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

纳伊的市内小火车已经穿过马约门,正向塞纳河开去。小火车后面还拉着一节车厢,不断地鸣着汽笛驱开前方的车辆行人。它冒着黑烟,像一个人在那里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从它的活塞里发出来的有节奏的声音,犹如火车的铁腿在跑动。夏天的傍晚,闷热烦燥笼罩着大道,看上去,像似没有什么风,道路上还是扬起了细细的白色粉尘,浓厚、呛人而且热烘烘的,人的皮肤上,衣服上,都成了尘土的影子,人的眼晴也难以睁开,甚至钻进人的五脏六腑。

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有居民出来透透气的。

车上的玻璃窗也都敞开着,车速很快,窗帘在疾风中不停摇摆。车厢里的乘客不是太多,因为天气闷热,大多数乘客都爱待在顶层和车厢外的平台上。一部分乘客是打扮得俗里俗气的胖太太,属于郊区的小市民,就靠装腔作势来体现自身所缺乏的高雅气质。另一部分乘客是厌倦了办公室工作的公务员,由于长期伏案工作,脸色蜡黄,腰弯背驼,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看他们的面容愁苦憔悴的样子,这说明他们的家庭不是很富裕,上有老下有小,负担沉重,经济拮据;也表明他们早年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如今加入了衣衫褴褛的穷人行列。他们在巴黎边缘的垃圾场安家,住在刷了白灰的破房子里,门口摆上几盆花,就算是自家的花园了,日子嘛,当然是节省的,过得紧巴巴的。

紧靠着车门,坐着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他脸颊臃肿,大腹便便,直垂到双腿的叉开之处。他身着黑色服装,佩戴着勋章绶带,正在同一个身材瘦小的人谈着什么。此人不修边幅,穿一套脏乎乎的白色斜纹布服装,戴一顶破烂不堪的巴拿马草帽。那矮胖子说话慢吞吞的,有时真像个结巴,他是海军部主任科员卡拉望先生。那瘦高个子从前在葡船上当卫生员,后来在古尔博瓦圆形广场附近定居,利用他漂泊了一生之后仅余的那点浅薄的医学知识,给当地穷老百姓治病糊口。他姓舍奈,要人家称呼他“大夫”。关于他的为人品行,当地颇有不少流言蜚语。

卡拉望先生一直过着公务员循规蹈矩的生活。三十年来,他天天早晨去办公室上班,走的是同一条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遇上同一批上班族,傍晚下班,还是走同一条路,遇上同一批眼见着日渐衰老的面孔。

每天早晨,他在圣奥诺雷区的大街口,花一个苏买一份报纸,再买两个小面包,然后走进部里大楼,那神态就像一个投案自首的罪犯。他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心里惶惶不安,总是担心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疏忽而会受到斥责。他这种单调的生活规律,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因为除了办公室里的事务,除了升级与奖金,他什么都不关心。从前,他就不在乎嫁妆,娶了一位同事的女儿。

长期以来,他不论是在部里还是在家里,都只谈论公务。他那点脑子,早已在办公室枯燥的日常事务中萎缩了,如今除了与部里有关的事情之外,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计划、希望与梦想了。

不过,虽然他对自己的公务员生涯知足常乐,但总掺杂着一种扫兴的苦涩感,那是因为一些海军军需官,军装上有几杠白条纹,被人称为“白铁匠”,光凭这一点,一调进部里就当上副科长或科长,对此,他与妻子都愤愤不平。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大发议论,列出种种理由,证明将巴黎的官职如此轻易地给了那些本应航行在海上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极不公平的。

时光易逝,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老了。早年,自打出了校门,就直接进了衙门,他在学校里见了就发抖的学监,后来换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他只要一到那些办公室暴君的门口,就浑身直打哆嗦。由于长期处于这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他也就形成了猥琐可笑的举止习惯,见了人就局促不安、低声下气,说起话来则神经质地直结巴,他对巴黎的了解少得可怜,不比那个每天由狗领到同一个门檐上乞讨的瞎子知道得更多。

他从一个苏一张的小报上,也读到一些社会消息与桃色新闻,但认为纯系杜撰编造,是专供小职员消遣解闷的。他一贯奉公守法,是一个没有鲜明观点的保守派,但对“新事物”还是有强烈憎恨的。凡是报上的政治新闻,他一概跳过不看。不过,话得说回来,那份小报在这方面作报道时,总要为了某一方收买者的需要而歪曲事实。

每天傍晚,他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步行回家,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川流不息的车马,那神情就像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异乡旅客。

这一年,卡拉望先生按规定服务三十年的期限满了。一月一日那天,他因此而得了一枚荣誉团勋章。须知,在这种军事化的机关里,那些被缚在绿皮卷宗上的公文奴隶,经过长期悲惨的苦役,也就是“竭诚效力”之后,就会获得此种奖赏,这一出乎他意料的荣誉,使他对自己的才干刮目相看,评价更高,同时也彻底改变了他的日常习惯。

从那以后,他不再穿杂色的裤子和不伦不类的上装,而换上黑色的礼服与裤子,这样才跟勋章宽宽的绶带般配协调,相得益彰。与此同时,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脸,仔仔细细地修指甲,隔一天就换一件衬衫。

总之,眨眼之间,卡拉望就像换了一个人,衣着整洁,神气十足但又平易谦和,而所有这一切,他都是出于对国家“勋位团”的尊重,出于一种合情合理的团体精神,要知道,他本人就是这团体中的一员呀!

