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他乡的路

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是不行的。——齐白石

决定第一次出行

1902年,齐白石40岁了,他的妻子又为他生下了第三个儿子,取名良琨,号子如。

这年冬天,齐白石接到远在西安的朋友夏午诒的一封信,邀请他到西安做画师,为其夫人姚无双教画。

在这之前,齐白石作画是从来没有出过湖南的,接到夏午诒的信,正在犹豫时,他又收到也在西安的另一位朋友郭葆生的一封长信。郭葆生在来信中力劝齐白石一定要去西安,以提高他的绘画水平。

夏午诒和郭葆生都是齐白石在湘潭画画时认识的朋友。夏午诒名寿田,桂阳州名士,其父夏时任陕西藩台时,他随之去了西安。郭葆生名人漳,与齐白石同县。

对朋友的盛情邀请,齐白石有些动心了,他想,历史上,像唐宋八大家,哪个没有在年轻时代远离家门,饱览祖国的壮丽河山,丰富自己的创作源泉?虽然他们是一代文豪,而自己也是湘潭这块土地上闻名遐迩的一个画师啊!他觉得能有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出去看看,会会友人,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见见各地的风物人情,对于自己的艺术进展,当然是会有极大好处的。

几天后,郭葆生又寄来了一笔很丰厚的旅费和画画的经费。齐白石想,看来不去是不行了,那会辜负了朋友们的一片好意。可是,家里离得开他吗?他决心同家人好好商量这个问题。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齐白石同妻子抱着新生下来的三儿子,高高兴兴地去星斗塘老屋看望父母,决定郑重地商量一下去西安的事。

妻子春君听到朋友要邀请丈夫去西安,远离家乡数千里,心里很是留恋。因为从她13岁过门到齐家当童养媳至今日,他们一直恩爱如初。白石耐心地劝说她,给她念朋友的信,渐渐地,她感到画画需要开阔视野,应该支持丈夫的事业。至于家里的事,孩子渐渐大了,而且老人就在身边,总是可以安排妥当的。

到了老屋,齐贳政夫妇见添了个小孙子,都很高兴,轮流地抱着、看着、逗着,小屋里充满了欢乐。

齐白石拿出10多两银子,交给了母亲,作为给老人生活上的一点补贴。虽然他们分居而住,但经济上却一直没有分开。齐白石将作画收入的相当一部分交给了父母家里,自己的小家则仅留了一部分。他知道父母劳累了一辈子,为自己的成长,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如今,他能够独立生活,有了比较多的收入,应该先让自己的双亲生活得好一点。

齐白石把朋友邀请他去西安的事,详细地告诉了父母,征求他们的意见。

父亲齐贳政默默地听着,不断地吸着烟,不说什么。

母亲齐周氏看了儿媳妇一眼,问:“春君,你怎么看呢?”

妻子春君喃喃地说:“刚开始我也很担心,几千里路,他孤身一人去,没人照料,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后来一商量,还是让他去的好。老在家,对他的画没好处。出去见识见识,到了大地方,知道的人多,说不定有大造就,这样一想,我也就想通了。”

听了儿媳的话,齐贳政终于开口了:“西安是六朝古都,听说那地方是不错的。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好的,而且孩子也大了。只是你从未出过远门,西安离这里多少路?”

齐白石回答:“2000里。”

“2000里!”齐贳政重复了一句,担忧地望着儿子:“这么远,一路上长途跋涉,千山万水,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齐白石说:“爹,您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了,问题不大。我已经40岁了,现在身体还行,不出去走走,就没有机会了。至于身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您看,他们把路上要用的盘缠都寄来了,不去对不住人啊!”

齐周氏在一旁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去吧!家里的事,就不用挂念了,我们会照顾好一切的。”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于是,西安之行成为齐白石远游的开端。

就在齐白石准备动身的前几天,却出现了一段小插曲。

这天,齐白石正在家里收拾行李,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突然登门拜访。

只见她的手里拿着一卷画纸,看到齐白石,就深深地向他一鞠躬说:“齐师傅,您好!”

齐白石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位陌生的小姑娘,她忽闪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淡淡的酒窝,白皙而秀丽的面容,非常招人喜爱。

齐白石亲切地问:“你好,小姑娘,你是来找我画画的吗?”

“不是!”小姑娘闪动了一下双眸,莞尔一笑,“我想跟先生学画画,不知道可不可以。”在自己崇敬的画家面前,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羞容。

齐白石暗暗地吃了一惊。这些年,想跟他学画的人不少,但女的上门求学的,这小姑娘还是第一个。他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小姑娘,看到她殷切期待的目光分明地透露着非同一般的灵气。

齐白石问:“你喜欢画画吗?”

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小声地说:“嗯!”

齐白石又问:“那你以前画过画吗?”

小姑娘回答说:“画过,不过画得不好,因为一直没有得到过老师的指点。我听说先生是我们湘潭的名家,所以今天特来拜见。”

齐白石被她真切纯洁的追求艺术之心,深深地感动了。他是真想收下这名可爱的女弟子,但心里又处在矛盾之中:答应她吧,再有几天,自己就要远行了;不答应呢,又担心伤了她的心。

齐白石踌躇了半天,宽慰地解释着:“你要学画,很好。只可惜,我马上就要去西安了。我的一位朋友邀请我一定去,他们来信催得紧,我已经答应他们了,所以你看,这事等我回来以后再说好吗?”

小姑娘那充满了希望的神情暗淡了下来,蒙上了一层若有所失的、惆怅的阴影。她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看来是我来迟了,要是我早做打算就好了。”

她失望中带有一种悲凉的口气说:“那只好等先生回来后再说。谢谢先生,麻烦您了。”

小姑娘向齐白石深深鞠了一躬,走了。

谢绝了一个满怀希望的姑娘,齐白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两天后,他接到那位小姑娘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这么写道:

俟为白石门生后,方为人妇,

恐早嫁有管束,不成一技也。

齐白石从小姑娘的诗中看出她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子,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动身前特意去跟小姑娘告别。齐白石还画了一幅画、写了两首诗送给她,答应小姑娘,等自己回来后,一定教她学画画。

远游归来革新画风

齐白石上路了,由于当时交通还很不方便,他一路上走得很慢,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他每逢看到奇妙景物,就画一幅画。

在两个多月的旅途中,齐白石不顾旅途劳累,画了很多画,其中最著名的两幅,一幅是路过洞庭湖时画的《洞庭看日图》,另一幅是快到西安时画的《灞桥风雪图》。

洞庭湖号称“八百里洞庭”,其风光之美,早在宋代,大文学家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就有精彩的描绘,诗文中写道: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

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

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洞庭湖是历代文人迁客览物观赏的胜地,留有许多诗赋佳作。齐白石作为一个热爱大自然的画家,怎能不被这壮丽的景色所吸引、所陶醉!

