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爱尔兰理念的英雄

布赖恩·阿瑟(Brian Arthur)独自坐在酒店吧台旁的桌边,凝视着前窗的窗外,尽量不去理会那些正在涌入酒店,早早开始享受幸福时刻的年轻上班族。窗外,金融区的水泥峡谷中,典型的旧金山雾正在转变成典型的旧金山细雨。这正适宜他现在的心情。在 1987 年 3 月 17 日将近傍晚的下午, 他没有情绪欣赏那些铜制设备、蕨类植物和彩色玻璃,也没有情绪庆祝圣·帕特里克节(Saint Patrick's Day),更没有情绪与那些在细条子衣服上缀着绿色饰物的假扮的爱尔兰人一起痛饮狂欢。在心灰意冷的怨怒中,他只想一个人默默地喝啤酒。斯坦福大学的教授威廉·布赖恩·阿瑟,这个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土生土长的儿子,心情正处于低谷。

而这一天开始时却是那么美好。

这正是所有的嘲讽之所在。那天早上,当他出发去柏克莱的时候,他本来期望此行会是一个胜利的团聚:柏克莱的小伙子干得不错。他真是十分怀念七十年代初他在柏克莱的那段岁月。坐落在奥克兰北边的山坡上,与旧金山市隔着海湾相望的柏克莱,是个充满进取精神、生机勃勃的地方,那儿到处都是各色人种,大街上人声鼎沸,漾溢着过激的思想。他在柏克莱获得加州大学博士学位。在那里,他与读统计学的博士生,高挑、金发的苏珊·彼得森相识并结了婚;他还在柏克莱的经济系做了第一年的博士后。在他的感情里,在他所有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只有柏克莱是他的家园。

好吧,现在他不要回家了,有几分像那么回事吧。这事儿本身倒没什么重要,只是和柏克莱大学经济系主任及系里以前教过他的几位教授吃顿午饭。然而,此行将是他这些年以来第一次重返柏克莱经济系,当然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在学术上和他的老师们平起平坐。他已经积累了在世界各地工作十二年的经验,是一个主要在第三世界国家人口出生率方面享有盛誉的学者。他这次是以斯坦福大学经济系教授的身份重返母校——这是极少被授予五十岁以下的人的位置。而他年仅四十一岁就载誉而归。而且谁知道呢? 说不定柏克莱的人会谈起请他回来工作呢。

是的,那天早上他真是自视甚高。为什么几年前他不跟从经济学的主流, 而去尝试构想一个对经济学的全新探索呢?为什么他不打有把握之仗,而要掺和到那些模糊不清的、半想象式的科学革命中去呢?

只因为他没有办法把这些想法从他的脑袋里驱逐出去,这就是唯一的原因。因为他无处不能看到它的存在。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科学家们自己似乎完全认识不到这一点。但在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把所有的东西拆解成分子、原子、核子和夸克后,他们最终像是在开始把这个程序重新颠倒过来。他们开始研究这些东西是如何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的整体,而不再去把它们拆解为尽可能简单的东西来分析。

他可以看到这种情形发生在生物学领域。生物学家们花费了近二十年时间来揭示脱氧核糖核酸的分子机制,以及蛋白和细胞中其它元素的机制。目前他们已经开始探索一个最根本的奥秘:上千万亿这样的分子是怎样使自己组合成一个能够移动、反馈和繁殖的整体?亦即一个有生命的物体的呢?

他可以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在脑科学研究领域。神经学方面的科学家、心

理学家、计算机专家和人工智能研究人员们正努力想弄明白心智的本质:我们头颅里几十亿个稠密而相互关联的神经细胞是如何产生感情、思想、目的和意识的?

他甚至可以看到这种情况也正发生在物理学领域:物理学家们正在努力建立混沌的数学理论,无数碎片形成的复杂美感、以及固体和液体内部的怪诞运动。这里面蕴藏了一个深奥的谜:为什么受简单规律支配的简单粒子有时会产生令人震惊的、完全无法预测的行为?为什么简单的粒子会自动地将自己组成像星球、银河、雪片、飓风这样的复杂结构——好像在服从一种对组织和秩序的隐匿的向往?

这些迹象无所不在。阿瑟还不太能够把他的这种感觉用语言表达出来。据他所知,至今也还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但不知怎的,他却能感觉到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同一类的问题。老的科学分类正开始解体,一个全新的、整合为一体的科学正期待着诞生。阿瑟相信,这将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就像一直以来的物理学那样“坚实”,那样完全建立在自然法则之上。但这门科学将不是一个对最基本的粒子的探索,而是对关于流通、变迁,以及模型的形成和解体的探索。这门科学将会对事物的个性和历史的偶然性有所探究,而不再对整体之外的和不可预测的事物忽略不见。这不是关于简单性的科学,而是关于,嗯,关于复杂性的科学。

这正是阿瑟的新的经济学观点的切入点。他在学校所学的常规经济学, 与这个复杂的视角相差有如天壤之别。理论经济学家们无休止地讨论市场稳定和供求均衡,还把这个概念用数学等式表达出来、并证实其定理。他们就像信奉国教一样把亚当·斯密的信条奉为经济学的基础。但当他们面对经济中的不稳定状况和变化——嗯,这念头本身就使他们感到十分困扰,避之不及。

但阿瑟却已经正视这种经济的不稳定性。他告诉他的同事们,留神看看窗外吧。无论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市场是不稳定的,这个世界是不稳定的,它充满了进化、动荡和令人吃惊的事情。经济学必须将这些动荡囊括其内。现在,他相信他已经发现了能够使经济学做到这一点的方法,用一个叫做“报酬递增率”(increasing returns)的原则,或用詹姆士国王的一句译文“拥有者被施予”(To them thathath shall be given)来表述。为什么高科技公司都竞相蜂拥到斯坦福附近的硅谷安营扎寨,而不设在安·阿泊或柏克莱?因为许多老的高科技公司已经设在那里了。即,拥有者获得。为什么 VHS 电视录像系统占据了市场,虽然从技术上来说 Beta 还略胜它一筹?因为早些时候已经有一些人凑巧买了 VHS 系统的产品,这就导致了录像店里出现了更多的 VHS 录像带,反过来又导致了更多的人买 VHS 录放像机, 以此类推。拥有者获得。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阿瑟确信,报酬递增率指出了经济学未来的发展方向。在未来的经济学里,他和他的经济学同事们将和物理学家、生物学家们共同致力于对这个杂乱无序、充满剧变、自发自组的世界的理解。他确信, 报酬递增率将会成为一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经济学的基础。

但是很不幸,他运气不佳,没能让其他人相信他的报酬递增率。在斯坦福大学他的圈子之外,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觉得他的想法很离奇古怪。经济学专业刊物的主编们告诉他,他的关于报酬递增率的讨论“不是经济学”。在学术讨论会上,很多听众十分愤怒:你竟敢说经济不是均衡的!这些猛烈的

攻势使阿瑟深深领教了挫败感。他显然需要同盟者,需要能够打开思想、听他说话的人。这个愿望和他所有想回家的念头一起,成为他重返柏克莱的理由。

所以他们就都坐在学部的俱乐部里吃三明治。汤姆·罗森堡( Tom Rothenberg),曾经教过他的教授之一,就免不了问他这样的问题:“告诉我,布赖恩,你这一向都在研究些什么?”“报酬递增率。”阿瑟给了他一个短促的回答,作为这个话题的开头。经济系主任阿·菲什洛(Al Fishlow)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据我们所知,报酬递增率并不存在。” “而且,即使它存在,我们也不得不宣布它不合法。”罗森堡笑嘻嘻地

抢过来说。

然后他们就都笑了,并不是恶意的,只是自己人之间开个玩笑。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这笑声不知怎地却整个儿粉碎了阿瑟虚幻的期望。他呆坐在那儿,在这一打击下噤不能言。这是两位他最敬重的经济学家,但他们根本不听他说话。阿瑟突然感到自己既天真又愚蠢,像一个因为知之甚少, 所以才会相信报酬递增率的雏鸡。柏克莱之行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在接下来的午餐中,他几乎再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当午餐结束,大家礼貌地互告再见以后,他钻进他那部老旧的富豪车,经海湾大桥开回了旧金山市。他在第一个出口下道,驶往英巴卡德罗,在他看到的第一家酒店门口停了下来。他走进了这家酒店,在四周点缀着蕨类植物的环境中开始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整个儿地放弃经济学。

当他差不多快喝完第二杯啤酒的时候,他发现这家酒店已经开始变得非常嘈杂了。那些雅皮士们正来到这儿大举庆祝爱尔兰守护神的节日。嗯,也许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在这里坐下去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他站起来, 走出了门,钻进他的车里。濛濛细雨仍在不停地下着。

他在佩罗·阿尔脱的家,是旧金山市南三十五英里处靠近斯坦福的一所郊区公寓。当他终于将车开进家门前的车道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了。他肯定是弄出了一些响声,他的妻子苏珊打开了前门,看着他穿越草坪:这是一个瘦长的、头发过早灰白的男人,看上去衣衫不整,极其疲惫厌倦,一如他目前的心情。

“嗨,柏克莱之行怎么样?他们喜欢你的主张吗?”她站在门口问。“糟糕透了。没人相信报酬递增率。”阿瑟答。

苏珊·阿瑟以前已经见过她的丈夫从学术论战中惨败而归的情景。“嗯, 我猜如果每个人一开始就都相信它、那就不会是一场革命了,是吗?”她尽力找安慰的话来说。

阿瑟看着她,在那一天里第二次被震得哑口无言。旋即他就无法自控地大笑了起来。

一个科学家的教育

布赖恩·阿瑟操着贝尔法斯特人特有的柔软的升调说,在贝尔法斯特, 当你做为一个天主教徒长大以后,一种叛逆的精神自然而然地在你的性格中形成了。这并不是因为他确切地感到过被压迫。他父亲是个银行经理,他的家庭是个地道的中产阶级家庭。他亲身被卷入的唯一的一起宗派事件发生在一个下午,当他穿着教会学校的校服往家走的时候,一伙信基督教的男孩子向他扔砖头和石块。有一块砖头击中了他的前额。(当时前额上的血流进了

他的双眼,挡注了他的视线——但他狠狠把那块砖头扔了回去。)可他并不认为基督教徒真的就是魔鬼。他的母亲就曾经是基督教徒,与他父亲结婚后改信天主教。他也从来没感到自己特别具有政治色彩。他的兴趣更倾向于思想和哲学。

然而,叛逆的精神却仍然像是从空气中渗入了他的性格。“爱尔兰文化并不教你去领导,而是教你暗中破坏。”他说。看看爱尔兰人都崇拜些什么人:沃尔夫·托恩、罗伯特·埃米特、丹尼尔·奥康纳尔、佩德雷克·珀斯。“所有的爱尔兰英雄都是革命者。而最高形式的英雄主义是领导一个绝无希望取得胜利的革命,然后在你被绞死的前夜,在审判席上发表你一生中最伟大的演说。”

