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木工的岁月

善写意者专言其神,工写生者只重其形。要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自能神形俱见,非偶然可得也。——齐白石

认真琢磨木工技术

1875年端阳节,齐十爷病逝,齐家将家里的所有的积蓄都用来办了丧事,加上这之前曾给齐白石娶媳妇,两件大事加在一起,使齐家的日子显得异常窘迫。

祖父去世后,齐白石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家里的劳动力,除了父亲,就只有他了,作为齐家的长子,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助父亲挑起生活的重担。

当时,齐家田里的农活由他父亲一人承担,可他父亲毕竟精力有限,所以经常显得疲惫不堪。

齐白石小时候身体不好,祖父在世时,他不过是砍砍柴,放放牛,捡捡粪,在家里打打杂,田里的事情,从来没有干过。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么劳累,一天,他对父亲说:“我的岁数也不小了,让我也学着干田里的活吧!”

父亲齐贳政见儿子这么懂事,便同意了他的要求。

齐白石最先学的是扶犁,由于他身体弱,跟着父亲学了好些天也没有学会。他常常是顾得了犁,却顾不了牛,顾着牛,又顾不着犁。这样来回地折腾,弄得满身是汗,也没有把犁扶好。

齐贳政又叫齐白石跟着他下田,插秧耘稻。

下田插秧的活就是整天弯着腰,在水田里泡,这比扶犁更加辛苦,齐白石一天干下来,累得晚饭都不吃就睡着了。

看着儿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的父母决定不再让他干地里的活了,而是让他学门手艺,以后好养家糊口。

但是,究竟学哪一门手艺呢?齐贳政和自己的母亲以及妻子商量了很久,都没想出一个好的主意。

1877年,齐白石已经15岁了。这年正月,去世的齐十爷的堂弟,齐白石的本家叔祖齐仙佑来到齐家向自己的堂嫂拜年。齐仙佑是一个木匠,被乡里人称作齐满木匠。

齐贳政请他喝酒。在他们闲聊的时候,齐贳政突然想到,如果让这个堂叔收自己的儿子为徒,跟他一起学木匠的手艺,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他试探性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没想到齐仙佑一口答应了下来。齐贳政赶忙把齐白石叫来:“阿芝,快给叔公行个礼!”

齐白石上前深深地鞠一躬说:“叔公新年好!”

齐仙佑会意地点点头,说:“好,好,几年不见,阿芝都长成大人啦!不错不错。”

齐贳政在一旁说:“阿芝啊,我已经给你叔公说好了,以后跟着叔公学木匠手艺,你同意吗?”

齐白石看一眼父亲,又看一眼叔公,用力地点点头,懂事地说:“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了,学门手艺才好养家,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齐仙佑看着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满意地说:“好哇,既然这么看得起我,就跟着我干吧!不过,我的这个活可是个又苦又累的活,阿芝你能够吃得消吗?”

不等齐白石回答,齐仙佑就抢着说:“我们是穷人家的孩子,什么苦活累活没有干过啊!一定没有问题的。是不是,阿芝?”

齐白石在一旁大声地跟着父亲附和说:“是是是!”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几天后,齐家人找了个好日子,齐白石就被父亲领到了齐仙佑的家。他们简单地举行了拜师礼,齐白石就算是齐仙佑的正式徒弟了。

齐白石出生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在师傅身边,他每天都认真地学习量尺寸、画墨线、用锯子、使刨子等木工活计,认真琢磨木工技术。

齐仙佑是个粗木作,又名大器作,盖房子立木架是他的本行,做粗糙的桌椅床凳和种田用的犁耙之类,也不在话下。

这年清明节时,有人请齐仙佑盖房子,他自然就把自己的徒弟齐白石带了去。

谁知,齐白石的力气太小了,他的师傅让他给自己立木架,面对一根大檩子,齐白石不但扛不动,就连扶也扶不起。

齐仙佑的脾气非常暴躁,对徒弟自然也很凶。他见齐白石什么也干不了,就说他不中用,并毫不讲情面地把他送回了家。

齐白石心里很难过,但也没有办法。

大约一个月以后,齐贳政又为儿子找到了第二个师傅。

这也是一位做粗木活的木匠,名叫齐长龄,他同样是齐家的远房本家亲戚。但他为人忠厚老实,性格开朗,对徒弟非常关心,齐长龄看到齐白石力气小,就鼓励地说:“别着急,你好好练吧,什么事都是练出来的!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听了师傅的话,齐白石对学木匠充满了信心,经过反复的练习和实践,齐白石开始随着师傅走村串户地做木工活,他的木工手艺也一步一步地提高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该齐白石出师的日子了。一天,他跟着师傅做完工回来,在乡里的田埂上,远远地看见对面过来3个人。他们肩上有的背了木箱,有的背着很坚实的粗布大口袋,箱里袋里装的,也都是些斧锯钻凿这一类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木匠。