灞桥在西安城东,横跨在灞水之上,是历史上一座富有诗意的古桥。历史上很多名人,如秦始皇、汉高祖刘邦等,都曾路过此桥。唐代人送客,也多到此桥。每当春夏之交,翠柳低垂,水花飞溅,冬则雪霁风寒,沙明石露,有“灞柳风雪”之称,列为“关中八景”之一。齐白石画此画,一为他罕见的北方雪景所迷,也为此桥所富有的传说故事动情。

这次远行,使齐白石认识到,前人的画谱,其创意布局和山水的画法,是完全有根据的,绝不是凭空臆造。他感到这次出行收获极大,内心十分感谢自己的两位朋友。

齐白石到达西安已是年底,夏午诒的府第坐落在城南的一个僻静处。两扇朱红的大门前一对石狮昂首屹立。齐白石就住在夏午诒家,教姚无双学画。姚无双学得很认真,他也很高兴。

在这里,齐白石见到了在湖南相识的朋友郭葆生、张仲飏、徐崇立等,他们相携游览西安名胜,如碑林、大雁塔、牛首山、华清池等。

在游大雁塔时,他还题诗一首:

长安城外柳丝丝,雁塔曾经春社时。

无意姓名题上塔,至今人不识阿芝。

长安自古有“雁塔题名”的传统活动,这时的齐白石自知没有什么名气,因而也没在大雁塔题名留念。

转眼就到了快要过年的时候,齐白石来西安主要还是想多长见识,一天,他在空闲的时候,询问夏午诒:“午诒,我听说西安这个地方文化蕴藏丰厚,你可以给我找些古画来看看吗?”

夏午诒想了一下说:“论藏画,此地恐怕要数臬台樊樊山了。”

夏午诒嘴里的樊樊山,字嘉夫,名增祥,号云门,湖北恩施人,是当时的名士,又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

出于对樊樊山的敬意,齐白石专门刻了几枚印章,到臬司衙门拜见樊大人。因为齐白石不懂得官场的行情,没有给传达的人送红包,那传达竟不给他通报。

齐白石一气之下回到寓所,夏午诒听说后和樊樊山说了,樊樊山立即来到夏府,这才与齐白石见着了面。

樊樊山亲自邀请齐白石和夏午诒上自己家里做客,并特意在他的“静雅居室”接待了他们。

落座之后,齐白石将自己的画和印章送给樊樊山,樊樊山十分高兴,仔细地观赏了起来。

樊樊山尤其喜欢齐白石的那幅山水小品,认为有韵致、传神,赞不绝口。不一会儿,齐白石的其他朋友张仲飏等人也被臬台接来了。这是张仲飏第一次进臬台衙门,他感到格外新鲜和兴奋。樊樊山当着大家的面,热情、诚恳地称赞齐白石的画与印,让齐白石感动不已。

夏午诒明白齐白石来臬台衙门的主要目的,他在一旁提醒说:“臬台大人,何不将你的藏画,让濒生看看。”

樊樊山高兴地站起身,说:“对对对,名贵字画我是收藏了一些。来来来,大家一起去。”

他嘱咐家人在“青山居”备茶后,就领着他们,穿过客厅,来到后庭院的一间十分雅静的住房里。

这就是樊樊山专门珍藏名字画的房间“青山居”。室内除了几把椅子,一张八仙桌外,就是依墙并排放着的三个大书柜。

樊樊山径直走到柜子前,从自己腰间取出钥匙,打开柜门,把一轴轴包装得十分精致的画,搬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幅幅地展开着,请白石品鉴、观赏。

这些画有唐代杰出画家李思训的《江山渔乐》《春山图》,隋代杰出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等。

对于李思训的画,齐白石早年师从胡沁园时,就已临摹熟透了。但展子虔的《游春图》,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历代名画记》里提过这幅画。唐代书画评论家张彦远评述展子虔的画是“触物百情,备皆妙绝,尤善台阁、人子、山川”。宋朝第八个皇帝赵佶也赞扬展子虔“凡人所难写之状,子虔独易之”,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在这之前,齐白石每次都只是听说过此人,却没有见过他的画,而现在见到了展子虔的《游春图》,他自然是喜出望外。

齐白石全神贯注地审视着《游春图》,图卷的首段,近处的一条倚山临水的斜径,路随山转,曲折有致,直至妇人伫立的竹篱门前,才显得宽展起来。树木掩映,通过小桥,又是平坡,整个构图运营布局严谨而多变化,色泽丰富多样。

齐白石认真仔细地欣赏名家们的画,心中暗自惊叹自己没有白来西安。

樊樊山看着入了神的齐白石,轻声地问:“濒生觉得这幅画如何?”

齐白石抬起头来,对樊樊山说:“名不虚传,果然是好画。古人说他的画,‘远近山川,咫尺千里’,那是一点也不假。技巧上也有变化,你看这山石、树木,不用皴擦,而用勾勒,艺术效果就非同凡响了。”

樊樊山很欣赏齐白石,立即送给齐白石50两银子,作为刻印的报酬。临别时,他又替齐白石写了一张刻印作画的收费标准,上面写着:

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

有了这位臬台亲自定制的收费标准,齐白石在西安的影响越来越大,买他字画的人也越来越多。

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见臬台这样赏识齐白石,便纷纷劝齐白石找个机会要樊樊山提拔自己做官,连齐白石的好朋友张仲飏也对他说:“机会不可错过。”

这引起了齐白石的反感,他认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因此,张仲飏劝他积极营谋,他反而劝对方悬崖勒马。

齐白石在西安住了3个月后,夏午诒要到京城谋差事,他邀请齐白石跟他一起去。临行前,樊樊山告诉齐白石,自己也要进京,慈禧太后喜欢绘画,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为太后画画,做的是六七品的官,可以在太后面前推荐齐白石当宫廷画师。

齐白石回答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能行呢?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卖卖画,刻刻印章,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积蓄得三二千两银子,带回家去,够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满意足了。”

夏午诒也劝白石说:“京城里遍地是银子,有本领的人,俯拾即是,三二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濒生当了内廷供奉,在外头照常可以卖画刻印,还怕不够你一生吃喝吗?”

