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向洋看世界”
一九五九年六月底,毛泽东登上了庐山。这座高达四千九百英尺的秀丽山峰,巍然屹立在扬子江畔,西面是中国的工业重镇武汉,是中国有名的“三大火炉”之一。当江城武汉热气逝人时,庐山却是花团锦簇,凉风习习。这里曾是传教士的避暑胜地,也是毛喜欢的一个去处。
毛刚去过长沙附近的韶山,那是他度过童年的地方。韶山之行深深地打动了他。自他一九二七年告别韶山投身革命以来,韶山已有许多人献出了生命。正象毛在诗中所写的那样:“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此刻,毛正坐在平台的藤椅上,远处长江隐约可见。他在等候上山的同志们。和以往一样,毛义挥毫赋诗,笔力雄健,一挥而就。题为《登庐山》:
“跃上葱茏四百旋,
……
冷眼向洋看世界,
…… ……”
毛的同志们会聚在山上,六月的庐山到处花香袭人,而毛写下的诗句却发人深思。
庐山距离井冈山不过二百英里。一九二七年,毛率领衣衫褴褛的“赤匪”登上井冈山时,山下正在悬赏追捕他。他那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但信仰却象一团烈火,在他胸中燃烧。
对事业的信念使他上了井冈山,又使他在长征中越过了万水千山。当他的卓越的战友们聚集陕北时,当他的一方面军、贺龙和肖克的二方面军、第十五军团,以至张国焘的四方面军的残部会师陕北时,这—信念已经象钢铁一样坚韧。革命已有了自己坚不可摧的队伍。长征付出了惊人的代价,牺牲的同志不计其数。尽管前面的征途上还有许多艰险。但是,长征的收获肯定远远超过了讨出的代价。
长征中存下来的领导干部和指挥员,其中大多数在日后的战火中也安然无恙,留在赣南的队伍损失最大,尽管如此,也还有不少幸存者。
与蒋介石的斗争是激烈的,自己内部也有过激烈的斗争。它在等候向志们上山出席政治局会议及随后召开的中央全会时。他的脑子里不会不想到这一系列的斗争。
长征中,没有任何革命领导人投敌。长征的每一步都使他们变得变为坚强,最后毛取得了—致公认的领袖地位。长征是在怀疑、猜忌、阴谋与恐惧的气氛中开始的,当时毛不在领导圈内,而长征结束时,大家都有了坚强的信心,毛也随之成了领袖人物,他用事实和手腕争取了不少反对过他的人。唯独张国焘在一九二八年不辞而别,投奔了蒋介石,而后又流亡香港和加拿大。博古在延安接管了《解放日报》,要不是一九四六年死于飞机失事,他会在后来的革命中发挥重要的作用。洛甫和王稼祥已成了毛的坚定的支持者。十分精明的周恩来曾经是毛的对手,此时已成为他的一位出色的参谋长。
毛坐在藤椅上,遥望蓝天,思绪万千:有谁会选中陕北作为革命根据地呢?这里既荒凉又偏僻,到处是黄土高原,褐色的十地,光秃秃的,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水,无情的风沙打在人们的脸上,象弹片一样厉害。陕北人烟稀少,农民贫穷而又目不识丁,疾病流行。去古都西安要穿过沙漠,步行一个星期。多少年来,陕北的群山一直是盗匪的巢穴,是一片被不法之徒、封建亲教和秘密帮会左右着的土地。
然而,毛十分清楚,事实也证明,那里的环境对革命十分有利,一九二六年十二月西安事变之后,更是如此。西安事变导致了国共停战,和抗日统一战线的建立。有了延安,毛才有可能考虑问题、进行写作和研究中国的未来。在延安。毛把自己的队伍缎炼成为一支革命的精锐部队,赢得了中国。在这里,长征精神发展成为延安精神,毛就是用体现这种精神的哲学、制度和策略来缔造他的共产主义国度的。
毛率领大家在长征的旗帜下奋勇前进。夺取中国。他们打垮了蒋介石。尽管美国支持国民党、而斯大林则想在长江以南保留蒋家王朝。但是,蒋还是被赶出了大陆。毛泽东他们在世界上站住了脚。在朝鲜,他们把美国打得不得不停火谈和。毛深知,他们一直在努力创造一种能使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制度。
事情发展如此迅速,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甚至比毛自己预料的还要快。此刻,毛稳稳地坐在庐山之巅,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可能已经忘却了这一点。