“在爱尔兰,服从权威的号召从来就不起作用。”

他说,正是爱尔兰人的反叛特色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使他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生涯。贝尔法斯特的天主教徒具有极为轻蔑知识分子的倾向。所以嘛,他自己当然就偏要成为一个知识分子。事实上,他记得早在四岁时,在他远不知道何为科学家之前,就想当一个“科学家”了。只因为当一个科学家的想法有着妙不可言的诱惑力和神秘感。但是,如果年轻的布赖恩仅仅只有这样的想法,而没有这样的决心,也是当不成科学家的。他在学校读书时,从一开始学工程、物理和严格的数学起就投入了进去。1966 年,他在贝尔法斯特的皇后大学(Queen’s University in Belfast)获得了机电工程专业的头等奖。他母亲说:“啊,我想你最终会在哪儿当个小教授的。”其实他母亲很为他感到骄傲。在这个家族里她这一辈的人当中还没有人读到过大学呢。 1966 年,这同样的决心又引他跨过了爱尔兰海峡,来到了英格兰的兰卡

斯特大学(the University of Lancaster),开始攻读运筹学(operation research)这门数学性非常强的研究生课程——这门课程基本上是一套计算技巧,计算如何让一个工厂以最少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或计算如何保持对一架遭到意外打击的战斗机的控制。“那时,英国的工业状况很糟糕。我想,也许我们能用科学重组工业,解决眼下的问题。”阿瑟说。

1967 年,当他发现兰卡斯特大学的教授们全都愚蠢、堕落到令他难以忍受——“有一个爱尔兰人来我们系不错嘛,这给我们增加了点儿色彩。”阿瑟尽力模仿着乏味而势力眼的英国人的腔调说——他离开了那儿,去了美国安·阿泊的密执安大学。阿瑟说:“我一踏足美国就感到像回到了家。那是六十年代,那儿的人很开放,文化也很开放,美国的科学教育是世界一流的。在美国,好像一切都是可能的。”

但不幸的是,在安·阿泊有一件事是不可能的,那就是,那个地方不直接通向阿瑟喜爱的山和海。所以从 1969 年秋季开始,阿瑟转学到柏克莱做博士学位。为了获取支撑他读完学业的钱,他在转入柏克莱之前的夏天,向世界上最优秀的一家管理咨询公司之一,麦金赛公司(McKinsey)申请了一份暑期工作。

他的运气好得不可思议。阿瑟直到后来才意识到他有多么幸运。人们你争我抢地想受雇于麦金赛公司,而公司却看中了他的运筹学背景和他懂德语。他们需要派人到杜塞尔道夫分公司去工作,问他是否有兴趣。

他有兴趣吗?这是阿瑟一生的黄金机遇。他上一次去德国时,干的是一份每小时七十五美分的暑期蓝领工作,这次他又到了德国,才二十三岁,去指教巴斯夫(BASF)的董事会成员们如何解决石油部门和煤气部门的问题,

或如何经营价值几亿美元的化肥公司。“我从中得知,最上层的管理其实就像最下层的管理一样简单。”他笑着说。

但麦金赛不仅仅只是为他个人镀了一层金。麦金赛基本上是个出售当代美国管理技术的公司(这个概念在 1969 年听起来并不像十五年后听起来那么奇怪)。阿瑟说:“当时欧洲公司的特点是,每个大公司都拥有上百个下属分支。他们甚至搞不清自己都拥有些什么。”阿瑟发现自己非常有兴趣深入到这一类混乱无序的问题之中去,获取形成这些问题的第一手资料。“麦金赛确实是世界一流的。他们并不是在兜售理论,也不是在兜售什么时髦的玩艺儿。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完全卷入到错综复杂的情况中,就生活于其中, 切身地感受它。麦金赛派出的班子通常会在一家公司一呆就是五六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研究一系列极其复杂的情况和相互间的关系,直到把其中的模式摸得一清二楚为止。然后我们所有的人就都围坐到办公桌边,有人就会说: ‘这事肯定会是这样的,因为什么什么原因。’另一个人就会说:‘如果这事是这样的,那么那件事的结果肯定会是那样的。’然后我们就走出办公室去核对。也许一个地方分支的总经理会说:‘嗯,你们基本上是对的,但你们遗漏了这一点或那一点。’所以我们又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一次次地澄清问题,直到完全搞清楚为止。解决问题的答案便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产生了。”

没过多久阿瑟就认识到,当他面对复杂的真实世界时,他在学校里花费了那么多时间掌握的漂亮的方程式和花哨的数学仅仅是工具——而且是很有限的工具。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洞察力,看到事物之间相互联系的能力。不无讽刺的是,正是这种认识把他引向了经济学。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在他就要离开麦金赛去柏克莱之前。有一天晚上,他和他的美国老板乔治·陶切开车行驶在德国西部的鲁尔河谷,那是德国的工业中心。在行车途中,陶切开始谈起他们经手过的每个公司的历史——哪个公司把什么东西拥有了一百年,整件事是如何有机地、历史地发展起来的。这对阿瑟来讲是一次新的发现。“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经济学。”如果他想了解这个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他的混乱无序的世界,如果他想真正改变人们的生活,那他就必须去学经济学。

所以,阿瑟在那个夏天以后,带着高涨的求知欲,奔赴柏克莱。在对经济学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宣称经济学正是他所想学的。

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晚了再来重新改换门庭。在密执安大学,他已经修完了大部分运筹学的博士课程,剩下的只是完成博士论文了。每个博士候选人都得完成具有自己独创性研究的大部头博士论文,以证明他或她已经掌握了这门技巧。但阿瑟还有充分的时间来写论文:加州大学坚持他必须在柏克莱住满三年,以符合读博士学位的年限要求。所以阿瑟被允许用他的富裕时间选修所有他能够上的经济学课程。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但麦金赛的经历却使我对经济学大为失望。在这里,完全没有在鲁尔河谷时那样强烈地吸引了我的历史感。”他说。在柏克莱的教室里,经济学就像是纯数学的一个分支。作为经济学基础理论而著称的“新古典”经济学,已经把这个多姿多彩而又错综复杂的世界简化成了用几页纸就能写尽的一系列狭隘、抽象的法则。所有的教科书都充满了数学等式。最优秀的年轻经济学家们好像都在把自己的学术生涯献给对一个个定理的证明,而不顾这些定理和现实世界是否有任何关系。阿瑟说:“经济学如

此重视数学使我感到非常吃惊。对我这个来自应用数学领域的人来说,定理是一个永久不变的数学真理的声明——而不是用许多公式来包装打扮对琐事的观察结果。”

他无法不感到经济学理论过于简化了。不,他反对的并不是数学的严谨。他喜欢数学。在费时数年来学习电机工程和运筹学之后,他的数学功底要比他的大多数经济学同窗强得多。不,困扰他的是经济学的不可理喻的非现实性。计量经济学家们如此成功地把他们的学科转变成了假扮的物理学,在他们的理论中,人类所有的弱点和激情都被滤去了。他们的理论把具有动物本能的人描绘成了像粒子那样的东西:“经济人”,像神一样的存在物。这些存在物的理性思维永远是完美无缺的,永远是冷静地追求可以预测的自我利益。就像一个物理学家可以预测一个粒子对任何一组特定的力会作出何种反应那样,经济学家也可以预测经济人会对怎样的特定的经济形势作出何种反应:他(或它)会正好把自己的“实用功能”发挥到极致。

同样,新古典经济学把经济状况描绘成永远处于完美的均衡之中,供总是正好等于求,股票市场永远不被疯癫和狂泻所覆没,任何一家公司都不会强大到能够垄断市场,十全十美的自由市场的魔术总是能够把经济效益发挥到最大值。没有比这种观点更能使阿瑟想到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了。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家们把宇宙看成不艾萨卡·牛顿完美运行定律下的一种巨大的、精确有如时钟的装置。唯一的区别是,经济学家们似乎把人类社会看成是在亚当·斯密那只看不见的手操纵下的一个上足了润滑油的机器。

他就是无法苟同这样的观点,即便自由经济妙不可言,亚当·斯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且公平地说,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家们已经在基本的经济模式上发展出了各种详尽的阐述,以涵盖诸如前景的不稳定性和财产继承这类的事。他们已经使经济学的基本理论适应于税收、垄断、国际贸易、就业、金融、货币政策——举凡经济学家们能想到的一切。但所有这些都没有改变最根本的假设。经济学理论仍然无法描述出阿瑟在鲁尔河谷所见到的人类世界的混乱无序性和非理性——或者,像他每天都可以在柏克莱的大街上见到的那些情形。

阿瑟并没有让这些想法烂在自己心里。“我想,因为我很强烈地流露出对定理的不耐烦和想学习真正的经济的意图,所以惹恼了好几位教授。”他说。而且他知道并不是只有他持有这样的看法。他在参加经济学会时时常能在会议室的过道上听到有类似的牢骚。

然而,他的另一部分天性却发现新古典经济学自有美丽得令人窒息之处。新古典经济学知识作为一门绝妙的技艺,能与牛顿和爱因斯坦的物理学相提并论。新古典经济学的严格性、清晰性和准确性使得有着数学家天性的阿瑟无法不大为赞叹。而且他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前辈经济学家会那么热衷于它。在上一代经济学家开始崭露头角时,经济学还处于十分糟糕的状况。他曾经听到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在三十年代,英国的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说,你可以把五个经济学家放在一个房间里而得出六种不同的结论。从各方面的报道来看,他这么说还算是客气的。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经济学家长于观察,但在逻辑思辨上显得略微逊色。甚至即使他们的逻辑思维也很强,你仍然会发现他们会在同一个问题上得出非常不同的结论:原来他们是从不同的、未经阐述的假设来探讨问题。所以在那些与政府政策或商业循环理论有关的重大问题上,都会爆发不同派

系之间的学术论战。在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掌握了数学理论的经济学家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少壮派。他们是一群自命不凡的家伙,决心要清除经济学的马厩牛圈,使经济学变成像物理学那样严格精确的一门科学。他们成就非凡, 近乎达到了目的。取得了这一巨大成功的少壮派们——他们中间有斯坦福的肯尼思·埃诺、麻省理工的保罗·塞缪尔森(Paul Samuelson)、柏克莱的杰拉德·德布诺(Gerard Debreu)、罗切斯特的特加林·库珀曼斯(Tjalling Koopmans)和莱昂内尔·麦肯奇(Lionel McKenzie)——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伟大的老人,新的法典。

另外,只要你想学经济学——阿瑟仍然决定要学——还有什么其它理论可供选择呢?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喂,这儿是柏克莱,卡尔·马克思当然还是有跟随者的,但阿瑟不是其中之一。在阿瑟看来,能够被科学预测到的社会各个发展阶段中的阶级斗争进程这些玩艺儿明摆着是愚蠢的。不,就像某个赌徒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游戏也许是个骗局,但这是全城唯一的游戏。所以他只能继续修他的经济学课程,决心要掌握这个并不让他十分信服的理论工具。

