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新故事
心 雨
元坐在课堂里,手中拿着高三政治书,大脑却在飞速地运转:5 分钟后下课,马上去洗脸,搽面膏,让光帮忙收拾书包,然后边下楼边梳头,骑车赶奔交道口,路上吸一支烟,买一包香口胶。一切必须在 3 点 40 分以前完成。
讲台上的燕正在起劲地发问,元跟着大家心不在焉地答着,心里一直在想着爽儿。的确,爽儿与以往任何一个女孩不同的就是让元每一念及就怦然心动。元在高二时,曾迷恋过兰,但和许多男孩子一样,只知在心底呵护, 并为兰某天望自己一眼而欢喜或有次兰提及别的男孩而烦恼。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们通常都为此凋谢了不少不更事的花朵。
“铃——”下课铃声甫起,元和其他同学一样,猛然耸肩清醒过来,随即又懒洋洋地将身子顺着椅背滑低,以表示对老师拖堂的不满。“回家系统复习一到五章,明天做一个练习。”燕的结束语一贯如此。元急匆匆跑出去, 疾行直奔车库。“元。”燕在楼梯中段喊住了元,仰脸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道:“又上哪儿玩去呀?”“不不,回家复习。”元诚惶诚恐地答道。“是吗?”燕露出满意的笑容,又不忘表露出玩笑的口吻。元急奔下楼,甩下一句“老师再见”。
元到了座落于交道口附近的家中,匆匆换了一件白衬衣,再裹上外衣以抵挡春寒。窗外的天更阴了,开始下起了小雨,零星的雨点无助地落下,像不经觉间滑下的泪斑。上一次她就是冒雨来的吧!念及爽儿,元的心里一热, 仿佛身上也瞬间发了光,元搬了张椅子在窗前,在录音机里放上一盘盒带, 坐下来,凝望着淡灰色的天空。天好像真的很空,只是单调的灰色,使人怀疑是否日月星云真的在里面。“高中生活”只有四个字,看似也如这天一般空洞,其实大有乐趣,只是要凭人的体会程度决定内容的繁简。许多高中学生并不觉得学校有何诱人之处,但离开后,却又懊悔当初不懂体会,不懂珍惜。“如果让我再做一次,一定会很好”,“要是能重来一次,我决不⋯⋯” 类似的话常能听到。不过在这种时候,通常却已无可挽回了,即使有很虔诚的悔意。尽管总有老师、家长、朋友提醒,可许多人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 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悔之晚矣”。元也曾是如此,但他经过了太多的往事, 总算懂得了珍惜现在。
对握在手中的东西视而不见,一味追求“水中花,镜中月”,一旦得到又轻如敝屣,直到有一天惊觉双手空空时,才懂得回头去追。人岂非通常如此?可惜很多东西不单买不到,就是用尽毕生之力也难以挽回。比如:机会、时间、健康、感情⋯⋯所以元珍惜现在的每一刻和掌握在手的每一件东西, 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如此。
爽儿还没到。元按捺不住,跑出大门望着街口。爽儿是一个职业高中高二的学生,要参加 7 月 2 日在工体举行的庆香港回归大型演出,常常排练, 所以未必会准时赴约。元笑自己太紧张,只不过晚了十分钟就如此着急,像个孩子。于是踱回屋内,重新坐下,两手叠在胸前,半仰着看天。这时,耳边传来张信哲悠扬的歌声:“你说你想要找个宽厚的肩膀,问自己带你到什么地方,看着明天,告诉我你不会紧张,跟着我,海角和天涯⋯⋯”
慢慢地,天空被元当作一个画板,用眼神勾勒着爽的轮廓。爽留着短发, 后面是很有时代风格的遮颈发梢,元常笑她像符宾。笑归笑,元每次凑近她的发际,都能嗅出当天爽用的是什么洗发水和面膏,使得爽一脸惊讶的表情。