他在家里,总喜欢把“我的勋章”挂在嘴边。他这种自豪感极度膨胀,甚至不能容忍别人在扣眼上挂任何别的勋章,见了外国勋章更是火冒三丈,他认为:“根本就不应该允许他们在法国佩戴出来。”他特别反感每天傍晚在小火车上遇见的舍奈“大夫”,此人居然也总挂着一种勋章绶带,白不白蓝不蓝、黄不黄绿不绿的,说不上是个什么玩意儿。

从凯旋门到纳伊这一段路,他们两人交谈的话题大同小异。这一天与往常一样,先是谈论本地区的种种弊端,对所有这些,他俩都甚为憎恶,但区长却熟视无睹,不闻不问。接着,卡拉望把话题转到疾病方面来。

与医生结伴同行,这是自然而然的,他指望在闲聊中能免费拾些牙慧,得些指点,只要不着痕迹,问得巧妙,说不定等于能得到一次诊断。何况,他近来很替他母亲的健康状况担心。她时常昏厥过去,隔许久才苏醒过来。她年已九旬,偏又不肯求医就诊。

母亲垂垂老矣,卡拉望一说起就要大动感情,他一再对舍奈“大夫”说:“您能经常见到这么高寿的人吗?”说着,就喜滋滋地搓搓双手,这倒不见得是他希望老母亲永远活在世上,而是因为他母亲的长寿,也是他本人将长寿的预兆。他接着说:“哈哈,我们家的人都长寿,因此,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活得很老。”

老卫生员向身边的这位伙伴投去怜悯的一瞥,再打量打量对方红光满面的脸,肥嘟嘟的脖子,垂在两条肉乎乎大腿上的大肚子,还有那容易中风的圆滚滚的体型,然后掀了掀扣在头上的那顶灰不溜秋的巴拿马草帽,嘿嘿地一笑,回答说:“老兄,不见得吧,令堂身体干瘦干瘦,而您却胖得像个皮球。”卡拉望窘得发慌,便一声不吭了。这时,小火车到站了。两个同伴下了车。舍奈先生提议到对面他俩常去的那家环球咖啡馆去,请卡拉望喝一杯苦艾酒。老板跟他们挺熟,隔着柜台上的酒瓶伸出两根手指,他们握了握,然后走过去,瞧瞧从中午起就一直在那里玩多米诺骨牌的三个牌友。大家彼此热烈地互致问候,又少不了打听打听“有何新闻”。然后,牌迷们继续玩牌。待这两位告辞时,他们头也不抬,只把手伸过来,他俩握了手,就各自回家吃晚饭了。

卡拉望住在古尔博瓦广场附近的一所三层小楼里,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他的住宅里有两间卧房、一间饭厅和一个厨房,几把修理过的椅子要按需要在几个房间里搬来搬去。卡拉望太太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打扫房间上了。十二岁的女儿玛丽·路易丝与九岁的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则整天在街边的泥坑里,跟本街区的顽童嬉闹玩耍。

卡拉望的母亲被安置在楼上。她在附近这一带以小气而出名,而她本人又精瘦精瘦的,所以有人说,上帝把他老人家自己精打细算的原则全都用在她身上了。她脾气很坏,没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大发雷霆的。她从窗里大骂站在自家门前的邻居,大骂蔬菜贩子、清道夫与孩子。

那些受到卡拉望母亲臭骂的孩子们,为了报复心中的不平,就在她出门的时候,远远跟随其后,高声叫喊:“老——妖——精,老——妖——精!”

家里雇了一个女佣,专干家务活。她是个矮小的诺曼底人,粗心大意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睡在三楼,就在老太太的旁边,以防老人有三长两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时,他那有洁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块法兰绒擦拭那几把散放在空荡荡的几间屋里的红木椅子。

她总是戴着线手套,头上扣着一顶便帽,缀在帽子上的五颜六色的缎带,时时滑落到一侧耳朵上,她老是打蜡呀、擦拭呀、洗呀、刷呀,每逢被人撞见时,就总是这么说:“我不是有钱人,我家里的陈设很简单,我的奢华就是洁净,这可不亚于其他种类的奢华。”她生来就讲求个实在,而且固执己见,在大大的事情上,都是她向丈夫发号施令。

每天晚上,先是在饭桌上,而后又在床上,两夫妻都要喋喋不休地议论办公室的事。虽然丈夫比妻子大二十岁,但是如同向神父作忏悔一样,什么事都告诉她,并且还得遵照她的意见去行事处世。

卡拉望太太从来就没有漂亮过,她原本又矮小又干瘦,现在更称得上是丑陋了。这也怪她不会打扮,如果穿戴得体,她那点很有限的女性特征,也可以巧妙地有所凸显,然而现在却被她自己的不当弄得不见踪影。她的裙子总是穿歪了,扭向一边。她还爱在身上东抓抓西挠挠,不管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场合,这种习惯已经成为了一种怪癖。

在家里,她通常戴着一顶软帽,帽上缀着一大簇丝绸彩带,她觉得这是唯一适合她的打扮,自认为这样很美。

一瞧见丈夫回来,她立刻站起来,亲了亲他的颊髯,说:“亲爱的,你还想去波坦百货店吗?”他原本答应过妻子到那店里为她办一件事,这是第四次忘得一干二净了。妻子一问,他简直就吓坏了,一下子就倒在椅子上。他说:“太糟了,这件事我惦记了一整天,可是没有用,一到后半晌还是忘掉了。”看他的确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妻子就安慰道:“你明天别忘记就是了。怎么,部里没有什么新闻吗?”

“怎么会没有呢?又有一个白铁匠被任命为副科长了。”他妻子的神情猛然一下肃穆起来:

“是哪一科?”“国外采购科。”妻子立即就火了:“这么说,是接替拉蒙的职位啰?这正是我想要你得到的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吗?”

卡拉望讷讷地答道:“他退了。”妻子火冒三丈,头上的软帽滑到了肩头上,她泄愤着说:“完了,瞧吧,这个鬼地方,现在一点指望也没有了。你说的那个军需官姓什么?”“博纳索。”

她把存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拿过来一查,念道:“博纳索。——上校。一八五一年生。一八七一年任见习军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军需官。”“他出过海吗?”卡拉望听此一问,愤愤的情绪消释了,笑意骤然而生,直乐到心坎里去了。他答道:“同巴兰一样,同他的上司巴兰完全一样。”

接着,放声笑了起来,讲起他那个部的人都觉得妙不可言的笑话:“派他们俩去视察黎明军港,千万别走水路,他们即使乘小火轮,也会晕船的。”

但妻子仍然板着脸,对这个笑话似乎充耳不闻。过了片刻,她慢吞吞地搔着下巴,喃喃道:“要是认识一个议员就好了,一旦议会了解部里发生的这一切,部长非下台不可……”

从楼梯口传来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她的话。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浦·奥古斯特从街上的泥坑里回来了。姐弟俩每上一级,都要你打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母亲大为恼火,冲了过去,抓住两人的胳膊,使劲摇晃,一把将他们推进屋里。

两个孩子一见父亲,立即就扑了上去。父亲慈爱地搂着他们亲了亲,然后,让他们坐在他膝上,跟他们谈心。

菲力浦·奥古斯特是个丑孩子,头发蓬松,像堆乱草,从头到脚都脏乎乎的,而且一脸傻相。玛丽·路易丝长得像母亲,说话也像母亲,爱重复她的话,甚至还模仿她的手势。

小姑娘也这么发问:“部里有什么新闻吗?”而做父亲的,则快快活活地答道:“有啊,你的朋友拉蒙,也就是每月都来吃饭的那位先生,很快就要离开咱们了,有位新任副科长要接替他的职位。”小女孩抬眼看了看父亲,以早熟孩子那种同情的口吻说:“这么说,又有一个人踩着你的后背爬上去了。”父亲收起笑容,未作回答,接着就岔开话题,问正在擦玻璃窗的妻子:

“妈在楼上好吗?”

