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居日记

这是戴望舒的一本日记,直行,毛笔书写,内封有“第三本”字样,无年份,记七、八、九三个月的事。从日记内容来看,当是一九四一年。其时戴望舒在香港,担任《星岛日报》《星座》副刊编辑,家居薄扶林道的WOOD BROOK,一般人称“木屋”,戴望舒自译为“林泉居”。戴望舒夫人穆丽娟于一九四一年冬至后已携女儿朵朵(咏素)回到上海。友人徐迟与夫人陈松、沈仲章暂寓戴望舒家中。现根据手稿将日记编入本卷,标题为编者所加,文中个别错字也作了订正。

七月二十九日晴

丽娟又给了我一个快乐:我今天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收到我送她的生日蛋糕很高兴,朵朵也很快乐,一起点蜡烛吃蛋糕。我想象中看到了这一幕,而我也感到快乐了。信上其余的事,我大概已从陈松那儿知道了。

今天徐迟请他的朋友,来了许多人,把头都闹胀了。自然,什么事也没有做成。上午又向秋原预支了百元。是秋原垫出来的。

三十日晴

上午龙龙来读法文。下午出去替丽娟买了一件衣料,价八元七角,预备放在衣箱中寄给她。又买了一本英文字典、五枝笔,也是给丽娟的。又买了两部西班牙文法,价六元,是预备给胡好读西班牙文用的。不知会不会偷鸡不着蚀把米?到报馆里去的时候,就把书送了给胡好,并约定自下月开始读。

晚间写信给丽娟,劝她搬到前楼去,不知她肯听否?明天可以领薪水,可以把她八月份的钱汇出,只是汇费高得可怕,前几天已对水拍谈过,叫他设法去免费汇吧。

药吃了也没有多大好处。我知道我的病源是什么。如果丽娟回来了,我会立刻健康的。

三十一日下午雨

今天是月底,上午到报馆去领薪水,出来后便到兑换店换了六百元国币。五百元是给丽娟八月份用,一百元是还瑛姊的。中午水拍来吃饭,便把五百元交给他,因为他汇可以不出汇费。但是他对我说,现在行员汇款是有限制的,是否能汇出五百元还不知道,但也许可以托同事的名义去汇,现在去试试看,如果不能全汇,则把余数交给我。

今天是报馆上海人聚餐的日子,约好先到九龙城一个尼庵去游泳,然后到侯王庙对面去吃饭。午饭后就带了游泳具到报馆去,等人齐了一同去。可是天忽然大雨起来,下个不停,于是决定不去游泳了。五时雨霁,便会同出发,渡海到九龙,乘车赴侯王庙,可是一下公共汽车,天又下雨了。没有法子,只好冒雨走到侯王庙,弄得浑身都湿了。菜还不错,吃完已八时许,雨也停了。出来到深水埔吃雪糕,然后步行到深水埔码头回香港。在等船的时候,灵凤和光宇为了漫画协会的事口角起来,连周新也牵了进去,弄得大家都不开心。正宇和我为他们解劝。到了香港后,又和光宇弟兄和灵凤等四人在一家小店里饮冰,总算把一场误会说明白了。返家即睡。

八月一日晴

早上报上看见香港政府冻结华人资金,并禁止汇款,看了急得不得了。不知丽娟的钱可以汇得出否?急急跑到水拍处去问,可是他却不在,再跑到上海银行去问,停止汇款是否事实,上海汇款通否?银行却说暂时不收。这使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不知道怎样才好。回来想想,这种办法大概是行不通的,上海有多少人是靠着香港的汇款的,过几天一定有改变的办法出来。心也就放了下来。

下午到中华百货公司买了一套玩具,是一套小型的咖啡具,价三元九角五,预备装在箱中寄到上海去。她看见也许会高兴吧。她要我买点好东西给她玩,而我这穷爸爸却买了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一套小火车要六十余元!),想了也感伤起来了。

昨夜又梦见了丽娟一次。不知什么道理,她总是穿着染血的新娘衣的。这是我的血,丽娟,把这件衣服脱下来吧!

八月二日晴晚间雨

早晨又到中国银行去找袁水拍。他说:一般的个人汇款,现在已可以汇了,可是数目很小,每月一千五百元国币,商业汇款还不汇,我交给他的五百元还没有汇出,大概至多汇出一部分。再过一两月给我回音。托人家办事,只好听人家说,催也没用。出来后到上海银行,再去问一问汇款的事。行中人说的话和水拍一样,可是汇费却高得惊人,每国币百元须汇费港币四元九角,即合国币三十余元。还只是平汇,这样说来,五百元的汇费就须一百五十一元,电汇就须一百八十元了,这如何是好!接着就叫旅行社到家中取箱子,可是他们却回答我说,现在箱子已不收了。这是什么道理呢?我说,你们大概弄错了吧,前几星期我也来问过,你们说可以寄的。他们却回答说,从前是可以的,现在却不收了。真是糟糕,什么都碰鼻子,闷然而返。

下午到邮局时收了丽娟的一封信,使我比较高兴了一点。信中附着一张照片,就是我在陈松那里看到过的那张,我居然也得到一张了!从报馆出来后,就去中华百货公司起了一个漂亮的镜框,放在案头。现在,我床头,墙上,五斗橱上,案头,都有了丽娟和朵朵的照片了。我在照片的包围之中过度想象的幸福生活。幸福吗?我真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苦痛!

