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眼泪

在一个黑暗的八月的夜晚,军事长官列布罗捷索夫正和一伙人从俱乐部里走出来。他是个又高又瘦的人,像根电线杆子,职务是陆军中校。“这会儿,先生们,要是能吃顿晚餐就好了。”他说,“和别的城市相比,我们的城市是最差的。就拿萨拉托夫来说吧,那里的俱乐部总是随时备有晚餐,不像我们这个臭气熏天的切尔维扬斯克,除了伏特加酒和带苍蝇的茶水以外,别的什么也弄不到。再也没有比喝过酒后却什么也吃不上更糟糕的了!”

“是呀,要是这会儿能吃点什么就好了……”宗教学校学监伊方·伊万诺维奇·德沃耶托奇耶夫颇有同感地呼应道。为了挡风,他把自己紧紧裹在棕红色大衣里。“现在已是深夜两点钟,所有的饭馆都关门了,你们知道吗,要是能弄条鲜鱼……或者蘑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吃吃,就好了……”

学监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美味佳肴的形状,脸上现出一饱口福的神情,弄得那些正望着他的人都舔了舔嘴唇。于是这伙人都停下脚步,开始想象起来。他们想呀想呀,但任何想象的东西都不能兑现,到头来也只是画饼充饥,都只会增加饥饿感罢了。

“我曾在戈洛别索夫家吃过一只顶呱呱的熏火鸡!”县警察局长助理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叹了口气说,“顺便问一句……先生们,你们曾去过华沙吗?那里的人煎鱼时都采用这种方法……他们把几条普普通通的、活生生的、欢蹦乱跳的鲫鱼事先浸泡在牛奶里……这些鬼东西在牛奶里浸泡上一整天,还会游动呢,然后抹上一层酸奶油,把它们放在咝咝发响的煎锅里一炸,嘿,老兄,那味道就别提有多美了,凤梨?还是放到一旁去吧!真的……尤其是,要是你能再喝上一两杯酒,那就更好了。你一边吃着鱼,一边感到自己……仿佛处于半睡眠状态……那种香味真能把人香死!”

“要是能再吃上几根腌黄瓜就会更好……”列布罗捷索夫以衷心同情的口吻补充道,“我们在波兰驻扎时,常常吃饺子,一次能吃它二百个,吃饱了还硬往肚子里填……你盛上满满一盘饺子,再往上面撒点胡椒粉和香芹菜,嘿……那种美味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军事长官突然停止了说话,陷入沉思。他回忆起一八五六年他曾在三圣一体大寺院喝过一次鲢鱼汤。一想起那种美味的鱼汤,列布罗捷索夫就感到一股鱼香扑鼻而来,不由地咀嚼起来,竟未留心一脚踩在水洼里,胶皮套靴里灌满了脏水。

“不,不行!”这位军事长官说,“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要马上回到自己家中饱餐一顿。这样吧,先生们,咱们走吧,你们都到我家去吧!真的!咱们再喝上一杯,随便吃点什么,拌黄瓜也罢,香肠也罢……咱们把茶炉生上……喂,怎么样?咱们一边吃,一边谈论谈论正在流行的霍乱,回忆回忆久远的往事……我妻子正在睡觉,不过咱们可以……悄悄地不去惊动她……好啦,咱们走吧!”

大家都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这里也就不必再多描写他们那种兴高采烈的劲头了。我只想说一句,列布罗捷索夫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满善意、殷勤好客还是第一次,以前从未有过。

当列布罗捷索夫领着客人走进昏暗的前厅时,大声地对勤务兵说:“我真想把你的耳朵揪下来,我对你说过一千次了,你这个混蛋,你在前厅里睡觉时要是想抽烟,就用带香味的纸去卷!混账东西,快去把茶炉生上,并告诉伊林娜,让她……让她到地窖里去拿点黄瓜和萝卜来……再拿条鲱鱼来,把它弄干净……煎鱼时要在上面撒点鲜绿的大葱和茴香,就这样撒……知道吗?再把土豆切成大小匀称的方块……甜菜也这样切……然后用醋和香油一拌,知道吗,再撒上点芥末……胡椒粉……总之一句话,这是做配菜……明白吗?”