卡拉望太太停下来,转过身去,把滑到背上的软帽扶正,嘴唇颤动着说:“哼!好吧,咱们来谈谈你妈吧,她可真给了我个好瞧的!你想想看,理发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楼来找我借一包淀粉,正巧那时我出去了,你妈就骂人家是‘要饭的’,把人家撵走了。我回来就把老太婆狠狠说了一顿。她跟往常一样,别人一说到她的不是,就装聋作哑,其实,她不见得比我耳背,是不是?她那是在装蒜。我这么讲是有根据的。她当时什么话都不说,立刻就赌气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卡拉望甚为尴尬,沉默不语。这时,女仆跑来通知饭已准备好了。于是,卡拉望拿起藏在墙角的一根扫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老母下楼就餐。然后,大家来到餐室里,卡拉望太太把汤分好,等老太太下来。可是,等得汤都凉了,还不见下来,他们就只好先慢慢吃了起来。每人的汤喝完了,他们又等。

卡拉望太太一不耐烦,就真的火了,便拿丈夫撒气:“你瞧瞧,她是在成心闹别扭,可你老是偏袒她。”卡拉望左右为难,没有办法,于是打发玛丽·路易丝去请奶奶,自己则垂着目光,坐在那里没有动。他的妻子则气鼓鼓地用餐刀的尖端,不断敲打着酒杯的杯脚。

门突然打开,只有小女孩一个人跑回来,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说:“奶奶倒在地上啦!”

卡拉望一下蹦了起来,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跑了出去,楼梯上响起了他嗵嗵嗵的脚步声。他太太认定婆婆是在玩花招,轻蔑地耸耸肩,慢吞吞地跟着上楼。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房间中央。儿子将她的身子翻过来,只见她那张面孔毫无知觉,没有表情,皮肤发黄,遍布皱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动也不动,那干瘦的躯体已经僵硬了。

卡拉望跪在她身边,呜咽着:“我可怜的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但是,他的妻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蛮有把握地说:“得啦,没有什么事,又是昏过去了。不用说,就是不想让我们吃晚饭!”

夫妇二人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脱掉衣服,再加上女佣人,一齐给她按摩,费了半天的劲,仍不见她苏醒过来。于是,他们便打发女佣人罗萨莉去请舍奈“大夫”。他住在河边,靠近苏雷恩,路很远,等了好久,他才赶到。他检查了一番,号了号脉,拍了拍老太太,大声宣称:“人不行了!”

卡拉望扑到母亲身上,号啕大哭,哭得全身直发抖。他拼命吻母亲僵硬的脸,大颗大颗的眼泪,像下雨一样纷纷落在死者的脸上。卡拉望太太的悲痛发作得适度而又得体,她站立在丈夫的身后,轻声地哭泣,用手揉着眼睛。

卡拉望的脸肿胀得更大了,稀疏的头发也全乱了,悲痛欲绝使得他的面相显得十分丑陋。他猛然站起来,说:“真的……大夫,您有把握……您绝对有把握吗?”

卫生员连忙走过去,以行家里手的熟练动作摆弄着尸体,就像商贩夸耀自家的货物一样,说道:“喏,老兄,你瞧瞧这眼珠嘛。”他翻开老太婆的眼皮,手指下露出的那颗眼珠,看上去并无变化,只不过瞳好像大了一点儿。

卡拉望心如刀割,吓得浑身发软。舍奈“大夫”先抓起老太婆那肌肉已经缩拢的胳膊,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就像面对一个抬杠者那样气冲冲地对卡拉望说:“您自己瞧瞧这只手嘛,尽管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卡拉望又扑到床上打滚,哭得像牛在哀号。这当儿,他妻子一边装作仍在啜泣,一边料理她该做的事。她将床头柜挪过来,铺上一块台布,放上四根蜡烛,点着以后,又从壁炉台上取下吊在镜子后面的一根黄杨树枝,搁在四根蜡烛之间的一个盘子里。没有圣水怎么办,盛满在盘子的清水就算是吧。不过,她略微考虑了一下之后,又捏了一小撮盐放进清水里。毫无疑问,她以为如此这般,就算是完成了临终法事。

她布置了灵堂之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卫生员帮她摆这摆那安排停当后,低声提醒她说:“应当把卡拉望先生拉开。”她点头同意,走到一直跪在那里痛哭的丈夫身边,同舍奈先生一人架一只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两人先扶他坐在椅子上。妻子吻了吻他的额头,便开导起他来。卫生员也在旁边帮腔。他们劝他要认从天命,要节哀自持,要坚强振作,殊不知他们开出的这几味药,正是大悲大痛的人难以消化的。于是,这两人又重新搀起他,把他领出去。

他像一个胖孩子一样,抽抽噎噎,浑身绵软,双臂耷拉着,两腿无力。他跟着他们走下楼,却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机械地迈着脚步。

他们扶他坐在他平日吃饭坐的那把椅子上,餐桌上还放着几乎空了的汤盆,汤匙仍浸在汤脚里。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杯,脑子里一片空白。

卡拉望太太在角落里跟舍奈先生谈话,打听该办哪些手续,了解办丧事方方面面的事情。舍奈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最后他抓起帽子,说他还没有吃晚饭,行了个礼表示要走,卡拉望太太高声地表示意外:“怎么,您还没有吃晚饭吗?那就留下来,留在这里吃吧!有什么吃什么,不必客气,您知道,我们家从来都吃得很简单。”