一件事忘记了,从中国银行出来后,我到秋原处去转了转,因为他昨天叫徐迟带条子来叫我去一次,说有事和我谈。事情是这样的:天主堂需要一个临时的改稿子的人,略有报酬,他便介绍了我。我自然答应了下来,多点收入也好。事情说完了之后……就走了出来。

三日雨

上午到天主堂去找师神父,从他那儿取了两部要改的稿子来。报酬是以字数计的,但不知如何算法,也不好意思问。晚间写信给丽娟,告诉她汇款的困难问题,以及箱子不能寄,关于汇款,我向她提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叫她每两月到香港来取款一次。但我想她一定不愿意,她一定以为我想骗她到香港来。

四日晴

陆志庠对我说想吃酒,便约他今晚到家里来对酌。这几天,我感到难堪的苦闷,也可以借酒来排遣一下。下午六时买了酒和罐头食品回来,陆志庠已在家等着了。接着就喝将起来。两人差不多把一大瓶五加皮喝完,他醉了,由徐迟送他回去。我仍旧很清醒,但却止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哭了一场,把一件衬衫也揩湿了。陈松阿四以为我真醉了,这倒也好,否则倒不好意思。

徐迟从水拍那里带了三百元来还我,说没有法子汇,其余的二百元呢,他无论如何给我汇出。这三百元如何办呢?到上海银行去,我身边的钱不够汇费。没有办法的时候,到十一二号领到稿费时电汇吧,汇费纵然大也只得硬着头皮汇了!

今天下午二时许,许地山突然去世了。他的身体是一向很好的,我前几天也还在路上碰到他,真是想不到!听说是心脏病,连医生也来不及请。这样死倒也好,比我活着受人世最大的苦好得多了。我那包小小的药还静静地藏着,恐怕总有那一天吧。

八月五日晴

上午又写了一封信给丽娟,又把六七两月的日记寄了给她。我本来是想留着在几年之后才给她看的,但是想想这也许能帮助她使她更了解我一点,所以就寄了给她,不知她看了作何感想。两个月的生活思想等等,大致都记在那儿了,我是什么也不瞒她的,我为什么不使她知道我每日的生活呢?

中午许地山大殓,到他家里去吊唁了一次。大家都显着悲哀的神情,也为之不欢。世界上的人真奇怪,都以为死是可悲的,却不知生也许更为可悲。我从死里出来,我现在生着,唯有我对于这两者能作一个比较。

六日晴

前些日子,胡好交了一本稿子给我,要我给他改。这是一个名叫白虹的舞女写的,写她如何出来当舞女的事。我不感兴趣,也没有工夫改,因此搁下来了。后来徐迟拿去看,说很好,又去给水拍看,也说好。今天他们二人联名写了一封信,要我交给胡好,转给那舞女,想找她谈谈。这真是怪事了。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对女人发生兴趣,他们是想知道她的生活,目的是为了写文章。我把信交给胡好,胡好说,那舞女已到重庆去了。这可使徐迟他们要失望了吧。

好几天没有收到丽娟的信了。又苦苦地想起她来,今夜又要失眠了。

七日晴

昨天龙龙来读法文的时候对我说,她父亲说,大夏大学决定搬到香港来(一部分),要请我教国文。所以今天吃过饭之后,我便去找周尚,问问他到底如何情形。他说,大夏在香港先只开一班,大学一年级,没有法文,所以要请我教国文。可是薪水也不多,是按钟点计算的,每小时二元,每星期五小时,这就是说每月只有四十元,而且还要改卷子。这样看来,这个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我是否接受还不能一定,等将来再看吧。

今天阴历是闰六月十五,后天是丽娟再度生日,应该再打一个电报去祝贺她。

八日晴

吃中饭的时候,徐迟带了一个袁水拍的条子来,说二百元还不能汇,但是他在上海有一点存款,可以划二百元给丽娟,他一面已写信给他在上海的朋友,一面叫我写信告诉丽娟。我收到条子后,就立刻写信给丽娟,告诉她取款的办法。

饭后去寄信的时候,使我意外高兴的,是收到了一封丽娟的信,告诉我她已搬到了中一村,朵朵生病,时彦生活改变,又叫我买二张马票。真是使人不安。朵朵到了上海后常常生病,而她在香港时却是十分康健的。我想还是让朵朵住到香港来好吧。时彦也很使我担忧。穆家的希望是寄在他身上,而现在他却像丽娟所说的“要变第二个时英了”!这十年之中,穆家这个好好的家庭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使人意想不到的。财产上的窘急倒还是小事,名誉上的损失却更巨大。后一代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例外,都过着向下的生活,先是时英时杰,现在是丽娟时彦,这难道是命运吗?岳母在世发神经时所说“鬼寻着”的话,也许不是无因的……关于时彦,我想一方面是环境的不好,另一方面丽娟的事也是使他受了刺激的。在上海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为了丽娟的事而失眠。他想想一切都弄得这样了,好好做人的勇气自然也失去了。

但愿时彦和丽娟两个人都回头吧!他们是穆家唯一有点希望的人!