当然,在这段时间里,阿瑟也一直在撰写关于运筹学研究方面的博士论文。他的导师、数学家斯图亚特·德莱弗斯(Stuart Dreyfus),是一个很出色的老师,而且是一个和他相同的人。阿瑟记得他 1969 年刚到柏克莱不久去德莱弗斯办公室做自我介绍时,碰到一个蓄着长发和胡子的研究生刚好从里面出来。阿瑟问他:“我在找德莱弗斯教授,你能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我就是德莱弗斯。”那研究生说。他的实际年龄在四十岁左右。

德莱弗斯强化了阿瑟在麦金赛所学到的知识,并给他提供了很有效用的经济课课程解毒剂。阿瑟说:“德莱弗斯相信直接深入到问题核心的做法。他教我一直简化问题,直到你认为你可以对付得了它为止,而不是一上来就解答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方程式。他让你找出构成了这个问题的因素,找到关键所在,找到主要的部分和主要的解答办法。”德莱弗斯不会让他为了数学而陶醉在花哨漂亮的数学公式里。

阿瑟对德莱弗斯的指导心领神会。”他的方法既好也不好。”阿瑟有点伤心地说。如果他在后来把他的报酬递增率用厚厚的数学公式包装起来,也许更能使那些传统经济学家们接受。其实他的同事也都劝他这么做,可他就是不愿意。他说:“我想把它阐述得尽可能的平铺直叙、简练明了。”

1970 年,阿瑟又回到了杜塞尔道夫,在麦金赛公司度过了他的第二个夏天。他发现这次就像第一次一样吸引他。有时他想,他是不是应该一直与麦金赛公司保持联系,等他毕业后来这里做一个最高档次的国际管理咨询专家,那他就可以过上非常豪华的生活了。

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经济学领域中的一个比欧洲工业问题还要混乱无章的研究课题,即第三世界人口增长问题给吸引住了。

当然,这个研究课题使他有机会来往于火奴鲁鲁东西方人口研究所从事研究,这对他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在那里还保留了一块冲浪板,可以随时去海边冲浪。但他对人口问题的研究还是很认真的。那是七十年代初,人口问题正赫然耸立于世人面前。斯坦福的生物学家保罗·厄里奇(Paul Ehrlich) 刚刚出版了他的启示性畅销书《人口炸弹》。第三世界那些曾经是殖民地的新独立国家正在为取得经济生存力而奋斗。西方经济学家们则提出了一个又

一个的如何帮助这些国家的理论。那时,最普遍而标准的提议是强调经济决定论:为取得人口的最适条件,一个国家所要做的是给予它的人民适当的经济刺激,以控制他们的生育,这样他们就会自动地、理性地做合乎他们自己利益的事。特别是,许多经济学者提出,如果,或当一个国家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国——当然是按照西方的模式建成的——这个国家的公民自然就会经历一个“人口数量上的变迁”,他们会自动降低他们的生育能力,以与欧洲国家盛行的人口生育模式相匹配。

但阿瑟相信,他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有一个更好的角度,或起码是更高明的角度:从“时间延宕”的角度来分析人口控制问题,这也是他博士论文的题目。他说:“问题在时间上,如果一个政府今天设法减少了出生率,那么十年以后就会影响到学校的大小和多少,二十年以后就会影响到国家的劳动力,三十年以后就会影响到下一代的人口,六十年以后就会影响到退休的人数。”从数学上说,这十分像试图控制远在太阳系之外的宇宙飞船,而指令需要几小时才能到达那儿;或像调节你的淋浴喷头的水温,在你调节喷头与热水淋到你身上之间有半分钟的延宕。如果你不把这段延宕的时间适当地计算在内,你就会被烫伤。

1973 年,阿瑟把他对人口问题的分析写进了他博士论文的最后一章:这是一部充满了数学公式的大部头书,题目是:“动力方案在时间延宕控制理论中的应用”(Dynamic Programming as Applied to Time -Delayed Control Theory)。“这不从一个很工程化的角度对人口问题的研究,里面尽是数字。” 阿瑟不无后悔地回顾道。尽管他有在麦金赛工作的经验,得到过德莱弗斯的指教,对过分数学化的经济学也有种种不耐烦,但他仍然首先感到把他引向运筹学研究的那种冲动:让我们用科学和数学来使这个社会理性地运转。“发展经济学领域的大多数人都抱有这种态度。他们是这个世纪的传教士,只是他们不是想把基督教带给异教徒,而是试图把经济发展带给第三世界。”

使他受到震动,把他带回到现实中来的是他去纽约的一个小型智囊机构

——人口委员会工作这件事。1974 年,在他完成了博士学位,并在柏克莱的经济系做了一年博士后研究以后,就来到了这个人口委员会。就这个人口委员会的地理位置而言,它离第三世界未免过于遥远了:它在公园大道的一座大厦里,主席是约翰·洛克菲勒三世。但这个委员会确实认真地资助了对避孕、计划生育和经济发展等项目的研究。从阿瑟的观点来看,最重要的是, 这个委员会有一个尽可能地让研究人员从他们的办公桌前走出去,走到研究项目现场的政策。

委员会的主任会问:“布赖恩,你对孟加拉国的人口和发展知道多少?” “很少。”

“你想去了解这些情况吗?”

孟加拉国之行对阿瑟来说是个学术上的分水岭。1975 年,他和人口统计学者杰弗里·麦克尼考(Geoffrey McNicoll)一起去了那里。澳大利亚人杰弗里·麦克尼考是他在柏克莱做研究生时的同学,但更重要的是,是他把阿瑟引入了人口委员会。他们搭乘了在一起政变后第一架被允许进入孟加拉境内的飞机到达了那里。飞机着陆的时候他们还能听见机关枪的扫射声。此后他们去了乡村。在那里,他们就像做调查访问的记者。“我们和村里的头人谈,和村里的妇女谈,和所有的人谈。我们不断地访问,想弄明白孟加拉国的农村社会是怎样运转的。”他们尤其想弄清楚的是,为什么甚至在免费为

村民们提供现代化的生育控制措施以后,农村的家庭仍要平均每家生七个孩子——而且村民们对他们的国家因为人口过多而经济停滞的情况似乎完全清楚。

阿瑟说:“我们发现,孟加拉的可怕困境,是村民的个人利益和群体利益之间的关系导致的结果。”对任何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既然孩子很小就可以开始干活,尽可能地多生孩子就可以带来很大的好处。由于一个没有防御能力的寡妇,其亲戚和邻居很可能登门来把她的财产拿走。所以一个年轻的妻子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要尽可能多、尽可能早地生儿子,这样等到她老了的时候就有已经成年了的儿子来保护她。所以就有这样的话:“族长们、竭力抓住丈夫的女人们和农业社会——所有这些利益合起来造成了多生孩子阻碍发展的现象。”

在孟加拉国呆了六个星期以后,阿瑟和麦克尼考回到了美国,在消化了在孟加拉取得的信息和资料之后,他们在《人类学和社会学杂志》上发表了调查研究报告。阿瑟返美后落脚的第一站就是柏克莱,他到那里的经济系翻阅一些参考资料。他记得当他在经济系时,凑巧翻看了系里最新近的经济学课程表。那上面几乎还是他很久以前学的那些课程。“但我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印象,好像我与经济学中心有过一段距离,经济学在我离开的这一年里发生了变化。然后我又明白了真相:经济学并没有发生变化。发生了变化的是我自己。”他说。孟加拉之行以后,所有这些他花费了大量精力掌握了的新古典经济学在他眼里变得毫不相干了。“我突然感到一种全面的轻松。就像从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我再也不用非要相信新古典经济学了!我感到了一种极大的自由。”

阿瑟和麦克尼考合写了一份八十页的调查研究报告,发表于 1978 年,成了社会科学方面的经典之作——而且立刻遭到孟加拉国政府的禁止。(两位作者指出,孟加拉政府对首都之外的广大农村基本上失去控制,这片地区基本上是被封建教父们所控制的。这使首都达卡的上层深感恼火。)但无论如何,人口委员会派到叙利亚和科威特的其他调研人员回来后只证实和加强了他和麦克尼考的观点:从数量学和工程化的角度来探讨第三世界人口问题—

—人类会像机器一样对抽象的经济刺激做出反应的观点——至多只是个极其有限的方案。经济学,就像任何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可以告诉人们的那样, 是与政治和文化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这个教训也许是很浅显的,但阿瑟说: “我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懂得了它。”

这个深刻的发现使他对想找到一个对人类生育问题的普遍的、决定性的理论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开始把生育问题看作是在特定的社会习俗、神话和道德惯例下形成的、具有自我连贯性的特有形式的一个部分。而且,每一种文化都有不同的特有形式。“你可以在一个国家衡量像收入和生育这样的事, 而在另一个国家却发现既有可以用同种标准衡量的文化,也有完全不能用同种标准衡量的文化。它们是不同的特有形式。”所有的事都是相互缠结在一起的,没有一个谜是可以脱离开其它因素得到解答的。孩子的数量与社会的组成是有着相互关联的,社会的组成方式与这个社会中的家庭生育孩子的数目也有极大的关系。

特有形式。阿瑟认识上的这一飞跃使他发现,特有形式的概念与他脑海里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他这一生一直都被特有形式所强烈诱惑。在飞机上,如果可以让他选择的话,他总是要坐在靠窗口的座位,这样他就可以从

窗口看到飞机下面不断变化的景色。无论在哪里,他总是会看见同样的东西: 石头、泥土、冰、云彩等等。这些东西会组合成一种别具特色的地貌,也许会连绵伸延半个小时。“所以我就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特有的地貌形式?为什么会有某种石头形状和蜿蜒而流的河流组成的特有地貌,而在半小时以后又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地貌?”