在她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嵌着两颗深池般深邃的瞳仁,衬上仿佛会说话的、柔柔长长的睫毛,屡次让元有甘愿淹死在里面的冲动。爽长着小巧玲珑的耳鼻口,恰到好处地分布在瓜子脸上,下巴略尖,时时上扬,显示着主人的矜持。修长的身材,细长的小腿(元以为这样的女子很匀称),轻易就能握于手中的掌腕柔若无骨,她的手掌比元小(元的手就很小),但手指比元长二厘米多,元常握着纤纤素指与爽比谁手长,虽然明知爽一定是赢家,但二人乐此不疲。她拥有端平的双肩,爱穿黑色或白色的牛仔裤,两三厘米厚底的鞋。好像还差些什么,噢,是眉,那两道黑而浓且长的眉,眉尾细得像工笔画上的叶筋,仿似两柄秀挺的刀。
不知不觉,盒带已第三次转出了张信哲的声音:“我说我想要找个避风的港湾,谢谢你陪我到任何地方,你的宽容,还有我温柔的包容,没有泪的夜晚,是天堂。”
傍晚的寒意扩散开来,也感染了元的心,而爽没有来。元沮丧地离开属于自己的小屋,回到一公里外自己的家。元的父母像以往接待元的欢喜一样, 接待了他的沉默。
这也许就是早恋,诗人说这是一枚初尝微甜、继而酸涩的青果,通常只会落个夭折的下场。殊不知,不经过稚嫩便不会有成熟,没尝过辛酸怎么能懂得甘甜。在许多对教育事业一片热心的人调查、探讨、批判早恋这种现象时,从书、报、音像、影视乃至生活中吸收了太多“爱情文化”的少男少女就已经开始了探索和实践。在感情这片大部分空白的处女地上,演绎出一幕幕交织着欢喜、悲伤、寂寞、甜密、悔恨、心痛、纯洁、真挚、虚伪、幼稚的话剧。不管人们如何看待这个“社会问题”,在莘莘学子中间,悄然运行着鲜花礼品、甜言蜜语、斑斑泪痕以及许多本不该在这个年龄承受的身心压力。元耳闻目睹的这类事件早已不下百余起,涉及的每个故事都是一本书, 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无所谓,而对于当事人来说或是刻骨铭心,或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或如过往云烟,或者如春梦了无痕。
家长、老师、教育工作者、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形形色色的人对早恋有千百种看法,问题是当事人尚且困惑于此,又有谁能找到正确答案呢? 比如问:宇宙来自何处?有人可以洋洋洒洒地提出各种假设,同样有人只反问一句:“谁知道呢?”更有人不去想如何回答。一个难题通常会有无数种答案,人们的选择各不相同。对于“怎样对待早恋”这个难题,元的选择就是不去想。就像他喜欢简单真实的东西一样,选择最简单的做法可以少些劳累。
晚饭后,元在家人交谈之际,拨通了爽家的电话。“喂。”爽接的电话。以往两人总要聊上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虽然过后谁也不记得讲了或听了什么,但心里却甜甜的。而今天则只平平淡淡讲了几句,就以爽一句“我累了”宣告结束——元听到后,猛然地挂断了电话,这是尚显稚嫩的小男生共有的通病。随后,元又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粗鲁,于是向父母告别,以独宿复习功课为名,直奔“爱的小屋”——这是因元与爽常相聚于此而得名的。
元在距小屋不远的公用电话处,再次拨通了爽的电话,“对不起。”元首先道歉,“我太在乎你,所以着急了,太野蛮,真的很抱歉。”“哼。” 话筒另一端传来爽儿不屑的声音,“都几回了?!我电话有你什么好处呀?” “不了,不了。下次决不会了。”元急急地表态,但爽仍不依不饶地追问: “下一次再犯怎么办?”元顾不得拭汗,忙不迭地赌咒发誓求饶保证,博得