马海德是位美国医生,一九三六年他和埃德加·斯诺一起去了陕北,从内部目睹了中国革命。一九八四年我问他,一九三六年他在保安时是否认识邓小平,马说,当然认识,人人都认识邓小平。但马有没有想过邓有朝一日会成为全中国的领袖呢?“从未想过。”马海德眨着眼睛笑着说,“不过,我也没有想到毛能成为全中国的领袖。当时我们想,中国革命不会在我们这一代获得成功,我们以为要等到下一代,即毛以后的一代。”
现在,毛坐在山上,赋成七律一首,正等着他的同志们的到来。他脑子里考虑着一连串的问题:大跃进(一些土钢铁厂)和公社化(一群群蓝蚂蚁)的后果;他和俄国及尼基塔·赫鲁晓夫之间出现的大裂痕(为了原子弹);自己队伍中某些同志的观点和态度(爱挑毛病)。
“冷眼向洋看世界…”毛在诗中写道。冷眼…,革命英雄们的这次聚会,看来并没有多少诗意可言。
指挥过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作战的老将彭德怀上山前到湖南走了一趟。他去了自己的老家乌石村和毛的老家韶山冲。有人报告说大跃进后农村问题严重,他想去核实一下。(有些外国专家估计,大跃进使一千至二千万农民死于饥荒。找不到这方面的官方统计材料。)
彭看到的是一场灾难。农民缺粮,田园荒芜,工业衰败,干部思想混乱,统计生产数字弄虚作假,按北京的命令一再加码。谁也不如彭那样心直口快,他给毛写了一信,说明了自己的观点。毛的反应犹如彭在他的座椅下安了一枚炸弹。彭因此被罢官、流放,被冷落达十六年之久,最后被害致死。彭并非唯一的受害者。一位用脑子的中国观察家认为:“一切从此完了。”在百花齐放运动(知识分子想争取言论自由,结果遭镇压)和庐山会议以后,再也无人敢对毛表示异议。人人缄口不语,说话太危险。“百花齐放运动”封住了党外人士的嘴,庐山则使党内鸦雀无声,接踵而来的便是“文化大革命”。
彭被赶出了中南海,安排任在北京西郊的吴家花园,从事一些体力劳动。正如他所写的那样:“在我的戎马生涯中,从未有过片刻的休息,现在人老了,除了种桃子别无他事可做。”一九六二年他给毛写了一封八万字的长信,回顾了自己的历史,也说明了自己的观点。(他把手稿的部分抄件送回乌石村保存。)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他受到宽宥,毛派他到四川担任战备建设副总指挥(毛当时担心美国人会发动进攻)。但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已迫在眉睫。不久。彭便落入审讯者的手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简历材料,以为只要说真话就可以获释。事实并非如此,他一再受到审讯,在拳打脚赐的情况下、他的肺被踢破,肋骨被踢断。他多次被拉出去游街示众。这一切开始时他巳六十八岁,到临死前七十六岁时还没有结束。他是一条硬汉子,受审多达一百三十次。最后终于卧床不起。为了折磨他,不许他坐起来,不许他喝水,不许他上厕所,不许他翻身。他的身体全垮了,于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去世,他没有交代一个字。他的朋友杨尚昆将军写道:“彭德怀是一位为了救中国而寻求真理的人。”
毛要彭承认的“罪名”是什么呢?是这位老帅组织了一个阴谋推翻他的“军事俱乐部”。不待说,既不存在什么“俱乐部”,也没有所谓的阴谋。
冷眼向洋看世界…。毛不再接近那些与他一起长征过的人了。洛甫认为毛和斯大林一样,说毛“整起人来毫不手软”。毛让洛甫领教过他的厉害。庐山会议后一个月。洛甫失去了外交部第一副部长的职务,让他去搞经济工作。他的妻子刘英也丢掉了在外交部的工作。
长征途中不论遇到多大危险,刘英从来都是处之泰然的,但在述说她丈夫临终前的情况时,七十五岁的刘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攥着手帕,揪着衣襟,两眼闪烁着泪花。他们罗织罪名,指控他是间谍,说他是苏联特务。刘英说:“中国的封建传统历来是:丈夫落难,妻子受株连。”他们要她说洛甫是苏联问谍。后来他们夫妇双双入狱。他们对刘英说:“你必须交代,说出来就是对党的贡献,”刘英不干,坚持说,毛提倡的是“实求求是”。于是他们说她在革命与丈夫之间划不清界限。