但现在他目之所及皆是各种特有形式。比如 1977 年,他离开了人口委员会,去了一个被称为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IIASA)的由美苏合作的智囊机构。这个机构是勃列日涅夫和尼克松作为缓和的象征而创建的。研究所坐落在距维也纳十英里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是一座具有卢森堡玛利亚·特丽萨十八世纪建筑风格的华丽的“狩猎居”。阿瑟很快就弄清楚了,这里离泰若岭(Tyrole)阿尔卑斯山的滑雪斜坡只有咫尺之遥。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如果你走进那儿的阿尔卑斯山山脉的村子里,你会看到那些装饰华丽的泰若岭式的屋顶、栏杆和阳台,屋顶上很有特色的沥青、很有特色的三角形拱顶和窗子上很有特色的百叶帘。但我没有把这看作是一幅很美的拼插玩具的图画,而是看到,这村子里没有一部分是无目的性的,没有一部分不是与其它部分相关的。房顶上刷上了沥青是为了冬天能在屋顶存住适量的雪以隔离严寒,伸延出阳台的三角形屋顶的椽檐是用来防止雪落到阳台上来的。所以我曾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些村庄自忖,这部分这样组成是为了这样的目的,那部分那样组成是为了那样的目的,而所有这些部分都是互为关联的。”

他说,给他留下了同样深刻印象的是,当他越过意大利边境到了多罗米克阿尔卑斯山脉这一侧时,村庄的风格就完全不是泰若岭式的了。没有一样你可以指出来是你在泰若岭见过的。仅仅是因为无数细节的改变,便组成了完全不同的整体。然而意大利的村民们和奥地利的村民们面对的基本上是同样的落雪的问题。“我多少次地想,两种不同的文化产生了两种全然不同的、但都具有自我连贯性的特有形式。”

海边的顿悟

阿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研究方式。如果你把所研究的问题看做是一个中世纪的城堡,四周都围着城墙,那么,许多人的研究方式都是像一只斗架的公羊一样向城堡径直发起攻势。他们会疯狂地直扑城门,尽自己全部的知识力量和聪明才智去摧毁防御工事。

但阿瑟从来没有感到用斗架公羊式的方式来攻克难题是他的强项。他说:“我喜欢先沉思良久。我只是在城外扎营,等待着、思考着,直到有一天——也许在我转向对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研究的时候——城门的吊桥突然就放了下来,守城的人说:‘我们投降。’解题的答案一下子就呈现在你面前了。”

这正是他对报酬递增率经济学研究的情形。“报酬递增率”,他后来这样称谓他对经济学的这一思考。当时他已经在城外驻扎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的麦金赛、孟加拉之行、他对常规经济学的全面失望、以及他对特有形式的发现,这些都是思考和等待,而不是确切的答案。他至今对城门的吊桥向他放下的时刻还记忆犹新。

那是在 1979 年的 4 月,当时他的妻子苏珊刚完成统计学博士论文,感到筋疲力尽,所以阿瑟就为自己安排了一个为期八周的大学年假,这样他就能离开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和妻子一起到夏威夷去好好休整一番。对他

来说,这次夏威夷之行是一个半工作半休息的假期。他每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都在东西方人口研究所撰写研究论文,苏珊则在家继续睡她的觉—— 她每天足睡十五个小时。到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就会开车去欧湖北边的火鲁海滩,那是一小片被废弃的沙滩。他们在那儿冲浪,或躺在沙滩上喝啤酒、吃奶酪、读书。就在他们刚到夏威夷没多久的一个慵懒的下午,就在那片沙滩上,阿瑟翻开了随身带来、就是准备在沙滩上看的一本书,霍拉斯·弗里兰·加德森(Horace Freeland Judson)的《创世第八天》(The Eighth Day of Creation)。这是一本六百页的分子生物学历史巨著。

“我被这本书给迷住了。”他回忆说。他读到 1952 年詹姆士·沃森(James Watson)和弗朗西斯·科里克(Francis Crick)如何发现了双螺旋线结构的DNA* 、读到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人们怎样解开了基因码、读到科学家如何一步步译解了蛋白和酶的复杂旋绕结构。阿瑟身为实验室的常败将军(他说: “我在所有实验室里都过得暗无天日。”),还读到了分子生物学家们为建立分子生物学这门科学所进行的无计其数的实验、所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劳动:他们为解答问题必须做各种各样的实验,为安排每一项实验和置办设备要耗费数月数月的时间,尝尽了实验结果出来后带来的胜利和沮丧的滋味。“加德森能把科学的戏剧性活画出来。”

但真正激发了他的是,这本书让他认识到,整个分子生物领域是个混乱无序的世界——活细胞的内部世界,至少也像混乱无序的人类社会一样复杂。然而这就是科学。他说:“我发现自己以前对生物学的认识是非常幼稚的。当你受过我这样的训练,受过数学、工程学和经济学的训练,你也会倾向于把科学看成一种非得是能用定理和数学表现的东西。但只要把视线一移向窗外的生活、移向生物体和自然界,我不知怎么就会觉得,科学变得无能为力了。你如何为一棵树或一个草履虫写数学等式?你没法写。在我原先*DNA 为脱氧核糖核酸。——译者注含糊不清的概念里,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只不过是些关于这类分子和那类分子的分类。这些分类无法帮助你明白任何问题。”

这是错误的认识。加德森用他书中的每一页向阿瑟证明,生物学是像物理学一样的科学。这个混乱无序的、有机的、非机械的生物世界实际上是遵循一定的法则运行的。这些法则就像牛顿的物体运动定律一样深奥、一样意义深远。在每一个活细胞里,都有一串长长的、螺旋线形的 DNA 分子,即一系列化学译解的指示和基因。它们共同组成了对细胞的基因蓝图。一个生物体和另一个生物体的基因蓝图也许全然不同,但这两个生物体所用的基因码却基本上是一样的。而且这两个生物体里的基因码会被同一种分子解码机制译解。基因蓝图会在同样的分子工作室里变成蛋白、粘膜和其它细胞结构。对这个地球上所有生命形式的联想给阿瑟带来了新的启迪。在分子这个

层面上,所有的活细胞都惊人地相似,它们的基本机制具有普遍的意义。但在整幅基因蓝图中,哪怕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变化,就足以给整个生物体带来巨大的变化。这儿或那儿很少几个分子的移动也许就足以产生棕色眼睛和蓝色眼睛之间的区别、产生体操运动员和相扑运动员之间、健康的身体和镰形血球性贫血之间的区别。而更多一些分子的移动,在经过千百万年自然选择的积累之后,也许会产生人类和黑猩猩之间、无花果和仙人掌之间、阿米巴变形虫与鲸鱼之间的区别。阿瑟认识到,在生物世界里,很小的机会能被扩大、利用和积累。一个小小的偶然事件能够改变整个事情的结局。生命是不

断发展的,生命有它的历史。他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生物世界显得如此具有自发性和有机性。对了,这个世界是有生命的。

这些又使他想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经济学家们想象的完美均衡的世界总是使他感到僵化、机械、死气沉沉的原因。在经济学家的世界里,不会发生多少意外事件。而且,市场上发生的小小变化即使出现也会迅即消失。阿瑟无法想象还有什么理论比这更不符合真实的经济状况了。在真实的经济生活中,新产品、新技术、新市场会不断涌现,老产品、老技术、老市场会不断消失。真实的经济生活不是机器,而是一个有生命的系统,这个有生命的系统就像加德森展示给他看的分子生物世界那样具有自发性和复杂性。

他接着往下读,还有更精彩的。阿瑟说:“这本书所有的戏剧性情节中, 最吸引我的是雅各布(Francois Jacob)和莫纳德(Jacques Monod)的研究。” 六十年代初期,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斯克·雅各布和雅克·莫纳德在巴黎巴斯特研究所工作时发现,沿 DNA 分子排列的几千个基因的基因小群能够起到小开关的作用。打开这些开关的其中一个,比如把一个细胞暴露给某个特定的荷尔蒙,受到刺激而活跃起来的基因就会向它的同伴基因发出化学信号。尔后这个信号就会在 DNA 分子中来回运动,这就触动了其它基因开关,这些基因中的一部分因此打开了开关、另一部分因此关闭了开关。这些新被激活了开关的基因就会发出它们自己的信号(或停止发出信号)。结果就带动了更多的基因开关采取开或关的行动,从而汇聚成一个小小的瀑布,一直到这些基因所属的细胞体达到了一个新的、稳定的特有形式,这些基因的变化运动才会停止。

对生物学家来说,这一发现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雅各布和莫纳德因这一重大发现而双双获得了诺贝尔奖。)这意味着,细胞核中的 DNA 不仅仅只是为细胞绘制蓝图,也就是负责设计如何制造这个蛋白或那个蛋白这类工作,它实际上还是负责整个细胞建设的工头。大概地说,它是分子层次的计算机。这台计算机告诉细胞如何去建设自己、修补自己,如何与外部世界相互作用。雅各布和莫纳德的发现还解答了一个长期未解的谜:一个受精的鸡蛋是怎样分裂自己,把自己分别变成肌肉细胞、脑细胞、肝脏细胞等各种不同的细胞,从而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初孵的雏鸡。被激活的基因的不同模式造成了不同类型的细胞。

当阿瑟读《创世第八天》时,完全被回忆幻觉和激动情绪混合掺杂的感觉所淹没了。在这里,再次出现了特有形式:整个一组蔓延的、能够自我形成、自我进化、根据外界条件而自我调整的、具有自我连续性的特有形式。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更能使他联想起万花筒了。在万花筒里,少量的珠子固定到位后便会形成一种形状的图案,并保持这种形状的图案,直到你慢慢转动万花筒,使里面的珠子突然像瀑布一样散落,形成一个新构型的图案。这不过只是少量的珠子,然而它们可能产生的图案却是无穷无尽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知怎的,阿瑟无法清晰地陈述自己的想法,这似乎就是生命的本质。

阿瑟读完加德森的书之后就在夏威夷大学的书店四处寻觅,搜罗他见到的所有关于分子生物学的书,然后就回到海边狼吞虎咽地读这些书。“我被这些书给紧紧吸引住了,被它们迷住了。”他说。六月份,他一回到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就转向了纯知识性的探索。但这时,他还不清楚怎样把他的新发现运用到经济学研究中去。但他能感到,他已经有了最基本的线索。

整个夏天他一直在读生物学的书。九月份,他在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一个物理学同事的建议下开始钻研聚态物理学(condensed- matter physics) 的当代理论:液体与固体的内在机制。

他就像在火鲁海滩那样被震惊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物理学和生物学会有什么相似之处,实际上物理学也确实不同于生物学。物理学家们通常研究的原子和分子要比生物学家们通常研究的蛋白和 DNA 简单得多。然而,当你观察大量简单的原子和分子如何相互作用,就会发现类似生物学的现象:最初的微小变化会导致全然不同的结果,简单的动力能够产生令人震惊的复杂行为。少量的物质所能够产生的特定模型几乎是无穷无尽的。阿瑟不知道如何从一个深层次上来定义这两者之间的相似性,物理学和生物学具有同样的现象。

但另一方面,这两者之间实际上又有着非常重大的区别。物理学家们研究的系统相对要简单得多,可以用严格的数学公式来分析。突然,阿瑟开始感到重返家园的自如。如果以前他心里还存有疑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明白他面对的正是科学问题。“这些已经不仅仅是含糊的概念了。”他说。

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比利时物理学家伊尔亚·普里戈金( Ilya Prigogine)的著作。他后来发现,许多物理学家都认为普里戈金是一个自我兜售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的人。他经常喜欢夸大他所取得的成就的意义。但不管怎么说,他无疑是个能够激起读者兴趣的作者。1977 年,他在“非平衡动力学”领域的杰出工作使瑞典皇家学院把诺贝尔奖授给了他,也并非偶然。

基本上,普里戈金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世界上总是存在结构和秩序? 结构和秩序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比听上去要难以回答得多,特别是当你考虑到,这个世界的总趋势是走向腐朽。铁会生锈、倒下的树会腐烂、澡盆里的热水会渐渐降温, 一直降到与它周围的东西同样的温度。自然界好像对解体结构,把事物搅和成某种平均水平,要比对建立结构和秩序更感兴趣。

确实,趋于无序和腐朽的过程似乎永无止境。十九世纪的物理学家们把这种现象总结为热动力学的第二定律。这个定律可以被意译为:“你无法恢复一个已经打碎了的鸡蛋。”根据这条定律,如果任凭事物自由发展,原子之间会尽其可能地随机混合。这就是为什么铁会生锈的道理:铁原子一直在尽力与空气中的氧原子结合,从而形成氧化铁。这也是为什么澡盆里的水会变凉的道理:水面上快速运动的水分子在与空气中慢速运动的分子猛烈撞击下渐渐转移了它们的能量。

然而,尽管有这些现象的存在,但我们却仍然能够看到四周确实存在着秩序与结构。倒下的树虽会腐烂,但同时也有新的树木不断生长起来。因此, 如何用热力学第二定律来解释结构的形成?