开始的时候,齐白石看见对方是自己的同行,并不在意。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当那3人走近他们时,他的师傅垂下了双手,侧着身体,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满面堆着笑意,首先向他们问好。

而那3个人,却高傲地瞅了他们一眼,略微地点了一点头,爱理不理地搭讪着:“从哪里来?”

齐长龄连忙答道:“刚给人家做了几件粗糙家具回来。”

其中一人带着讥讽的口吻说:“赚不少钱啦?”

齐长龄诚恳地回答:“哪里会,做粗活一天能挣几个钱呢!”

另一个人说:“哟,还带了个徒弟?”他这句问话,包含有轻视的成分,似乎说像齐长龄这样的手艺,不配带徒弟。

齐长龄弯下腰,向他们点点头,回答:“嗯,一个小徒弟,刚来,刚来不久。”

没有等齐长龄说完,对方“哦”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那3个人走了很远,齐长龄才又转身拉着齐白石往前走。

齐白石觉得很诧异,他心想,同是木匠,同样干力气活,难道还有高低贵贱的不同?他好奇地问:“我们是木匠,他们也是木匠,师傅为什么要这样恭敬?”

齐长龄拉长了脸说:“小孩子不懂得规矩!我们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们是小器作,做的是细活。他们能做精致小巧的东西,还会雕花,这种手艺,不是聪明人,一辈子也学不成的。木匠当中100个也只有几个会做这些细活。我们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们平起平坐呢?”

师傅的一番话,说得齐白石心里很不服气,虽然他嘴上不再吭气,但他心里却说:“干吗那么神气,你们能学,难道我就学不成!”

齐白石暗自决定,以后一定要去学做小器作的木活。

精心练就雕花工艺

又过了一年,齐白石16岁。祖母见做大器木匠非但要用很大力气,有时还要爬高上房,怕他的孙子干不了。齐白石的母亲也顾虑到,万一手艺没曾学成,先弄出了一身的病来就麻烦了。她们跟齐贳政商量,想叫齐白石换一行别的手艺,就是那种既能照顾他的身体,又能够轻松点的活计。

齐白石把愿意去学做小器木匠的意思,说了出来,他们都认为可以。齐贳政打听到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想领个徒弟,就托人去说,一说竟说成功了。

就这样,齐白石辞了齐师傅,又到周师傅那边去学手艺。

这位周师傅,住在周家洞,离齐白石家也不太远。那年周师傅38岁,尚未结婚,孤身一人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

细木雕花的手艺,是受人敬重的。他也因此经常出入于名门望族之家,不过他始终保持农家那种淳朴和厚道的习性。

他的雕花手艺,在白石铺一带是很有名的,他用平刀法雕刻人物,样子栩栩如生,很是受人称赞。

齐白石非常喜欢这个行当,所以学得很用心,而周师傅教得也非常用心。

周之美是个有点性格的人,他对喜欢的人,恨不得掏出心来对待。他见齐白石学得用心,就决定把自己的技艺一丝不留地教给他。

他首先把自己的全套雕花图案让齐白石观看和学习,然后又抽出时间让他临摹。齐白石虽然画过几年画,也看过一些画,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仕女、花卉、走兽图案画。他见师傅教他学习这些东西,简直是高兴坏了,自然也学得非常认真。

学会了图案画之后,周之美又为齐白石讲解雕花工艺,从木料花纹的选择、进刀的程序和方法,由浅而深、由简而繁地一一讲述。当齐白石在理论上有所领会后,师傅就让他试刀,从简单的图案到复杂精美的构图布局;从表面的雕削到内部的缕镌,逐步让他掌握雕花工艺各项技术。