爽儿转嗔为喜的一笑后,方才有余暇喘口长气。两人甜甜地说了许多腻得像蜜浆一般的情话。不知不觉间,下起了雷阵雨。元意犹未尽,问道:“你这个星期能不能见见我?”爽想了想,答道:“下星期吧。”“哇,太久了。不过没关系,第二次模拟考试前一定见我啊。”“这次考试你要考到 475 分, 否则以后不见你。”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元猛然想起,“一模”自己只考了 425 分,那时爽就劝他说高考后两人再继续来往,元极力反对,因为爽对他来说太重要了。现在又冒出了这回事,元苦着脸道:“太高了吧?!450 分好不好?”一番讨价还价后,由于爽儿的坚持,以 465 分成交。元叮嘱爽儿:“下星期三,六月四号,晚上来见我,别忘了。我要收线了。”“你有什么话没说吧?”爽儿撒着娇。于是元按惯例用中文、英文、俄文对爽儿说: “我爱你”,然后道了晚安。爽儿满意地隔着话筒吻了一下元,说道:“有没有带雨伞?快跑回去,小心着凉。Bye—Bye。”元如蒙大赦般挂断了电话。收费老者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毫无语气地道:“一共四十分钟。”元如以往一样,放下一张整钱,边转身边道:“不用找了。”
回到房中,元自手提袋中取出一本本教材和大叠习题。语文卷子不做也罢,孔老夫子都不会傻到和一堆语法较劲,何况我一个儒子后生;英语内容太多,少看一天也无所谓,毛主席他老人家博览群书,会见尼克松时不照样要翻译陪同;数学虽然深奥,但我已领会要旨,练习题费心费力,不如明早抄来简捷;历史?本人强项,老师都说学历史不能一味死背,还是在梦里融汇贯通的好;政治吗,明天考试!想到此处,元不禁低低骂了句粗话,反正不是正式考试,“请你不必太在意,洒脱一些过得好”,于是元又把桌上零乱的书本塞回袋中,爬在床上,心安理得的睡去。
说起来,偷机取巧的本质是懒惰,而表现则花样百出、“琳琅满目”。比如考试前到别班找一份正确的答案,考场上装模作样一番,寻找机会,偷看答案,大笔挥处如行云流水,一蹴而就,且故意写错几道难题,便可顺利过关。至于作业,只要名字不照搬,其余“照方抓药”,最好同时有两份以上“成品”一起“借鉴”,改头换面之后也算完成。这些学生的长期弊病, “品种繁多”,技艺纯熟者可做得“天衣无缝”。从初中到高中,少数学生历经“磨炼”,早已通晓各种手法,去粗取精,反璞归真,实可谓“炉火纯青”,令观者瞠目结舌。之所以如此,主要是由于这些学生并没有太大的压力,即使被擒获,只要情节不是极其严重,校方通常本着批评教育的原则轻松了事。现在的学生对于挨批、点名、请家长、写检查见惯不惊,既然没有“一命呜呼”的危险,尝了一次禁果的“甘甜”后,索性屡次身入险境,反正现代交通发达,“悬崖勒马”不过是一句后话罢了。
校方也自有难处。不谙世事的孩子犯错,总不能记过留级开除吧。除去极个别确有隐情,且甘心“伏法”的,面对一大群“知法犯法”,又对真理置若罔闻的大小孩童,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如同鬼子进山清剿八路,做无用功不说,自己还搭上若干时间心力,毕竟“越轨”的诱惑远远大于“危险系数”,稚嫩的心灵很难独自与之相抗衡。于是,老师们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管,是误人子弟,违背教师的天职;要管,又没有恰当的方法,无计可施。现在的孩子顶着独生子女的光环,有家长的百般呵护,别说责打体罚, 就是言辞激烈也会被家长认为是伤害了孩子的自尊心,甚或侵犯人权。为此找老师评理打架的比比皆是,直接闹上法庭的也时有耳闻。元就不明白,为什么美、韩、日等国青少年在许多生活领域都强于中国同龄人,我们这一代