现在已二时,今天恐怕又要睡不好了。

九日晴

早上九点钟光景,徐迟来叫醒了我说陈松昨夜失窃了!她把一共五十元光景的钱分放在两个皮匣里,藏在抽斗中,可是忘记把抽斗锁上了。偷儿从窗中爬进来,把这钱取了去。时候一定是在半夜四时许,因为我在三时还没有睡着。后来沈仲章上来说,贼的确是四点钟光景来的。他听见狗叫声,马师奶也听见狗叫声而起来,看见一个人影子闪过。奇怪的是贼胆子竟如此大,奇怪的是徐迟夫妇会睡得这样熟,奇怪的是我住到这里那样长又没有失窃过,而陈松来了不久就被窃了。这也是命运吧。陈松很懊丧,因为她所有的钱都在那里了。徐迟去报了差馆。差馆派了人来问了一下。可是这钱是没有找回来的希望了。

今天打了一个贺电给丽娟,贺她今年再度的生日。

晚间马师奶请吃夜饭,有散缪尔等人。马师奶说,巴尔富约我们明天到他家里去吃茶。我又有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可是实在怕走那条山路。

十日晴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到报馆里去办了公,下午便空出来了。吃过午饭之后,我提议到浅水湾去游泳,因为陈松自从失了钱以来,整天愁着,这样可以忘掉。于是大家决意先到浅水湾,然后到巴尔富家去吃点心。决定了便立即动身到油麻地坐公共汽车去。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许多人,乔木、夏衍等等,他们也是去游泳的,便一起出发。浅水湾的水还是很脏,水面上满是树枝和树叶,可是我们仍然在那里玩了长久,因为熟人多的原故,连时光的过去也不觉得了。出水后已五时许,坐了一下后,即动身到巴尔富家去。

在走上山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丽娟和朵朵来,去年或是前年的有一天下午,我们一同踏着这条路走上去过,其情景正像现在的徐迟夫妇和徐律一样。但是这幸福的时候离开我已那么远那么远了!在走上这山坡的时候,丽娟,你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惆怅想着你啊!到了山顶的时候,巴尔富和马师奶已等了我们长久了,于是围坐下来饮茶吃点心,并随便闲谈,一直谈到天快晚的时候才下山来。下山来却坐不到公共汽车,每辆车子都是客满,没办法了,只好拔脚走,一直走到快到香港仔的时候,才拦到了一辆巴士,坐着回来。匆匆吃了夜饭就上床,因为实在疲倦极了。

十一日晴

上午到报馆去领稿费,出来随即把丽娟的三百元交上海银行汇出去,恐怕她又等得很急了吧。汇费是十七元七角四分港币,真是太大了,上次汇五百元的时候,我觉得十七元余的汇费已太大,不料这次汇三百元都要十七元余。如果再加,如何能负担呢?

银行里出来后,又到跑马会去买了三张马票,两张是要寄给丽娟的,一张留着给自己。希望中奖吧!

上午屠金曾对我说,上海同人今天下午到丽池去游泳,叫我也去,所以下午也到报馆去,可是光宇、灵凤等又不想去了。屠氏兄弟周新等以为他们失信,心中不太高兴,便仍旧拉着我去。在丽池游了三小时光景,我觉得已比从前游得进步一点了。在那里吃了点心回来。

十二日晴

上午写信给丽娟,并把两张马票附寄给她。在信中,我把我收到她的信的那一天的思想告诉了她。……这个天真的人,我希望她一生都在天真之中!我要永远偏护她,不让她沾了恶名。她不了解我也好,我总照着我自己做,我深信是唯一能爱她而了解她,唯一为她的幸福打算的人,等她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等她从迷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有一天会知道我的。

身边还余五十余元,交了三十五元给阿四,叫她明天把丽娟去沪时的当赎出来。

十三日晴

早上阿四把丽娟所典质的东西取了回来,一个翡翠佩针,一个美金和朵朵的一个戒指。见物思人,我又坠入梦想中了。这两个我一生最宝爱的人,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见她们啊!在想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的心总感到像被抓一样地收紧起来。想她们而不能看见她们,拥她们在怀里,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总得设法到上海去看她们一次,就是冒什么大的危险也是甘愿的!现在还有什么东西使我害怕呢?死亡也经过了,比死更难受的生活也天天过着。我一定得设法去看她们。