在周之美的精心培育下,齐白石正式开始了他的木雕生涯。这是他生命史上的一次重大转折,这次转折为他今后的艺术事业腾飞奠下了第一块基石。

在师傅的尽心传授和自己的勤奋努力下,随着知识的不断积累,艺术修养的不断提高,齐白石天赋的艺术灵性很快就被发掘了出来。

3个月后,齐白石就能独立工作。雕刻刀在他的手中,犹如一个有灵性的神物,一块光洁的木板,随着他的手动刀飞,木屑纷纷扬起,不一会就会绽出一朵朵盛开的鲜花,或飘来下凡的神仙等美丽的图画。

周师傅看见齐白石的进步,觉得这个徒弟比任何人都可爱。他没有儿子,就把齐白石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他常常对人说:“我这个徒弟,学成了手艺,一定是我们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辈子的工,将来若想沾着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

人们听了周师傅的话,都知道周师傅有个有出息的好徒弟,从此找他们师徒俩做活的人就更多了。

按照学小器木匠的行规,学徒学到3年零1个月时就要出师,但齐白石在学徒期间,曾因生病耽误了半年,所以,他在3年后又在周师傅门下多待了半年。

在学徒期间,齐白石肯动脑筋,善于钻研,不仅学会了师傅的平刀法,还改进了圆刀法,这为他以后的艺术生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1881年年底,周之美看到齐白石已经学会了自己的手艺,就让他出师了。

出师是一桩喜事,齐家的人都很高兴。祖母和周氏同齐贳政商量,选了个好日子,让齐白石和他的妻子陈春君正式结婚了。这样,虚岁19岁的齐白石就挑起了一个大男人的重担。

齐白石出师后,因为名气还不大,干活的路子还不广,所以只好仍然跟着师傅干。

在白石铺方圆百里之内,周之美的雕花手艺是非常有名的,找他做活的人很多。齐白石跟着自己的师傅出去干活,自然别人也都知道了周师傅有个徒弟叫阿芝,时间长了,别人都亲切地称齐白石为“芝师傅”。

雕花工匠是计件挣工钱的,做一件家具多少钱都是先跟工匠师傅商量好再干活的,齐白石挣到了钱,一个都舍不得用,全部交给母亲作为家用。

母亲常常说:“阿芝能挣钱了,钱虽不多,总比空手好得多。”

母亲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将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一次,齐白石又给家里送钱,进屋后发现父亲正陪着一个本家叔父聊天,齐白石立即给叔父鞠躬问好。这位叔父对他说:“阿芝你回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去给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儿做几件嫁妆呢?我可是听说你的手艺可在你师傅周之美之上呀!”

听到这里,父亲齐贳政急忙谦逊地说:“哪里,哪里,做徒弟的哪能超过师傅呢?而且,那些功夫都是师傅教的,是师傅教育有方。”

就这样,就算客人单独请齐白石做活,齐家为了不和师傅争生意,也总是要客人先经过周之美同意,然后才让齐白石去接这些活。

在旧社会,农村能做得起雕花家具的,都是家境比较富裕的人家,在白石铺一带,有钱的财主人家是陈家垅胡家和竹冲的黎家。每当他们家里有了婚嫁的事情时,他们都要请周之美师徒俩人去做活。

他们大都是男家做床橱,女家做嫁妆,件数做得很多。有时,周之美若接了其他的活,就叫齐白石一个人单独去。从此,齐白石开始了他的木匠生涯。

齐白石一人常去做活的人家还有他的本家叔父齐伯常的家。

齐伯常名叫敦元,是湘潭的一位绅士,年轻时曾读过书,家里很有钱。齐白石到他家,一般在他们的稻谷仓前做活。

齐白石是一个有头脑、有远见的年轻人,他在干活的同时,总想象着推出新的雕花作品。

在当时,雕花工艺主要是为了装饰,装饰的形式都是固定的,雕花匠所雕的花样是由祖师传下来的一种花篮形式,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的,这些花篮形式,更是陈陈相因,雕的人物,也无非是些麒麟送子和状元及第等一类东西。

齐白石天天雕刻着这些东西,雕来雕去,总是一个样式,一种雕法,不久就开始厌烦了。于是,他就想法换个样子,在花篮上面,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李、杏等果子,或牡丹、芍药、梅、兰、竹、菊等花木。人物从绣像小说的插图里勾摹出来,都和历史故事有关。还搬用日常画的飞禽走兽、草木虫鱼,加些布景,构成图稿。