齐白石听樊樊山和夏午诒都是官场口吻,不便接口,只好噤声,但在夏午诒的热情邀请和樊樊山的劝说下,他还是决定去一趟京城。

3月初,齐白石随同夏午诒一家,动身进京了。

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一路的桃花,有时长达几十里,沿途风景之美,是齐白石平生从未见过的。

路过华阴县时,夏午诒特意邀请齐白石登上了万岁楼,饱览华山雄姿。

华山是著名的“五岳”之一,古书上说,从远处看它,像花的形状,故名华山。华山以奇拔险峻冠天下。相传,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曾攀上华山,回头望去,心惊失色,以为自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便写下遗书。同去的人把他用酒灌醉,才将他抬下山来。“华山自古天下雄”,是一点也不假的。

齐白石心仪华山已久,现在登山览胜,不禁为气象万千的华山雄姿所折服。当晚,他点上灯,在灯下画了一幅《华山图》,并题了一首诗:

仙人见我手曾摇,怪我尘情尚未消,

马上惯为山写照,三峰如削笔如刀。

他用焦墨,运用腕力,一笔下来,将华山山势画得雄奇挺拔,气象万千,尤其是那侧峰,像刀削了一般,更具神韵。

第二天,齐白石他们渡过黄河,在一个叫弘农涧的地方,远看嵩山,发现又是一种景象。只见山峦起伏,峻峰奇异,名胜古迹星罗棋布,著名的少林寺,就在此山北麓。

据说当年,唐朝女皇帝武则天曾到北山游览,并在山上“娘娘洞”内的“娘娘坑”大宴群臣,饮酒赋诗,观察景色。

齐白石向旅店中借了一张小桌子,在涧边画了一幅《嵩山图》。

继续北行,齐白石他们又来到了流经河南、河北两省境内的漳河。在漳河岸边,齐白石无意看见水里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拾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块汉砖,铜雀台的遗物。

无意间得到了稀见的珍品,齐白石真是喜出望外,他连声对夏午诒说:“真是不虚此行啊!”

夏午诒的家安顿在北京宣武门外的北半截胡同,齐白石进了京城,对眼花缭乱的城市繁华,倒没有多大兴趣。他住在夏午诒家,每天除教夏夫人学画以外,还卖画刻印。闲暇时候,他常常逛琉璃厂,那里是古玩字画集中的地方,夏家离此地不太远。有时,他也到前门外大栅栏一带去听听戏。

齐白石在北京又认识了不少人,但与夏家来往的,很多都是一些势利的官场中的人,齐白石是不愿和他们接近的。为此,还闹出了一场小误会呢!

一天,齐白石正在屋里整理画稿,夏家门房通报,说有一个叫曾熙号农髯的湖南衡阳人,要会见他。齐白石以为这个曾农髯是个势利的人,便嘱咐门房说自己出门了,不在家。

曾农髯一听门房的话,怏怏而去。数天后,他又来了,门房告诉他,齐先生病了,不见客。以后的十几天中,曾农髯又来了数次,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他便生了疑问,不待门房通报,直闯了进来,问了齐白石的住房,推开了门。

齐白石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白皙的脸上有点怒容的人闯进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暗暗吃惊。不等他开口,那人说:“我已经进来了,你还能不见我吗?”

齐白石一听,醒悟到来者就是曾农髯,无法再躲了,只得接见。

这时,夏午诒也推门进来,热情地拉着农髯的手,解释说:“濒生兄有他的难处,画画嘛,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说着,他又向齐白石介绍说:“濒生,农髯可是个饱学之士,风雅得很。他可不是官场中势利的人。”

曾农髯一听,连连摇手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听说我们湖南出了个大画家,想见见,心里很急切,就冒昧地闯了进来。”

齐白石笑着说:“唉,说起来,我才不好意思呢,不知道是兄长想要见我,我真是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曾农髯却在一旁称赞道:“哪里,哪里,不过,齐先生不见官而见客,这很好。”

夏午诒在一旁补充说:“不过,官中有客、客中有官,原也不同。见不见,要看他的人品,你说呢,濒生?”

齐白石赞同地点点头。经过和曾农髯的深交,齐白石才发现对方是个正直、有气节的人,两人相交很是投机,不久就成了莫逆之交。

3月30日,夏午诒同杨度等人发起,在陶然亭饯春,赋诗吟唱。

杨度,号晰子,是齐白石的湘潭同乡,也是王湘绮的门生之一,他与曾农髯是很好的朋友。

在当时,京城著名的园林楼台、水榭,如紫禁城、北海、颐和园等处,都是宫苑禁地,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而这陶然亭位于城南僻静的地方,芦苇环生,风景幽静,意趣盎然。

《顺天府志》说它:“亭坐对面山,莲花亭亭,阳胜万志,亭之下菰蒲十顷,新水浅绿,冷风拂之,坐卧皆爽,红尘中清凉世界也。”所以,每逢清明时节,文人墨客,常常来到这里聚会。

在这次聚会上,齐白石当着众人的面画了一幅精妙、传神的《陶然亭饯春图》,杨度等人见了,不由得由衷地佩服他的才华。

在这之后,齐白石卖画刻印,杨度处处为他介绍客户,所以齐白石在京城的字画刻印生意日渐兴隆,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多。

3月底的聚会,给齐白石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过了几天,他写了一首诗,寄给远在西安的樊樊山,表达了自己喜悦的心境,诗中这样写道:

陶然亭上饯春早,晚钟初动夕阳收,

挥毫无计留春住,落霞横抹胭脂愁。

在这古老的文化名城,齐白石沐浴在艺术的春光之中。琉璃厂的古字画店,各种流派的绘画作品使他流连忘返;四喜、三庆班的京剧,使他陶醉。中华丰厚的艺术精华,以不同的方式,滋养着他,丰富着他。

北京给予他最初的美好的印象,不是它的繁华,而是灿烂的艺术,各种流派的绘画艺术在这里竞争、荟萃。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湘潭、西安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到了5月,齐白石听说樊樊山已从西安起程,他怕见面后这位臬台大人又提起推荐自己去宫廷当差的事,于是他坚决辞别夏午诒,想要回湖南老家去。

夏午诒不好强留,提出愿意为他在湘潭捐一县丞,也为他今后发展方便一些。齐白石平生最怕见贵人,更无意做官,他谢绝了夏午诒的好意,辞别还乡。等樊樊山抵达北京时,齐白石已经踏上了返乡的归程。

樊樊山听说齐白石已经走了,遗憾地对夏午诒说:“齐山人志行很高,但性情却有点孤僻啊!”