“大夫”婉言推辞,卡拉望太太执意留客:“您这是为什么呢?请您还是留下来吧。在这种时刻,有朋友在身边,真是万幸;再说,您劝劝我丈夫,他也许会吃点东西,他真需要补充补充,恢复点气力才行呀。”

“大夫”躬身从命,把帽子放回家具上,答道:“既然如此,太太,我就只好领情啦。”

卡拉望太太向吓昏了头的罗萨莉吩咐了一番,自己也坐到餐桌前,说是要“陪陪大夫”,自己“装装样子,也得吃点东西”。“大夫”已经凉了的剩汤都喝掉了。舍奈先生还添了一次。接着,端上来一盘里昂风味的牛肚,散发着一股洋葱的香味,卡拉望太太也决定尝一尝。

舍奈大夫赞道:“好吃极了。”主妇笑了笑说:“是不错吧?”然后扭头对丈夫说:“你也吃点吧,我可怜的阿弗雷特,哪怕只是垫垫肚子也得吃点呀,想想吧,你还得熬夜呢!”

卡拉望驯服地把餐盘拿过来,开始吃了,现在,他凡事顺从,既不抵制也不思考,即使是让他上床去睡,他也会听命照办的。

舍奈“大夫”自己动手,往自己盘子里添了三次;卡拉望太太也不时用叉子叉一块牛肚,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吃下去。接着又上了满满一盆通心粉,“大夫”再次喃喃赞道:“哟,这真是好东西!”这回,卡拉望太太给每人都足足分了一份,连小孩的盘子里也都盛满了。两个孩子就搅和着往嘴里塞,有时趁人不注意,还偷喝原汁葡萄酒,并且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

舍奈先生突然想起罗西尼喜爱意大利通心粉,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嗬,还挺押韵的呢,可以写一首诗嘛,就这么开头好了:罗西尼这音乐家爱吃通心面粉条……”谁也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卡拉望太太忽然间心事重重,她在考虑这次突发事故会引起哪些后果。她丈夫则把面包一块块揪下来,搓成一个个小面团,摆在餐桌上,然后两眼死死地盯着,全然一副白痴的神情。他觉得嗓子眼里干得火辣辣的,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斟得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光。他的脑子经受了这场打击与悲痛,本来就已经是乱糟糟的,现在更是晃晃悠悠,就像暴饮暴食后肠胃壅塞、昏昏欲睡之时飘飘然的那种感觉。

舍奈“大夫”不再客气了,喝起酒来像个无底洞,他显然已经醉了。卡拉望太太经过这一阵子神经紧张之后,不免焦躁不安、心烦意乱,虽然只喝了些清水,却也感到脑袋晕晕乎乎了。

舍奈先生闲聊起几户人家死了人的情况,在他看来,那都很不近人情的。因为在巴黎郊区,住的全是外省人,他们还保留了乡下人对死者的那种冷漠的态度,即使死的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固然,在乡下人中,这种对死者的不敬、这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冷酷无情,是极为常见、不足为奇的,但在巴黎就十分罕见了。他说道:“喏,我就碰上了,上周,普托街有户人家来请我,我连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咽气了。可是,家属们却在床榻旁边喝茴香酒,那是头天晚上专为临终病人买来给他过瘾的,这一家子人还非得从从容容喝光这一瓶才肯罢休。”

然而,卡拉望太太根本没有在听,她心里正在想着遗产这桩大事。卡拉望脑子里则一片空白,舍奈先生所讲的,他什么也没听懂。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个杯子里还兑了白兰地,一旦下肚,人人的面颊上就泛起了一层红晕,脑子里仅存的那点模糊意识,也都被搅乱了。最后,“大夫”又猛然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和成的淡黄色甜浆,一个个沉湎在消化美食时的甜蜜温馨之中,而美酒则更使他们像动物一样,在酒足饭饱的舒适感里沉沦若失。

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罗萨莉把他们送上了床。

卡拉望像所有遭遇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一种要使自己变得麻木的下意识,又接连几次喝了白兰地,他那呆滞迟钝的眼光居然炯炯有神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建议道:“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你会有好处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闷在家里不动。”

卡拉望听从了这个建议,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随“大夫”出去了。两个朋友挽着胳膊,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朝塞纳河走去。

温熏的晚风徐徐吹送着阵阵花香。在这个季节里,附近一带的花园苗圃都开满了鲜花。百花的芬芳白天里似乎都在沉睡,到了黄昏才渐渐苏醒,由丝丝微风散发在幽暗之中。宽阔的大街上静寂无声,不见人迹,只有两行煤气街灯,一直延伸到凯旋门。巴黎市区那边,红尘笼罩,传来一片喧闹的市声,有如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而在远处,时而又有火车的鸣笛遥相呼应,那是一列开足了马力的火车,在原野上狂奔疾驶,也许要穿过外省朝大西洋海岸驶去。

户外的空气扑到脸上,使他们有种异样的感觉,“大夫”几乎失去了平衡,而卡拉望从吃晚饭时就已经晕晕乎乎,这时就晕得更厉害了,恍若在梦中行走,脑子昏昏沉沉,浑身发软乏力。

这时,揪心的哀伤似乎已经过去,他在精神上正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也就不再有痛苦之感了,再加上夜色中弥漫着温煦的花香,更使他感到如释重负,得到了解脱。

两人走到桥头,便朝右拐,清风从河面上扑面而来。岸边高耸着一排白杨树,河水静静而忧郁地流淌着,星星随流水而荡漾,似乎在水里游泳。对岸的河堤上飘荡着轻淡的白色雾霭,人呼吸到一股潮润的气息。卡拉望骤然停步,河岸的氛围强烈地触动了他,唤醒了在他心中沉睡了多年的记忆。他蓦地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如他童年时所常见的音容那样:在遥远的故乡庇卡底的家门口,她弯着腰,跪在流经园子的小溪边上,正在洗身边的一大堆衣服。他恍惚听见寂静的田野上,响起母亲的棒槌声与呼喊声:“阿弗雷特,快给我拿块肥皂来。”

