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

潘克力

柔和的阳光洒到院子里,葱茏的草木给熨上了一层薄金。蜜蜂在一簇簇叫不出名的小花之间“嗡嗡”地穿梭着。两只鸟儿大模大样地从树上飞下来, 不客气地和几只鸡争吃沾着泥沙的饭粒。

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出神地盯着一只雄健的公鸡。它没有与鸡们、鸟们争吃那些乏味的食物,独个儿昂着头悠闲地踱着步,下巴上垂挂着两片红肉坠子,随着身体的向前移动,得意地抖动着。身后的泥地上留下了它那有力的、钢叉形的脚印坑。我挺讨厌它。它太傲慢了。院子里所有的公鸡都给它打败了。它们远远见到它,就要躲开。

我决走替喂养那些战败者的小伙伴们报仇。

上个月,我从外婆家抱回来一只大公鸡。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公鸡。它的羽毛红白相间,闪着亮光;像打过蜡似的腿脚粗壮结实,支撑着那魁梧的身体,十分协调;鸡冠挺拔、红润,仿佛涂过油一样。这位朋友对我可好啦,我一走进鸡舍,它就围着我转。我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壮士”。本来,我把它抱回来,是想让“战败者”和它们的主人扬眉吐气的,可它那么漂亮,我又不舍得让它去参与“残酷”的恶战。可是,这些天,那些战败者的主人们时常用求援的目光看着我。我只好豁出去了。心想,为这么多的小伙伴出力,赢了,当然能获得一片赞美声;输了,大家也会同情我的。

于是,我起身下楼,找“对手”的主人阿禾去了。

阿禾见我寻上门,忽闪着他那双跟他的公鸡一样傲气的眼睛,有点儿诧异他说:

“哟,要放‘虎’出笼啦!我还以为你要把它养成‘老爷爷’才放出来呢。”

听听,这话多刺人!冲这,就要与他较量较量。 “战场”就设在宿舍前的一块空地上。小伙伴们把所有的鸡都赶到“后

座”的位置上,然后围成一个大圈,等着观赏一场大战。

我抱着我的“壮士”,阿禾抱着他的“战士”,走进“战场”中央。一位手和腿胖得像一节节莲藕似的小孩当裁判。他一劈手,喊道:“开战!”

我和阿禾同时放下了公鸡。两个“对手”当即把脖子上的毛全竖将起来, 紧紧地盯着对手,然后像武士打擂台一样,步步向前逼近。突然,双方猛地向前一冲,四只爪子在空中乱抓了一阵,两只椽子各自向对方狠狠地啄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冲,再冲⋯⋯两个斗士经过一番苦战,鸡冠都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小伙伴们闹哄哄地胡乱喝彩,脚底下踏起的阵阵尘土,夹杂着半空中飞扬着的被叨下来的片片羽毛,真像一个战场。

我没有叫,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阿禾也没叫,但看上去却不像我这么紧张,显得很从容。

战了十多个回合后,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结局出现了:“壮士”被对手叨住鸡冠,在场子中央扯着转了一圈。“壮士”嘴里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血流了下来。它终于败下了阵。

我痛心地抱起“壮士”,冲出了人群。后面是没有跟上的一帮同情我的小伙伴和一阵咒骂声:

“什么壮士,简直是饭桶!” “要指望他给咱们报仇,就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吧!”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落在“壮士”蜷缩着的身上。

我把“壮士”抱回鸡窝里,用唾沫给它敷伤。看着它痛楚的样子,我咬紧了牙关,发誓再也不理阿禾了。不但不理他,我还要给他那只公鸡一点颜色看看。要知道,我打弹弓的本领也是不赖的。这时,鸡舍的竹门“吱呀” 一声被推开了,是阿禾来了。我赶紧把脸扭过去。我感觉到,他走过来,蹲到我身旁摆弄着什么。我下意识地把头转回来,嗯,他在给“壮士”涂什么。见我看着他,他诚恳他说:“这是云南白药,我妈说止血最好。对不起,让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来给你的公鸡治伤。”

我瞟了一眼阿禾的脸,他不像“战前”那么傲气,眼睛闪着友好的光芒。过一会儿,见我的情绪似乎好了些,他说:“鸡是鸡,我们还是我们,好吗? 你要是还生气,我把我的公鸡抱着,让你的公鸡啄,好吗?”