军事长官伸出手指头,做了个混合在一起的动作,并用面部表情把他未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意思表达出来……客人们脱下胶皮套靴,走进昏暗的大厅。主人划着一根火柴,随着一股硫磺的气味,墙壁被照亮了,墙壁上挂着《田地》杂志的增刊画,威尼斯的风景画以及作家拉热奇尼科夫和一位将军的画像,画像上的那位将军瞪着一双惊诧不已的大眼睛。

“咱们马上就……”主人一边低声说,一边轻轻地把折叠桌的两侧支起来,“一摆上菜,咱们就可以坐下来吃饭啦……我妻子玛莎今天有点不舒服,请诸位不要见怪……女人嘛,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古辛大夫说,这都是因为总是吃素食的缘故……很可能是这样!我对她说:‘亲爱的,问题并不在于吃什么食物!不在于往嘴里送进去的是什么,而在于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你总是吃素食,可你照样容易发火动怒……这样下去你会把身体弄坏的,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别发火动怒,少说几句气话为好……’可她就是不听!她说:‘我从小就有这个习惯。’”

勤务兵走进来,伸长脖子,趴在主人耳根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列布罗捷索夫耸动了一下眉毛……“嗯……”他小声含糊地说,“嗯……原来是这样……不过,这问题不大。我马上就去,去去就回来……要知道,我的玛莎怕仆人偷吃东西,把地窖和橱柜都锁了起来,而钥匙她自己随身带着。我得去向她要钥匙……”

列布罗捷索夫站起来,踮着脚尖,轻轻地推开门,到他妻子那儿去了……他妻子正在睡觉。

“亲爱的玛莎!”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边说,“你醒醒,亲爱的玛莎,我只打扰你几秒钟!”

“谁呀?是你吗?你要干什么?”

“是我,亲爱的玛莎,是这么回事……我的天使,请把钥匙交给我,你不必起床为我们张罗……你就睡你的觉好啦……我自己去张罗,招待他们……我给他们每人弄根黄瓜吃吃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需要花费……不然就让上帝惩罚我。要知道,只有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和别的几个人……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很受大家的尊敬……普鲁仁斯基还得过一枚四级弗拉基米尔勋章哩……他非常尊敬你……”

“你又在哪儿喝醉了?”

“瞧,你又生气了吧……你这个人呀,也真是的……我只给他们每人弄根黄瓜吃吃就算完事……就打发他们走……一切由我自己去安排,你不必担心……你好好躺着睡吧,亲爱的……喂,你身体怎么样?我不在家时,古辛医生来过吗?瞧,我现在就要吻你的小手了……所有的客人都非常尊敬你……德沃耶托奇耶夫是个信教的人,你知道吗……普鲁日纳是个管财务的。他们对你都很……他们说:‘玛丽娅·彼得罗夫娜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无价之宝……她是我们县上的一颗明星。’”

“别胡编乱造了!你躺下睡吧!在俱乐部里和你那些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喝足了酒,这会儿又彻夜大声喧闹!你也不感到害臊?你可是个有孩子的人呀!”

“我……我是有孩子,不过你也别发火动怒呀,亲爱的玛莎……你不要伤心……我尊重你,爱你……至于孩子嘛,上帝保佑,我会把他们安排好的。明天,我就把米佳送到学校去……况且,我又不能把他们赶走……那样做也不合适……他们会跟在我身后苦苦哀求:‘爸爸,给我们弄点东西吃吧!’……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都是一些非常可爱的人……他们都很同情你,尊重你。我只让他们吃根黄瓜,喝杯酒,就……就让他们各自回家……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这简直是对我的惩罚!你是不是疯了?这个时候还接待什么客人?这些不修边幅的家伙,半夜三更打搅别人,他们也不感到害臊!哪里见过深更半夜还要到别人家去做客的人?……难道这里是为他们开设的饭店旅馆不成?我要是给你钥匙,我才是个傻瓜呢!要是让他们吃饱喝足,醒过酒劲儿来,他们明天还会来的!”