在日常生活和各种夏令营竞赛中总是缺乏毅力,笨手笨脚,莫非将来指着高分低能的“人才”挑社会主义事业建设的大梁吗?元碰到这种看来什么都是正确答案又什么都不是的难题,一向懒得去想。不过各届人士可没闲着,大家都在关注教育问题,但所提各种合理化建议都以各种为孩子百般着想的“框框”为前提,所以往往是提出思想理论时满堂喝彩,付诸实践时“一败涂地”。
——这一点倒与中国足球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不论从何种学术角度出发,从何等深度切入,必须触及根本,打消重重顾虑,彻底改变人的心理观念。倒不是说非得学日本,抡孩子老大一个耳光,还要让孩子站得笔直大喊“哈伊”,但严厉的惩罚制度是必要的。对孩子严格些其实大大有益其成长,诸多家长也心知肚明,不过做起来就是口不对心了。人常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论述着长篇大道理,但多数人只限于明白,行动起来就变成“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元也通常如此。很多简单的道理,比如“持之以恒”、“珍惜时间”人人会说,真能够做到的为数不多, 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也是许多人的通病。
此后,元每天睡前一定要读一番功课。当他心生放弃的念头时,便会提醒自己:我不能让父母失望,这更是为了爽儿,我要她幸福。如此,便会产生动力,继续笔耕下去。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被元盼到了六月四日的晚上。元早早吃过饭,匆匆蹬车赶到小屋,梳头洗脸,再嚼上一块“绿箭”,坐在床边静待爽儿的到来。元很想吸烟,但为了爽儿,他已开始逐渐控制每日的吸烟量,并多日没沾酒液了。回想从前,元常常放纵,吸烟饮酒骑飞车追女生,用粗哑的嗓音在教室或在夜晚的街道上吼歌、学跳舞、学“码架”,夜不归宿,还曾有过喝醉酒吐在课堂上的记录。很多学生尽管程度上不如元之深,但这些事也是家常便饭。其实这种事情不仅不是一个学生该做的,简直就不该是人做的。幸好在荒唐的日子里,元结识了许多真正的朋友,包括长他八、九岁的“哥哥姐姐嫂嫂⋯⋯”,教他懂了许多,从而幸运地开始厌倦这种生活,并且开始努力做一个平凡人。在与爽撞出千百个生命火花之后,更决心摆脱从前的一切,去做一个平凡人其实是元的理想。平凡人是正常人,但不平庸;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应做的事;不追名逐利,只求身边的人快乐平安;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使他们更加生动可爱。人们说甘于平凡难,而真正做到平凡的更难,元慨叹。
元站起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停下来看看镜中的自己:梳得整齐的头发,身材瘦削,并不很高,但合身的牛仔裤衬出下肢的修长;很文静的脸上架着一副大眼镜,镜框从最早的金色到后来的紫底黑花再换成现在的黑色, 显示着他人生观念从炫耀到嬉皮到真实自然的转变。元不禁想:我在爽儿眼里漂不漂亮?或许⋯⋯
正在此时,爽儿自屋外踏进,银铃落到玉盘中一般的笑声立刻夺去了元的魂魄。元拥住爽儿,鼻端嗅到了茉莉香水味,“我好想你。”元柔声道, 爽仰起脸戏弄地问:“真的吗?”“哈。”元轻笑,“又胖了。”“胡说。” 爽举手便打⋯⋯
一阵嬉闹后,元点着爽的鼻子问:“你爱不爱我?”爽歪过头道:“人家不是早说过觉得别扭,说不出口吗?”“那么好,”元换了方式,继续问: “你是我最爱的,那我呢?是不是你最爱的人?”“是。”爽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发出的声响,随即脸红了许多,元大喜,眼望着这株人面桃花,灯下的