洛甫被拉到红卫兵面前进行批斗,刘英陪斗。根据林彪的命令,限他们于三日内出发去广东,由广州西面的肇庆军分区负责监护。他们在那里过了六个年头。洛甫写了些经济论文,可是写出来又有谁看呢?他的健康每况愈下,高血压和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他要求到北京治疗,但得不到批准。他还要求搬到上海附近的老家去住,也遭到拒绝,最后把他送到江苏省无锡。因未得到适当的治疗,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日死去,终年七十六岁。死后没有开追悼会。一九七八年,他和彭德怀等人一起得到平反。最后开了追悼会,刘英也得到平反。在胡耀邦总书记的支持下,她成了一名党的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成员。”
朱仲丽一九三八年十月在六届六中全会上见到毛的“担架阴谋”的同伙王稼祥时才二十三岁。用她的话来说,“还非常年轻”。她对那一天的情景记得很清楚。当时,她是大会的值班医生,毛泽东、周恩来和王稼祥走进大厅时,她正站在大厅门口。毛说了一句关厂“牛皮公司”的双关语,她没听懂,但因紧张而满脸通红。毛说:“要想开‘牛皮公司’,就得学会不脸红。”
她脸红起来一定很漂亮。从那天以后、王通过介绍认识了她,不久他们就结了婚。王稼祥刚从莫斯科带回了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重要口信:承认毛是中国党的领袖,党内不要再为此事争吵不休。斯大林还说,中国人不必担心统一战线政策会使中国沉入民族主义革命的汪洋大海。
王问国途中、差—点回不成延安。他在兰州以南遭到土匪袭击,警卫员跑了。他随身带南不少党的宣传材料,另外带了—些枪支和大量美钞。他设法使土匪相信他带的都是纸张,接着从西安去延安时,半路又翻了车,幸好除了摔坏一副眼镜外,没有别的损失。
王和朱仲丽没有孩子。朱流产后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王有一个前妻生的男孩。王的前妻死于难产。
毛多次说过一九三四年他之所以能够在长征途中恢复领导权,王稼样是有功的。到了一九六七年,王却被押起来,还被拉上台批斗。红卫兵骂他,中联部有人朝他脸上阵唾沫,还有一个想帮造反派把周恩来赶下台的外国人打过他的耳光。王被打翻在地,引起心脏病发作。
这仅仅是开始。王被关在自己家里的一间房内,不见天日,与世隔绝,达一年半之久。朱仲丽可以为他做饭,但必须把饭交给看守。不许她同自己的丈夫见面或谈话。王一个月只能洗一次澡,自来水被切断,王的妻子不得不向邻居借水。
朱仲丽是医生,可是不许她为丈夫治病。王用药全凭看守一句话,看守说王得了感冒,她就把感冒药交给看守,看守说王发烧了,她就把退烧药交给看守。王在长征中受过重伤,以后身体一直没有真正复原,此刻王的健康迅速恶化。王的儿子被红卫兵折磨至死。
一九七零年,根据林彪的命令,王搬出北京,南下到了武汉西北的信阳。他的健康状况很差,情绪更差。王一生救过许多人,其中包括他的连襟海军司令肖劲光,作家和毛童年时代的好友肖三,可能还有被秘密警察头子康生怀疑是间谍的马海德。然而此刻王稼祥自己的生命已到垂危阶段。他的妻子尽力抢救无效,一九七四年一月王溘然长逝,时年六十八岁。
毛冷眼看着他的世界………薛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七日晚,第一次见到贺龙时,她才二十二岁。那是在延安南门外的—个纪念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二十一周年的庆祝大会上。她很漂亮,是个从北京来的学生。她和一些女友(其中有一个名叫叶群)听说贺龙要来,便提着小灯笼赶到南门。贺龙很会讲话,声音又洪亮。薛明回忆说;“我对他佩服极了,他在我眼中是个英雄。”
现在,薛明虽已六十八岁,但体态仍很端庄。谈话开始后,她的女儿晓明在她身边坐下,晓明长得十分清秀。薛明自幼丧父,由当裁缝的母亲抚养成人。她的老家在天津城外。她说:“我想帮助我妈妈生活,但我从小就想当个男孩。”