齐白石此次的西安、北京之行,是他不惑之年开始远行的第一站,为他一生“五出五归”开了个好头,也为他画风的变革奠定了基础。

中国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和文字改革家黎锦熙后来评论说:

齐白石的画以工笔为主,草虫早就传神,到他作远游之后,画风渐变,才走上了清晚期海派最有影响力的画家吴昌硕开创的花卉翎毛一派,成为近现代中国画的一代宗师。

努力提升艺术境界

齐白石离开京城,绕道天津和上海回到家时,已经是6月中旬了。回乡的第二天,他就带上远游期间画的最得意的画,和从京城特意给老师买的一些礼物,去探望恩师胡沁园先生。

胡沁园在家身体一直不太好,常生病。此时他看着结实的、英气勃发的门生来见自己,非常高兴。

齐白石将一幅幅他途中画的画,铺展在桌子上,搀扶着胡沁园,一幅幅地翻动着,解说着。

胡沁园看得十分认真,从艺术构思、布局、运笔、题字用章等方方面面,一一仔细地品鉴,一边点头,一边陷入沉思。他为齐白石这半年艺术实践所取得的进步而高兴。他觉得爱徒的这些画,不仅仅是画,而且是祖国壮丽山河的真实再现。尤其是那幅《华山图》,更使胡沁园赞叹不已。

胡沁园称赞说:“历代以华山入画,不在少数。真正很传神的,不多,你这也算一幅。尤其这侧峰,一笔下来,如刀削,干、湿相济,若断若续,很有新意。”

说着,他递给齐白石一把精巧的团扇,并要徒弟当着自己的面把华山图的全景缩画在扇子上。

齐白石展开团扇,对着《华山图》,很认真地一笔一画地将《华山图》完整地缩画到团扇上。

胡沁园看到团扇上的作品,很高兴,笑着对齐白石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人生快意之事,第二句你做到了,慢慢地再做到第一句,那就更好了。”

他从自己的书架上找了许多书,送给齐白石,并说:“这都是历代的名人佳作,不但文字好,而且每诗、每文展现的一个意境,便是一幅画。你好好体味,久而久之,进步就会更大了。”

齐白石认真地记住老师的教诲,当天色不早时,他便起身回家。

第三天,齐白石又去寻找离家前打算接收的女徒弟,却得到小姑娘去世的消息,这件事,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想到没能教姑娘一些绘画知识,齐白石深感遗憾,他生平念念不忘很多文字艺术知己,这位小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回家后,齐白石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和以往的老师、朋友一起谈天作画,吟诗刻章。

1904年,过完春节,齐白石的老师王湘绮邀约他与张仲飏一起去游南昌。他们过了九江后,特意去游了庐山,随后到达南昌。到了南昌,齐白石和张仲飏住在王湘绮的家中,白天便去游滕王阁和百花洲等名胜。

王湘绮的另一个学生,是铜匠出身,名叫曾招吉,他听说老师到了南昌,便来拜见。当时,曾招吉在南昌制造空运大气球,试验了几次,都掉到水里去了,一时间成为人们的笑料,但他仍是专心致志地研究。

张仲飏和曾招吉两人虽然都是王湘绮的学生,但他们的性情却大不一样。张仲飏是一个热心做官的人,喜欢高谈阔论,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表示他的抱负不凡。曾招吉则喜欢穿着官靴,迈着鸭子似的八字方步,表示他是一个会做文章的读书人。

因为张仲飏早年是做铁匠的,再加上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和铜匠出身的曾招吉,他们被王湘绮的客人们称为“王门三匠”。

南昌是江西省城,大官儿自然不少,很多人听说王湘绮到了南昌,便时常去王家拜访,张仲飏和曾招吉是非常乐意周旋在这些人中间的,时间一久,他们认识了很多达官贵人。

而齐白石却害怕与这些人打交道,只要一听说这些客人到了,他就躲在一边,避不见面,所以,认识齐白石的人很少。

七夕那天,王湘绮召集三匠一起饮酒,并赐食石榴。

席间,王湘绮说:“南昌自从曾文正公去后,文风停顿了好久,今天是七夕良辰,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吧!”

王湘绮首先自己吟唱了两句:

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

三匠听了,都没有联上,大家互相看看,觉得很不体面。好在王湘绮是知道他们底细的,看他们谁都联不上,也就罢了。

事后,齐白石把自己所刻的印章拓本,呈给王湘绮评阅,并请他作篇序文,王湘绮当天为他写序说:

白石草衣,起于造士,画品琴德,俱入名域,尤精刀笔,非知交不妄应。

朋座密谈时,有生客至,辄逡巡避去,有高世之志,而恂恂如不能言。

王湘绮的这篇序文是对齐白石的真实写照,这位老师可真算得上是他的知音了。

这是齐白石的第二次出游,从南昌回到家后,他一直想着老师的对联该怎么对,他觉得作诗的学问,如果不多读书打好根基,只会哼几句平平仄仄的话,实在是太幼稚了。

于是,齐白石将自己书房“借山吟馆”的“吟”字删去,更名为“借山馆”,意谓自己离吟的距离还相差甚远。从此,他更加努力地读书、作画、刻印章。

1905年,齐白石在诗友黎薇荪家里,见到清末写意花卉画家赵之谦的《二金蝶堂印谱》,就借了来用朱笔勾出,勾完和原本一点没有走样。此后,齐白石刻印章,就模仿赵体,而他作的画,先前本是画工笔的,到了西安后,渐渐使用大写意笔法。先前他写字,是学中国书画家何子贞的,到北京后,他又改学魏碑。

齐白石出了两次远门,作画写字刻印章都变了样,远行成为他作画写字刻印章作风改变的一个大枢纽。

这年7月中旬,广西提学使汪颂年邀约齐白石游桂林。

汪颂年名诒书,长沙人,翰林出身。广西的山水,是天下著名的,齐白石因此欣然而往。

经过长途跋涉,齐白石终于来到了广西境内。只见一座座独立的嶙峋山峰,拔地而起,峻峭玲珑,奇峰罗列,形态万千。有的像春笋,有的像宝塔,有的像画屏,有的像巨象,有的像驼峰,有的如凌空展翅的鸷鸟,有的如延颈搏击的斗鸡,真是千姿万态,令人目不暇接。

这里的山,又多岩洞。洞内由石乳、石笋、石柱、石幔、石花组成各种景物,奇态异状,琳琅满目,展现出另一样仙境。这里的水,清澈透底,游鱼可见,宛如玉带旋绕群山,构成长达百里的美丽画卷。