晚间到文化协会去讲小说研究,因为是七点半开始的,所以没有吃饭,九时许回家的时候,袁水拍在这里,便和他以及徐迟夫妇到大公司去,他们吃茶我吃饭,回来不久就睡。

十四日晴

徐迟这人真莫名其妙,对陈松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对朋友也是这样。现在,他自己觉得是前进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了。我看到他一张纸,写着说,以后要只和“朋友”来往,即日设法搬到朋友附近去住。所谓“朋友”是指那些所谓“前进”的人,即夏衍,郁风,乔木,水拍等。如果他要搬,我也决不留他,反正他们住在这里我也便宜不了多少。他们管饭以来,菜总是不够吃的。丽娟,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

饭间复陆侃如夫妇和吴晓铃的信,又把他们在《俗文学》的稿费寄给他们。

十五日晴

上午到邮政局去,出于意外地,收到了丽娟在本月七日所发的信。我以前写信请她搬到前楼去,她回信却说宁可省一点钱,将就住在亭子间里。其实这点钱何必省呢?也许因住得不好而生病,反而多花钱。再说,我已答应多的房钱由我来出的。她说她身体不好,轻了六磅,这也是使我不安心的,我真希望她能回到香港来,让我可以好好地服侍她,为她调理。她劝我不要到上海去,看看照片也是一样。唉,哪里能够一样!信上有一句话使我很以为惊喜,即就是她说“也许我过了几天已在香港也说不定”。也许真会有这样的事吧!于是我想到她没有入口证,上海也不能领,就是要来也来不成的,于是在抽斗里找出了她的两张照片,饭后去讨了领证纸,填好了又去找胡好作保,然后送到旅行社请他们去代领。这次是领的两年的,七元,这样可以用得时间长一点。旅行社说现在领证颇多困难,能否领得犹未可知。出来的时候,颇有点担心,可是总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困难吧。

出了旅行社又回报馆去,因为今天是十五,是报馆上海同人茶叙的日子。今天约在丽池,既可以饮茶,又可以游泳。发好稿子后,便和他们一同出发去。游泳的仅有周新屠金曾糜文焕和我四人,其余的都坐着吃茶点看看。在那里玩了三时光景,然后回家来。今日领薪。

十六日晴

昨天收到了丽娟那封信,高兴了一整天,今天也还是高兴着。丽娟到底是一个有一颗那么好的心的人。在她的信上,她是那么体贴我,她处处都为我着想,谁说她不是爱着我呢?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以前没有充分地爱她——或不如说没有把我对于她的爱充分地表示出来。也许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对我的试验,试验我是否真爱她,而当她认为我的确是如我向她表示的那样,她就会回来了(但是我所表示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罢了,我对于她感情深到怎样一种程度,是怎样也不能完全表示的)。正像她是注定应该幸福的一样。我的将来也一定是幸福的,我只要耐心一点等着就是了。这样,我为什么常常要想起那种暗黑的思想呢?这样,在我毁灭自己的时候,我不是犯了大错误吗?我为什么要藏着那包药?这样一想,我对于那包药感到了恐怖,好像它会跳进我口中来似的,我好像我会在糊涂时吞下它去似的。这样,我立刻把这包小小的东西投在便桶中,把它消灭了,好像消灭了一个要陷害我的人一样。而这样心理十分舒泰起来。是的,我将是幸福的,我只要等着就是了。

心里虽则高兴,却又想起丽娟在上海一定很寂寞。我怎样能解她的寂寞呢?叫别人去陪她玩,总要看别人的高兴。周黎庵处我已写了好几封信去,瑛姊、陈慧华等处也曾写了信去,不知她们会不会常常去找找她,以解她的寂寞呢?咳,只要我能在上海就好了。

十七日晴

晚间写信复丽娟,并把赎当等事告诉她。她来信要我写信给周黎庵,要他教书,所以我又写了一封信给黎庵。不过报酬如何算呢?我们已麻烦他的太多了,这次不能再去花他许多时间。可是信上也不能如何说,还是让丽娟自己去探听他一声吧。

我平常总是五点钟回家后就工作着的,每逢星期六、日,徐迟夫妇要出去的时候,我总感到一种无名的寂寞之感。今天又是星期日,可是吃完晚饭,天忽然下起雨来。这样,徐迟夫妇不出去了,我也能安心地工作写信了。

今天去付了房租。又把母亲的六十元封好了,准备明天去寄。

下午遇见正宇,说翁瑞吾要回上海去。现在忽然想起,给丽娟的衣料等物何不请他带去?他可以交给孙大雨,由丽娟去拿。明日去找他,托托他吧。

十八日晴

下午带了一包要带到上海去的东西去找翁瑞吾,可是他已经出去了。便把东西留在那儿,并托正宇太太对瑞吾说一声。我想他总答应带的吧。好在东西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

晚间马师奶请她的三个女学生吃饭,叫沈仲章何迅和我三人做陪客。一个是姓何的,名叫geitunde,两个姓余的,是姊妹,一叫maguatt,一忘掉。三个人话很多,说个不停,一直说到十一点光景才走。姓何的约我们大家在下下星期日到赤柱去钓鱼野宴并游水,她在赤柱有一个游泳棚,可以消磨一整天。