她参加了学生运动,并因此认识了叶群。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现在对叶群恨之入骨。她认为叶群历史肮脏,在陪伴薛明和其他一些女青年去延安前可能就是个国民党特务。
到了一九四二年,贺龙就已成为薛明办公室的常客。贺龙长征时的妻子,这时已同他分手,跟了别人。
薛明与贺龙的第一次谈话就与叶群和林彪有关。她说:“贺龙显然对我做了一些调查。”贺龙告诉她林彪正在追叶群,而叶却把林彪写给她的信拿给朋友们看。贺龙说你要是真爱一个人,就不该把他的信到处拿给别人看。贺要她把这些话转告给叶群。叶群和林彪不久正式结婿,他们没有请薛明参加婚礼,也没有请贺龙。
薛明钦佩和尊重贺龙,但对他也有所保留。在延安,男女的比例是八十比一,情况相当特殊。她比贺将军年轻得多,贺四十六,而她才二十六岁,年龄相距甚远。她说:“女学生不嫁老头子。当时我们这些姑娘中流行这么一句话:老干部不错,但不懂得爱。”但她还是被吸引住了。贺龙健谈,性格开朗,可是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变得笨嘴拙舌。贺的一些老战友登门劝她,其中包括贺龙的政委任弼时、和孙中山共过事的林伯渠。“他们都说贺龙是个好同志,”她回忆道,“我感到有些压力。”
贺龙和薛明在一九四二年八月一日那一天结了婚,恰逢南昌起义十五周年。他们在延安南门外西北军营里办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我们婚后生活十分愉快,”她怀念道,“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贺龙成为中国的十大元帅之一。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多久他就失势了。薛明认为是叶群和林彪干的。
“林彪想篡夺军权,而贺龙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她说,“于是林彪开始陷害贸龙。”
一九六六年底,周恩来告诫贺龙夫妇不要回家,因为红卫兵肯定要抄他们的家。周担心这对贺龙心理上会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们因此去了西山。一九六七年一月十日至十一日,红卫兵抄了贺龙的家,砸开了贺的保险柜,抢走了一千多份机密文件。贺龙和薛明在西山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可后来渐渐连周恩来也无法再保护他们了。西山处在军队控制之下,即在林彪、叶群和秘密警察头子康生控制之下。
不久,贺龙被迫出席批斗会。康生认为贺龙这个人太难斗,最好采用“医疗手段”。贸龙已有多年的糖尿病史,一直在用胰岛素治疗,在他的病情已十分严重时,他们非但停了胰岛素,还给贺打葡萄糖针。真是杀人不见血!
贺龙和他的妻子被囚禁在一座四合院内,不许外出。当时正是七八月份,天气十分炎热,院子里断了水,只能在下雨时接一点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
看守当中有一个战士,有时哼起一首关于贺龙的老歌。他们知道这个战士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起码是同情他们的。
薛明一直与贺龙在一起。在他临终前六个小时,救护车把他拉走了,他们不让她跟着去。
“我不知道医生干了些什么,”她说,“这是审讯‘四人帮’之前和审讯期间要调查的问题。”
人们知道,医院继续给贺龙注射大量葡萄糖,未用胰岛素。正式的死亡书上只字未提葡萄糖。
薛明被关押了六年,送到贵州去强制劳动,用的是假名字,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说,“我成了山里的神秘老太婆”。一九七一年,林彪和叶群外逃因它机失事摔死在蒙古后,周恩来把薛明接回北京。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她。她最小的女儿黎明在陕北一所青少年劳教所关了一段时间后,与她一起流放。她的儿子鹏飞被关进了监狱。现在他是军队中一名副部长。她的大女儿贺晓明也受到监禁。晓明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政治部的一名历史工作者。