此时此刻,在巴黎的河岸上,他又闻到了同样的流水气息,又看到了同样笼罩着潮湿地带的轻雾。本来,故乡沼泽地上的水霭蒸汽就一直存留在他内心深处,永远难忘,而现在,恰巧在母亲去世的这个晚上,他又如身临其境,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他伫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然袭上心头,好似一道闪光突然照亮了他整个的不幸,一股飘忽不定的气流将他投进了无可缓解的大悲大痛的深渊。他感到自己的心被这次永远的离别撕得粉碎,他的一生从此也就被拦腰切成了两截;他的整个青年时期,由于母亲的亡故而永远消失了。

“以往”这个概念再也没有了。年少时光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人能同他回顾往事,谈谈他从前认识的人,谈谈他的故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中的琐事。他的一部分存在已经终结,现在轮到他另一部分存在走向死亡了。一件件往事浮现在他眼前,纷至沓来。

他又看见年轻时的“妈妈”,穿着旧衣服,长年累月没得更换,仿佛已同她本人合二为一,分割不开了。他接着又连连在早已遗忘的一些情景中看见了“妈妈”,重温了她那些已经模模糊糊的形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癖好、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指头的动作以及今后再也不会有的那些惯常的姿态。于是,他伏在“大夫”身上痛哭起来。他那绵软乏力的双腿在发抖,整个身子随着哭泣而颤动,泣不成声地喊着:“妈,我可怜的妈呀!我可怜的妈呀!”

月亮升起来了,以它温柔的幽光沐浴着大地。高挺的白杨树银光闪闪,平原上的雾气像浮动着的白云。河水里不再有星星游泳了,但似乎铺盖着一层珍珠,仍流淌不息,泛起了闪闪发亮的涟漪。空气温和,微风送来阵阵芬芳,大地进入了温馨的梦乡。

卡拉望尽情品尝着夜色的柔美,他畅怀地呼吸着,觉得随着清新的空气,宁静与无上的欣慰也被吸进他的体内,直达五脏六腑、神经末梢。

不过,他仍不断地抵制这种油然而生的舒适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用忠厚老实人的良心来激励自己再哭下去,但他再也哭不出来了,甚至不再有任何悲痛触他动情、使他像刚才那样嚎啕大哭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回走,沉浸在大自然对人间万事皆无动于衷的那种超脱宁静里,他的心境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平复下来了。

走到桥头,他望着即将出发的末班小火车的灯光,望见环球咖啡馆背面一排灯火明亮的窗户。

他忽然觉得需要找个人诉说诉说自己的不幸,以得到别人的同情与关心。于是,他哭丧着脸,推开咖啡馆的门,见老板正站在柜台前。他便走了过去,原以为大家见他这副样子,都会站起来,迎着他来跟他握手,并且问道:“咦,您是怎么啦?”不料,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悲痛的表情,他就趴在柜台上,双手抱着脑袋,喃喃自语地说:“唉呀,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您生病啦,卡拉望先生?”他答道:“我没生病,是我母亲刚刚去世。”

对方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这时,店堂里端有顾客在叫:“来杯啤酒!”老板立即大声应道:“噢,来啦!……马上就来啦!”便急忙奔过去倒酒,抛下了目瞪口呆的卡拉望。

三个牌迷仍坐在晚饭前的那张桌子周围,一动也不动,正在聚精会神地玩多米诺骨牌。卡拉望凑上去,想引起他们的同情,但他们似乎都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干脆自己先开口,对他们说:“刚才那一会儿,我遭了一场大祸。”

三个牌友同时都把头略微抬起,不过眼睛仍然盯着各自手里的牌。

“怎么啦,什么大难?”“我母亲去世了。”“嗯,真糟糕。”其中一个咕哝了一声,他一副假伤悲的表情,实际上是漠不关心。

第二个牌迷找不出什么话好说,便摇了摇头,嘘了一声,表示伤感。

第三个的注意力又回到牌上去了,那样子分明是在说:“不就这么回事吗。”

卡拉望本期待着听到一两句体己的话,见他们如此这般,便愤然走开,他恨他们对朋友的痛苦竟然无动于衷,尽管他这份痛苦此时已经消释,甚至他自己也感觉不到了。

他走出了店门。

他妻子正在家里等他,穿着睡衣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的一把矮椅上,心里盘算着遗产的事。

“快脱衣裳吧,”她说,“咱们到床上再谈。”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花板,说:“可是,楼上……什么人也没有呀。”

“怎么没有人呢,罗萨莉不就守在妈身边吗,你先睡一小觉,凌晨三点再去替换她。”不过,他怕万一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没有脱下衬裤,头上还扎了一条围巾,然后才跟着太太钻进被窝。

夫妇二人并排坐了一会儿。太太在想着心事。即使是在就寝时刻,她的睡帽上还缀有粉红色的蝴蝶结,且戴得稍稍歪向一侧耳朵,就像她戴便帽那样,这似乎是她戴任何帽子时难以改变的习惯。

她突然转过头来问丈夫:“你知道你妈立过遗嘱没有?”

卡拉望迟迟疑疑地答道:“我……我……我想没有……她一定没有立过。”

卡拉望太太盯着丈夫的脸,低声却恼火地说:“喏,你瞧,这也太不通情理了,我们千辛万苦侍候她,供她住,供她吃,算起来已有十年!你妹妹就不肯这么干,我要是早知道会得到这种报答,我也绝不肯干!真的,她如此薄情寡义,是她生前的不光彩!你也许会对我说,她付了食宿费,这不假,但晚辈对老人的侍候,那是用钱付不清的,应当在死后用遗嘱来回报,凡是体面的人都这么办。而我呢,我算是白忙乎、白辛苦了一场!哼!真是妙啊!真是妙不可言!”