画山水的人,只有到了广西,才能算是真正开了眼界。这山山水水使齐白石心旷神异,兴奋异常,他每天忘情于这奇山秀水之间,早出晚归,精心作画。

时间久了,齐白石想着不能老依赖别人,于是仍以卖画刻印为生,他把樊樊山在西安给他定的刻印收费标准挂了出去,不想慕名而来的人很多。

这时宝庆人蔡锷,号松坡,刚从日本回国,在桂林创办巡警学堂,托人来请齐白石,说巡警学堂的学生星期日放假,常到外边去闹事,想请他在星期日教学生们作画,每月薪资30两银子。

齐白石说:“学生在外边会闹事,在里头也会闹事,万一闹出轰教员的事,把我轰了出来,颜面何存,还是不去的好。”

30两银子请个教员,在那时是很丰厚的薪资,何况一个月只教4天的课,这是再优惠没有的了。齐白石坚持不去,别人都以为他是个怪人。后来蔡锷自己又有意跟他学画,他也婉言谢绝了。

有一天,齐白石在朋友那里遇到一位和尚,自称姓张。齐白石看他行动不甚正常,说话也多可疑,问他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他都闪烁其词,只是吞吞吐吐地“唔”了几声,齐白石就不便多问了。

后来,张和尚请齐白石画了4个条屏,不仅送给齐白石20块银元,而且在齐白石打算回家的时候,特地跑来送行。到了民国初年,齐白石才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个“张和尚”就是民国革命人士黄兴。

1906年,齐白石在桂林过了年,打算要回家时,忽然接到父亲来信,说是齐白石的四弟纯培和长子良元,从军到了广东。齐白石就辞别朋友,取道梧州到了广州。

后来,他打听到四弟纯培和长子良元跟郭葆生到钦州去了,又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钦州。

郭葆生本也会画几笔花鸟,虽画得不太好,却很喜欢挥毫。因为他官衔不小,求他画的人倒也不少。齐白石到了以后,郭葆生好像有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应酬画件,就叫齐白石代为捉刀,还让他的夫人跟齐白石学画。

齐白石将郭葆生收罗的许多名画,像八大山人、徐青藤、金冬心等人的真迹,都临摹了一遍,受益不浅。

到了秋天,齐白石跟郭葆生订了后约,独自回到家乡,这是他五出五归中的三出三归。

这年回家,齐白石听说把自己视为亲生儿子的周之美师傅去世了,他赶到师傅家大哭了一场。周之美把他雕花的绝技,全套地教给了齐白石,为齐白石的成长竭尽了自己的心智,齐白石怎么能不伤心呢?

在悲痛之中,齐白石提笔疾书,写了一篇《大匠墓志》,把周之美勤劳的一生,高尚的人格,精湛的技艺,以及他对恩师的一腔情感,一一倾注于笔端。

这时,齐白石家租居的梅公祠房屋租约到期,他便在余霞峰山脚下和茶恩寺茹家冲地方,买了一所破旧房屋和20亩水田。

茹家冲在白石铺的南面,相隔12公里。西北到晓霞山,也不过15公里。东面是枫树坳,坳上有大枫树百十来棵,都是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西北是老坝,又名老溪,是条小河,岸的两边,古松很多。房屋的前面和旁边,各有一口水井,井边种了不少的竹子,房前的井,名叫墨井。这一带在四山围抱之中,风景很是优美。

齐白石把破旧的房屋,翻盖一新,取名为“寄萍堂”。堂内建一书室,取名为“八砚楼”。名虽为楼,实际上并非楼房,题此名是因为齐白石在远游时曾得来八块砚石,放在室中,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年底,齐白石的大儿媳生了个男孩,这是他的长孙,取名秉灵,号叫近衡。因他生在搬进新宅不到一月,故又取号移孙。

1907年,齐白石应郭葆生上年之约,再次来到了钦州。

这一时期,腐败和黑暗的清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6月,安徽巡警学堂堂长和光复会员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失败,被捕就义。鉴湖女侠秋瑾也以身殉国,演出了中华革命史上悲壮的一页。7月,同盟会先是发动黄同和惠州七女湖起义,继之是钦州起义,但都遭到清王朝血腥的镇压。

不过,英烈们用鲜血和生命布下的火种,已经在广大贫苦的民众中逐渐地蔓延,使齐白石在漫漫的长夜之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对于革命,齐白石当时的理解是肤浅的。但他坚信,这一切能使自己的祖国和民族好起来。他当时没有直接卷入到斗争的旋涡之中,然而,他时刻都在关注着形势的发展和革命的命运。

在钦州,郭葆生仍旧让齐白石教他的夫人学画,兼给自己代笔。不久,齐白石随同郭葆生到了肇庆,游鼎湖山,观飞泉潭。后又去了高要县,游端溪,谒包公祠。并随军到东兴,过北河铁桥,领略越南芒街风光。见野蕉百株,满天皆成碧色,遂画《绿天过客图》。这年冬天才返回家乡,这是他五出五归中的四出四归。

齐白石一向不愿和官场打交道,然而,在他第五次远游时,却与政治发生了关系。

1908年,齐白石早年在“龙山诗社”认识的朋友罗醒吾在广东提学使衙门任事。2月份,齐白石应罗醒吾之约到了广州。此时,罗醒吾已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他冒着风险,在文书的身份掩护下,做着秘密的革命工作。

两人见面后,就海阔天空地畅谈起来,从绘画、艺术,直到家事、国事,无话不说。由于他们之间关系密切,所以罗醒吾悄悄把革命党和他的工作情况告诉了齐白石,并对齐白石说:“都是自己人。”又凑近齐白石耳边悄声说:“必要时要借重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齐白石一听,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知道醒吾所说的“借重”是什么意思。

齐白石语气坚定,神情严峻地回答:“朋友之道,理应互相帮助,何况为了国事,只要力所能及,无不唯命是从,但不知要我办的是什么事?”

罗醒吾见齐白石同意了,高兴地说:“请你传递些文件,有困难吗?”

齐白石点点头。虽然对于革命,他的理解还不是很深,但他看到当时社会的黑暗、腐败情况,听说“鉴湖女侠”秋瑾以身殉国等的悲壮事迹,相信自己的朋友醒吾所从事的事业,是为了祖国和民族的利益,所以他当下就答应了。

罗醒吾感激地拜倒在地,“事关重大,只要濒生兄能助一臂之力,民族有幸,国家有幸。在这里,请受弟一拜。”

齐白石慌忙地把他扶了起来,感慨地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别看我整天埋头画画,可是这时局,谁不忧心如焚!我也苦于报国无门啊!”