谈到贺龙,肖克悲痛地说:“他是一位伟大的革命战士。是红军的创始人和缔造者之一。他不畏艰辛,骁勇善战。”
当问他这样一个英雄怎么会遭逮捕,受折磨,并被用药物害死时,他沉思良久后说:“我可以拿自己做个例子。我早年参加革命,可尽管如此,‘文化大革命’中还是挨了整,我被革职审查,送到江西去干了两年半的体力活。”
肖克说话时很平静。
“我在去农村途中,写了一首诗。”他接着说,“我喜欢写诗。”
他拿过纸和笔,写道:
我自江西来,
又回江西去。
昔日草鞋行,
今朝飞车遽。
轻装怀马列,
悠然赴“五七”。
战地黄花衰,
孟冬西风急。
云山赋归欤,
老骥兮伏枥。
只剩一条胳膊的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中共政治局委员余秋里从舒适的扶手椅上一跃而起,表演他在“文革”期间怎样被红卫兵强迫“坐飞机”。
他们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迫使他弯下腰来,并把他的胳膊和断臂同时由身后向上举,就象一架即将起飞的喷气飞机。这是红卫兵的拿手好戏。
“比较起来,我的日子还算好过。”余微笑着说,“我没有放弃斗争。我过去没有什么政治权力,从来没有在白区(国民党区)工作过,从未被捕过,也从未写过回忆录。”
他们指控他是贺龙的门徒和彭德怀的支持者。他们在他的家中搜了二天,一无所获。后来毛说,余犯过错误,但一直是位好同志,可以改过。于是他的名字便上了一批二保的名单。
李先念主席认为自己在“文革”中十分幸运。他没有被“拉下马来”,虽然只差一丁点儿。他“靠了边”,同时受到周恩来和毛本人的保护(常在别人准备开会批斗他时叫他去开会)。一九六七年二月,李先念和包括聂荣臻、叶剑英和陈毅在内的一些将军一道参加了一个会议,会上批评了“文革”。这次会被称为“二月逆流”。与会者被戴上了“小爬虫”(而不是大龙)的帽子。李从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零年一直靠边,这使他没有倒大霉。他说后来在批邓那段时间里他又“靠边”了,这使他不必把邓小平叫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
杨成武是长征中飞夺泸定桥担任突击的第四团勇猛的政委。他在“文化革命”令入眩晕的政治斗争中跌了跤。起初他是“文革”的宠儿,取代了他的上司罗瑞卿,出任解放军代总参谋长。罗瑞卿则同杨尚昆将军一道“坐飞机”,后来从六层楼的窗户跳下(或被人推下)而致残。
杨成武青云直上、当上了党中央候补委员,但很快又成了林彪阴谋的牺牲品而入狱七年。他被指控为反对“文革”,派人去殴打毛的妻子江青。
肖华的长征组诗深受周恩来和毛泽东赞赏,但他本人却很快成了“文革”的打击对象,作为人民解放军的总政治部主任,他曾经受住了两次严峻的打击,可是第三次把他投进了监狱,一关就是七年半。他的《长征组歌》也被禁演,整他的人说,他的歌是为了颂扬者红军指挥员们而谱写的(差不多个个都是林彪的对头)。
警卫人员十分注意,不许肖华在监狱里吟唱他写的歌。“我只能在心中唱。”他说,“‘四人帮’千方百计要置我和我的歌于死地,但他们未能得逞。”
杨尚昆将军的境况与众不同。他蹲监狱的时间比其他长征指挥员都长。在林彪宣布“调查”发现杨从事过“地下”活动后,杨就被抓了起来。“地下”活动的含意是杨尚昆和罗瑞卿及彭真等人一道,一直在策划反毛的军事政变。林彪信誓旦档地说:为此“毛主席已多日睡不好觉了。”
杨将军于一九六六年七月被捕,一直关押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他们骂他是“黑将军”,在红卫兵的万人群众斗争会上“坐飞机”,说他是俄国特务(鬼才知道是从哪年到哪年当的特务),又是美国特务,因为他抗战时期和美国赴延安工作团保持友谊。也许更严重的是,暗中传说他偷录过毛主席的谈话。杨将军未提及“坐飞机”和受折磨。他把那段时间说成是“强迫休息”。可是他的矮小而有才华的夫人李伯钊却被弄去打扫一座六层大楼的厕所,整天爬上爬下跪在地上擦洗,腰和腿都受了损伤。杨和他的妻子失去联系长达九年。李伯钊于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七日在北京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在“文革”中受过折磨之后,她的健康一直未能恢复。