正如普里戈金和其他人在六十年代所认识到的,问题的解就在那句听起来不关痛痒的话里:“任其发展⋯⋯”然而在现实世界里,原子和分子几乎从来不可能不任其发展的,至少是不可能完全任其发展的。它们几乎总是会把自己裸露给从外部流入的某种能量和物质。如果这些从外部流入的能量和物质足够多的话,则第二定律所描述的稳步退化的情形就会被部分地扭转过来。事实上,在某种有限的区域里,一个系统是能够自发形成完整而连续的复杂结构的。最熟悉不过的例子也许是一锅置于炉上的汤。如果我们不把煤

气点燃,则什么也不会发生,炉子上的汤的温度与室内温度保持一致,也就是说,汤与它周围的物体保持着均衡。如果我们点燃煤气,将火调得很小, 也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但汤内的结构却不再处于均衡状态。热能透过锅底向上升,只是所产生的区别还没有大到能造成动荡。但当我们把火调得稍大一些,则汤的结构就更多地离开均衡状态。增加的热流量突然使汤变得不稳定了。汤分子微小的、随机的运动不再能使外面的低温与炉火平衡为零。汤的一部分的运动开始加剧。一部分液体开始上升,另一部分开始下降。很快, 这锅汤形成了大面积的运动:从汤的表层可以看到对流汤体的六角形特征: 液体从每个汤体的中间升起来,又顺着边缘落下来。汤开始形成秩序和结构。一句话,整锅汤开始慢慢被加热。

普里戈金说,这类自我组织的结构在自然界普遍存在。镭射是一个自我组织的系统。光粒子,即光子,能够自发地把自己串在一起,形成一道光束。这道光束的所有光子能够前后紧接、步伐一致地移动。飓风是一个自我组织的系统,它受到来自太阳的一股稳定能量的推动。这股太阳能卷起狂风,从海洋里吸取水分,化成雨水。一个活细胞虽然复杂得无法用数学来表达,却也是一个自我组织的系统。细胞系统是靠吸收食物的能量,通过用散发热和排泄物的形式发挥能量而得以生存的。

普里戈金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到,其实也可以把经济想象成是一个自我组织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市场结构是通过对劳动力、货物和服务的需求来自发组织和运转的。

阿瑟一读到这些文字马上就坐了起来。“经济是一个自我组织的系统!” 这正是他想表达的,这正是自从他读了《创世第八天》后一直在思考的,虽然他以前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这个意思。但他想表达的正是普里戈金的关于有生命的系统的自我组织、自发动力的法则。现在阿瑟终于知道怎样把这些法则运用到经济体系中去了。

这些认识在事后看起来是如此明白。如果用数学概念来表述,普里戈金的中心意思是,自我组织有赖于自我加强: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微小的事件会被扩大和发展,而不是趋于消失。这正是雅各布和莫纳德在 DNA 研究中发现的现象。阿瑟说,他突然意识到:“工程学领域把这种现象称为正反馈。”弱小的分子运动会演变成细胞的对流运动、和煦的热带风能够汇聚成飓风、种子和胚胎能够成长为完全成熟的活生物。正反馈似乎是产生变化、意外事件、甚至生命本身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然而,正反馈恰恰是常规经济学中所没有的。正好相反,新古典经济学假设经济运转完全是受制于负反馈的:即,受制于微小的事件消失的倾向。他还记得在柏克莱时他听经济学教授反复强调这一点时感到有些困惑。当然,他们并没把这叫做负反馈。在经济学教条里,消失的倾向被清晰地表述在“报酬递减率”这一概念中:即,第二块糖不如第一块糖好吃。或者说, 施两遍化肥不会得到双倍的收成。也可以说,任何事你干得次数越多就越没效用、越无利可图、越索然无味。阿瑟看到;负反馈和报酬递减率的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负反馈防止小的不安定因素不至于失控到使物体的物理系统都解体,而报酬递减率则确保任何公司、任何产品都不会强大到控制整个市场。当人们对糖块感到厌倦时,就会转向苹果或别的东西;当所有最好的水利发电坝址都被开发之后,公共事业设备公司就会开始建设火力发电厂;当化肥施到再不需要施的时候,农民就会放弃使用化肥。确实,负反馈、或报

酬递减率的概念强调了整个新古典经济学所描述的关于经济是和谐的、稳定的和均衡的观点。

但早在柏克莱当工程学学生的时候,阿瑟就已经无法不感到困惑了:如果经济领域里发生了正反馈现象会怎么样呢?或用经济学术语来说:如果发生了报酬递增率现象会怎么样呢?

“别担心这个。报酬递增率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而且即使发生了这种情况,也不会持续长久。”他的老师们向他保证说。既然阿瑟也想不出什么特例来证实,他也就不再多问,转向别的事去了。

但当他在读普里戈金的书的时候,所有这些往事全都涌了回来。正反馈, 报酬递增率,也许这种现象真的发生在经济生活中。也许正反馈和报酬递增率能够解释他周围的真实经济生活中蓬蓬勃勃、错综复杂、丰富多采的现象。

也许事实正是这样。阿瑟越想越觉得报酬递增率的概念会给经济学带来巨大的变化。以效率为例,新古典经济学使人相信,自由市场总是会筛选出最佳、最高效率的技术来的。而且自由市场在这点上确实做得不错。然而阿瑟想,我们为什么采用 QWERTY 键盘设计?在西方世界,QWERTY 键盘设计几乎用于所有的打字机和计算机键盘。(QWERTY 是这项设计名称头一行六个字母的拼写。)这是最有效地安排打字机键盘的设计吗?事实本非如此。其实QWERTY 是一个名叫克里斯多夫·斯格勒思(Christopher Scholes)的工程师在 1873 年设计的。他特意设计成这样是为放慢打字人的打字速度。因为那时如果打字人的打字速度太快的话,打字机很容易就会卡壳。那时仁民顿缝纫机公司(the Remington Sewing Machine Company)大批量生产了一种用这种设计制作键盘的打字机。这意味着,许多打字的人都开始学用这种键盘打字。这又意味着,其它打字机公司也开始产销 QWERTY 键盘设计的打字机。这意味着有更多打字的人学习用这种键盘的打字机打字,以此类推。阿瑟想, 这便是拥有者获得,这便是报酬递增率。现在,QWEHTY 键盘设计变成了被成千上万人使用的标准键盘,这种设计的键盘基本上已经永久占领了市场。

再看七十年代中期 Beta 和 VHS 之间的竞争。到 1979 年,VHS 录像带版式垄断市场的势头已经很明显了,虽然专家们认为它在技术上还略逊 Beta 一筹。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在一开始时 VHS 产品就很幸运地比 Beta 产品稍多占有了一些市场。虽然两者在技术等次上有所差异,但这多一份的市场份额给 VHS 产品带来了极大的好处:卖录像带的商店不喜欢同一个内容的录像带有两种版式,消费者也不喜欢家里有那么多被废弃了的 VCR 版式的录像带。所以每个人都想买市场上的主流产品,这使 VHS 产品占有了更大的市场。就这样,起初小小的差异被迅速扩大了开来。这又是一个报酬递增率的例子。

这类例子不胜枚举。让我们再来看看令人入迷的特有形式。纯新古典经济学告诉我们,高科技公司的发展总是匀称地分布在各地,因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使这些公司非要建立在某一个地方、而不能建立在另一个地方。然而在真实生活中,新的高科技公司却当然会为了要靠近其它高科技公司而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硅谷、波士顿的 128 公路和其它高科技工业区集中。拥有者获得,这个世界具有结构。阿瑟突然意识到,这其实就是为什么哪里都会产生结构的原因: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正反馈和负反馈无法不使事物形成系统。他说,想象一下水洒在一个表面被擦拭得十分光洁的托盘上的情形。洒在托盘上的水滴会形成一个复杂的图案。这些水滴之所以会形成这个图案,是因为有两种相互抵消的力量在起作用。一种是地球的引力,这股力量竭力要把

洒落的水滴拉扯、覆盖到整个托盘,使水在托盘表层形成一个很薄、很平的水膜,这就是负反馈。然而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表面张力存在,即,水分子之间相互吸引的力量。这股力量使水分子相互凝聚,从而形成紧凑的水珠,这就是正反馈。正是这两种相反的力量交织在一起才形成了托盘表层上水滴的复杂图案。而且,这个图案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再做一次这样的实验,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水滴图案。历史上的意外事件——就像微乎其微的尘埃和托盘表面肉眼不见的凹凸不平——被正反馈扩大,正是这些导致了结果的重大不同。

阿瑟想,确实,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历史。用温斯顿·邱吉尔的话来说, 历史就是一件接一件见鬼的事件组成的。正反馈积累了一系列无关紧要的偶然事件——在大厅的过道上谁碰到了谁、哪辆货车凑巧在哪儿停下来过了一夜、意大利制鞋匠凑巧移民——这些偶然发生的小事会扩大成再也不可逆转的历史。难道一个年轻的女演员能够完全只依靠自己的天份而成为超级明星吗?这是很难的。她幸运地在唯一一部引起哄动的电影里扮演了一个角色, 因此而扬名。仅仅因为有了名声,她就从此飞黄腾达。而和她同时入行、和她具有同等才情的演员却没能取得任何成就。难道英国的殖民者们当年在寒冷而多石的马萨诸塞海湾聚集,是因为新英格兰的土地最适于建农场吗? 不。他们到达、聚集在了那里,只是因为马萨诸塞海湾是这些移民到美洲的英国清教徒们下船登陆的地方,而他们在那儿下船只是因为他们乘坐的“五月花”号船寻找不到弗吉尼亚州,迷失了方向。拥有者获得——殖民地一经确立,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没人再想选择波士顿,再搬到别处去了。

报酬递增率、锁定、不可预测性、以及造成巨大历史结局的一件件小事

——阿瑟说:“最初,报酬递增率的这些特性使我深感震惊。但当我在阅读非线性物理学时,发现报酬递增率的每个特性和非线性现象都有所对应时, 我感到很激动。我不再为之震惊,而是被这种现象迷住了。”他知道,其实好几代经济学家们一直在讨论和研究这些现象,但他们的努力总是孤独而分散。他感到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些问题都是同样的问题。他说:“我感到自己像是走进了阿拉廷山洞,发现了一件又一件宝贝。”

到那年秋天,这些概念在他脑子里已经变得很清晰了。1979 年 11 月 5 日,他把这些概念全都倒了出来,他在他的一页笔记本的上端写下“新旧经济学”这几个字,在这下面,他列出了这样两栏:

旧经济学 新经济学

·报酬递减率 ·大量采用报酬递增率

·建立在 19 世纪物理学理论之上(均衡、稳定、决定性的动力)

·建立在生物学理论之上(结 构、特型、自组、生命周期)

·人们完全一致 ·强调个体生命:人们是分散的和不同的

·如果不存在外在干扰、所有人的能力也都相等的话,我们就能到达天堂

·外在干扰和人的差异变为驱动力量。不存在天堂。经济系统永远在伸展

旧经济学 新经济学

·经济的成份由数量和价格组成 ·经济的成份是特有型式与可能性

·从一切事都处于均衡状态这个意义上来说,经济中不存在真正的动力

·把研究的对象看作是结构简单的事物

·经济永远处在时间的边缘,它不断向前发展,经济结构时常在组合、退化和发展

·把研究对象看作是天生复杂的事物

·经济学就像物理学那么简单 ·经济学是极其复杂的科学

他就这样写下了三页纸。这是他对一种全新的经济学所做的宣言。他说: “通过这些年的思考,我最终形成了一个观点、一种见解、一个答案。”这种见解非常类似希腊哲学家赫拉克赖脱(Heraclitus)的见解。赫拉克赖脱发现,你永不可能在同一条河流里涉足两次。在阿瑟的新经济学中,经济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它总是雷同的,但又永远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它是流动的、永恒变化的、富有生命的。

意义何在?