按照与罗醒吾商定的办法,齐白石在广州安顿了下来。在离提学使衙门不远的另一条街上,租了一间铺面小屋,挂起了买卖,开始了他的卖画刻印生涯。

此时的广州,不管是士大夫阶级和一般的平民,都喜欢的是清初“四王”一派的画。这四王分别是太仓人王时敏的山水,王世源的孙子王鉴临摹的董源、巨然的画,以及王翚、王原祁的作品。

由于这个原因,齐白石在这里的画卖得并不好,倒是他的印章却很受广州人的喜爱,当地人都称赞他的印章布局严谨而富于变化,刀法好,每天前来求他刻印的不下一二十人,他应接不暇,生活过得十分充实。

罗醒吾也时常到齐白石的铺子里来坐坐。因为这地方往来人多,大多是士大夫和富有人家,很容易掩人耳目。有什么文件,交给齐白石,按约定的暗号,包在画卷里,再秘密地递给有关的人,十分稳妥、安全。齐白石在传递期间,始终没有露出痕迹。

这年秋天,齐白石的父亲来信叫他回去。在家没住多久,他父亲又叫他去往钦州接他四弟和长子回家,他只好又动身来到了广东。

直到第二年夏天,齐白石才带着四弟和长子,经广州到了香港,又换乘海轮,直达上海。在上海住了几天,才坐火车去往苏州。到苏州天已黑了,他们便乘夜去游虎丘。苏州园林独特,景色优美,齐白石在此逗留了一个多月才返归故里,这是齐白石五出五归的最后一次回家。

通过这五次外出,齐白石感觉自己的国学底子很差,于是发愤苦读,天天读古文诗词以加强自己的文学修养。

同时,齐白石也不放松绘画,闲暇的时候,他把游历得来的山水画稿,全部重画了一遍,编成《借山图卷》,一共52幅,并在题记中写道:

吾有“借山吟馆图”。凡天下之名山大川,目之所见者,或耳之所闻者,吾皆欲借之,所借之山非一处也。

从1902年至1908年,对齐白石来说是重要的7年。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齐白石在而立之年完成了读万卷书,而行万里路正是在他年将半百的这7年中实现的。

在足迹踏遍华山、庐山、嵩山、蜀山、巫峡、阳朔、长江、黄河、珠江、洞庭这些名山大川之后,自然界那些形状奇伟、境界蹊怪的石山,给齐白石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成为他日后构搭自己山水图式的至高典范。

痛失恩师伤心欲绝

齐白石自从回到家乡之后,就不再打算远游了,他决定在这宁静优美的山村长期隐居下来,直至终老。

这一时期,随着清末政治的腐败,外国列强的侵入,齐白石的心境也悲凉到了极点。他深感自己一介布衣,无力给多灾多难的祖国什么帮助。他只有一管笔、彩色的笔,只能用它抒发自己对故土、对家乡父老、对祖国壮丽山河的眷恋之情,寄托他的全部爱与恨。

齐白石回家后,重新对茹家冲新宅进行了布置,他觉得自己奔波和辛劳了大半辈子,如今需要一个比较舒适的栖身之所,以安慰自己疲惫的灵魂了。

这时候,他的父母年纪已经很大了,大儿子成家了,其他的儿子也都大了,女儿也结婚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很安静,此时的齐白石也快50岁了,他在这里过着乡下文人的生活。

他每天早上起得很早,除了在院子里种树养鱼,在花园里种菜种花以外,有时候看看唐、宋诗词,有时候刻图章、画画。不过,当他工作起来,常常会连吃饭、睡觉都忘了。

这个时期,齐白石最重要的作品就是他在1910年替朋友胡廉石画了24张石门的风景画,也就是有名的《石门二十四景图》。

据说,齐白石花了3个多月的时间才画完,这是他五出五归之后,第一次大规模地连续作画。比起10多年前的《南岳全景图》,他的绘画功夫又不知提高了多少倍。为了画好这24幅画,朋友胡廉石专门约上齐白石和其他几个好友去石门一游。

齐白石的《石门二十四景图》每一景图,在意境、技法上,各不相同,可谓各有追求,各有新意。有的以南朝梁张僧繇的“没骨图”技法,不用墨线勾勒,直接以青、绿、朱、赭等颜色,染画丘壑树石;有的则不着一色,纯用笔墨,焦、浓、重、淡、清并用,恣肆挥洒,淋漓毕现;有的则或点苔、或渲染、或烘托,把一个石门的壮丽河山,收入了咫尺之中。

此画画好后,胡廉石又专门请湘潭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黎锦熙先生在画上题诗。

过了几年,胡廉石又找到齐白石,把《石门二十四景图》拿出来,请齐白石题诗。因为《石门二十四景图》不但是齐白石画的,又有他写的字和他题的诗,后来成了研究齐白石的重要资料。据说,这些画后来到了东北,被政府高价收购,已经不是私人的收藏品了。

齐白石心境最好的时候是他旅行刚回来的头三年,但是好景不长,以后几年,不痛快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1914年4月,齐白石年仅27岁的六弟去世了。

齐白石沉浸在悲痛之中,在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他就在素笺上写了两首诗,寄托对六弟的哀念之情,诗文如下:

偶开生面戊中时,此日伤心事岂知?

君正少年堂上老,乃见毛发雪垂垂。

堂堂玉貌旧遗民,今日真殊往岁春,

除却爷娘谁认得,天涯沦落可怜人。

意外地失去亲人,使齐白石消瘦了很多。春君很着急,请中医为他诊脉。服了几服中药,几天后,他的身体总算缓和了过来。

不久,齐白石的恩师胡沁园先生也溘然而世。

一个月前,齐白石还专程去探望了胡沁园先生。当时,胡沁园虽然有点病,不住地咳嗽,但精神很好,见白石来了,他很高兴。

齐白石把自己新近创作的山水、花鸟画送给胡沁园看。在这些画中,他一改过去的画风,先勾勒外轮廓,再分石纹,然后用皴染的笔法,只用墨和颜色点染而成。因而画中的山石自然成趣,形神兼备。

胡沁园很仔细地看着齐白石在技法上的新探索,连连叫好。他对齐白石说:“你这些年把笔用活了。由于基本功扎实,极尽变化,这顺笔、逆笔,有快慢,有轻重;转折回旋,表现出了顿挫与飞舞的节奏。色泽也明快、恰当。”

胡沁园为齐白石指点、解释着,拉爱徒在自己身边坐下,并提议爱徒应该把民间劳苦大众在困厄之中那种欢乐、坚忍不拔、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融汇进自己的画之中,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临走时,他又取出一卷历代评画的书——《画品》交给了齐白石,他告诉爱徒:“这是前人关于画的许多看法,有一定的道理,有时间翻翻。懂得古人是怎样品画,包括技法、墨法、构图、设色,不会没有好处的。”