爽儿的眼波像一泓纯纯的酒,看来十分诱人⋯⋯ 第二次模拟考试,元恰好考了 465 分。
此后的十几天,元每天上午有课,下午便回家复习。偏巧爽儿隔天就参加一次排练,每次从下午到晚上,第二天上午休息。所以元只见过她两面, 幸而元在课间时可以打电话给她,总算过得平安。
在这段时间,元觉得自己状态颇佳,就连一向厌烦的英语课也上得津津有味。此时的老师们已不再为了某个学生的一点小错而喋喋不休了,他们和颜悦色地讲些应试技巧,消除学生的紧张情绪,为学生鼓舞斗志,增强信心。曾在课上对元大吼过的数学老师反复重申着“寸土必争”、“主攻小题”的“作战”方针。历史老师也一反常态,不再痛心疾首地呼吁大家多背书,而是笑说全班同学掌握得都不错,一扫众心中技不如人的恐慌。语文老师则拿出“会到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态,以“老牌”特级教师的阅历笑谈高考,戏称它为在坐诸“张飞”面前的“小豆芽”。旁征博引说古论今,博得满堂喝彩,豪气如云,众志成城,一夫当关,纷纷振臂高呼“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驾长车踏破”高考五“关”⋯⋯平生第一次觉得上课时间如此短暂,铃声响起,尚未尽兴。
元和煜、涛、尊、光等死党走向校门,最后一次课间聚众吸烟。“抽烟去是不是?”一向和学生开玩笑惯了的老师问道。众人所答非所问地道了声“老师好”,大摇大摆地出了校门。元跑到公用电话处,急急拨号,叫醒了正睡得昏天黑地的爽儿,匆匆说了几句话,要爽儿好好休息,保证自己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挂断前不忘索得一个甜吻。然后直到校墙拐角处接过光递来的香烟,和他们一起谈起往事,讲到就在这里合力擒获一伙抢劫小同学的外校学生时,众人拍掌大笑。随后,把烟蒂弹上天,一路高歌着大步返回。
接下来的英语课上,元精神愉快,而以往温文而雅的老师也妙语连珠, 散发着轻松的气氛。“语文考试看你们平时的底子。这几天多背些政治、历史,这两科通常得用临阵磨的‘枪’。数学最可恶,头晕脑胀地算了几个数, 最后只得一个简单的结果,到这里你不但不用生气,反而觉着踏实,因为八成你做对了。”在一片深有同感的笑声中,老师继续道:“英语是个慢功夫活儿,平常积累最重要,现在让你们看太多,想来也不会有人去看,就只把语法重点看看吧。高考也无非是这些点,只不过挖几个小陷井等着你。咱们同学也实诚,有坑就跳,来者不拒。大家小心点儿,别好容易再见一个自己背过的就往上写,仔细琢磨一下。”
到了班主任的课,燕反复叮嘱了考前的准备事项后,真诚地说道:“在考试时,大家有什么问题要找我帮忙,只管开口;我也希望考试后,你们需要解决的任何问题,都愿意对我说。最后,祝大家考出好成绩。”以往,这些老师口中的“套话”只会引起高中生们的嗤之以鼻,但今天每个人眼里都写着“真诚”。“谢谢老师”,“祝老师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祝老师快乐”⋯⋯参差不齐地应答声换来了燕脸上的一笑,元从未见过如此灿烂的笑容。刹那,元居然有了一个从前以为荒谬,现在却真实得可以触摸的念头: 我想留在这个瞬间,或者再回到高一,重来一次。
公元 1997 年 7 月 4 日,距高考还有三天,元站在爽儿所在的学校门外已经一个小时了,自从十几天前至今,元没有见过爽儿,几次约会都是元傻傻等待。每次通电话,元都百般劝说乃至苦苦哀求,电话另一端总是传来爽儿半是烦恼半是幽怨的声音:“我心里好乱。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很大压力?
