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

“嘘!……我们去门房谈,这里不方便……他会听见的……”

他们进了门房。为了不让看门人马卡尔偷听告密,他们赶紧打发他去地方金库。马卡尔拿起收发簿,戴上帽子,但他没有去地方金库,而是躲在楼梯底下:他知道他们要造反……头一个发言的是卡沙洛托夫,之后是杰兹杰莫诺夫,之后是兹拉奇科夫……危险的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一张张红脸膛开始抽搐,人们捶胸顿足……“我们生活在十九世纪下半叶,而不是鬼知道什么年代,更不是洪荒时代!”卡沙洛托夫说,“这些大腹便便的家伙过去为所欲为,现在不许这么干了!我们已经受够了!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候,他们可以……”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杰兹杰莫诺夫接着慷慨陈辞,内容大致相同。兹拉奇科夫甚至破口大骂……人人都在呐喊!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有人极度明智。这位有识之士做出一脸优虑,用一块擤满鼻涕的手帕擦着脸说:

“哎,值得这样吗?唉……嗯,好吧,就算这些话都有道理,不过何苦呢?你们用什么尺度衡量人,别人也用同样的尺度衡量你们:一旦你们当了上司,别人同样会造你们的反!请相信我的话!你们只会害了自己……”

但是大家不听他的,不让他把话说完,就把他挤到房门口。看到理智不占上风,有识之士也失去了理智,自己也激动起来了。

“是时候了,现在该让他明白,我们也是人,跟他一样!”杰兹杰莫诺夫说,“我们,我要再说一遍,不是奴才,不是贱民!更不是古罗马的角斗士!我们不许有人嘲弄我们!他对我们总是你呀你的;给他行礼,他不还礼;向他报告事情,他却扭过脸去;他还骂人……如今对听差也不兴你你你的了,何况对我们这些有身份的人!这些话都该对他说!”

“前几天他冲我而来,问我:‘你那张嘴脸怎么啦?去找马卡尔,叫他拿墩布给你擦擦干净!’好个玩笑!还有一回……”

“有一回我和妻子一道走,”兹拉奇科夫抢过来说,“碰巧遇到了他。‘哎,你这厚嘴唇’,他说,‘怎么老跟窑姐儿鬼混!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告诉他,这是我妻子,大人……他没有道歉,只是吧咯一下嘴唇!我妻子受到这种侮辱大哭大闹了三天。她不是窑姐儿,正相反……你们都知道……”

“总而言之,先生们,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要么我们,要么他,要我们和他共事是绝对不行的!要么他走,要么我们走!宁愿丢官赋闲,不可人格扫地!现在是十九世纪。谁都有自尊心!即便我是小人物,可我毕竟不是抽象的人,我有自己的性格。我不容许!就这么对他说!让我们当中去一个人告诉他:照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代表我们大家!去吧!谁去?就这么照直说!不用害怕,不会出事的!谁去?呸……见鬼……我嗓子都喊哑了……”

他们开始推选代表。经过长时间的争论争吵,他们一致公认,最聪明,最有口才,最有胆量的当推杰兹杰莫诺夫。他在图书馆里挂了名,他写得一手好字,他结识不少有教养的太太小姐们——可见他头脑聪明:他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至于胆量,更不必提。大家知道,有一次他竟敢要求警察分局长向他赔礼道歉,因为对方在俱乐部里把他当成“仆人”看待。对这一要求警察分局长还没来得及皱起眉头,有关杰兹杰莫诺夫胆量过人的消息便传遍四面八方,而且大快人心……“去吧,谢尼亚!别怕!就这么对他说!你什么也得不着,就这么说!你看错人了,大人,就这么说!你胡作非为!你找别人当你的奴才去吧!我们不比别人笨,大人,我们会把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撵走!用不着含糊其词!就这么说……走吧,谢尼亚……朋友……只是你要把头发梳一梳……就这么说……”

“我脾气急躁,先生们……恐怕会说过了头。还是兹拉奇科夫去好!”

“不,谢尼亚,你去好……兹拉奇科夫对付绵羊还行,而且还得喝醉了酒……他是糊涂虫,你呢,毕竟……去吧,亲爱的。”

杰兹杰莫诺夫梳好头发,拉平坎肩,冲着拳头咳一声,就走了……大家屏住呼吸。进了办公室之后,杰兹杰莫诺夫站在门口,手哆嗦着摸摸嘴唇:哦,该怎么开头呢?当他看到上司秃顶上那颗熟悉的黑痣时,他感到心口一阵冰凉,心脏像被带子勒紧了……背上掠过一股寒气……其实,这不算糟糕,由于不习惯谁都会这样的,就是不该胆怯……鼓起勇气来!

“哎……你来干什么?”

杰兹杰莫诺夫向前迈出一步,动了动舌头,但没能吐出一个字:嘴里像塞着一团乱麻。与此同时,这位代表感到,不仅嘴里出了毛病,五脏六腑也一样……那股勇气从胸部下到腹部,在那里咕噜噜响一阵,又顺大腿下到脚后根,最后在靴子里卡住了……而靴子又是破的……糟糕!

“哎,你来干什么?没听见吗?”

“嗯……我,我没什么事……我只是顺便来看看。我,大人,听说……听说……”

杰兹杰莫诺夫想管住舌头,但舌头不听话,他接着往下说:

“我听说尊夫人中彩得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彩票,大人……嗯嗯嗯……大人……”

“彩票?好……我这里只剩五张了……五张你全要?”

“不……不……不要,大人……一张……足够了……”

“五张你全要了?我问你呢!”

“好极了,大人。”

“每张六卢布……不过你么,只收五卢布……签个字吧……衷心祝你好运……”

“嘻嘻嘻……谢谢……大人……啊哈,非常愉快……”

“你走吧!”

一分钟后,杰兹杰莫诺夫已经站在门房中央,脸红得像大虾,含着眼泪向朋友们借二十五卢布。

“我给了他,诸位仁兄,二十五卢布,可那不是我的钱!这是我丈母娘要我付房租的……借给我钱吧,先生们!求求你们啦!”

“你哭什么呀?很快你就可以坐上马车出游了……”

“马车……马车……我要马车干什么?拿它吓唬人吗?我可不是神职人员!再说,要是当真中彩的话,我把马车放哪儿?我把它塞哪儿呀?”

他们谈了很久。他们谈的时候,马卡尔(他能读会写)一直在记呀记呀。记完之后,便……如此这般……这下话就长啦,先生们!不管怎么说,由此可以引出教训:别造反!

一八八三年五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