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再展化工一翼

许多汉字的字形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侯德榜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中的“行”字有一番独特的发微探幽。他把举办化学工业比作千里之行。制碱只是迈出了左脚,写出一个“彳”(音 chi)字,接着还应迈出右脚,写出“亍”(chù)字,这就是制酸。发达国家的化学工业大都由生产酸碱做起。

承担筹建永利硫酸铵厂的重担落在了侯德榜的肩上。该厂建成后可同时生产氨、硫酸、硝酸和硫酸铵。经多次勘查,决定厂址选在南京附近长江岸边的卸甲甸。卸甲甸面江背山,水路万吨海轮畅通无阻,陆路则距津浦铁路干线仅 25 公里,水陆运输均很便利,极宜于工业建设。

侯德榜先到上海通过驻沪外商了解欧美各厂家的设备情况。他发现欧洲的几家公司在工程方面优缺点各异,尚可择优而用,但投资和设计费都比美国氮气工程公司贵得多。侯德榜决定把视线从欧洲移到美洲。

1934 年 3 月,永利制碱公司改名为永利化学工业公司。随后,侯德榜准备率队去美国进行铵厂的设计工作。出国前,他和范旭东进行了一次临别会谈。范旭东告诉他,设计、采购要以质量为主,要优中求快,优中求廉,所选工艺设备都必须是先进的。最后,范旭东特别强调,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已经 3 年了,现在热河又陷于敌手,华北也岌岌可危。大敌当前,我们即使遇到优质、快速、廉价的日本货也不应该要,决不能贪小利而失大义。

4 月 8 日,侯德榜率 6 名技术人员,从上海乘船赴美,进行硫酸铵厂的设计、采购和培训工作。经过万里颠簸,到达美国。在办理入境手续时,美国移民当局对侯德榜一行态度恶劣、横生枝节,无理刁难。经侯德榜等据理力争,才勉强放行。对此侯德榜十分愤慨,在给国内的信中说:“中国人到外国简直和狗一样,要你进去就进去,不要你进去你就得回去。外国人到中国,如入无人之境,政府还要派人保护他。”“伤心哉中国人!伤心哉黄种人!”事隔不久侯德榜因患鼻疾住院,住院期间还忆此事,深感国弱政昏之痛,有诗为证:“祖国昏沉思悄然,自悉无力可回天,从来有志空留恨,刀锯余生已几年。”这种忧国心和事业心揉合在一起,使他更深地体会到“报国重任”一语的含意。一个国家没有实力,要在这个强权横行的世界里谈平等,要别人尊重你,这是不可能的。现今只有埋头苦干,尽速把硫酸铵厂搞上去,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报国重任”。

侯德榜首先在纽约设立了办事处,与各厂商联系、商讨永利铵厂的设计和采购事宜。当时,国内外具备一些有利条件。国内,制碱成功使永利公司内外人心振奋,人才雄厚,资金不难筹措,有 5 家大银行支持。国际上,各国竞相出卖制酸技术和设备,与永利制碱厂开创时的境况全然不同。所面临的任务不再是从头摸工艺,而是怎样引进国外技术,选购设备,争取投资少, 见效快。侯德榜对铵厂的采购规划,进行了多方的考虑,并且不辞辛劳作了周密的调查研究,为上述目标作出了很大贡献。

铵厂的设计,自成系统,完整合理,并根据生产需要,提早派技术人员出国培训,日后该厂生产完全由国人自主管理,引进技术也完全立足于国情, 并不是照搬外国的成套设备。以引进合成氨的工艺设计为例,经比较各国工艺后,决定采用哈伯-波时法,委托美国有关工厂设计。考虑到国内工业环境的特点,侯德榜提出设计要求时,对水质、焦煤和硫磺等原料标准,概以最差值计算,美国厂家的原有图纸不能套用,700 多份图纸全部重新绘制。尽