“但我还是值得庆幸的,”杨将军摇了一下头说,“我家无一人被整死。有些同志就不那么幸运了。他们被整死了,他们的孩子被整死或成了残废。”
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受过相当的教育,老大现在部队工作。他的女儿被迫下乡。三个孩子都被强制劳动过。
他再次强调说:“我是相当幸运的。”一九八四年他七十六岁,强健而矍铄,在中央军委担负着重要的工作,是邓小平的亲密助手。
李德于一九三九年离开中国。他与周恩来、周的夫人以及毛的弟弟毛泽民乘坐同一架飞机离开延安回莫斯科。多年来,李德一直试图离开中国,但一九三七年王明回到中国时警告他留下来别走(当时正值斯大林在搞大清洗),李德就打消了走的念头,并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甩掉了农民出身的中国老婆,与一位漂亮的上海女演员李莉莲结了婚。周恩来后来答应她可以去莫斯科与李德团聚,可是她一直没有去。李德在他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毛泽东在莫斯科时竭力劝斯大林把他杀掉,周恩来和毛泽民都作证反对他。说他的坏话。当代中国史学家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事实是,斯大林不再允许李德过问中国事务。他可能被监禁了一段时间后即被流放,在六十年代初中苏分裂前一直没有露面。他后来突然出现在东柏林,一九七四年去世以前,一直忙于写反华文章。
曾经为李德当翻译的伍修权,一九四九年十二月陪同毛泽东去莫斯科,这是毛第一次会见斯大林,也是唯—的一次。伍成为中共党内与苏联及东欧共产主义国家打交道的专家。一九六七年他被当作俄国特务而被捕。他苦笑着说,“同时也把我当作南斯拉夫的特务。”他被关押了八年之久,其中有六年是在狱中度过的。尼克松总统一九七二年访华时,他仍身陷囹圄,与世隔绝呢。
庐山会议结束时,朱德深为感慨地对他的同志们说:“谁还相信我们曾经在一个饭碗里吃过饭?!”
一九六七年,紫禁城旁中国领导人居住的中南海里出现了一张大字报,称朱德为“黑司令”。红卫兵抄了他的家。他的夫人康克清被游了街。朱德被指控为“厚颜无耻”地自称是红军的创始人。一九七六年七月,他比毛早两个月离开了人世。
胡耀邦在“文革”中的遭遇不算最坏,但受的罪也不少。一九六四年,解除了他团中央负责人的职务,毛派他到陕西去当省委书记。毛说胡“需要做些实际工作”。不到两年,他又回到北京,挨红卫兵批斗,他是所谓的“三胡”之一,他与胡克实和胡启立同是共青团的三个最高负责人。他被隔离至一九七四年。随后可能是由于邓小平的推荐,担任了党的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后来又当上了党的总书记。
陈毅受攻击时是中国外交部长。疯狂攻击他的红卫兵们实际上图谋夺取外交部的大权,进而整倒周恩来。在一次批斗会上,一群迫害狂嚎叫着把一顶高帽子戴在陈毅头上。陈毅请求准许他赴约去见法国大使。他摘下那顶高帽子,要红卫兵妥为保存:“我肯定还用得着它。”说笑话救不了他,他丢了官,失去了自由,身体也垮了。一九七二年一月六日,陈毅逝世了。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书上说他死于癌症。两年后,他的夫人也去世了。不管医疗结论如何,陈毅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们夫妻都是死于被称为“文化革命”的这场瘟疫的。
毛身着睡衣出现在陈毅追悼会上。他喃喃地说:“陈毅是个爱国的好人,是位国际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者。”当时毛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谁也猜不透。当年陈毅率领将士在瑞金附近的山区活动时,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断头今日意如何?…”一九七二年一月六日那一天、却无人来吟诵这首诗了。