齐白石运用脑子里所想得到的,造出许多新的花样,用雕刻刀雕刻出来,这些花样,既新鲜又富有浓郁的民间特点和农家气息,深得乡里人的喜爱,他们常常在空闲时称赞白石铺出了个巧木匠。

齐白石出师前两年,虽然能挣一些钱了,但他们家的经济仍不富裕。他的妻子在家为他料理家务,每天非常辛苦,有时肚子饿了,家里又没有东西可吃,就喝点水充饥。但她的娘家人来问起她的生活,她总是对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齐白石知道这件事后暗下决心,有这么好的妻子,真是自己的福气,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仔细临摹《芥子园画谱》

1882年,齐白石仍是肩上背了个木箱,箱里装着雕花匠应用的全套工具,跟着师傅出去做活。

一次,齐白石到一个书香门第的家中做活,就住在主人家中,主人看到齐白石做的活不仅雕工精细,而且花样新颖,就问齐白石从小可否念过书。

齐白石老实地回答:“读了不到一年。”

主人惋惜地说:“唉,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读书真是浪费啊!”他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你现在还看书吗?”

齐白石说:“看,10多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

主人同情地说:“俗话说‘自古名士出寒门’,真是一点都不假啊,像三国的董季直,晋代的车胤、孙康,穷得没有油点灯看书,就用萤火、冬雪作照明,终于做出了大学问,看你自己创作出了这么多的雕刻花样,你也算是一大奇才啊!”

听主人这样夸奖自己,齐白石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谦虚地说:“我哪能和他们相比呢?”

主人话题一转,又问:“我看你雕刻得这么好,想必你的画画功夫也一定不错,难道你小时候学过画画?那么你的师傅是……”

齐白石回答:“会画一点,但都是我偷偷学画的,没有拜过师傅,因此画功不怎么样呢!”

主人感兴趣地问:“哦,那你现在还画画吗?”

齐白石害羞地抓抓脑袋,笑着说:“嗯,一直没有停下,我画画简直可以说是上了瘾,几天不画,我的手就痒痒。”

停了一下,他又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现在学雕花,就更需要画了,有时我看到了新的花样,就先把它们记在心里,再学着画出来,然后再练习雕刻。”

主人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他想了想说:“芝师傅要是喜欢读书,我的书房倒是有些书。对了,你还可以直接住在书房,在书房作画也很方便。”

主人把齐白石带进了家里的书房。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素朴雅致的屋子,房间虽然不大,但充满着浓浓的书香气息,两个大书架上,摆放满了各种线装书,临窗还放着一张大大的书桌,齐白石看着有这样的好房间,心里非常感动。

此后,齐白石在主人家白天干活,晚上就伏案看书。主人的大书架上不仅有《史记》《汉书》等二十四史,还有唐宋名家的文集诗集,以及其他很多连齐白石听都没听说过的书,他能有这样的机会看到这么多的书,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在这家主人家干活的日子里,齐白石从这一本翻到那一本,从这一架翻到那一架,挨次翻下去。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时间不多,读不了这么多的书,于是,他把自己认为好的书,想读的书,一本本记下来,以备将来查找。

一天晚上,在翻阅第三架时,齐白石发现书架的最上面,有一包用纸包着的书,开本似乎比其他的要大一些。显然主人保护得很精细,肯定是珍本或善本。

他搬来凳子,登上取了下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边是厚厚的3本书,黄色的封面上,朱红色的线框内,端端正正地书写着5个大字:“芥子园画谱。”

《芥子园画谱》是以清初名士李笠翁的金陵别墅芥子园为名命名的。它是李笠翁的女婿沈心友根据家中原有的一卷李长蘅画的43页山水画稿,再请山水画名家王安节花了3年时间整理,最后增加到133页,并于1679年用木刻的方式精刻成书的。

在沈心友的制书过程中,由于得到了他的岳父的大力帮助,所以他以岳父的别墅命名,这就是《芥子园画谱》第一集。

之后,沈心友又请清代杭州名画家诸曦奄编画“兰竹谱”,请王蕴奄编画“菊及草虫花鸟谱”。由王安节、王安草、王司直兄弟三人经过十多年的斟酌增删,写了学画浅说,于康熙四十年刻印行世,这是《芥子园画谱》的第二集和第三集。