管比原计划多费时一年半,他也决心做下去。

在采购设备方面,侯德榜精打细算,凡是国内能够保证质量自己动手解决的,决不盲目到国外订货,进口外国设备时,他还巧妙地利用各国厂商之间的竞争,选择适用又便宜者选购,对必要的关键设备,则不惜高价择优选购。但侯德榜始终坚持,不向日本厂商发函询价,不买一件日本货,贯彻爱国原则。

合成氨需要 300 个大气压,为此购置了二台多段式气体压缩机。那是以高价从德国买来的。贮气柜是在国内就地解决的。它的结构似分节套连的旅行环,充满气体时高逾 10 米,容量为一万立方米。制硫酸的全新设备则是美国货。有趣的是,侯德榜和人家谈判,每谈完一件事,总要千方百计的从厂家再要点便宜。譬如,买美国的制硫酸的全新设备时,另要了一套与该设备无关的硫酸铵生产工艺图纸,反过来又在别的厂家以废铁的价格买了一套制硫酸铵的设备;和瑞典谈妥购买硝酸设备,同时以向该厂购买一批当时市场上紧缺,而为永利碱厂烧碱车间所需的镍管作为附带条件。无怪乎美国几个著名厂家的经理都佩服他的精明能干。

铵厂的核心设备是氨合成塔,全重达 100 吨,长 10 多米,从美国订货。当时我国还不具备这样大的陆运能力,这也是铵厂只能临水建设的重要原因之一。把合成塔从船上移到厂房需要大型起重机。若从国外进口起重机则需支付巨款,侯德榜派人到青岛、上海等地考察之后,决定先在厂内建机械车间,自己动手造两架大吊车。当合成塔从海口溯流直上运抵码头时,两台大吊车便联合“接驾”,从船上把合成塔平安地吊到岸上,然后又用大吊车把合成塔沿铁轨拉进厂房,并用简陋的吊装设备通过巧妙的方法终于把合成塔安装就位,范旭东为此向《海王》杂志拍了急电,当作特号新闻刊登出来。来自国外的专家看到此情此景,在惊讶之余,无不佩服。铵厂终于按计划在两年内落成,公司上下,中外技师,无不推侯德榜为首功。

试想,铵厂的设备来自英、美、德、瑞士等国的许多厂家,还有些是本国造。最后竟全部成龙配套,这需要何等的学识才干和苦心经营。侯德榜是工业领导人,又仿佛是大交响乐团的出色指挥,在那种复杂的社会条件下, 演出了民族工业的最美妙的乐章。

他何以能成为如此出色的指挥者呢?他精通本行业务而又知识广博。“要当一名称职的化学工程师,至少对机、电、建筑要内行。”这是侯德榜的座右铭。为采购设备,他要熟悉厂家,要识货、懂行。

他身为总工程师,事必躬亲。在纽约期间,为采购铵厂的设备,问询、议价的来往函件不下 3 万封,大部分是由他亲手处理的。正由于侯德榜才识过人,范旭东信赖他,同事们敬重他,外国专家们佩服他,在工作上偷懒耍滑的人害怕他,各事才可应刃而解。

侯德榜时时处处表现出高度的事业心和可贵的献身精神。在纽约期间, 他一度患很重的“枯草热”,夜间因鼻塞呼吸困难而失眠,白日精神疲倦, 但仍天天坚持工作到深夜。也是同一时期,国内政府日见腐败,母亲去世, 家中被盗,使他愁绪迭起。然而,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这些事“无一不令人烦闷,设非隐忍顺应,将一切办好,万一功亏一篑,使国人从此不敢再谈化学工业,则吾等成为中国之罪人。吾人今日只有前进,赴汤蹈火, 亦所弗顾。其实目前一切困难,在事前早已见及,故向来未抱丝毫乐观,只知责任所在,拼命为之而已!”这就是侯德榜事业心的生动写照。

老永利职工阎幼甫先生在《海王》杂志撰文写道:“侯先生的成功是由数十年勤学勤工艰苦得来的。”范旭东称侯德榜为“国宝”,那是对于侯德榜巨大才能的评语。为了表彰他的功绩,1935 年中国工程学会于广西南宁将该会的第一块荣誉金牌颁赠给侯德榜。