十九日晴

一吃完中饭就去找翁瑞吾,他正在午睡。醒来后,他对我说,他明天就要去上海了,东西可以代为带去,这使我放了一个心。我请他把东西放在大雨家里,让丽娟去拿。然后道谢而出,回家写信告诉丽娟。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在邮局中取到一封丽娟的信。那是八月十一日发的,还没有收到我的钱,可是却收到了我的日记。我之寄日记把她看,是为了她可以更充分一点地了解我,不想她反而对我生气了。早知如此,我何必让她看呢?她说她的寂寞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不然的。我现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个时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没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为有事情去的,我哪里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闷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却不想到我。

她来信说周黎庵已经在教她读书了。这很好。我前天刚写出了给黎庵的信,不知现在报酬如何算法?丽娟信上说,书已上了几天,但她已吃不消了。她是不大有长性的,希望她这次能好好地读吧。

二十日晴

今天是文化协会上课的日子,我还一点也没有预先预备,一直等下午报馆回来后才临时预备了一下。上课的时候,居然给我敷衍了两小时。上完了课,已九时半,肚子饿得要命,一个人到加拿大去吃了一顿西餐,一瓶啤酒。吃过饭坐三号A,一直坐到摩星岭下车,然后一个人慢慢地踱回家来。这孤独的散步不但不能给我一点乐趣,反而使我格外苦痛。没有月亮的黑黝黝的天,使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梦,想起了许多可怕的事。我想到梁蕙在西贡给日本人杀害了(这是我第一次想起她),想到我睡在墓穴里,想到丽娟穿着染血的嫁衣。……一直到回家后才心定一点。

二十一日晴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又收到了一封丽娟的信,告诉我电汇的三百元已收到了,但是水拍划的那二百元却没有提起,我想不久总会收到的吧。

她说她也赞成一月来港取钱一次的办法,但是她却很害怕旅行。她说她也许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能到香港来一次。这是多么可喜的消息啊!丽娟,我是多么盼望你到香港来。我哪里会强留你住?虽则我是多么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这是你所不愿意,我是一定顺你的意去做的。……这一点你难道到现在也还不明白啊?

她叫我把箱子在八月底九月初带到上海去,可是陶亢德沈仲章现在都不走,托谁带去好呢?小东西倒还可以能转辗托人,这样大的箱子别人哪里肯带呢?

二十二日晴

下午中国旅行社打电话来,说丽娟的二年入口证已领到了,便即去拿来。

这几天真忙极了,除了天主教的耶稣传,《星座》上的长篇外,还要赶天主堂托我改的稿子,弄得一点空儿也没有,连丽娟的信也没有回,真是要命。今天的日记也只得寥寥几行了。

二十三日雨

下午灵凤找我吃茶,拿出新总编辑给他的信来给我看。那是一封解职的信,叫他编到本月底,就不必编下去了。陈沧波来时灵凤是最起劲招待的,而且又有潘公展给他在陈沧波面前打招呼的信,想不到竟会拿他来开刀。他要我到胡好那儿去讲,我答应了,立刻就去,可是胡好不在。于是约好明天早晨和光宇一起再去找他。

今天徐迟在漫协开留声机片音乐会,并有朗诵诗。我本来就不想去,刚好马师奶来请吃夜饭,便下楼去了。客人是勃脱兰和山缪儿。谈至十一时,上楼改译稿。睡已二时。

二十四日阴

叶灵凤昨天约我今天早晨到他家里,会同了光宇一同到报馆里去找胡好,所以我今天很早就起来,谁知到了灵凤家里,灵凤还没有起身,等他以及光宇都起来一起到报馆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了。我和光宇先去找胡好。胡好在那里,说到灵凤的事的时候,胡好说陈沧波说灵凤懒,而且常常弄错,所以调他。但是胡好说,他并不是要开除他,只是调编别一栏而已。这是陈沧波和胡好不同之处。这里等到一个答复后,便去告诉灵凤,他也安心了。可是陈沧波的这种行为,却激起了馆中同事的公愤。他的目的,无非是要用私人而已。恐怕他自己也不会长久了吧。

下午很早就回来,发现抽斗被人翻过了。原来是陈松翻的。我问她找什么,她不说,只是叫我走开,让她翻过了再告诉我,我便让她去翻,因为除了梁蕙的那三封信以外,可以算作秘密的东西就没有了。我当时忽然想到,也许她收到了丽娟的信,在查那一包药吧。可是这包药早已在好几天之前丢在便桶里了。等她查完了而一无所获的时候,我盘问了她许久她才说出来,果然是奉命搜查那包药的。我对她说已经丢了,不知道她相信否?她好像是丽娟派来的监督人,好在我事无不可对人言,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随便她怎样去对丽娟说是了。