后来,书商又把民间流传的丁鹤洲编的《写真秘诀》等画谱汇集,假冒《芥子园画谱》第四集行世。

在我国的画坛上,这是一部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的画谱,它把山水画的各种技法加以归纳和分析,并附录临摹了各式画样40多幅,里面有“树谱”“山石谱”“人物屋宇谱”“兰谱”“竹谱”“梅谱”等多种物体的画法,是一本学画者不可多得的启蒙画册。

在齐白石出生后的同治年间,我国的印刷条件有限,能够买得起画画书籍的人很少,像他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则更是见不到这种珍贵的画册。

齐白石见到的这套《芥子园画谱》,是清朝乾隆年间刻印的,用的是开化纸、木刻板,五色套印,极为精美,遗憾的是,这部书并不完整,只有前三集,没有第四集。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详细介绍作画的书籍,真是欣喜若狂。

这部画谱讲解了从作画的第一笔开始,一直到全幅画画成的全过程。对用墨着色的浓淡、深浅、先后、远近、配合和渲染之法,都有十分详尽的叙述,为初学者提供了难得的入门之法。

书中所说的分宗、重品,六要六长,三病、计皱、释名、触变等等,都是齐白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他将画谱仔细地看了一遍,觉着自己以前画的东西,存在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画的人物像,不是头大了,就是脚长了,画的花卉,不是花肥了,就是叶瘦了。

齐白石真想将书中的每一幅画都画上一遍。虽然主人的案上摆着砚台、宣纸和笔,但齐白石却一件也没有动,因为这是主人家的,齐白石从来不随便使用别人家的东西。

齐白石真后悔自己没有带纸笔来,不能将书中的画临摹下来,他便只好尽情地、静心地看起《芥子园画谱》,一边看,一边用手在一边比画着。

有了这部画谱,齐白石好像是捡到一件宝贝,他想将画画的技术从头学起,但是他又想:这画谱是别人的,不能久借不还,如果买新的,自己的家乡也没处买,省城长沙也许有,但恐怕也是自己买不起的。

于是,当主人家的活做完的时候,齐白石决定先跟画谱主人借,再用自己早年勾画雷公像的方法,先勾画下来,再仔细琢磨。

借来了书,齐白石回家就与母亲商量,在自己挣来的工资里,拿出些钱,买些薄竹纸和颜料毛笔,在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用松油柴火为灯,一幅一幅地勾画。

周氏爽快地同意了儿子的要求。第二天,齐白石跑到镇上,买来了材料,从回家的当天晚上开始,就从画谱的第一页开始勾画起来。

他先勾画树,从“二株分形”“二株交形”“大小二株法”,一直勾画到“树中衬贴疏枝法”,整整勾画了十几幅。一直勾到母亲敲门,让他早点睡,他才放下手中的笔。

齐白石勾画十分认真、十分精细,勾勒出来的作品,十分逼真,当他勾画完了画谱的所有图画后,他便开始为每一幅画上色。

他依着原样,找相应的颜色往上填。但是,上色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读了书上关于上色的论述,潜心地揣摩了好久,调好颜色,然后,对照着原图,一笔笔地填了起来。

这样,齐白石先勾画图样,再为图样上色,一直用去了他半年多的业余时间,把借来的这部《芥子园画谱》终于像模像样地临摹了下来。

他把这些画,按照原来的样子,装订成16本,自己还精心地为它设计了一个封面,看上去就像一本真书一样。

这是齐白石在他青年时代进行的一次最大规模的绘画实践,虽然在当时还很难看出这对他一生事业的深远影响,但是,有了这套书,使齐白石雕花的技巧跃进到一个新的阶段,画谱为他开拓了一个崭新的境地。

以后,他为别人介绍自己的画画生涯时,常常向人介绍说:“我的绘画启蒙就是一本《芥子园画谱》。”

有了这个画谱,齐白石一有时间就照着图像临摹,将这套画谱从头到尾地临摹几遍,直到以后不用看图,也能准确地画出花鸟人物等,他还把这些图像应用到雕花工艺中去,使雕出的东西更加好看。

渐渐地,专门请他雕花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这一时期,是齐白石的绘画技术不断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时期。

抓住学画的好时机

1883年,齐白石的妻子春君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取名菊如。做了父亲的齐白石明显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变得沉重起来,他除了干雕花木匠的活之外,还开始为乡亲们画神像以补贴家用。