卡拉望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连连说道:“亲爱的,亲爱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发泄了一顿之后,太太也平静下来了,她用往常每天那种语调发号施令:“明天一早,你去通知你妹妹。”卡拉望一下跳了起来:“真的,这事我怎么没有想到!天一亮,我就去打电报。”

他妻子凡事都想得周到,马上拦住他:“不用那么早,等到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再打电报不晚,这样,在她来到之前,咱们有时间作好安排。从夏朗东赶到这里,最多两个钟头就够了。我们可以解释说,你吓昏了头。反正上午发出通知,就绝不至于落个埋怨!”然而,卡拉望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怯声怯气地说:“还应当向部里说一声呀。”部里那位上司,他总是一想起就全身发抖,一说起声音就变了。

他妻子反驳道:“凭什么要跟部里说?遇上这种事,即使忘了报告,也是情有可原的。听我的,甭理他,你那位上司没法说什么,这回你正可以晾晾他。”

“好的,就这么办,”卡拉望说,“他见我没去上班,一定会大发雷霆。是的,你说得对,这主意真妙,等我一向他宣布我母亲去世,他就不得不把自己的嘴巴闭上。”预想能这么取笑上司一次,卡拉望科员乐不可支,他一边搓手,一边想象科长那副嘴脸。这当儿,在楼上,女佣人正躺在老太太的遗体旁边呼呼大睡。

卡拉望太太忽然又心事重重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情缠绕心头,不吐不快,却又难以启齿。最后,她终于下决心开口:“那架少女玩球的座钟,你妈早就说过是给你的,对不对?”

卡拉望回想了一会儿,说:“对,对,她是跟我说过,那可是很早的事了,还是她刚住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当时,她这么说:‘只要你好生照顾我,这座钟将来就归你。’”

卡拉望太太放下心来,脸色也就放晴了:“既然这么说过,喏,咱们就该把座钟从楼上搬下来,要知道,你妹妹一来,就不会让咱们搬了。”

卡拉望犹疑不决地说:“你要这么办?”太太恼火了:“我当然要这么办,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搬了,那就归咱们所有了。她房间的那个五屉柜也是一样,就是有大理石面的那个,从前有一天,她碰上高兴,就答应过给我。咱们就一起搬下来得啦。”

卡拉望好像不大相信,说:“不过,亲爱的,这事关系重大呀!”太太转过身来,气冲冲地说:“哼!你这人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你就情愿让咱们的孩子饿死,也不愿干点实事?那个五屉柜,既然她已经给了我,那就属于咱们,对不对呀?如果你妹妹不乐意,那就让她冲我来吧,我才不在乎你妹妹哩。好啦,起来吧,就去把你妈给咱们的东西搬下来。”

卡拉望无以应对,只好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刚要穿裤子,就被太太阻止了:“不用穿了,走吧,穿衬裤就行了;喏,我不就这么去吗?”夫妇二人穿着内衣,悄悄登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走进屋里。但见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有浸着黄杨树枝的盘子旁那四根燃着的蜡烛在给她守灵,而罗萨莉早已睡着了,她躺在扶手椅上,伸着两腿,双手交叉在裙子上,脑袋朝一侧偏斜,身子一动也不动,张着嘴巴在轻轻打鼾。

卡拉望赶紧抱起座钟,它跟帝国时代很多艺术制品一样,颇有点怪里怪气。钟上有个镀金的少女铜像,头上装饰着各种花朵,手里执着一个接球玩具,而那个球就是钟摆。

“把座钟给我,你去搬柜子上的大理石面。”她太太吩咐道。

他照办不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喘着气,才把大理石柜面扛到肩上。两夫妇搬着东西往外走,出门时,卡拉望弓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下楼。他太太则倒退着走,一只手抱着座钟,一只手端着烛台给丈夫照路。回到自己的房间,卡拉望太太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说:“最难搬的已经搬好,咱们再把剩下的搬过来吧!”

但是,五屉柜里装满了老太太的衣物,得找一个地方收放这些东西才行。卡拉望太太立刻想出个好主意:“你快去把门厅里那只杉木板箱子搬来,它值不了四十个苏,把它放在这里正好。”木箱一搬来,他们就开始把柜里的东西往箱里倒腾。躺在他们身后的这老太太所有的破旧衣物,套袖啦,领巾啦,衬衣啦,便帽啦,等等,全都从五屉柜里掏出来了,然后,又一件件整整齐齐地放进木箱里,以便蒙骗次日将要来奔丧的另一个后人布罗太太,亦即卡拉望的妹子。

衣物清理完后,他们先把抽屉搬下去,然后又两人各抬一头,把柜子搬下去。夫妇俩琢磨了许久,不知安放在什么位置最为合适,最后才决定放进他们的卧室,摆在床对面的两扇窗子之间。五屉柜刚摆好,卡拉望太太就立刻把自己的日用衣物放进去。座钟则摆在餐室的壁炉上,两夫妇审视了一番,看看布置的效果如何,最后都十分满意。

太太说:“这样挺好!”丈夫应声附和:“是的,挺好的!”两人这才安心上床。太太吹灭了蜡烛。不久,这座小楼的两层房间里,人人都进入了梦乡。

卡拉望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大天亮了。刚刚醒过来时,他的脑子还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分钟才回忆起家里发生的大事,于是觉得胸口似乎又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跳下床来,心里一阵酸痛,几乎又要大哭一场了。

他急忙上楼去,进屋一看,罗萨莉仍在呼呼大睡,保持着昨晚的那个姿势,竟一觉睡到大天亮。他打发罗萨莉去干活,自己动手将燃尽了的蜡烛拔下来,再一次端详自己的老母,头脑里转悠着一些看上去似乎高深莫测的思想,那全是些宗教的、哲学的凡俗之见,智力平庸者一面对死者,总要受这类思想的困扰。这时,他听见太太在叫他,就立即下楼。卡拉望太太开了一个清单,把上午该办的事全部一一列出。卡拉望接过来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他逐条看下去:一、到区政府登记;二、请医生验尸;三、定做棺木;四、去教堂联系;五、去殡仪馆联系;六、去印刷所印讣告信;七、打电报通知亲属。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要办的琐事。于是,他戴上帽子,出门去了。消息早已传开,这时,邻居们纷纷登门,要看看死者的遗容。

在楼下的理发店里,正在给顾客刮脸的理发师,说起这家的丧事,还跟妻子拌了一场嘴。妻子一边织袜子,一边低声念叨:“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世上罕见的小气鬼。说老实话,我一直就不喜欢她,不过,还是应当去看看。”

丈夫一边在顾客的下颏抹肥皂,一边嘀咕道:“听听,全是些怪念头!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她们活着的时候烦你个没够,死后也不叫你安宁。”妻子听了,倒也并不动气,接着说:“我控制不住自己,非去看看不可。从一大清早,我就惦记着这件事,要是不去看看她,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了却这桩心事,等仔细看了,记住她的遗容之后,我就心安理得了。”

手里拿着剃刀的理发师耸了耸肩膀,低声对那位修脸的先生说:“我倒要请教您一下,这些该死的娘,怎么会有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而我,我可没有兴致去瞧一个死人!”