你把我看得太重了。”元只好连声道对不起,保证自己以学习为重,然后挂断,至于索吻被拒之类事情,更不必提。元深知自己极想在高考前见爽一面
——这本是人之常情。洋和纳是班上被校方屡禁不止的一对“铁杆恋人”, 考前的一段,两人常互补课,洋更是拜托坐在纳身边的兄弟们,一遇纳困极打盹,立即将她唤醒,以免耽误听讲。就连元的挚友光和洁,也在周末借元的小屋共同复习。元从初中起,也“动过”几次感情,那时只把这种东西当作一种学生间的时尚,并没有太过认真。这次连元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不同于少年时的心情,只觉自己在为爽儿活,莫非是自己真的爱上她了?是的,元承认自己从未对一个女孩如此心动,这一次,是真的了,所以元用一整晚的时间,写下一封长信,信里面有一个承诺,包括爱情、事业、生活, 是一个让元反复考虑后决定全身心投入的承诺。现在元站在街边,手里握着一份从重如千钧逐渐变轻的承诺。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八、九十分钟,早在半小时前,元就巳经知道爽儿不会来了。他只是茫茫地站立着,看着街心一辆辆车穿梭而过。许久,元机械地把信塞回口袋,缓缓上了车,那份真真切切的承诺粉碎了,只留下一具空白躯壳,就像元。
晚上,华和明借助元的小屋,轮番劝慰,元仍整夜未眠。
翌日清晨,元在好友的祝福下,独自走出小屋,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爽儿的电话。
“喂?”话筒中传出爽儿的声音。“是我,”元深吸了一口气。“有事儿吗?”
“没有什么。只想见见你。” “考完试再说,好吗?” “爸、妈上班去了?” “嗯。”
“那么我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 “不,考完试再说,好吗?我求你了。” “你一向不求人的。”
一阵沉默后,元换了种温柔些的语调说:“我不知说个多少遍,考试不见你,我的心很乱。我想你,想见你,你明不明白?让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好不好?”
“你真要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快考试了,我的时间不多,只想听真话,越真越好。”
“本来想考试后对你说,不过我不想瞒你,你觉得我们俩个合适吗?我是说,我还没有定型,现在和以后找男朋友都不会是什么长久的选择。你是不是怀疑我另有新朋友?现在没有,只是觉得不合适。”
“我也很少想什么天长地久,该走的终归会走,但既没到时候,为什么要等它来呢?”
“我好累,和你在一起我开始觉得累了,你懂吗?” “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不。我从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有什么都对我说,什么都为我做,为
我想。可是,可是你对我太好了!你明不明白!”爽儿略显激动。“这就是理由?”
“你会遇见更好的。以后你上了大学就什么都不一样了。专心考试去, 好吗?”爽儿恢复了温柔的语调。
元骤然听到这些,惊讶自己竟失去了感觉,仿佛被人抽空了灵魂,只存下万一的希望。
“真的必须分手吗?” “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是吗?” “你不再想一想了?”
“刚认识你时,觉得你拿得起放得下,怎么现在婆婆妈妈的?”