《画品》是南朝谢赫写的绘画理论著作。谢赫,南朝齐、梁人,事迹不可考,善画,尤善人物肖像,“写貌人物,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归操笔”。

谢赫有很强的默画能力,也有一定的创造精神。他撰著了《画品》,使他作为绘画理论家而享名后世。

因《画品》中收有卒于梁武帝萧衍中大通四年(532)的画家陆杲的作品,故推断该书约成书于梁武帝之时。

《画品》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完整的评论画家艺术的论著,它与钟嵘的《诗品》、庾肩吾的《书品》一样,同是齐梁时期文艺评论和文艺鉴定盛行一时的产物。

《宋史·艺文志》中称此书为《古今画品》,明刊本则标名为《古画品录》。

《画品》在序中首先阐明“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即本书系品评画家艺术高下之著作,又提出绘画的社会功能为“明劝诫,著升沉,千古寂寥,披图可鉴”。

齐白石手捧此本,很感激老师给自己的提议和帮助。可谁知这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齐白石苍老了许多。

六弟是他的手足亲人,胡沁园是他的恩师,也是他生平的第一知己,齐白石之所以有现在的成就,是和胡沁园的倾力栽培分不开的。如今两人一别千古,齐白石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满腔悲痛。

齐白石认真地画了几幅他们生前最喜欢的画,亲自动手裱好,装在亲自糊扎的纸箱内,分别在他们的灵前焚化。

同时,齐白石又作了七言绝句14首,以及一篇祭文,一副挽联纪念自己的老师。

其中,他的七言绝句14首中,有以下几首:

榴花饮欲荷花发,闻道乘鸳拥旅旌。

我正多忧复多病,暗风吹雨扑孤檠。

此生遗恨独心知,小住兼句耐旧时,

书问尚呈初五日,转交犹鲁石门诗。

忌世疏狂死不规,素轻余子岂相关,

韶塘以外无游地,此后人谁念借山。

他在挽联上这样写道:

衣钵信真传,三绝不愁知己少;

功名应无分,一生长笑折腰卑。

齐白石把对胡沁园的深深思念、感恩之情,一一倾诉于纸上。对于先师高尚的人品,给予应有的评价。这副联语,虽说是齐白石悼念老师的,其实也是写他自己的。它表达了自己对人生、对艺术的理解与追求。

1915年冬天,又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长沙的王湘绮老师故去了,享年85岁。

早在1911年清明节的第二天,王湘绮就曾借友人程子政家的超揽楼,召集友人饮宴,看樱花海棠,并写信请齐白石前去,他在信中说:

借盟协揆楼,约文人二三同集,请翩然一到。

齐白石接信后,立即赶了去。同去的,除了程氏父子,还有嘉兴的金甸臣、茶陵的谭祖同等。

翟子玖,当过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现隐居在家。他的小儿子直颖,20来岁,号兑之,也是王湘绮的门生。

在饮宴间,翟子玖作了一首樱花歌七古,王湘绮作了四首七律,金甸臣和谭祖同二人也都作了诗。但在此次的宴席上,齐白石没有作诗,虽然王湘绮再三催促,他还是没有拿出来。

经历了这10多年的艺术实践,齐白石深深感到诗易学、难工,没有新意,他是不轻易拿出来的。更何况,当时的宴席,虽然气氛活跃、欢乐,但他却是另一番的心境。

就在他赴宴的前一天晚上,一位朋友私下告诉他,几天前革命党在广州起义,失败后,有72人被杀害于黄花岗。这个消息使他十分震惊。

齐白石想起了朋友罗醒吾,想起了自己在广州为革命党秘密传递文件的那些日子,心情非常难过。

尽管王湘绮是他的老师,他钦佩老师的才华、学识,但对于老师的政治主张,他们从未一起讨论过,他有自己的看法。翟子玖不当军机大臣了,告老还乡,在这乱世之中,隐居不仕,也是他这样身份的人的一种退身之计。齐白石认为,这种不仕与他的终生不做官,是大同小异的。

因此,这次的饮宴,客人们各人带着怎样的一种心境,齐白石自己不很清楚。反正他已被前晚的消息弄得没有心思做任何事。

根据老师的要求,齐白石于第二天下午,补写了一首诗,带给了王湘绮。诗中写道:

往事平泉梦一场,恩师深处最难忘,

三公楼上文人酒,带醉扶栏看海棠。

齐白石在诗中写出了对恩师的崇敬,也写出了他对当今社会的无奈。本来,那次宴会上,王湘绮还要求齐白石作一幅画,但碍于当时的情绪,齐白石终于没有作,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与恩师的会见。

恩师王湘绮的死对齐白石又是一个意外的刺激!4年中,亲人、恩师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这叫他如何不悲痛欲绝呢?想着王湘绮对自己的帮助,他专程跑到恩师的墓前去哭奠了一场。

淡泊名利一心向学

1917年,由于连年兵乱,齐白石的家乡,常有南北军队互相混战,枪炮声不绝于耳,吓得百姓连大门也不敢迈出。聚集在附近的土匪也乘乱抢钱抢粮,地方官员们不但不消灭土匪,而且还要强征税收,百姓稍有违抗,大祸就会降临,面对这样的世道,齐白石只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就在他愁眉苦脸的时候,在京城做官的樊樊山来信,劝他北上京城居住,以卖画为生。齐白石看看眼前的乱世,只好无奈地辞别了父母和妻子,携着简单的行李独自动身北上。

齐白石到达北京之后,先住在好友郭葆生家中,后来又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内居住。

安顿好了以后,齐白石就在琉璃厂附近的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生意,开始了他在京城的卖画生涯。就在这个时候,他艺术历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出现了,这就是当时在教育部任编审员的大名鼎鼎的大画家陈师曾。

陈师曾,也叫陈衡恪,是我国近代美术史上一位杰出的画家,是吴昌硕之后新文人画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大写意花鸟画,笔致矫健,气魄雄伟,颇负盛名。

陈师曾兼得传统文化遗风及新式学堂教育,对中西文化有着全面的了解。同时,他还是一位著名的社会活动家,担任着多所大学的教授,他对促进北京美术界的繁荣发挥了重要作用,被时人誉为“位居北京画坛之首”的传奇人物。

这天,陈师曾在琉璃厂见到了齐白石刻的印章,大为赞赏,他特意找到齐白石住的法源寺,前去拜访。

陈师曾仔细看了齐白石屋内挂在墙上的几幅画,这些是齐白石的新作。陈师曾赞赏地说:“先生的印,雄伟刚劲,有高深的造诣。俗话说‘宽能走马,密不通气’,构想不一般。”

他若有所思地问齐白石:“先生治印有多少年了?”