侯德榜于 1936 年 4 月完成任务回国,永利铵厂的职工从码头到工厂的大路两侧夹道欢迎他,人们热切地希望向这位风尘仆仆的英雄表示慰问和敬意,而他却在卸甲甸前不卸甲,下船后毫不声张地径直向公事房走去,然后消失在房后的工地上。

侯德榜回国时体重比出国前轻了十几磅,有人劝他休息一个时期,他说: “国事已弄到这步田地,吾人只有不管环境之危险,事业之困难,埋头苦干, 个人身体健康,尽可能置之度外。”侯德榜是说到做到的硬汉子。铵厂工程进展虽快,但每天还有不少设备进厂,要加紧安装、配管,要严格验收,要备料、试车。一个大型工程,越是在扫尾时,越要进行全面筹划,精心安排, 真是千头万绪,任何地方都不容许有一点马虎和疏忽。侯德榜对每天工程的进展都要求很高、很严。他以身作则,白天在施工现场解决问题,指挥安装, 晚间审阅图纸,制订计划,处理公事函件,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才能休息。

1937 年这令人难忘的岁月,元旦刚过,硫酸厂、氨厂、硝酸厂、硫酸铵

厂,纷纷向总厂报告验收完毕,原料备齐,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完成。元月 4 日起各厂技师、技术员、技工均进入岗位,开始倒班制作业,我国第一座规模宏大、设备先进的化工厂即将投入生产。

按计划,硫酸厂在 1 月中旬开始点火。侯德榜和技师们带着紧张而喜悦的心情,像迎接新生婴儿一样,日夜守护在生产现场,轮流值班,时刻注视着生产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元月 26 日下午第一批合格的硫酸生产出来。消息传开,全厂雀跃,欢呼硫酸厂一次开车成功。

硫酸厂正式投产后,全厂的工作重心就移到工程的核心部位——合成氨厂的开车。1 月 31 日夜晚化验员跑来报告,在液氨贮槽出口收到了氨,成分为 99.9%,完全合乎要求。这消息像一阵春雷,在铵厂的上空炸响。3 年来人们辛勤地劳动,今天才听到这落地婴儿第一声哇哇的哭喊,喊得这样清脆, 这样悦耳,大家互相小心翼翼地传递着玻璃封管中的试样,犹如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孩,闻着散逸出来的氨味,比世上醇美的酒还香,比花园里郁郁的花香还醉人。

2 月 5 日下午硫酸铵也生产出来了,接着硝酸也顺利投产⋯⋯硫酸厂、氨厂、硫酸铵厂、硝酸厂就整体工程来说,达到一次试车成功。充分说明中国工程技术人员完全可以驾驭这一技术复杂的联合厂。

民族工业的发展是不能不和祖国心脏的搏动连系在一起的。永利铵厂投入生产不到半年,抗日战争就爆发了。日寇铁蹄长驱直入,迅速向南京逼近。

在这危急时刻,侯德榜在范旭东的领导下,毅然接受任务,配合战争需要,让工厂转产硝酸铵,并由铁工厂制造地雷壳、军用铁锹和飞机尾翼。侯德榜身体力行,激励全厂职工的抗日救国热情,要求大家安心生产。他们日夜赶制炸药,送往南京金陵兵工厂,一直坚持到日寇逼近南京,工厂被日机炸毁,无法生产为止。

日本侵略者早已十分垂涎这个亚洲第一流的化工厂,不断向该厂施加压力,企图迫使该厂与他们进行所谓的合作。侯德榜与范旭东同仇敌忾,发出了坚定的誓言:“宁肯给工厂开追悼会,也决不与侵略者合作!”侵略者恼

羞成怒,对永利铵厂进行狂轰滥炸,使不少设备受到破坏。在侵略者滥施轰炸和节节向南京逼近的紧急情况下,侯德榜当机立断,部署技术骨干和老工人转移,组织重要机件设备的拆运,分批西迁。“在风雨飘摇之中,侯先生是最后离厂的一个,悲壮心情,同仁莫不钦佩!”(范旭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