说阿瑟对这一全新的经济学观点充满了热情,还是个低调的说法。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他的热情缺乏感召力,特别是对其他经济学家来说。“我以为,如果你干了件与众不同的、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我确实认为报酬递增率能够解释经济学中的许多现象,为这一学科指出了一个迫切需要指出的方向——人们会用臂膀把我抬起来、欢呼胜利般地将我高高托起。我的想象简直天真得不可思议。”

11 月底的一天,他在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所在的哈波斯堡宫近处的公园里一边散步一边激动地对来自挪威的访问经济学者维克多·诺曼(Victor Norman)解释他的报酬递增率。突然,他泄气地发现,这个颇有声望的国际贸易理论家正迷惑地看着他:你谈的所有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他从 1980 年开始在讲座和学术讨论会中介绍他的报酬递增率,也听到了和这差不多的反响。往往是有一半听众很明显地表现出对报酬递增率的浓厚兴趣,而另一半听众却不是困惑不解,就是表示怀疑,甚至表示出敌意。报酬递增率有什么意义呢?它和真正的经济学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问题使阿瑟深感困惑。他们怎么就会看不出来呢?问题在于,你必须看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按照华丽的经济学理论所描述的观点来看待这个世界。这使他想起欧洲启蒙运动时期的医学实践。那时的医生只是从理论上学习医疗知识,极少接触真正的病人。对那时的医生来说,健康仅仅是件身体内部保持均衡的事:如果你是个脸色红润的人、或是个易怒的人、或是个随便什么样体质的人,只要你的体液能恢复平衡,你就能恢复健康。

“但这三百年来的医学经验,从哈维发现血液循环、到分子生物学的出现, 却告诉我们,人类器官是极其复杂的。这意味着,医生得把听诊器放到病人的胸口来听诊,对病例一个一个分别做出诊断。我们现在就是在听由这样治病的医生来给我们治病。”确实,只有当医学研究者开始注意到人体真实的复杂情况之后,医生们才有可能使医疗和用药发挥真正的治疗作用。

他认为,报酬递增率之于经济学,就像医疗诊断实践之于医学一样,都是朝着同样方向的迈进。他说:“重要的是要观察外面实际的、活生生的经济生活,它不相互依存的、错综复杂的、不断进化的、开放的系统,是一个像生物一样运转的系统。”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真正使他的经济学观点受到抨击的,是他的关于未来的结果是无法预测的观点。人们问,如果这个世界可以形成不计其数的可能的形式、如果最终形成的特有的经济形式只是不过出自于历史的偶然,那么你怎样对事情做出任何预测呢?而如果你不能对事情做出预测,那你又怎么能说你所从事的是科学呢?阿瑟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提得好。经济学家们很久以前就决意要使经济学成为像物理学那么“科学”的学科。这意味着, 所有的经济现象都可以用数学的方法做出预测。他自己也是很长时间以后才认识到,物理学并不是唯一的一种科学。难道达尔文因为不能预测物种在今后的百万年中将如何进化,所以他所从事的就“不科学”了吗?难道因为地质学家不能精确地预测下一次地震会发生在哪里、或哪一座山脉将会隆起, 所以他们所从事的就不科学了吗?难道天文学家因为不能精确地预测哪一颗新星将会在哪个方向出现,所以他们所从事的也不科学了吗?

当然不是。能够预测固然很好,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但科学的实质在于解释,在于揭示大自然最基本的运转机制。这就是生物学家、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在他们各自的领域所从事的工作,这也正是他的报酬递增率所瞄准的方问。

毫不奇怪,这样的理由无法说服根本就不想被说服的人。比如 1982 年 2 月在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举办的一次讲座上,阿瑟在作完关于报酬递增率的演讲,回答听众问题时,一位来自美国的经济学家站起来愤怒地问:“请你举例说明,有哪项占领了市场的技术并不比它的竞争对手先进!”

阿瑟扫了一眼挂在课堂墙壁上的钟,因为这个讲座所剩时间不多了,与此同时他不假思索地说:“噢,时钟。”

时钟吗?对。他解释说,我们今天所见的所有时钟都装有沿“顺时针” 方向移动的时针和分针,但按他的理论来分析,也许曾经流行过和现在盛行的时钟不相上下的古老时钟技术,这些技术被深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只不过凑巧没能沿用至今而已。“据我所知,历史上有一个时期也许有时针和分针沿逆时针方向移动的时钟。这样的时钟在当时就像我们现在用的时针和分针沿顺时针方向移动的时钟一样普遍。”

那个提问者并没有被他说服。另一个颇有声望的美国经济学家接着站起来厉声说:“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为顺时针方向移动的时钟就锁定了市场。我戴的就是电子数控手表。”

对阿瑟来说,他的话已经离题了。但那一天他的演讲时间已经到了。而且他举的关于时钟的例子也只是个猜测。但三周以后,他收到他在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的同事詹姆士·沃佩尔(James Vaupel)从他正在度假的佛罗伦萨发来的一张明信片。这张明信片上有一张佛罗伦萨教堂的时钟的图

片,这个时钟是佩奥罗·厄塞罗(Paolo Uccello)在 1443 年设计的。它的时针和分针正是沿逆时针方向移动的。(也显示 24 小时。)沃佩尔在图片的反面只写道:“恭喜你!”

阿瑟非常喜欢这个厄塞罗时钟,他把这个时钟的图片制成透明幻灯片, 这样他就可以放入投影幻灯机里,好在以后说明某些历史事件怎样导致某些产品碰巧占领了市场时举此为例。这张厄塞罗时钟的幻灯片总是能在讲座上引起反响。有一次他在斯坦福的一次讲演中用投影幻灯机显示这张图片时, 一个研究生跳了起来,拿出这张幻灯片,把它反过来再放入幻灯机里,使时钟的走向正好反了过来,然后胜利地说:“你瞧,这是一个骗局。这时钟其实是顺时针走的!”多亏阿瑟这时已经做了一点关于时钟的研究,他还有一张用拉丁数字显示的沿逆时针方向移动的时钟的幻灯片。于是他把这张幻灯片放出来说:“除非你假设这钟上的数字是利奥那多·达芬奇倒着写出来的, 否则你只能承认这时钟和厄塞罗钟都是逆时针走的。”

其实那时阿瑟已经能够给听众举出大量关于历史事件怎样使一些产品凑巧占领了市场的例子了。他有 Beta 与 VHS 竞争的实例,当然 QWERTY 键盘设计也是一例。但内燃机却是一个怪例。阿瑟发现,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当汽车工业还只是个想象时,汽油被认为是最没前景的动力燃料。而当时汽油的最主要的竞争对手,蒸汽发动技术,已经发展得相当不错了。蒸汽发动机既安全,又为人们所熟悉。而汽油不但很贵,发动时声音很大,具有易爆的危险性,很难提炼出有效等级,而且还要求使用一种复杂的新型引擎和机件。另外,汽油引擎先天就不能使汽油燃烧充分。如果当时事情的发展全然不同的话,如果蒸汽发动机在这九十年时间里能够像汽油发动机那样高速发展的话,那么我们现在生活环境中的空气污染也许会大大减少,我们对进口石油的依赖也会大大减小。

但当时确实是汽油发动机技术获得了发展的机会。阿瑟发现,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系列历史事件造成的。比如在 1895 年,芝加哥时代先驱报组织发起了一场非马力车赛,结果以汽油为动力的德那车(Duryea)一举获胜。德耶车是当时仅有的采用六个启动装置的两辆小汽车中的一辆。也许是这个动因促使兰塞姆·奥茨(Ransom Olds)终于在 1896 年将汽油发动机专利技术用于大批量生产曲锐型奥茨车(Curved-Dash Olds)。这项技术使汽油发动机克服了启动缓慢的毛病。后来,到了 1914 年,北美突然爆发了一场蹄嘴病,马饮水用的水槽纷纷被拆除了,而马槽是蒸汽发动机车加水的唯一地方。尽管那时斯坦利蒸汽机的制造者斯坦利兄弟(Stanley Brothers)已经研制出凝聚器和汽锅,可以使蒸汽机车无须开三十或四十英里就得加一次水,但已经为时太晚了。蒸汽机车再也没机会翻过身来,汽油机车很快锁定了市场。

核能是另外一例。1956 年,当美国开始民用核能研究时,专家们提出了许多设计方案:用瓦斯、用普通的“轻”水、用奇异的被称为“重水”的液体、甚至用液体钠来冷却反应堆。每种设计方案在技术上都有其优点和缺点。三十年以后回过头再来看这些设计方案,许多工程师都相信,高温气体冷却的设计会比其他方案更安全、更高效,而且会在公众和反对派对核能的使用开始担忧和反对之前就稳住人心。但当时事情演变的结果却是,技术的争执与最后的选择几乎毫不相干。当 1957 年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之后,艾森豪威尔政府突然急于要建成反应堆,并使之立即投入运转——任何反应堆都行。当时唯一最接近能够使用的反应堆就是高密、高功效型的轻水反应堆。

这种反应堆是海军为制造核潜艇而研制的一种动力设备。海军的设计因此而被扩大为商用性生产,并被投入使用。这就使轻水设计在技术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到了六十年代,这种设计在美国基本上取代了其它的设计方案。阿瑟在回忆 1984 年在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的讲座上举轻水反应堆这个