一九六七年七月,当国家主席刘少奇开始意识到“文化大革命”的头号对象就是他本人时,已经为时太晚了。在中南海大院里,国家主席刘少奇的住宅紧挨着毛泽东的住宅。七月十二日毛畅游长江:刚回到北京,刘即漫步走到毛的房前,想同老邻居谈谈,却被警卫挡在了门外。他又打电话,没人接。刘的住房有一扇窗户对着毛喜欢散步的那条小径。刘坐在窗前,从清晨直至黄昏,等毛出来,但毛一直没从那儿走过。
刘少奇有一大家子人。他的儿女被卷入了红卫兵运动的漩涡,没过多久他们便惨遭毒打。他的大儿子和大女儿被流放到中缅边境,大儿子在那里死于非命,大女儿则被关进了牛棚。他的二儿子刘允尧被关进监狱。年仅十岁的小女儿也遭到同学的殴打,不准她上学。他的三儿子源源和源源的朋友(是正受迫害的北京市市长彭真的儿子)身无分文,想去血库卖血,竞遭到了拒绝。他的三女儿平平也被监禁起来。
刘少奇及其家人所遭受的屈辱和折磨罗列起来恐怕能写成—本书。他的子女写了一封长信,列举了其中最主要的部分。北京的《工人日报》于一九八零年十二月五日发表了这封信。信很长,但比原信要短得多了。刘的遗孀正在写一本关于刘少奇的书,但只写—九六零年刘在湖南宁乡度过的那四十四天的情况。刘在宁乡的老家距离毛的家乡只有三十多英里。那时刘少奇也正在设法了解农村的情况,对毛的大跃进、公社化等政策的后果进行评价。
有一段时间,周恩来试图通过电话和刘少奇及其家人保持联系,后来红卫兵闯进来扯掉了刘的电话。周告诫刘一家不要离开中南海这一受保护的区域。但红卫兵设圈套将刘的妻子王光美骗了出来:他们骗她说,刘平平受重伤已送进医院。在斗争会上,他们给王光美穿上一件衩一直开到臀部的古怪旗袍,并在她的脖子上接了由许多乒乓球串起来的“项链”。他们还用小红书(毛的语录)袖打刘少奇的脸,打得他脸颊出血。他们拿走了刘的安眠药,刘只好彻夜不眠,他们把王光美关进丁北京西山的秦城监狱。毛的遗孀江青和“四人帮”成员现在被关在那里。
王光美的一项罪名是她的名字中有美国的“美”字,而她的哥哥王光英的名字中有英国的“英”宇,显然她是美国特务。实际上光美这个名字的含意是“光荣之家的美丽妨娘”,而光英的意思是“光荣之家的英杰”,都是非常典雅的传统的中国名字。确实,在十九世纪中叶,中国人努力想把“亚美利加”一词译得讨人喜欢,故译为“美国”,即美丽的国家;把“英格兰”译为英国,即英雄的国家。但对王家来说,这些名字还有另一层特殊意义:王光美的父亲曾任中国的外贸部长,王光英出生时他在英国,而王光美出生时他在美国。这样,这些名字才有了这一层微妙的含意。
刘少奇的健康每况愈下,他彻夜不眠,耀眼的灯光把他的房间照得雪亮(而他的妻子却被关在一片黑暗之中)。一九六九年十月,按照林彪的命令,衣衫不整、重病缠身的刘少奇被用飞机押解运送到河南开封,关进了一所戒备森严的监狱。他被扔在地下室的地上,陷于半昏迷状态。当时他正患着肺炎,而从北京押送他来的看守人员却带着他的药品飞回了北京。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刘少奇去世了。他躺在水泥地上,数月未理的头发已有一尺多长,口鼻都变了型,嘴角流着血。他的死和死时的情景在多年之后才得到公开的承认。
这场苦难开始前不久,正在养病的刘少奇曾对于女们说:“要是马克思能再给我十年时间,我们就能把中国建成一个富强的国家。”
中国共产党人经常半真半假地设想马克思正在九天之上俯视着整个世界。
刘少奇和他的同志们都未觉察到,俯视着他们的不是马克思,而是毛。正如毛所写的那样,他冷眼看着全世界,看着大地和海洋。
令人费解的是:毛的目光在庐山上为什么变得如此冷峻了?他为什么要残酷地整起自己长征中的同志而使中国陷入无政府状态呢?长期以来,他们不是一直在共事吗?
今天中国没有人能简单地回答这一问题。一位聪明的过来人说,答案也许是因为毛坚信“破”是社会变革的根本手段。这不是马克思的观点。毛在长沙第一师范时曾在杨昌济教授的指导下学过弗雷德里奇·泡尔森的《伦理学》,他在自己的那本书的空白处这样批注道:“我们急于打破一个旧世界,旧世界的毁灭,必将导致新世界的建立。新世界难道不比旧世界更好些吗?”