齐白石沉吟了一下,说:“说来也有二三十年了,但总不如意,请先生多指教。”

陈师曾又关切地问:“您的画,我见过,功夫不浅,在京城卖得好吗?”

齐白石一听,笑容为之一敛,低沉地说:“京城买我的画的人不多。对我的画,说法也不一样。不知先生有什么高见。”

陈师曾说:“老实说,我很欣赏您的画,创作大胆,笔墨高超。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奥妙的。您初来京城,很少人认识你,以后慢慢应该好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能不能给贤弟我欣赏欣赏您的画,一饱眼福?”

齐白石高兴地说:“好好好,还请先生多多指教!”说完,他拿出自己画的《借山图卷》请陈师曾点评。

陈师曾看完画册后说:“齐先生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够精湛的地方。”

说着,他恳切地指着一处山峦的皴法和设色,说:“这地方改为干湿相济而远近群山大胆删减,画面就显得更为简练而明快。这些意见不知对否?”

齐白石一听,高兴地说:“陈先生不愧是苦铁的高足,说得实实在在。”

他们真挚、恳切地谈了很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齐白石非常兴奋,就着桌上的宣纸,提笔从容挥洒,画了一块巨石,惟妙惟肖。

画完,齐白石换了一支细毛笔,在嶙峋山石的右下角写下题记:

凡作画欲不似前人难事也。余画山水恐似雪个,画花鸟恐似丽堂,画石恐似少白。

齐白石题记中的“雪个”“丽堂”“少白”指的均是清代几位杰出的名画家。题记的意思是说不论是画山水花鸟画,还是画石头等类画,齐白石都不以模仿前人为满足,而自己要有不断创新的艺术进取精神。

陈师曾看了他的画和题记,不住地点头赞许,也兴奋地题了一首诗给齐白石。

在诗中,陈师曾高度赞扬了齐白石的绘画和篆刻,同时也指出齐白石的绘画风格恐怕难被世人所接受。他告诫齐白石不要迎合别人,要发挥个性,走自己的路。

从这以后,齐白石成了陈师曾家的座上客。每天晚上,齐白石都要带上自己的作品,进宣武门,到西单库资胡同陈师曾的书房“槐堂”虚心请教。两人惺惺相惜,谈画论世,交往越来越深。

齐白石这次来京,除了新结识的朋友陈师曾之外,还认识了很多其他朋友,如江苏泰州凌直支、广东顺德罗瘿公和罗敷庵兄弟、江苏丹徒汪蔼士、江西丰城王梦白、四川三台萧龙友、浙江绍兴陈半丁、贵州息烽姚茫父、易实甫等人。

凌、汪、王、陈、姚都是画家,罗氏兄弟是诗人兼书法家,萧为名医也是诗人。加上齐白石以前在京城认识的郭葆生、夏午诒、樊樊山等人,齐白石常与这些新旧朋友一起聚谈,他的异乡生活并不寂寞。

不过,在齐白石新认识的朋友中,当有人知道他是木匠出身后,就觉得齐白石比他们低下一等。其中有个科榜的名士,此人能画能写,不仅看不起齐白石的出身,还看不起齐白石的作品。

有一次,此人当着朋友的面对齐白石说:“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讲到诗的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的人装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天籁的诗家呢?”

齐白石知道此人的话是针对自己说的,但懒得与他计较,因为此人在齐白石眼中,只是个靠科榜的名气卖弄身份的人,与这样的人争一日之短长,会显得小气。

齐白石在那天聚会中,还作了一首《题棕树》诗,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

任君玩厌千回剥,转觉临风遍体轻。

齐白石的这首诗,表现出了他淡泊名利、一心向学的处世观,毁誉任之,走自己的路。

9月底,听说家乡战事稍稍稳定,齐白石立即返回家中。可是回家后他才发现,家里的乱事比他离开时要严重得多,他的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都被兵匪抢劫空了。齐白石觉得,家乡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决定带着妻儿一起定居北京。

此时,齐白石的父亲已经81岁,母亲75岁,两位老人都需要人照顾,他的妻子放不下年迈的父母,于是决定带着儿女留守家园。

可以说,齐白石事业的成功,与他的妻子春君有着极大的关系,她的身上有着中华民族女性善良、贤惠和吃苦耐劳、默默奉献的美德。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都以惊人的毅力侍奉公婆,照顾小姑和小叔,毫无怨言。

此时,春君考虑的仍不是自己,而是齐白石的生活。她对丈夫说:“我是个女人,带着儿女留在老家,见机行事,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等你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我再来往于京城与老家之间,也能时时与你见面,只是你只身在外,没人照顾,一定很不方便,干脆我给你找一个侧室,在京安家,省得我时常为你操心。”

春君处处为他设想,体贴入微,齐白石真有说不尽的感激,他强抑着别离的痛苦,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到了北京,齐白石仍住在法源寺庙内,以卖画刻印为生。到了中秋节时,春君给他写信说,自己已为他找好了侧室,要齐白石准备好住的地方。

齐白石托人在右安门内,陶然亭附近,龙泉寺隔壁,租到几间房,搬了进去,这是他在北京正式租房的第一次。不久,春君来到京城,为齐白石带来了自己选好的侧室胡宝珠。

胡宝珠生于1902年,小名叫桂子,时年18岁,是四川丰都县转斗桥胡家冲人,在湘潭一亲属家当婢女,出落得十分标致。在陈春君的操持下,齐白石和胡宝珠简单地举行了成亲仪式。

春君总算为自己找到一个代替照料齐白石的人,心里十分高兴。她待胡宝珠亲如同胞姐妹,精心地照料她和教导她。她还把齐白石的起居、饮食、生活、作画、刻印等习惯,一一详细告诉胡宝珠,胡宝珠默默领会,一一照春君教她的去做。

转眼到了冬天,湖南战事又起,春君挂念家园,要回家乡,齐白石于是陪她一起回家。

当时的湖南,兵匪不分,强盗多得很,齐白石写诗感慨:

愁似草生芟又长,盗如山密铲难平。

1920年春,齐白石带着三子良琨和长孙秉灵去京城上学。这年,良琨19岁,秉灵15岁。谁知他们刚去北京后不久,京城却发生了直皖战事,齐白石只好又带着家人搬了几次家,最后才在西四牌楼迤南三道栅栏6号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