他妻子听了这一番抨击,一点也不恼火,只说:“我就是这样嘛,就是这样!”说着,把手里的活儿往柜台上一撂,就上楼去了。

有两位邻居太太已经先来了,主妇正在同她们谈论这次不幸的意外事故,她详细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她们都朝灵堂走去。四位太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挨个蘸了点盐水洒在被单上,又跪下来,一边画十字,一边咕噜咕噜地作祈祷,然后都站起来,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久久盯着遗体。这当儿,死者的儿媳妇一直用手巾捂着脸,装出伤心痛哭的样子。她正要转身出去的时候,忽瞧见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浦·奥古斯特两姐弟站在门口,都穿着衬衣,在好奇地观看。

于是,她就忘了假装出来的悲痛,扬起手扑了过去,气急败坏地嚷道:“淘气鬼,你们还不快滚!”

十分钟之后,卡拉望太太又陪同另一批女邻上楼来,她同样又在老太太身上挥洒黄杨树枝,又祈祷了一番,又哭泣一番,总之按原来的程序又尽完一遍孝道。这时,她又发现两个孩子仍跟在她身后,于是就狠狠掴了他们两巴掌。不过,到了第三次,她就懒得再管那两个小家伙了。

这样,每次有人来致哀,两个孩子总是跟在后面,同样也跪在一个角落里,惟妙惟肖地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一到中午,前来吊丧的好奇的妇女就大为减少,过了不久,再也无人上门了。卡拉望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急急忙忙为出殡做准备;让死去的老太太孤零零地躺在楼上。

那房间的窗子大敞着,阵阵热浪挟着团团尘土涌进来。四枝蜡烛的火苗,在灵床旁边跳跃,尸体平躺,纹丝未动。在老太太双目紧闭的脸上,在她伸出被床的两手上,有一些小苍蝇爬来爬去、飞来飞去,一次又一次来拜访这个死者,同时也在慢慢接近自己的死亡。这时,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浦·奥古斯特又跑到街上瞎玩去了。

他俩很快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其中的那些小姑娘特别精灵刁钻,很快就能嗅出生活中的种种隐秘。她们一本正经像成年人一样提问:“你祖母去世了吗?”“是的,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么样子?”玛丽·路易丝于是就进行解释,她讲到蜡烛、黄杨树枝、死人的面孔。

孩子们听了,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纷纷要求上楼去瞧一瞧。

玛丽·路易丝立即组织了第一批参观者,五个女孩和两个男孩,都是年龄最大的,也是胆子最壮的。组织者要求他们非脱掉鞋子不可,以免被人发觉。这个参观团溜进了小楼,敏捷地爬上楼梯,就像一支老鼠队伍。

一溜进房间,玛丽·路易丝就学她母亲那样,循规蹈矩地组织吊唁仪式。她严肃认真地领着小朋友们下跪,画十字,动动嘴唇,再站起来,往灵床上洒圣水。然后,参观团一行人挤成一团,走向灵床,怀着害怕、好奇而又兴奋的心情观看死者的脸和手。而这时,玛丽·路易丝则突然用小手绢捂住眼睛,也假装哭泣。但她一想起门外还有一些小朋友在等着参观,悲痛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赶紧连蹦带跑地送走这一批参观者,又把第二批带上来,接着又是第三批,一批一批,络绎不绝。这一带的顽童,甚至还有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都闻讯而至,都要尝尝这种新奇的乐趣。而玛丽·路易丝每次都把她母亲那一套仪式模仿一遍,模仿得很是到家。

时间一长,她就玩累了。孩子们也都散了,去玩别的游戏了。老太太又孤单单地被撇下,被人遗忘。

房间里阴影重重。随着蜡烛火苗的晃动,她那干枯而布满皱纹的脸,时明时暗。将近八点,卡拉望上楼来把窗户关好,换上蜡烛。这次进来,他心态平静,似乎那尸体停放在那里已有数月之久,他已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他还注意到尚无丝毫腐烂的迹象。上桌吃晚饭时,他便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告诉他太太。太太答道:“可不,她像根木头,也许可以保存一年。”

他们喝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两个孩子疯玩了一天没人管,都疲倦到了极点,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全家人都不出声。

突然,灯光暗了下来。卡拉望太太把灯芯往上拧了一拧,可是油灯发出一种燃油枯竭的声响,咝咝响了一会儿,随即就熄灭了。竟然忘了买灯油!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势必要耽误吃晚饭,还是去找几枝蜡烛来吧。但楼下已经没有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还有几枝。

卡拉望太太行事一贯果断,立即就打发玛丽·路易丝上楼去拿两枝下来。大家就在一片黑暗中等着。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接着,静寂了几秒钟,她急匆匆地跑下楼来,推开房门,惊慌失措,比前天晚上更为恐惧,上气不接下气,报告了一个灾难性的消息:“唉呀,爸爸,奶奶在穿衣服!”卡拉望霍地跳了起来,势头真猛,竟把椅子撞倒在墙边,他结结巴巴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但玛丽·路易丝紧张得语不成句,仍在重复:“奶……奶……奶奶在穿衣服……就要下楼啦。”

卡拉望发疯似的冲上楼梯,后面跟着惊呆了的太太。但是,一到三楼的房门口,他又站住了,胆战心惊,不敢进去。他会看见什么情景呢?太太比他胆大,扭动了门把手,便走了进去。房间似乎变得更暗了,中央有个又瘦又高的身影在晃动。

老太太已经站在地面上了。她一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在尚未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已经靠一只胳膊撑起躯体,赶忙转过身,把点在灵床旁边的蜡烛吹灭了三枝。而后,慢慢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自己的衣服,却发现五屉柜不见了,不免有些纳闷。

不过,她终归还是在木箱里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就不慌不忙地穿了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把黄杨树枝仍挂到镜后,又把椅子搬回原位,正要下楼的时候,她的儿子和儿媳进来了。