说完,他站起来欲往外走。

泪水不听话地顺着我的脸颊簌簌地流淌,这不是伤心的泪水。我突然觉得,阿禾是值得骄傲的,而那帮小伙伴⋯⋯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散文猎 趣 吴瑾如

14 岁那年,阿爹说要教我使用火器。

最常用的火器要数猎枪。阿爹使的是老式猎枪——土铳。这土铳之所以“土”,就是弹——药——底火是分开的。用小牛角杯量出一定分量的火药填进枪筒,再放进一定规格、数量的铁砂或铅丸。为了安全,底火要到开枪前临时按上。土铳的底火既不能碰撞挤压,又不能见火见水,阿爹巧妙地把它们叠起来放在耳朵的外廓里。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阿爹就喊醒我背着土铳上山了。我们在山道上走着,随着天慢慢放亮,山林间开始热闹起来:那些平时不大见踪的野鸡、斑鸠、竹鸟、松鼠,还有许多我一下子叫不出名儿来的小鸟兽,这时正大摇大摆地在林间、树上嬉闹呢。我正要举枪,被阿爹拦着了。他在我耳边说:“凡是能飞的,最好在它刚起飞的时候打。这时它速度慢,相对面积大,好瞄;而且只要中了霰弹中的一粒铁砂,它就会掉下来摔昏,你看⋯⋯”

他从地上抓起一块小石头,向林间甩去,“扑啦啦”,几道影子冲天而起。阿爹一扣扳机,“别啊——”一声响过,“扑通、扑通”掉下来几只野禽。

“懂了吗?”

“懂了。”

我们捡起猎物又转过了几道山弯,阿爹突然拉拉我的衣角悄声说:“准备。”

他说着就捡起一块石头甩过去。前面不远的草丛里“哗啦啦”就窜起几只大山鸡。我一惊,退了一步。

“开枪!”阿爹大喝一声。

我赶紧抬起枪口,对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影子一搂扳机,“别—— 嗵”一声,山鸡没掉下来,我却被土铳的反冲力带了一跤。手中的铳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这鬼烧火棒土掉牙了还用,真是!”我抚着火辣辣的屁股蛋,直抽凉气。

阿爹大怒:“我看你是根擀面杖,一窍不通。铳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爷爷用了一辈子,八面威风。”

他一边吼,一边扯着我耳朵把我提起来—— “底火!底火!”我急得大叫。 “什么?!”他顺手就是一个脖儿拐,“叫你放右耳, 又错了!”

为这事,阿爹个把月不理我。妈妈出来说情,遭了白眼;奶奶说了话, 他才接茬:“娘,火器,重兵也。脾气急躁者不可教,优柔寡断者不可教, 浮滑卑琐者不可教,粗心大意者不可教。山伢子自己不争气。”

被阿爹这样一说,我暗地里较上了劲,背着爹打烂了好几顶旧帽子。几个月后,当我第一次将几只刚打到的山鸡抛在厨房的锅台边时,奶奶笑眯了

眼:

“要得,硬是比你爹强出一头。”

阿爹敲敲旱烟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好猎手可不是光打山鸡的。” 话虽这么说,阿爹却对我亲热起来,并私下许愿,暑假里要带我进山打

野猪。

提起打野猪,我心里又激动又发憷。山里的庄稼人对野猪可恨啦。大野猪能在一个晚上糟蹋亩把地的山芋或玉米;几头野猪一来回,山坞田里的水稻就甭想收获。大野猪的撩牙像弯刀一样锋利,发起狠来能撞断碗口粗的大树。它的嗅觉、听觉又特别灵敏,人还在百十丈外,它就闻风而逃了。山里的猎手们见它没有不头痛的。但阿爹打野猪从来都没落空过。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打到的。我想,我可能要成为第一个知道阿爹猎野猪秘密的人了。