例子时说:“当时我说,这里有一个简单的例子可以表明,在经济中确实有由于历史事件而使某些在技术上处劣势的商品凑巧占领了市场的现象,比如像轻水反应堆的广泛应用这件事。这时,一位颇有名望的经济学家站起来喊道:‘但是在完美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他用了许多术语,基本的意思是,如果把许多额外的假设也都囊括进来,完美的资本主义经济就能恢复亚当·斯密的世界。”

嗯,也许他是对的。可六个月以后,当阿瑟在莫斯科做同样的演讲时, 听众中一位凑巧在场的最高苏维埃成员站起来说:“你所描述的这些情况也许会发生在西方经济中,但在我们完善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里,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总是能得到最佳结果。”

当然,只要 QWERTY 键盘设计、蒸汽机车和轻水反应堆仅仅只是个别的、孤立的例子,众人的批评就总是能够否定仅仅由于历史事件的巧合而发生的市场锁定和报酬递增率,把它们视为非常态的情况。他们会说,正常的经济运转肯定不是那么混乱无序、那么不可预测。起初阿瑟也怀疑,也许他们是对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市场经济是相当稳定的。直到很久以后,在一次为给研究生讲报酬递增率一课而做准备时,他才突然认识到为什么人们的批评是错的。报酬递增率决不是孤立的现象,这个规律适用于高科技领域的任何情况。

他说,看看像微软视窗这样的软件产品吧。这家公司为研制和推销第一盘软件花费了五千万美元。可第二盘软件只花费了——多少?材料费只有 10 美元。在电器、计算机、制药业、甚至航空宇宙方面的情况都同样如此。(研制第一颗 B2 炸弹的费用是 210 亿美元,尔后每枚炸弹的制作成本是 5 亿美元。)阿瑟说,高技术几乎可以被定义为“凝结的知识”。它的边际成本几乎为零。这意味着,你每生产一个拷贝,就会使生产成本更低一些,而且还不止这个,每生产一个拷贝,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在生产微处理器集成电路块的同时也得到了经验的收益,诸如此类。所以,增长生产能够获得巨大的报酬。简而言之,整个生产体系是受报酬递增率规律支配的。

同时,在高科技产品的用户中,群体使用标准化产品的倾向也导致了同样大幅度增长的报酬。阿瑟说:“如果我这条航空线买的是波音机,那我就要买许多波音机,这样我的飞行员就用不着重新去适应另一种机型了。”同样,如果你是一个办公室的经理,你会把办公室的微机都买成同样的型号, 这样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就都可以使用同一种软件了。其结果是,市场很快就被少数几样相对标准的高科技产品占据了。在微机产品中, IBM 机和Macintosh 占据了绝大部分市场,在商业性客机产品中,波音机、麦克唐纳和道格拉斯占据了市场。

现在让我们拿高科技产品和粮食、化肥、水泥这样一些在几代人之前技术就已经成熟了的标准大宗商品来做一下比较。今天,这些商品的真正成本是人力、土地和原材料的成本,而这些是报酬递减率规律很容易发挥作用的领域。(生产更多的粮食要求农民开垦更多相对不太肥沃的土地。)常规新古典经济学已经将这些趋于固定、成熟的行业的经济发展状况做了相当完善

的描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报酬递增率并不能取代常规经济学理论。报酬递增率只适合于不同的经济领域。”

阿瑟说,这对于现实来说意味着,美国的政策制定者们在对某一类的问题做经济上的假设时必须非常小心,比如在美国对日贸易上,“如果你用常规经济学理论来假设,就会谬之千里。”几年前在他参加的一个会议上,英国经济学家克里斯托福·弗里曼(Christopher Freeman)站起来称,日本在家用电器和其它高科技产品市场上的成功是必然的。他说,只消看看这个国家低成本的资本、其投资谨慎的银行、其强有力的联盟、以及其在缺乏原油和矿物资源的情况下对技术发展的迫切需要就明白了。

“当时正好轮到我接下来发言。所以我就说,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如果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的经济已经起飞了,而日本的经济还在衰退落后的状况之中。常规经济学家们就会用同样的理由来解释日本经济为什么落后。资本的低成本意味着资本的低回收率——所以没有理由投资;为采取共同的行动而组成的政治联盟被认为是低效率的;集体决策意味着蹒跚迟缓的决策;而银行不是为了冒险而建立、而存在的。如果缺乏原油和矿物资源,这个国家的经济就会蹒跚不前。所以,日本的经济怎么能够发展呢?”

阿瑟说,既然日本的经济确实很明显地发展了,那他就得用另一种解释来论证其成功。“我说,日本企业的成功不是因为日本企业具有美国和欧洲的公司所不具有的奇异特点,而是因为报酬递增率规律使高科技市场趋于不稳定、有利可图和可能被整个地占领,因为日本比其它国家更早、更彻底地明白了这一点。日本人是很善于向别国学习的,他们很懂得如何瞄准市场, 他们将产品大批量地投入市场,趁报酬递增率的动力规律之机,使自己的优势产品迅速占领市场。”

阿瑟说,他对此坚信不疑。同样,他怀疑美国在“竞争力”上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是,政府决策人和企业总经理们对高科技市场的赢者能占有整个市场这一本质认识得太晚了。他指出,在整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里,联邦政府根据常规经济学的教诲采取了“不干涉”经济的政策。可是常规经济学的教条并没有认识到抢在对方占领市场之前推出自己的优势产品的重要性。结果,高科技工业受到低科技工业和大批量生产的商品工业完全一样的对待。任何或许能使新兴工业得到尽快发展的“工业政策”都被嘲讽为是违背了自由市场经济。在任何领域都实行自由、开放的贸易一直是美国的目标和准则。根据一项在这个世界还是被大宗商品所垄断的时期所做出的反垄断规定,企业之间的合作仍会受到劝阻。到了九十年代,这种模式开始有了一点改变,但只是一点儿改变。阿瑟因此论证说,早就到了应该从报酬递增率的角度来重新思考常规经济学教条的时候了。“如果我们还想靠我们的知识来创造财富的话,我们就需要适应新的规律。”

阿瑟在从现实生活中收集报酬递增率的例子的同时,也在设法用严格的数学方式来分析报酬递增率现象。“我当然不反对数学方法。我本身就是一个经常用数学的人。我反对的只是错误地运用数学,反对把对数学的运用变成只为了数学而数学。”他说,当数学被正确地运用时,它能极其清晰地澄清你的观点。这就像一个工程师,先有了一个设想,然后建立一个实用的模型。数学公式则可以告诉你,你的理论哪一部分可行、哪一部分不可行,也会告诉你哪些概念是必须的、哪些是多余的。“当你用数学公式来推导某件事,你实际上是在提炼这件事的本质。”

而且,他知道如果他不用数学对他的报酬递增率做出分析,那么经济学圈子里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就决不会承认他的理论,除了是一些事件的纠集之外还会是别的什么。看看先前他每一次介绍报酬递增率概念时所发生了些什么就清楚了。事实上,早在 1891 年,英国伟大的经济学家艾尔佛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已经在他的《经济学原则》(Principles of Economics) 一书里对报酬递增率做了相当深入的探讨。他在这本书里也用很大篇幅介绍了报酬递减率。阿瑟说:“马歇尔对报酬递增率已有深思熟虑,但他没有数学工具来对此做充分的数学分析。特别是,马歇尔那时就认识到,在经济中, 报酬递增率能够导致多种可能性的结果。这意味着,对经济学者来说,最基本的问题是要准确无误地知道为什么最终选择的是这种方案、而不是别的方案。而自从那以来,经济学家们恰恰就是在这个问题上被卡住了。在经济学家的眼中,只要哪儿出现不止一个均衡点,那么这件事的结果就会被认为是模糊不清的。结果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解释某一个平衡点是怎样被选中的。而对此的不解,弄得经济学家们无法使自己适应报酬递增率的概念。”

在二十年代也发生了相似的情况。当时一些欧洲经济学家试图用报酬递增率概念来解释为什么城市会发展和集中成目前这种状况,为什么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国家)会专营某些商品,比如鞋、巧克力或精巧的小提琴。阿瑟说,在二十年代,这些经济学家们所用的基本概念是对的,但他们缺乏的仍然是数学工具。“在概念不明的情况下,经济学走进了停滞不前的死胡同。”因此阿瑟削尖了铅笔,开始投入工作。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把报酬递增率

动力规律揉入经济学中的数学框架。这个数学框架要能清晰地、逐步地表明, 市场是怎样在多种可能的结果中做出选择的。“在现实世界里,最终结果不是碰巧发生的,而是积累而来的,是一个个小小的机会被正反馈扩大而来的。”1980 年,阿瑟在与朋友和同事反复商榷之后,最终得出了建立在非线性随机进程理论之上的一组抽象的数学公式。他说,这些数学公式其实相当笼统,可以适用于任何报酬递增率的情况。但在概念上,这些公式表明的是这样一类情况:假设你要买辆小车,(那时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的许多人买的都是沃克和菲亚特车。)为了说得清楚些,假设只有两种型号的车可供选择。权且把它们叫做 A 型和 B 型。现在,你已经读了介绍这两种车型的小册子了,但这些介绍非常雷同,你读完后仍无法确定到底买哪辆车好。这时你怎么办?你会像所有明智的人一样开始向朋友咨询。然后正好碰巧,纯粹是碰巧,你咨询的前两个、或前三个人说,他们开的都是 A 型车。他们告诉你这种车开着感觉不错。所以你就决定也买一辆 A 型车。

但必须注意到,现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开 A 型车的人,那就是你自己。这意味着,下一个想向人咨询买车的人有了更多一点的机会碰上一个开A 型车的人。所以这个人比你有更多一点的可能性会选择购买 A 型车。如果 A 型车有很多这样小小的成功机会的话,它就有可能占领市场了。

相反,假如这样一个个小小的机会换给了 B 型车的话,那你也许会选择购买 B 型车,那么 B 型车可能就会占优势,最终占领市场。

阿瑟说,事实上,在某些条件下,你甚至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表明,只要开始时无论哪一方幸运地得到几次机会,整个过程就能够导致任何结果。汽车买卖的最终结果也许是 A 型车占领了百分之四十的市场、B 型车占领了百分之六十的市场,或者是 A 型车占有了百分之八十九的市场、而 B 型车只占了百分之十一的市场,或可以是任何一种结果,完全是偶然的结果。阿瑟说:

“要显示偶然的事件在随机进程中是怎样不断积累,从而从众多的可能性中选择出其中一个平衡点,是我所干过的事情中最富挑战性的了。”但到 1981 年,阿瑟通过与他在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的同事、来自基辅斯哥诺霍德学院的约里·厄姆利夫(Yuri Ermoliev)和约里·凯尼欧夫斯基(Yuri Kaniovski)——“世界上最优秀的两位概率理论家”——的合作,他成功地做成了这件事。1983 年,他们三人联名在苏联《调控学》(Kibernetika) 杂志上发表了他们就此撰写的系列论文的第一篇。“现在,经济学家们不但可以看到某一种结果产生的整个过程,而且可以从数学推论中看到,一组组不同的历史事件是怎样导致了完全不同的结果的。”

阿瑟说,最重要的是,报酬递增率再也不是奥地利经济学家约瑟夫·舒姆彼特(Joseph Schumpeter)所说的“无法分析的一片混沌了”。

侵犯神圣之地

1982 年,阿瑟突然发现,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的气氛已经远不如以前那样宜人了。迅速恶化的冷战使这个研究所美苏双方人员的关系到了只能维持表面客气的地步。里根政府因为急于要使美国人避免在与苏联这个邪恶帝国的接触中堕落变坏,突然把美国人撤出了这个组织。阿瑟对离开研究所感到很难过,与苏联同事共事曾使他感到非常愉快,总不可能在一个哈波斯堡宫殿里揍一个军官吧?但事情的结果还算不错,阿瑟结束了在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的工作之后到斯坦福做了一年的访问教授。在斯坦福,他在人口统计学方面的声誉似乎对他十分有利。在快要结束他为期一年的访问教授工作之前,系主任召见了他。“要让你留下来需要什么条件?”