晚间灵凤请吃饭,没有几样菜,人倒请了十二个,像抢野羹饭似地吃了一顿回来。又赶校天主堂的稿子。

二十五日雨

午饭后把校好的稿子送到天主堂去,可是出于意外地,只收到了十元的报酬,而我却是花了五个晚上工夫,真是太不值得了。下次一定不干了。

报馆里回来的时候,陈松对我说,想请我教法文。我真不知道她读了法文有什么用处,可是我也不便把这意思说出来。丽娟曾劝我要把脾气改得和气一点,所以我虽则已没有什么时间了,却终于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而且即日起教她。龙龙每星期要白花我三小时光景,而现在她又每天要白花我半小时,这样下去,我的时间要给人白花完了!陈松相当地笨,发音老教不好,丽娟要比她聪明得多呢。

二十六日雨

今天感到十分地疲劳,头又胀痛得很,晚饭后写信给丽娟,并把入口证寄给她。现在,我感到剧烈的头痛,连日记也不想多写了。

二十七日晴

今天头痛已好了一点,但是仍感疲倦。大约是这几天工作的时间太多了吧。为此之故,我上午一点事也没有做,可以得到一点休息。但是实际上这一点点的休息又有什么用呢?

徐迟回来午饭的时候带了一封秋原的信来,附着一张法文的合同。这是全增嘏的一个律师朋友托译的,说愿意出一点报酬。我想赚一点外快也好,在夜饭后就试着译。可是这东西不容易译,花了许多时间只译了一点点,而头却又痛起来,就决计不去译它,请徐迟带还秋原去。

收到大雨的信,要我代寄一封信给重庆任泰,可是信是分三封寄来的,要等三封齐了之后才可以代他寄出去。

今天又到文化协会去讲了一小时许诗歌。

二十八日晴

中饭菜不够吃,我饭吃得很少,到报馆办公完毕,肚子饿得厉害,便一个人到美利坚去吃点心,快吃完的时候,报馆的同事贾纳夫跑到我座位上来,原来他在我后面,我起先没有看见。他便和我闲谈起叶灵凤的事来。后来,他忽然对我说,他最近有一个朋友经过香港回上海去,是丽娟的朋友,在我这次到上海去时和我见过,这次本来想来找我,可是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没有来。这真奇怪极了!我在上海除了极熟的朋友外,简直就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过。更奇怪的是贾纳夫说这些话时候的态度,吞吞吐吐地好像有什么秘密在里面似的,好像带着一点嘲笑口吻似的。我立刻疑心到,这人也许就是姓×的那个家伙吧。他到内地去鬼混了一次,口称是为了她去吃苦谋自立,可是终于女人包厌了,趣味也没有了,以为家里可以原谅他仍旧给他钱用,便又回到上海去。我猜这一定是他,又不知他在贾纳夫面前夸了什么口,怎样污辱了她的名誉。我便立刻问贾纳夫这人叫什么名字,他又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是姓梁叫月什么的(显然是临时造出来的)。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强笑着说,也许你忘记了。这样说着,推说报馆里还有事,他就匆匆地走了。

这真使我生气!……我真不相信这人会真真爱过什么人。这种丑恶习惯中养成的人,这种连读书也读不好的人,这种不习上进单靠祖宗吃饭的人,他有资格爱任何女人吗?他会有诚意爱任何女人吗?他自己所招认的事就是一个明证。他可以对一个女人说,我从前过着荒唐的生活,但是那是因为我没有碰到一个爱我而我又爱她的女人,现在呢,我已找到我灵魂的寄托,我做人也要完全改变了。有经验的女人自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是老实的女人都会受了他的欺骗,心里想:这真是一个多情的人,他一切的荒唐生活都是可以原谅的,第一,因为他没有遇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其次,他是要改悔成为一个好人,真心地永远地爱着我,而和我过着幸福的生活了。真是多么傻的女人!她不知道这类似的话已对别的女人不知说过多么遍了!如果他那一天吃茶出来碰到的是另一个傻女人,他也就对那另一个傻女人说了!女人真是脆弱易欺的。几句温柔的话,一点虚爱的表示,一点陪买东西的耐心,几套小戏法,几元请客送礼的钱,几句对于容貌服饰的赞词,一套自我牺牲与别人不了解等的老套,一篇忏悔词,如此而已。而老实的女人就心鼓胀起来了,以为被人真心地爱着而真心地去爱他了。这一切,这就叫爱吗?这是对于“爱”这一个字的侮辱。如果这样是叫做爱,我宁可说我没有爱过。

二十九日晴

下午到报馆去的时候,屠金曾对我说,陈沧波已带了一个编“中国与世界”栏的人来,又不要灵凤发稿了。我以为灵凤的事已结束了,谁知道还是有花样。问题是如此:要看灵凤自己意思如何,如果他可以放弃这一栏而编其他栏,那么就让开,反正胡好已答应不停他的职。如果他决定要编“中国与世界”栏呢,我们也可以硬做。于是便和馆中上海人一齐到中华阁仔去谈论这事。灵凤的主见没有一定,又想仍编这一栏,又怕闹起来位置不保。于是决定今天由他自己再和胡好去相商一次然后再作计较。

饮茶出来,在邮局中收到了丽娟十九日写的信,说水拍划的二百元已收到了。她这封信好像是在发脾气的时候写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又生气,难道我前次信上说让朵朵到香港来,她听了不高兴了吗?她也是很爱朵朵的,她不知道朵朵在港身体可以好一点,读书问题也可以解决了吗?