元几乎要喊出来:因为我昨天作了决定,写下承诺!“我是,真的爱你!”面对无可挽回的现实,元无力吼出这变得苍白的承诺。用出乎自己想象的镇静缓慢地说道:“听说华和你赌我们到不了年底,他赢了,你该买给他一个相框,别忘了。我相信你懂得珍惜自己,那么,谢谢你给我的一切。好好保重,祝你幸福。”
挂断了电话,元丢下了钱,转身返回。一阵要失去知觉的眩晕袭来又消失了,剩下的居然是无比的清醒,元宁愿昏迷。走入屋中,华和明没有看到元的眼角那不欲人知的泪,只是一个赌爽儿会来见他,一个赌不会。“你们走吧。”元极力保持着平静,“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华、明对望了一眼, 有些诧异,但仍出了门,元叫住了走在后面的华:“帮我带上门,你赢到那个相框了。”
一扇门隔开了屋外的惊诧和屋内的死寂,元双手死死撑住桌面,不想让自己倒下去,泪水早已涌出了眼眶,落在了元的手上,是心中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风雨。突然,元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声,简直是要把肺叶咳出来。终于,咳完了,元也跌坐在地上。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我要回家,要念书, 要高考。元挣扎着起来,奔出门外,才发现明和华都呆立着,关切地凝视他, “我要回家,复习功课。”元拒绝了他们的帮助,蹬车赶往家中。一路上, 他很想回忆起什么,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家音像店传出张学友的歌声: 忘记你我做不到,不去天涯海角,在我身边就好。要是承诺做不到,具体是什么让我们拥抱⋯⋯元加速快骑,逃开了。
又是晚上,元发现自己无论看什么书,眼前模模糊糊都是爽儿的影子。失去了爽儿,对元来说,意味着失去了整个世界。“如果能够得回爽儿,我愿放弃一切,包括上大学。现在失去了爽儿,我还有没有可能再得到什么?” 元问自己。
家长早已发现了元的神不守舍和腮边的泪痕,但和天下诸多父母一样, 只能柔声安慰却不知伤在何处。这个时候,元的逻辑大异于平时——当晚召集家人打了一桌麻将牌。光于 10 点多来了个电话,问询元的状态,元和盘托出了这一日的所作所为,末了告诉光:“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稍后, 爽儿来了电话。元冷淡地回答她的问候。“我现在要出牌了,有事快点说。” “别这样好吗?”爽近乎哀求地说:“你好好考试吧。”元反问:“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和你分手的男友不会再有来往。”“你不一样,刚才光骂我了。”“我叫他不要管了。”“我要是他,也会那么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好乱,你明白吗?”听到爽略带哭音又心急如焚的声音,元心一软,平静地说道:“我现在去睡觉,明天再说吧。”
夜里,元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了好久。夜深了,元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下午,爽如约来了电话,笑说朋友们都骂她,她知道自己不该, 让元当她什么都没说过。元放下话筒,右耳边仍萦绕着爽儿清脆的声音,心
底却回荡着爽的拒绝。元一向了解自己的敏感——太过敏感有时很残酷—— 元的感觉告诉他,爽儿此举只为让他安心高考。
草草吃过晚饭后,元避开家人鼓励的目光,回到自己卧室里,将一盘磁带放入录音机,盘坐在床上,背倚着墙,点燃一支烟,胸口一阵剧烈的酸楚, 忍了许久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元对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信条很不以为然。流泪是种发泄,比流血好。几年前,元就放弃了痛苦时折磨自己肉体的幼稚作法。听着周华健的《覆水难收》,元的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讲话:你为什么分了手还要骗我?是不是想累我考不上大学?不想内疚就不该提出分手,我又不是孩子,真能做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这样做,是为我多一些,还是为了你的良心多一些呢?