他白天做雕花木活,夜晚画神像,随着他的木工手艺和绘画手艺的提高,他已经能够用这两门技术作为他的养家之本了。

在此后的四五年里,齐白石的画同他的雕花手艺一样,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十里只要是写字画画,大部分人都会想起他。他们找他时,有的自己拿纸来,有的则给酬金。

齐白石的祖母已经77岁的高龄了,她看着自己的长孙一天一天地走向成熟,心里真是比吃了蜜糖还要高兴。

这时,齐白石的三弟纯藻也已经18岁了,为了多挣钱贴补家用,他托了一位远房本家名叫齐铁珊的,把自己荐到一所道士观中,给他们煮饭打杂。

齐铁珊是齐伯常的弟弟,是齐白石的好朋友齐公甫的叔叔,齐铁珊那时正和几个朋友在道士观内读书。

齐白石常到道观找弟弟,自然也就和齐铁珊经常一起闲聊。对齐白石为乡亲画神像的事,齐铁珊是听说过的,每次见了齐白石,他总是问白石:“最近又画了多少?画的是什么?”

有一次,他对齐白石说:“萧芗陔快到我哥哥伯常家里来画像了,我看你何不拜他为师!画人像,总比画神像好一些。”

齐铁珊口中的萧芗陔,名叫传鑫,芗陔是他的号,住在朱亭花钿,离齐家有100公里远。他是纸扎匠出身,但通过自己发愤用功,把经书读得烂熟,还会作诗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他最擅长画山水人物。

齐白石早就听说了这位萧芗陔的大名,只是没有见过,对他能在贫寒凄苦之中搏击不息,终于成为绘画高手这一点,齐白石十分钦佩,他很想早点见到这个人。

几天后,萧芗陔来到了齐伯常家。齐铁珊托人给齐白石捎信去,要他前来拜见。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齐白石带着前晚画好的一幅李铁拐的像,来到了叔父家。

一进门,齐白石见到萧芗陔,上前一步,深深一鞠躬,说道:“晚生齐纯芝拜见先生!”

萧芗陔赶紧还礼,十分谦虚地说:“不敢当,不敢当,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齐公甫招呼大家入座,萧芗陔面朝南,与齐白石相向而坐,齐铁珊和齐公甫叔侄等人在左右陪坐。

萧芗陔慈祥地问:“今年多大岁数了?”

齐白石回答说:“26岁了。”

萧芗陔又问:“学了几年画啦!”

齐公甫笑着赶忙插嘴说:“他啊,早在枫林亭学馆时,就画上了。那时几岁?”他问齐白石。

齐白石不好意思地答道:“7岁。不过,那时还小,只是胡乱画的,算不上画。”

齐公甫见白石那么谦虚,又插嘴说:“也不能说是胡乱画的,他画的第一张画是雷公爷呢!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画,一直自学了这些年。”

萧芗陔仔细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说:“嗯,不错,做任何事兴趣是最要紧的。”

齐白石把带来的画双手送到萧芗陔的手中说:“先生请看,这是我听说先生要来,特意连夜赶画的,请先生指教。”

萧芗陔接过画,走到画案前,把画平展在案面上。齐铁珊、齐公甫叔侄和齐白石也跟着走过去。

萧芗陔的双眼,发出炯炯光芒,在画的上下左右不住地扫描,一言不发。

齐白石静静地等待着,铁珊和公甫相互交换着眼色,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察看萧芗陔的表情,迫不及待地企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他的内心思维,获悉他对齐白石的印象。

几分钟的工夫,只见萧芗陔神采飞扬,先是颔首微笑,继而乐哈哈地用手抚摸着胸前的花白长须。这是他高兴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有得意之作,他就以这种特有的表达感情方式,显示自己的喜悦与欢快。

这时,萧芗陔终于开口了:“画得不错,有功力。尤其是这平阶梯形的云皱,从上到下,这地方飘动挺拔,到这里又粗犷豪放,信手挥洒,一气呵成,运笔、起笔、拔笔都见功力。”他比画着,叙说着自己的看法。

“不过……”萧芗陔开始指出这幅画的缺点了,他故意把“不过”拉得很长,好像是在想着应该怎么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指着画上的一个部位说:“这脸部肖像有点一反传统的画法。你为什么要这么画呢?”他侧身望着齐白石。

齐白石思索了一下答道:“先生,是不是李铁拐只能画成传统的那样?可是,谁也没见过他啊?”