一九二零年,毛潜心攻读佛学哲理,“破”的原则便印入了他的脑海,并扎下了根。他深信“破”本身就是可贵的。
参加过长征的中国人都认为“文革”的混乱局面不是偶然的。导演这场运动的正是毛本人。是的,林彪、江青和“四人帮”起了作用,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从根本上说并未超出毛谋划的范围。
这些参加过长征的人也不同意西方关于毛发动“文革”是为了夺回个人的权力的观点。他们相信毛从来就没有失去过权力。
他们认为,发生的一切是因为毛对革命急于求成。毛觉得中国的变革不够快,也不够大,旧的东西根深蒂固。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社会并未出现。他开始出击了,他发动了百花齐放运动、公社化运动和大跃进。他试图使尼基塔·赫鲁晓夫和他一道搞一场用原子弹武装起来的世界革命大进军,但未获成功。他的种种努力无一奏效,他越来越感到失望。健在的长征老同志说,毛是个非常激进的人、随着岁月的推移,他的激进程度有增无减。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中国通伊文恩·卡尔森对毛及其革命十分了解,他曾说过:“毛是幻想家,是一个天才。他比他所处的时代要先进五十多年。但他是个危险的人物,因为他的许多计划都是不切实际的。”
毛从这些失败中汲取了一种教训,而他的同志们则汲取了另一种教训。庐山会议前,他于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重游了故乡韶山,他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这是他三十二年来第一次回老家。毛知道农村并非太平盛世,他知道彭德怀这个直筒子老兵也去过湖南,井以挑剔的眼光巡视了一番。而韶山地方当局可能为毛布置了一个假象。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是他回来后写了“遍地英雄下夕烟”和“别梦依稀咒逝川”的诗句。
彭德怀看到的是混乱和灾难,毛看到的则是“稻菽千重浪”。他愈发凶狠地把心中的怒火发泄在他的老战友身上。
人们不禁想起这与斯大林的情况多么相似。斯大林在三十年代搞掉了老布尔什维克。清洗是不是这两家共产主义制度的共同点呢?这是否证明艾克顿勋爵的一句名言,所有的权力都导致腐化,而绝对的权力则导致绝对的腐化呢?这种说法很容易为人们所接受,特别是在认真研究了俄国和中国革命都具有的偏执狂特性之后,尤为如此。斯大林的多疑,早年在家乡格鲁吉亚时就表现出来了。毛则早在江西便进行过清洗。
但有一位熟悉毛的中国人却不同意偏执狂的说法,他同意洛甫关于毛和斯大林“整人”都很厉害的说法,但他并不认为毛患有偏执狂病。他说“毛依据他所了解的情况完全理智地采取行动。问题是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掺了假,而不是毛的脑子有病。”
也许是这样吧。尽管这样说有点为毛开脱了。肯定有人勤于向毛提供关于他的老战友的虚假情报。他那个权欲熏心的妻子江青在庐山就搞了不少幕后活动,而且从此以后她越搞越凶。
可还有些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毛《登庐山》一诗的尾句是;
“陶令不知何处去,
桃花园里可耕田?”
毛写的是诗人陶渊明,他出生的地方离古今闻名的秀峰庐山不过七英里。陶是一员名将的重孙,公元四零五年以后不久便弃官回庐山过起农民的简朴生活来。他与世无争,尽情领略大自然的美景,用诗句记录不断流逝的时光。
在庐山,毛坐在藤椅上,遥望鄱阳湖,目光冷峻,头脑清晰。他“跃上葱茏四百旋”,登上了庐山之巅,但谁能说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庐山会带来什么结果呢?也许象陶渊明一样,他不久也将撒开公务,返回韶山,在那里象陶那样生活,
“不戚戚于贫贱,
不汲汲于富贵。”
象陶所写的那样,毛不愿意再生活在樊笼里,他要“复得返自然”。
这种情绪是不会长久的。毛在取得庐山的胜利之后,便无情地朝“大乱”前进。一九六三年,他写了另一首诗:
“只争朝夕…。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全无敌!”
一九六六年七月六日,就在他那次著名的畅游长江之前,他在给江青的信中写道:“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每隔七八年牛鬼蛇神就会跳出来一下。”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乱”滚滚而来。毛亲自掌舵。他以冷峻的目光紧盯住自己的目标——他的老战友,那些“害人虫”,拿朱德的话来说,那些在长征中和他同吃一碗饭的人,那些毛认为由于胜利而丧失了革命热情的人。现在,他要进行一场新的更加伟大的革命。如必要,他可以单枪匹马地干。这场称为“文化大革命”的革命,将摧毁一个目前不完美的共产主义统治下的不完美的制度,并同时摧毁那些意志衰退、不完美的长征战友。任务是严酷无情的,但这将为建立完美的社会制度扫清道路。毛此时的思想完全沉浸在对这一完美的社会制度的憧憬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