卡拉望冲过去,抓住母亲的双手,满含着眼泪亲她。他太太站在身后,虚情假意地连连说:“真是大喜事呀!啊!真是大喜事!”然而,老太太对此无动于衷,那神情像是没有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身子僵直,像块石雕,眼神冰冷,只问了一句:“晚饭快好了吗?”儿子还没有缓过神来,含含糊糊地答道:“好了,好了,妈妈,我们正等着你呢。”

接着,他一反常态,殷勤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他太太则端着蜡烛走在前面,倒退着一步一步下楼,好把路照亮,就像昨天半夜丈夫扛着大理石板时她所做的那样。

下到二楼,她差点撞着正要上楼的人。原来是住在夏朗东的一家亲戚赶来了,卡拉望的妹子布罗太太在前,她的丈夫紧跟其后。那女人又高又胖,挺着一个大肚子,像害了臌胀病,上身往后仰着。她吓得直瞪着眼睛,准备拔腿就逃。她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的鞋匠,个子矮小,满脸的胡须几乎淹没鼻子,看上去像只猴子。他却毫不惊慌,只喃喃自语:“嘿,怪啦,她怎么又活过来了?”

卡拉望太太一见是他们,沮丧地摆摆手示意,大声说道:“哎哟,怎么啦!你们来了,真没有想到!”

然而,布罗太太已吓昏了头,没有听懂这话的弦外之音,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叫我们来的,我们还以为人不行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把,叫她住口,接着,胡须里藏着一个奸笑,补了两句:“承蒙你们盛情邀请,我们急忙就赶来了。”此话影射了两家人长期以来的敌对情绪。

当老太太下到楼梯最后两级时,他便赶紧迎上去,用密布满脸的胡须在她脸上蹭了蹭,又对着她那不灵光的耳朵喊道:“这一向可好?母亲,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

布罗太太本是前来奔丧,不料看到人活得好好的,简直吓得发呆,甚至不敢去亲亲自己的母亲。她挺着大肚子,挡在楼梯口,使得别人也无法走动。

老太太惶惑不安,心里暗自生疑,但始终没有开口。她扫视周围这些人,那锐利而严峻的灰色小眼睛,时而盯着这个,时而又盯着那个,看得出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这颇使在场的人尴尬难堪。

卡拉望想解释一下,说道:“母亲确实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完全好了,对不对呀,妈?”

老太太继续往前走,并且以微弱的、像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回答说:“确实是晕过去了一阵子,但那段时间你们在做什么,我都听见了。”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冷场。大家走进餐室,坐下来吃饭。晚饭甚为简单,是临时张罗起来的。

在座的惟有布罗先生稳坐钓鱼台,轻松自如,他那张像猩猩一样凶恶的脸做出种种怪相,说起话来,话里有话,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偏偏门铃时不时就响起来,罗萨莉不知如何应付,总来找卡拉望。于是,他总要扔下餐巾跑出去。他妹夫甚至问他,这天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是,没有什么,是送定货来的。”

不久,又送来了一包东西,卡拉望冒冒失失地把它拆开了,原来是印着黑框的讣函,他满脸涨得通红,连忙重新包上,塞进自己的马甲里。

老太太没有看见这个插曲,她死死地盯着她那个座钟,它正摆在壁炉上,镀金的球棍还在不停地摆动着。在一片冷冰冰的沉默中,尴尬难堪的气氛愈来愈浓重了。

老太太把她那张像巫婆一样皱皱巴巴的脸,转向自己的女儿,对她说:“下星期一,把你的小丫头带来,我想见见她。”

布罗太太立即喜形于色,高高兴兴地应道:“好的,妈妈。”卡拉望太太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急得差一点晕过去。这时,两个男人渐渐聊起天来,但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竟然进行了一场政治论战。

布罗拥护多种革命学说与共产主义理论,他激昂慷慨,两眼在胡须密布的脸上炯炯发光。他高声嚷道:“说到财产,那是从劳动者身上榨取来的;——土地,是属于所有人的——继承遗产是卑鄙可耻的事!……”但说到这里,他猛地闭口,就像一个人说了蠢话似的,自己慌乱地想要改,随即,他用温和的口气改变腔调说:“当然,现在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房门打开了,舍奈“大夫”走了进来。一看屋里的情景,先是有点惊愕,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走到老太太面前,说道:“哈,哈,老大妈,今天还不错嘛,嗯!我早就料到会好的。就在刚才上楼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她老人家准又起来了,我敢打赌!”他轻轻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接着说:“这身子骨,就跟巴黎的新桥一样结实;大家等着瞧吧,她会参加我们这些人的葬礼。”他坐下来,接过递给他的咖啡,很快就参加了那两个男人的争论。他赞同布罗的观点,因为他本人就曾牵连在巴黎公社的案件里。

这时,老太太感到疲乏了,想回房休息。卡拉望赶紧前去搀扶,但老太太两眼死死地盯着他说:“你呀,你马上给我把五屉柜和座钟搬上去!”

儿子结结巴巴应道:“好吧,妈妈……”老太太却不等他说完,就挎着女儿的胳膊上楼去了。

这一来,卡拉望夫妇就一败涂地,全局崩溃了,他们惊慌失措,张口结舌,木然呆立在那里,而布罗则慢慢呷着咖啡,还得意扬扬地搓着双手。

突然,卡拉望太太怒上心头,疯狂发作,她扑向布罗,冲着他尖声大嚷:“你这个贼,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流氓……我要吐你一脸唾沫……我要吐你……吐你……”她气得喘不过气来,想大骂却又找不到词儿。可是,布罗却笑眯眯的,仍在喝他的咖啡。

这个时候,恰巧布罗太太回来了,于是卡拉望太太又冲着小姑子去了。这一对姑嫂,一个人高马大,肥胖的肚子咄咄逼人;一个瘦小干枯,气势汹汹歇斯底里,两人都气得全身发抖,声音变调,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大骂。舍奈与布罗上来劝解。布罗推着他老婆的肩膀,把她推出房门,朝她大声嚷道:“快滚,你这头蠢猪,你叫得太响了!太过分了!”

可以听见,在大街上,这两口子还在不停争吵,声音慢慢变小,两口子也渐渐远去。舍奈“大夫”也离开了。

卡拉望夫妇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不说一句话。

没过多久,丈夫突然歪倒在椅子上,额角冒出了许多冷汗,他自言自语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如何向科长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