“嗯,我知道有一个终身教授的位置正空缺着。”阿瑟说。他已经得到了世界银行、伦敦经济学院和普林斯顿大学的工作许诺,所以心里有底。

系主任大吃一惊。终身教授是一个具有崇高荣誉的职位,一般只授给最有声誉的研究者。终身教授实际上是一个终身职位。“我们不拿终身教授的职位作为讨价还价的条件。”她申明。

阿瑟说:“我并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你在问我留下来要什么条件。” 因此他们就给了他终身教授的职位。1983 年,三十七岁的阿瑟成为人口

研究与经济学系主任和终身教授。他笑着说:“这是我在学术领域得到的第一个永久性工作。”他是斯坦福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终身教授之一。

这是一个值得回味的时刻。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并不指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能再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尽管他的经济学同事们也许更欣赏他在人口统计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其中许多人似乎仍然觉得他的报酬递增率经济学的概念难以接受。

公平地说,许多经济学家还是很乐意接受他的观点的,有些人甚至对他的观点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但对他最致命的批评也确实几乎总是来自美国人。在斯坦福工作使他只能面对这一事实。“我在加拉加斯谈我的观点不会汗流浃背,在维也纳谈我的观点也不会冒汗,但我只要在美国谈我的观点就要大吃苦头。只要一听到我说报酬递增率的情况是可能发生的,美国人就变得愤愤然起来。”

美国人对报酬递增率经济学的敌意让阿瑟感到困惑不解。阿瑟知道这敌意有一部分是因为美国人对数学公式的热衷。毕竟,如果你毕生都在证明市场均衡的定律、市场均衡的独特性和市场均衡的效率,那么,当有人走过来对你说,市场平衡的道理有些可疑时,你肯定不会很高兴。就像经济学家约

翰·黑克斯(John R. Hicks)1939 年所写的那样,当他看清了报酬递增率的真正含义时惊恐万状。“它威胁到要毁坏大部分的经济学理论。”

但阿瑟感到,美国人对报酬递增率的敌意比这来得还要深刻得多。美国的经济学家比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同行都更加热情地献身于自由市场原则,并以此而著称。事实上,当时里根政府正忙着削减税收、废弃联邦规定、将联邦服务设施“私有化”,总之是在把自由市场的资本主义经济当做一种国家宗教。阿瑟后来逐渐认识到,美国人之所以对自由市场原则如此热衷,是因为自由市场的理想已经和美国人对个人权利和个人解放的理想紧紧联在了一起。这两个理想都基于这样的一个概念,即,当人们都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社会就会处于最佳运转状态中。

阿瑟说:“每一个民主国家都得解决一些问题。如果你让人们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你怎样去获得整体的利益?在德国,解决这个问题靠的是人人都关注自家窗外的他人。人们会径直走过来对你说:‘给这婴儿带上帽子!’”

在英国,人们让一伙聪明人高高在上地掌管所有这些事。英国人会说: “噢,对了,我们有专司其职的皇家委员会,由某某勋爵当主席。我们会把你们的一切利益都考虑进去的。明天你家后院就会有一个核反应堆了。”

但在美国,人们的理想是最大限度的个人自由。或就像阿瑟说的那样, “让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约翰·维恩(美国西部牛仔片明星),端着枪到处跑。”无论这一理想在现实面前已做出了多大程度上的让步,但在美国人的心中它仍然具有神秘的力量。

而报酬递增率却正击中了这股神秘力量的心脏。如果一件件偶然的小事能够给你带来多种可能的结果,那么你实际上选择的就不一定是最好的结果。这意味着,最大限度的个人自由和自由市场也许并不能让人们获得所有可能性中的最佳结果。就这样,鼓吹报酬递增率使阿瑟无辜地闯进了一个雷区。

嗯,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受到多次警告了。

他回忆说,那是在 1980 年,他应邀去布达佩斯科学院作一系列关于经济人口统计学的演讲。有一天晚上,在布达佩斯州际旅馆的酒吧里,他和学术界人物马丽娅·奥古斯蒂诺薇克(Maria Augusztinovics)闲聊。一手端了杯苏格兰威士忌酒,一手夹着一枝香烟的奥古斯蒂诺薇克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女士。她的几任丈夫都是匈牙利最优秀的经济学家,她自己也是一个非常有洞察力的经济学家,而且她还是个很有影响力的政治家,在匈牙利政府中有很高的地位。据说她可以把官僚们当早餐吃。阿瑟不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她问阿瑟,你近来一直在做些什么研究?于是阿瑟就开始向她热情地介绍他的报酬递增率。“它能够解释许多问题,所有这些过程和特有形式。” 他最后总结说。

奥古斯蒂诺薇克对于什么是西方经济学家应该遵循的哲学观念非常了解。所以她同情地看着他说:“他们会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的。”

“她是对的,1982 年到 1987 年的这段日子真令我生畏。我的头发就是在那段时间变白的。”

阿瑟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给自己造成了这巨大的痛苦。“假如我是一个从内心就对经济学忠贞不二的人,那么整件事的发展也许会顺利些。但我

在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经济学圈内的人,我是后来加入进来的。”

但他具有爱尔兰人的叛逆性格,而且他也没有情绪为讨好经济学的主流而把自己的想法用众多经济学术语和假模假式的分析包装起来。这铸成了他战略性的严重错误:1983 年夏天,当他为正式发表而撰写他的第一篇关于报酬递增率的论文时,他是用直白朴素的英文写的。

他解释说:“当时我相信我所写的对经济学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决定用一种浅显易懂的方式来写,这样就能使本科生也能读懂。我认为那种华丽的数学公式反而会影响我的论说。而且我认为,嘿,我以前不是已经发表过数学性很强的论文了吗。我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了。”

这可大错特错了。他说,如果他以前还没明白这一点的话,那么很快他就明白了。理论经济学家对数学技术的运用就像森林里的大牡鹿用它的鹿角一样:用它来进行相互之间的搏斗,用它来建立自己的统治。而一个不用自己鹿角的壮鹿就会什么都不是。幸运的是,阿瑟那年秋天在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研究所已经把这篇论文的手稿作为工作报告非正式地散发了。而正式论文在那以后长达六年时间里未得到发表。

1984 年初,美国最富声誉的《美国经济评论杂志》寄回了他的论文,并附了一封总编写的回信。这封信的大概意思是,“没戏!”《经济学季刊》在寄还他的论文时说,季刊的读者不会认为此文有什么技术上的错误,只是他们也不会承认此文所描述的这项研究有任何价值。《美国经济评论杂志》在换了一个总编以后暂时接受了他第二次寄去的这篇论文,但在内部被来回推诿长达两年半之久,同时还要求作者做了无数次修改之后,最终又一次退了稿。英国的《经济学杂志》只是简单地答复说:“不!”(在重写了十四次以后,这篇论文最终被《经济学杂志》接受,于 1989 年 3 月以《竞争中的技术、报酬递增率、历史事件导致的锁定》为题目登载了出来。)

阿瑟陷入了绝望的愤怒之中。当年马丁·路德·金还能把他的九十五篇文章钉在威腾堡教堂的大门上,让每个人都能读到呢。而在现代的学术界, 没有教堂的大门,一个观点如果没有经过一份正式杂志刊登出来,就等于并非正式存在。令他倍感灰心丧气、且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报酬递增率这一观点最终开始流行起来,变成了经济学领域的某种运动,而他却因论文被监禁数年,竟无法加入这场运动。

举经济历史学家为例。他们是从事技术历史、工业起源和真正的经济发展的经验性研究的学者。斯坦福大学有一群第一流的经济历史学家,他们是阿瑟最初的和最热情的支持者。因为很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受到新古典经济学理论的压抑。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如果被他们真正接受的话,那么这个理论实际上说的是,历史与经济是毫不相干的。处于完美均衡之中的经济是存在于历史之外的。无论发生什么样历史事件的干扰,市场总是会趋于所有可能性中的最佳选择。有少数经济学家正是这样认为的。美国许多大学的经济系也正在考虑废弃经济历史这门必修课。所以经济历史学家们喜欢阿瑟的关于历史事件导致“锁定”这个概念,喜欢一件件小事会导致重大后果这个观点。阿瑟关于报酬递增率的观点为他们的存在提供了理论基础。

没有人比阿瑟在斯坦福的同事保罗·戴维(Paul David)更有效地鼓吹他的这一观点的了。早在七十年代中期,戴维就独立发表了几篇关于报酬递增率和经济历史方面的论文。但从阿瑟的角度来看,即使是戴维的支持也产生了适得其反的结果。在 1984 年底的美国经济学学会的全国大会上,戴维参

加了一个“历史的作用是什么?”的专题讨论。在讨论中,面对在场的六百多名经济学家,他用 QWERTY 键盘设计这个例子来讲解被历史事件锁定和途径依赖的观点。他的演讲引起了轰动,就连最顽固的数学经济学家也被他打动了。现在有了一个理论依据来证明历史是重要的。《波士顿世界》还报道了他的这次演讲。阿瑟很快就听见人们问他:“噢,你是斯坦福来的呀,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彼得·戴维关于历史事件造成的锁定效应和途径依赖的研究?”

“这简直糟糕透了。”阿瑟回忆说。“我感到我想说话,但却没办法说出来。我的成就被记在了别人的头上。好像我只是在跟随,而不是在领头。我感到我走到了穷途末路。”

1987 年 3 月重返柏克莱大学时菲什洛和罗森堡的态度导致了阿瑟的精神崩溃,那次可以算是他情绪的最低潮了。但还不止于此。他开始做起了恶梦。“一周里我三次做到同一个梦,一架飞机起飞了,可我却不在飞机上。我觉得我肯定是被拉下了。”他开始认真地思考是否要放弃经济学,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人口统计学研究上。他的学术事业似乎已经化为灰烬了。

使他坚持下来的是他顽强的性格。他说:“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推啊, 推啊,推啊,努力使自己相信,这个学术系统总有一天会不得不做出让步。”

结果他是对的。事情的发展正是这样,他没有再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