心中的酸楚愈重了,元又点燃了一支烟,听赵传激昂的东西:我一直以为你知道,要说什么你才能感受;我一直以为你都知道,我无法承受你要走。你一开口说你要走,我便知道你不肯回头,你不知道我痛苦已久,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我。
天完全黑下来,元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在烟雾弥漫的黑暗中,元看到了爽儿的脸庞,浓浓的那两道眉,象两柄刀,两柄直搠入元心房的刀。元的心一痛,却阻止不了记忆的程序运行下去,爽儿喜欢白色或黑色牛仔裤和白色短裙,不吃辣的,常嚼一块绿箭,蹬一双厚低鞋,鞋花样花色换得很勤, 像她的背包一样;春天时,元常在晚间陪爽儿坐在什刹海边,看星星,看农历十六圆圆的月亮,元把自己的外衣披在爽的毛衣上,爽又把它披回元的衬衣上。北海、景山,上面常有元和爽的身影,每次离开前,元都会在爽儿的颊上吻一下。元和爽每周末都赌甲 A 联赛北京国安队的输赢,元常常约会迟到,便笑着哄假装梨花带雨的爽儿,待她转嗔为喜时,便念上一句“言是定知非,欢笑翻成泣。”之类的酸文。一次又一次,在爱的小屋,元握着爽的纤手,讲着只有恋人间才不觉得腻的甜言蜜语⋯⋯两人同戴情侣链,后爽又送给元一条链,现在已和感情一样断裂成了四截。体育会考前一天晚上,爽带给元一大盒巧克力,让他吃掉以增强体力。考试时元只考了两项便已通过。第三项长跑中,元连推带拉,边骂边吼带煜跑下了 1500 米,煜恰巧及格,欢呼着拥抱元,元却在想你该谢谢的就是爽儿。现在那盒子仍在,但原来扎在盒子上的绸带任凭元费尽心机,也扎不出原来的那个结——爽儿手扎的结。元曾教爽儿叠千纸鹤和桃心,但二人叠的心却插不到一起⋯⋯
元边想边笑,渐渐地笑容凝结在脸上,只有手中握着那断裂的银链,不自觉地抚弄着链端那像两只彩蝶合在一起的盛开的花朵。盈盈的笑语,盛开的玫瑰,悠扬的乐声,甜甜的气息,握着爽儿握台球杆的手,揽着爽儿的腰滑倒在旱冰场里,寄出长长的情书,通过温馨的电话,断裂的银链,抛在空中的承诺,茉莉香水,旁氏面膏⋯⋯一一在元眼前旋转,逐渐合成了一个清晰的轮廓,是爽儿如花的笑靥。
元低声对自己说:“我必须考好,我不想让爽在今后的日子里会有负疚感。”随即,他仰着望向夜空,道:“爽儿,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公元 1997 年 7 月 7 日早晨,元到 2 中参加高考,步入大门,元回头望了一眼送考的燕,抑制住想冲入她怀中边哭边说的冲动,收回目光,凝了凝神, 踏入楼道,听自己的脚步声的坚定的回响,啪哒、啪哒⋯⋯
写完了,终于写完了,元丢下手中一篇像是信或是日记又像小说散文的东西。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元写下了许多零乱的东西,坐在某所重点
大学宿舍楼的窗前,看看秋雨后阴沉的天,像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那天,元握着通知书走进小屋,掩上门,丢下通知书像丢下一张过期支票——失去了爽儿,通知书已并不重要——元跪在地上真心地放声哭了出来。窗外是阴沉的天,纷乱的雨敲打着窗棂。
秋雨很少像今天这般大,看着一片黄叶旋舞着落下,像一个失足的梦。没有人在意,无人知觉这片陨落的生命之绿。楼道里传来粤语歌声:为爱情受伤,无此动听,为你而受伤,只得你没有共鸣,让眼泪流出,难得尽兴。我却怕以我眼泪换你同情。为你而受伤,得不到反应,为爱情受伤,偏得到掌声。元也不禁低唱起来:“你是否还会为了失去感情流泪,我见你人前人后掩饰伤悲,真实面对生活谁不感觉疲惫,你赶走了寂寞,心痛却紧紧跟随。爱情能有多美,若只是一般平凡滋味,人为什么苦苦的追。爱情应该有多美, 它会是安慰还是负累,你不禁要问那怎么样才对。情若真,就可贵,得或失, 已无所谓,不劝你知难就要懂得退,只劝你不必要谁承诺谁。”
“呼——”元长出一口气,凝神望着一片片凋落的树叶,轻念:“风往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与泪先流⋯⋯”不知不觉间, 雨又落下,冷冷的空气弥漫着,一滴滴天的泪水,撞击出苦涩的“啪哒、啪哒”声,敲在窗上,也敲在元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