“嗯……你既然说出了这种话……那我也就不在你面前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了……看来,你并不是我生活中的伴侣,因为你根本不能使自己的丈夫得到快慰,就像《圣经》上所说的,而是……用句难听的话来说……你简直是一条毒蛇,一条毒蛇……”

“天呀,你这个坏蛋,你居然敢张口骂人。”

夫人欠起身来,啪的一声扇了他一个耳光……军事长官揉揉自己的脸,接着说道:

“谢谢啦……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它说得真对:‘妻子——并不是人间的天使,妻子在家里——是个恶魔。’……这句话简直是真理……你纯粹是个恶魔,一个恶魔……”

“我揪你的头发!”

“你揪吧,揪吧,把你唯一的丈夫打死好了!……好吧,我给你下跪……我求求你啦……亲爱的玛莎!……你就原谅我吧!……请把钥匙交给我!亲爱的玛莎!我的天使!你这个残暴的女人,你可千万别让我在大伙面前丢脸呀!你这个野蛮女人,你要把我折磨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够呀!你就揪吧……谢谢啦……我最后再求你一次!”

夫妻二人就以这种方式交谈了很久……列布罗捷索夫跪在那里,哭了两次,时而破口大骂,时而揉擦自己的面颊……待到最后,夫人从床上欠起身来,啐了一口,说道:

“看来,我这一辈子是非得受罪不可了!把椅上的衣服递给我,我的真主呀!”

列布罗捷索夫小心翼翼地把衣服递给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便到客人那里去了。客人们正站在将军画像前,望着他那双惊诧不已的眼睛,争论一个问题:在将军和作家拉热奇尼科夫两个人当中,谁的职位更高?德沃耶托奇耶夫坚持说是拉热奇尼科夫,主要强调他作品的不朽,而鲁普仁斯基却说:“毫无疑问,他的确是一位很好的作家,是的……他的作品既滑稽可笑,又能引起人们的怜悯同情。不过,倘若派他去领兵打仗,他恐怕连一个连队也指挥不了。可是将军却能指挥整整一个军团,因此谁也……”

“我的玛莎马上就来……”走进来的军事长官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说,“马上就来了……”

“我们打扰您了,真的……费奥多尔·阿基莫维奇,您的脸怎么搞的?我的天哪,您眼睛下面还有一块青!您这是在哪儿碰的呀?”

“我的脸?我的脸在哪儿?”主人不好意思起来,“唉呀,可不是吗!是这么回事……刚才我悄悄地走到卧室,想吓唬她一下,可是屋里太黑了,一不小心碰在床上了!哈——哈……瞧,玛莎来了……哎呀呀,亲爱的,你的头发太乱了!看上去就跟路易莎·米歇尔一模一样!”

玛丽娅·彼得罗夫娜走了进来,她头发蓬乱,睡眼惺松,但却神采奕奕,喜笑颜开。

“你们都很乐意到我家来,这真是太好了!”她开口说道,“多亏我丈夫殷勤好客,纵使你们白天不来,晚上也硬把你们拽来。刚才我正在睡觉,听见有人说话……这可能是谁呢?我就这么想……费佳让我躺着,别出来,嘿,可是我却忍不住……”

夫妻二人跑进厨房,晚餐开始了……

“做个结了婚的人真好啊!”一个钟头以后,一伙人从军事长官家里出来,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感慨颇深地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你心里知道,有个女人在爱着你呢……她还会在钢琴上弹奏美妙的曲子给你听……列布罗捷索夫真是太幸福啦!”

学监德沃耶托奇耶夫一声不响,他在想心事。回到家以后,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大声地叹了一口长气,于是妻子被弄醒了。

“你别把皮靴跺得咯咯响,笨蛋!”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妨碍我睡觉了!在俱乐部里喝醉了酒,回到家还这么大声嚷嚷,瞧你那个丑八怪模样!”

“你就知道骂人,”学监叹息道,“你去看看人家列布罗捷索夫吧,瞧瞧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我的天哪!人家日子过得真幸福啊!看着别人那种幸福的生活,我真想痛哭一场。只有我一个人才这么不幸,你都快变成一个泼妇了。快挪开点地方!”

学监蒙上被子,一边在心里抱怨自己的不幸,一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