听了齐白石的观点,萧芗陔对这个年轻人的大胆提问很感兴趣,他大笑一声说:“说得好!神仙,谁见过?不过是人想象出来的,你的想法很新颖嘛,这很好,很好!”

齐铁珊见萧芗陔如此欣赏齐白石和他的画,便顺水推舟地提议说:“敢问萧先生,可否愿意收小侄纯芝做您的门人?”

齐白石一听,赶忙走到萧芗陔面前,恭敬谦顺地将萧芗陔拜了又拜,说:“但愿先生不弃,学生仰慕已久。”

萧芗陔高兴地握住齐白石的手连连摇头说:“不敢、不敢,天下名师林立,我一个纸扎匠出身的人,哪敢收你这样的高足为门生呢!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齐铁珊急忙插话说:“萧先生就不要再客气啦!”

萧芗陔想了想说:“既然你们这么看得起我,那就算是我三生有幸了。”

齐铁珊等人高兴地跳了起来:“那就举行拜师礼吧!”说着,齐铁珊指指房间正堂孔圣人牌位说:“就在孔夫子面前拜师吧!”

萧芗陔连忙摆摆手说:“别急,别急!所谓读书人的先圣是孔夫子,木匠的祖师是鲁班,而画苑的鼻祖却是吴道子。”他挽起袖子,在画案上找了一杆毛笔说道:“待老朽画幅吴道子,挂起来,再行拜师仪式,何如?”

阿芝兴奋极了,高兴地说:“先生如此厚意,弟子将来定当重报。”

萧芗陔说:“报不报无所谓,只要能为中国画苑增添新的光彩,就是最好的报答。”

说着,他展纸、提笔,胸有成竹地在纸上运笔,简洁的几个曲线勾勒,纸上出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头部。接着,几笔飘动的线条挥洒,人物的身体、衣服出来了。

萧芗陔放下笔,左右看了一下,又提笔在头发上加了几点,然后嘱咐齐公甫将画挂在北面的墙上。

这就是吴道子——萧芗陔笔下的画圣了。在萧芗陔的指导下,齐白石在吴道子的画像前行了拜师礼。

萧芗陔对齐白石很器重,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马远、吴镇、方壶、徐青藤、石涛等许多历代名家的摹写画本,拿给齐白石学习。他知道齐白石从未曾得到过行家的指点,缺少绘画的基础知识,就从画笔的选择与使用、墨与颜料的调制和性能的掌握等讲起,并把自己的拿手本领都教给齐白石。

萧芗陔讲得最多的就是关于绘画需要传神的问题。他常常告诫齐白石:“作一幅好画,不仅要求形似,而且要求传神,同样的一幅画,画中人物的神情才是画的灵魂,只有把人物的灵魂抓住了,你才能画好画。”

齐白石认真地记下师傅说的每一句话。自从拜萧先生为师后,他深深地感到,自己过去10多年画画,只是学了些皮毛,直到这时,他才在画画上找到了门径。

萧芗陔还介绍他的朋友文少可和齐白石相识。

这文少可家住在小花石,也是个画像名手,他对齐白石非常热情,把自己多年积累的画画经验都传授给齐白石。齐白石也很佩服文少可,但是没有拜他为师。

齐白石从这两位前辈中学到了很多东西,通过二位的点拨,他不仅对于人物画中的传神画法有了深刻的认识,而且还对中国人物画的发展和名家绘画的手法,也都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这些知识使他在画人物形象这个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

齐白石在跟着萧芗陔和文少可二人学画的同时,也还要到附近的乡里为人雕花挣钱,以养家糊口。

这年冬天,齐白石到赖家垅衙里去做雕花活。赖家垅离齐家有40多公里,路程有点远,齐白石晚上就住在主顾家里。

赖家垅在佛祖岭的山脚下,那边住的人家,都是姓赖的。“衙里”是湘潭家乡的土话,就是聚族而居的意思。

齐白石白天给人雕花,晚上就着灯盏,练习画画。一天,他在房间里练习画画的时候被主人看见了,主人看了他的画惊讶地说:“芝师傅不光会画神像,花鸟也画得很生动啊!”