三十日晴

小丁来吃中饭。他刚从仰光回来不久,所以我约他再来吃夜饭谈谈。我叫阿四买一只鸡,又买牛肉,徐迟买酒及点心,他自己也带一样菜来。这样一凑,菜酒就不错了。他七时就来,先吃茶点,然后饮酒吃饭,谈谈说说,讲讲笑话,也是乐事,所可惜者,丽娟不在耳。饭后余兴未尽,由小丁请我们到大公司饮冰,十二时许始返。

三十一日晴

早上睡得正好,沈仲章来唤醒了我。原来今天是何姑娘约定到赤柱去钓鱼的日子,我却早已忘记了。匆匆洗脸早餐毕,马师奶何迅已等了长久了。便一起出发到何家去。何家相当富丽堂皇,原来她是何东的侄女。到了那里,她也等了长久了。余家姊妹不在,说是直接到赤柱了,却另加了赵氏姊妹二人,都是何的表姊。一行七人到码头乘公共汽车去赤柱,何虽则已带了大批食物,沿途又还买了水果等物。到了赤柱,就到她家的游水棚,不久玛格莱特·何也来了,可是她姊姊却没有来。于是除了仲章和马师奶外,大家都下去游水。在这些人之中,我是游得最坏,而且海边石子太多,把我的脚也割破了,浸了一会儿,就独自上岸来和马师奶闲谈。等他们上来,就一同冷餐。冷餐甚丰。饭后躺在榻上小睡一会儿,又下海去游了一下,这时她们坐着小船去叫钓鱼船,叫来后,大家一齐上船。唯有何、余和何迅三人不坐船,跟着船游出去,游了一里多路。船到海中停下来,吃了点心然后钓鱼。钓鱼不用竿子,只用一根线,以虾为饵。起初我钓不着,后来却接连钓到了三条,仲章钓到了一条河豚鱼,因为有毒,弄死了丢下水去。差不多大家都钓到,一共有二十几条,各种各类都有,可惜都不大。其间我曾跳到水中去游了几分钟。那地方水深五十余尺,可是他们都是游水好手,又有船去,所以我敢跳下去,可是一跳下去就怕起来,所以不久就上来了。马师奶也跳下去的,我以为她是不会游的,哪知她游得很好。八时许才回到游水棚,天已黑了。我因为报馆要聚餐,所以不在棚中晚饭,独自先行,可是脱了九点一刻的公共汽车,而且也赶不及聚餐了(在九龙桂园),只好再回游水棚去吃饭。饭后在沙滩上星光下闲谈,余小姐老提出傻问题来问我,如写诗灵感哪里来的之类。乘末班车归,即睡。整天虚度了!

九月一日晴

馆中遇屠金曾,说昨日叙餐未到者,除我外尚有光宇兄弟二人,大众决议,要双倍罚款。

馆中出来在邮局收到丽娟八月二十五日写的信。告诉我朵朵病已好了,胖了点,她自己也重了三磅,这使我多么高兴而安慰。她告诉我国文已不再读了,只读英文。这真太没长性了。读英文没有什么大用处,黎庵也不见得教得好,还是仍旧读国文的好。她的国文程度,从写信上看来,已有了一点进步,写字也写得好一点,有了这样的根基,再用一点功一定会大有进步的。读英文她却很少有希望,根底实在太差了。要能够看看普通的书并说几句,恐非三五年不行,她那里会有这样的耐心呢?

二日晴

上午写信复丽娟,并问她认不认识贾纳夫所说的那个姓梁的人。看她如何回答我吧。到邮局去寄信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用挂号信封保险寄钱到上海,便问局中人是否可寄。局中人说香港可以,上海方面不很清楚。便又去问柳存仁,存仁说,听说上海限一千五百元,到底如何不大清楚,至多退回来,不会收没的。这样,我决计将这月的钱用挂号寄去了,可以省许多汇费,明天向报馆去预支薪水吧。(昨夜梦丽娟)

三日晴

上午从报馆中借了六十元薪金,预备凑起现在所有的一起寄给丽娟,房金用稿费付。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下午收到了蛰存的信。他很关心我的事。他只听得我和丽娟有裂痕的话,以为她现在得到了遗产,迷恋上海繁华(如果他知道真情,他不知要作何感想呢?)。他劝我早点叫她回来,或索性放弃了。别人都这样劝我,他也如此。……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但是我却爱她,我知道她在世界上是孤苦零丁,没有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对于我,对于她这两方面说,我不能让她离开我;再说,还有我们的朵朵呢?说起朵朵,我又想到了她的教育问题。今天午饭的时候,徐迟陈松商量把徐律送到圣司提反幼稚园去,我想到朵朵在上海过寂寞的生活,不能受教育,觉得很感伤……