暑假转眼就到。一天阿爹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进屋就说:“山伢子收拾东西,后山湾村又闹野猪了。”

打猛兽先要踩坝子,就是看地形寻兽踪。当然阿爹是不会放过这个考我的机会的。为这个,我从 5 岁到 13 岁学弓弩时,没少吃“栗凿”。这次总算过关,我们分析这群野猪有四五头,大的有二三百斤,小的百十斤不等。阿爹的目标自然是那头最大的。我呢——

“这是第一次,你把把风、见识见识算了。” “不,我要等坝头。”

等坝头就是伏击。麂走山梁猪走湾,虎宿茅草狼窜坟冈。野兽的行走起居都有一定的规律。猎人常在野兽必经之道上伏击,这也是独当一面的活。“这可不是打鸟,没有把握不要开枪。”

阿爹和我选了一个十分理想的坝头,就退到山坞准备。

吃了点干粮,阿爹亲自擦枪、装药、上弹,又把备用弹药包好。然后拿出干净衣服要我到小溪里去洗澡。

“洗澡?” “对,要把人味、火药味减到最低限度。”

今天是下弦月,我们泡在小溪里等月亮起山。月亮一露头,阿爹就催我: “出发。”

“你呢?”

“别问了,你在坝头上能看到我。”

我上了坝头,这是一个绝妙的伏击点。我隐蔽在两块大石头后的草丛里, 往下可以看见山下的稻田。

这时野猪没有出现,也不见阿爹的影子。四周一片寂静。大约是下半夜了,山间开始刮起一阵阵微风。咦!我突然发现随风起伏的稻浪中有黑乎乎的影子在钻动。野猪!我差点喊出声。不知什么时候野猪已经进田了。阿爹呢?我的心猛跳起来。渐渐地,野猪开始撒起欢来,还可以听见得意的哼哼声和吧嗒吧嗒嚼谷子的声音。

我正想从草丛中爬起,忽然见稻田中闪过一道红光。“轰隆”一声枪响, 几头野猪从稻丛中一蹦而起,窜进了山坡的柴草中。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阿爹打招呼了。

我赶紧装上底火。这时坝头不远的柴草中就传来野猪“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抬起枪口,只见一头野猪窜过来,长嘴两侧的獠牙闪着青光。我食指压上了扳机。野猪越来越近,到离坝头一丈多远的地方,我立即瞄准,扣

动扳机——“砰”的一声巨响,我眼前撒下了一片金星。 “咕隆咕隆!”什么东西滚下了山坡。我突然清醒过来,一跃而起:“打

中了!打中了!爹——” “装枪!”我听见山下阿爹在喊。

开枪以后立即要装弹,这是单响土铳最大的缺点,也是必须牢记的诀窍。要不,遇上意外情况就糟了。我装好弹药,迫不及待地摸下山。

“别过来。”还没走近,阿爹就喊。“野猪没死?” “死了一大一小,有你的!” “那我来看看。”

“不行。等我先过去,快把头转过去。听到没有?!”

我转过头,阿爹一阵风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悄悄别过头偷眼一看,呀! 这⋯⋯这是怎么回事哟?阿爹赤身露体,浑身上下糊着厚厚的烂泥巴。

阿爹跑到小溪边“扑通”跳了下去。

直到阿爹仔仔细细洗好身子,穿上衣服,又美滋滋地抽上黄烟时,我还没回过神来。

“山伢子,”阿爹说,“穿着衣服不但有气味,走路也会发出声音,而且有时会被柴草挂住。”

我大梦初醒:“怪不得你跟着野猪进了田,我都没发现⋯⋯” “嘘——瞎嚷嚷什么,当心被人听见!我可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