第二天,赖家人又请他画些女人绣花鞋头上的花样和门神画。没过几天,齐白石花雕得好,画更画得好的消息在赖家垅的妇女中间传开了,一时间,来赖家求画的客人络绎不绝。

这时有个人说:“我们请寿三爷画个帐檐,往往要等一年半载都画不出来,何不把我们的竹布取回来,请芝师傅画画呢?”

村民们口中的“寿三爷”是杏子坞的一个绅士马迪轩的姐夫,名叫胡自倬,号沁园,又称汉槎。此人性情慷慨,喜欢交朋友和收藏名人字画,他自己能写汉隶,会画工笔花鸟草虫,诗也作得很清丽。

这寿三爷家住在离赖家垅不过两公里多地的竹冲韶塘,那里住的都是当地有名的财主,齐白石不想与这些有钱人有太多的高攀,也就没有将乡亲的话放在心上。到了这年年底,他的雕花活还没有做完,就先回家过年去了。

1889年,齐白石27虚岁了,过了年,他仍到赖家垅去做活。

有一天,齐白石正在雕花,赖家的主人找到他说:“寿三爷来了,要见见你!”

赖家人对齐白石解释说,虽然寿三爷也住在韶塘,但他这个人,提倡风雅,交游甚广,景况并不太富裕,他的人品很高洁。在他家附近,有个藕花池,他的书房就取名为“藕花吟馆”。

寿三爷时常邀集朋友在“藕花吟馆”内举行诗会,人家把他比作孔北海,说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听着主人的介绍,齐白石就礼貌地与寿三爷相见了。

见了寿三爷,齐白石照家乡规矩,叫了他一声“三相公”。

寿三爷也很客气,对他说:“我是常到你们杏子坞去的,你的邻居马家是我的亲戚,常说起你,说你人很聪明,又能用功。只因你常在外边做活,从没有见到过,今天在这里遇上了,我也看到你的画了,很可以造就!”

一见面,寿三爷就喜欢上了齐白石,他仔细地询问了齐白石的家境情况,并问他愿不愿再读书和学画画。

齐白石回答说:“读书学画,我是很愿意,只是家里穷,书也读不起,画也学不起。”

寿三爷说:“那怕什么?你要有志气,可以一面读书学画,一面靠卖画养家,也能对付得过去。你如愿意的话,等这里的活做完了,就到我家来谈!”

齐白石见寿三爷对自己很诚恳,异常兴奋地说:“一面读书学画,一面卖画养家,这是多好的一条道路啊!”他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向寿三爷深深地鞠了一躬,算是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这次意外的会见,应该说是齐白石人生的一个新的转机。他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对于他以后的人生道路和艺术生涯,会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寿三爷对齐白石的赏识和帮助为造就我国近代艺术史上一枝瑰丽的奇葩奠定了基础。

在赖家垅的雕花活完工之后,齐白石回到家中,与父母商量学习的事情。此时的齐家仍然很穷,但是他的父母很有远见,他们觉得儿子这个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便同意齐白石一边学习一边养家的决定。

几天后,齐白石带着自己的换洗衣服,背着文房四宝,就去了韶塘胡家。

那一天,正是寿三爷请朋友诗会的日子,到的人很多。寿三爷听说齐白石到了,很高兴,当天就留他同诗会的朋友们一起吃午饭,并介绍齐白石见了他家延聘的教读老夫子。

这位老夫子,名陈作埙,号少蕃,是湘潭地区的名士,学问很好,他家住在上田冲。

吃饭的时候,寿三爷问齐白石:“你如愿意读书的话,就拜在陈老夫子的门下吧!不过你父母知道不知道?”

齐白石说:“父母倒也愿意叫我听三相公的话,就是穷……”

话还没说完,寿三爷拦住了他,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就卖画养家!你的画,可以卖出钱来,别担忧!”

齐白石又说:“只怕我岁数大了,来不及。”

寿三爷回答:“你是读过《三字经》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老泉,从27岁起才开始读书,你今天也才这个年纪,何不学学他呢?”

陈老夫子也接着说:“你如果愿意读书,我不收你的学俸钱。”

同席的人都说:“读书拜陈老夫子,学画拜寿三爷,拜了这两位老师,还怕不能成名?”

齐白石说:“三相公栽培我的厚意,我是感激不尽。”

寿三爷说:“别三相公了!以后就叫我老师吧!”

就这样,吃过午饭,按照老规矩,齐白石先拜了孔夫子,再拜了两位老师,正式成为了胡沁园和陈少蕃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