晚饭后去文化协会讲诗歌,回来后和沈仲章陈松出去吃宵夜。

四日晴

上午去换了六百元国币,合港币一百○二元。回来写信给她(即穆丽娟——编者),告诉她钱明天寄出。我又向她提议,请她最好能回香港来。如果她能来,我当每月至少给她百元零用。其实,如果她能回来,我有什么不愿意给她呢?我有什么事不愿为她做呢?又收黎庵信,云或将即来香港。

张君干约我下午去游泳,便和他一同到丽池去。在那里游泳,谈心并在海里划船。出来已八时许,他请我在新世界吃饭,又请我到皇后看电影,返已十二时许。

五日晴

上午写信给丽娟,告诉她六百元分二封保险信寄,叫她收到与否均打电报给我。可是下午到邮局去寄的时候,出乎我意外的,邮局说国币不收了,说是刚从昨天起收到上海邮局的通知才这样办的。我很懊丧,但也庆幸着,因为这金钱如果昨天寄了,丽娟是一定收不到了。就在邮局中把上午写的信上加了几句,说钱改明天寄出,寄港币百元,因为港币是可以寄的。当即将钱又换港币。

晚饭后去访亢德和林臧庐。在他们那儿坐了一时光景。亢德说月底光景回上海去,我就说想托他带箱子,可是他不大愿意,我也就不说下去了。臧庐送了我一部《战地钟声》。回来后又写信给丽娟,告诉她寄港币百元,这几天在报馆中听到上海将被封锁的消息,便在信上告诉了她,劝她早点来港,以免受难。

六日晴

一早就去寄保险信,谁知今天是公共假期,寄不出,明天又是星期日,只得等到星期一。丽娟收到这笔钱,一定将在二十号左右了,奈何!

下午复了蛰存的信,请他多写文稿来。关于丽娟的事,我对他说我不愿多说(因为他问我详情如何),以及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陈松法文进步了不少,只是读音读不好,照这样学下去四个月可以说法文了。龙龙甚懒,教了从不读,我也不太高兴教她了。

七日晴

报馆出来后,在拔佳门口看看皮鞋,因为我的白皮鞋已有点破,而且也将不能穿了,先看一看,将来可以买,不意陈福愉正买了皮鞋出来,便拉我去他所住的思豪酒店去闲谈。他已进了星岛,所谈无非星岛的事。出来即乘车返,可是在车上遇到灵凤一家老小,他们是到大公司去饮冰的,邀我同去,便跟着他们一同去,饮冰后即返家工作。

八日晴

一早就到邮政局把丽娟八月份的港币一百元保险寄出,心里舒服了不少,可是她收到一定要在二十号光景了。她一定要着急好几天了。为什么要让她着急呢,想着想着,我又不安起来了。以后还是多花一点汇费电汇给她吧。

从报馆里回来的时候,在邮箱里收到丽娟的九月一日发的信。她告诉我带去的衣料已收到,可惜今年已不能穿了。她说那件衣料她很喜欢。只要她能喜欢,我心里就高兴了。她叫我买两件呢衣料,当时我就到各衣料店陈列窗去看,可是因为香港天气还热,秋天的衣料还没有陈列出来,只得空手回来。回来时徐迟夫妇已去吃马国亮双胞胎的满月酒去了,想到丽娟信上叫我吃得好一点,趁他们出去吃饭,便吩咐阿四杀了一只鸡,一个人大吃一顿。说来也可笑,这算是听丽娟的话吧。

九日晴

上午复了丽娟的信。报馆回来之后,忽然想起,我为什么不自己出版一点书赚钱呢?我有许多存稿可以出版,例如《苏联文学史话》,例如《西班牙抗战谣曲选》都是可以卖钱的,为什么不自己来出版呢?至少,稿费是赚得出来的,或再退一步说,印刷成本总不会蚀去的。所麻烦的只是发行问题。于是吃过夜饭后,便去找盛舜商量。他现在做大众生活社的经理,发行是有办法的。他一口答应给我发行,而且说一千本是毫无问题的,便很高兴地回来。现在,问题是在一笔印刷费。可是这也不成问题,星马可以欠账印。从明天起,我该把文学史话的稿子加以整理了。

十日晴

今天从早晨九时起,一直到晚间二时止,整天地把《苏联文学史话》用原文校译着,只有在下午到报馆里去了一次。

报馆里出来的时候,我去配了一副眼镜,因为原来的一副已不够深,而且太小了。一共是九元,付了五元定洋,后天就可以取了。

十一日晴

上午仍旧校读《史话》,校到下午三时,校毕。到报馆去的时候,就把稿子交给印刷部排。现在,这部稿子还缺两个附录。找到时再补排就是了。

我的还有一部可卖钱的稿子《西班牙抗战谣曲选》是在刘火子那里。可是他的微光出版部现在既已不办,我便可以向他索回来了。当时我曾支过版税国币一百元,合到港币也无几,将来可以还他的。问题是在于他现在肯不肯先把稿子还我。工毕之后,我便打电话约他到中华阁仔饮茶,和他商量这件事。他居然说可以,而且答应后天把稿子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