候,母亲还不放心,又在公共汽车上把一些简单易做的菜谱给我们复述了一遍,叹一口气说:“北京的菜比老家便宜得多,要是你们有房子了,我一定要到这边来住, 免得你们这样不会过日子。”

这时候的母亲已是 60 岁的人了,不知不觉地,我们在她用心血编织成的

网里已经生活了快 30 年。如今我们飞得远了,飞得她想看看我们的话,需要坐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车。但她那用亲情抽成的丝仍然会随风飘过来,搭在我们的肩上,给我们无限的温暖和宁静。

因为买东西,我被父母训斥过两次。

第一次是刚上小学的那年,过年的时候,父母给了我一块钱压岁钱。平生第一回拿到这么多可以由自己支配的钱,我二话没说就跑到乡下的供销社里去买了一挂 500 响的鞭炮。谁知回到家里,父母劈头就是一顿斥责:给你的钱就是这样乱花的吗?尽管是大年初一,不许哭的日子,我还是蹲在洒满阳光的小操坪里委屈地哭了好久。

少不更事的年纪很快就过去了。上大学二年级时,我背着父母到外面去打工,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挣了 80 多块钱。我知道家里为我上学,已经是尽

到了最大的努力。以至于父亲的一双翻毛皮鞋穿了快 10 年也没换新的。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到了冬天,父亲的脚上就会长冻疮。先是奇痒难忍,要用白萝卜烧热来狠命地烫才能止住;再往后就会化脓,渗出黄黄的水来,把皮粘在袜子上,撕起采钻心地疼。我知道一双保暖的鞋对于父亲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就决心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一双鞋,作为给他的新年礼物。

我转遍了大半个北京城,终于花 80 块钱买到了一双厚厚的毛皮鞋,千里迢迢把它带回了家。没想到父亲一看见鞋就暴怒起来,连鞋带盒一起扔到了窗户外面:“你在学校不好好念书,尽想些这乱七八糟的事,我不会领你这个情!”那一个晚上,我又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痛哭了一场,不管母亲怎么劝也没有用。

第二天,父亲从外面回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爱。他用那双鞋换回了一本我早就想买的词典和 70 块钱——那相当于我两个月的伙食费。他红着脸向我道歉:“爸爸昨天的话说得不对——你的情我领了,不过鞋子还是不能要。爸爸要用这样的方式让你记住,亲情是不求回报的。”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同屋的阿刘发高烧,吃了好多催眠的发汗药才昏昏地睡过去。睡到半夜的时候,他忽然醒了,告诉我们奶奶在叫他。我们都想他是烧得太厉害了,神志不清说胡话,就用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 逼着他继续捂汗。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阿刘的叔叔就打电话来,说阿刘的奶奶昨大半夜醒来后,怎么也睡不着了。一直嘟哝着孙子肯定有什么不妥当,非要叔叔打电话来问。我们都惊呆了:一个快 80 岁的老人,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直觉,孙子在千里之外发烧了,她都能感觉得到。而阿刘在梦里,居然也能听到奶奶的呼唤。这件事一时在全年级被传作神话。

在孙辈中,阿刘是最孝敬奶奶的,只是因为上学,才不得不离开奶奶到北京来。奶奶为此事一直对指导阿刘填志愿的老师耿耿于怀,说他“夺人所爱”。而阿刘也表示,不管毕业后分配到哪里,都要把奶奶接过来和自己一起住。

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大家都在为期末考试紧张地复习。一天睡午觉,阿刘又梦见有人在奶奶的床前哭泣。醒来后心里像堵住什么似的,老觉得奶奶要出事。便打电话回去,家里人说奶奶很好,出去打麻将去了。晚上再打电话,奶奶还不在,说是回家时摔折了腿,住院了。阿刘将信将疑地睡了一晚上,还是觉得不踏实,复习根本就进行不下去了,非要回去看看。我们劝了

半天都不管用,只好由他去向老师请假。系里的老师觉得阿刘神经出了毛病, 怎么也不准假。阿刘急了,执意要走。留了张条子让我们交给老师,说是如果奶奶真的出了事,请老师允许他回来补考;如果什么事没有,他宁愿受罚留级。

就这样,阿刘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回了贵阳。回到家里时,正赶上家人送奶奶去火葬场火化。奶奶怕阿刘知道自己的死讯影响考试,特意嘱咐不要告诉阿刘,可阿刘还是知道了。

老师知道这件事后,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不是迷信的人,也不相信什么“特异功能”,但他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承认,活了 40 多岁,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亲人之间的挂念竟有如此神奇的伟力。

开始接手写这本小册子时,出版社希望能写成一本说理性的书,以便和这套丛书里其他的部分协调一致。可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记得表姐第一次失恋的时候,家里人都为她的痴情感到不可理解。表姐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果感情可以用逻辑说清楚的话,那也就不成其为感情了。”

我用同样的话说服了编者,请他允许我用一个一个真实的小故事来阐释亲情。既然是用故事,就不能用我一个人的故事来写。亲情是一本写不完的书,即使我是一个感情特别丰富的人,也没有那样多的亲身体验。而不经亲身体验写出来的东西,也就难免会有人工矫饰的成分。我不愿也不敢把人家对亲情的体验和理解据为己有,就只好将他们的作品辑录起来,加上自己一些拙劣的涂鸦之作,编成了这本小书,希望不要败坏了您的胃口。唯一能够让我聊以自慰的是,无论是谁来讲这些故事,也不管叙述的水平如何高下悬殊,真挚的感情都同样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