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省登宇
Ⅰ.一一打电话过来说要我到五号餐厅那里找她,她说她就在东门进去第一个也就是旁边是韩国料理的窗口的那个桌子上等我。
我不要再吃羊血豆腐。我说。接连两次与她在一起吃的都是这个。
谁说要你再吃羊血豆腐了?
我也不要再吃苦瓜。
晕啊,你过来再说啦。
我说好,你等我。
Ⅱ.大学我开始到大连这边来读书,在一个二流学校念中文系。虽然是无可救药的学校和同样无可救药的专业。高三一年暗无天日的努力让我离开原来生活的穷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毫无前途可言的小城,来到这里。许多早就熟识我的人很是诧异于曾经如此不可一世的一个所谓文学青年竟然放弃了整整一年的写作,在学业上下起了工夫,埋头赶起了功课。
于是在文学社的纳新会上我开始试图出尽风头,我将它看作是长期压抑生活后的释放。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当时滔滔不绝的演讲中我是何等的自命不凡,声称虽然在高三整整耽搁了一年,计划三十万字的一部小说现在也已经完成了一半;虽然没有很大的成就,也在形形色色的刊物上发表过不下于十篇的小说……甚至讲我还去参加过一个名气大得有点惊人的文学作品大赛,虽然结果还没揭晓,不知道能不能获奖。
那晚我讲得实在是很多,热血沸腾的,下面坐着的上百个听众什么反应都没去注意,以至坐回到座位的时候旁边一个人凑过头来冲我说话我都还沉浸在完全的兴奋当中,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当意识到她是在与我说话,我回过头。是一个看起来挺干净的女孩子,眼睛大大的,看没得到我的回应已经又掉转回了身。
你刚刚是在跟我说话吗?
她听到我的话,似乎有点惊讶,重新转过身来,你在写一个长篇对吗?
对啊,是写了十五万个字了。
我很敬佩能写很长的文字的人,能说一下你都在写些什么吗?她眼睛里放出了光芒。
这么说。我说,我称它为“百衲体”,像和尚的百衲衣那样,东拉一截,西凑一块,再经过加工,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小说来,而之所以还没有个结局,是因为故事在继续……我滔滔不绝,完全把这个当作了刚刚演讲时候很高兴致的延续。
那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为了让读者更感动把主人公给写死掉吗?
没准吧。我说。毋庸置疑,现在许多读者确实有这个倾向,往往小说里面人物越过凄惨他们就越喜欢,看不得别人过痛快日子似的。但当然,也可能会有例外,比如说,看我当时的心情啦。
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直到整个纳新会结束。她说她叫一一,是这个烂学校旅游管理专业的。我们随着人流一起走出礼堂,走过学校的招牌湖。那湖上有个小岛,岛上有个塔,很小巧的那种,传说是学校建校的时候圈进来的,省级文化保护遗产什么的。只是上面到处都是小刀和粉笔弄出的乱七八糟的字,“XXX与XXX永远在一起”“XXX,我爱你,一生不变”之类的。晚上那周围是所有情侣的天堂,只是往往两个人在一起正入佳境,却被政教处管理人员抓到,带去问话,这个时候一般勇敢一点的,双双跳水,一副大义殉情的样子,所以我一直怀疑哪天湖水干了,湖底会露出无数白森森的人骨。当然更多人没那么浪漫,就直接跟着去政教处了,或者干脆去外面小旅店,干净不贵。
我跟她说到这些,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张了张口,我以为她会问我怎么知道的,只是话到她嘴边变成了,你都看些什么样的书啊?
话题又给拉了回来,于是我又接着对这个发表了一通在我看来是故意显摆式的言论,连带一些我喜欢的作家,略萨,卡彭铁尔什么的。她虽然表示没看过这些,但也没像其他女生听到我说这些后总会有的看到ET似的表情。她说她只是看安妮宝贝多一些,因为喜欢她的流浪气质以及微微颓废和疼痛的文字,让人感觉很好。不喜欢杜拉斯,因为她太张扬,太想着要表现自己。她说她最喜欢的是周迅那个类型的女子,善变,内敛,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永远看不出她的真实面貌。听她说这些倒也没有一丝矫情的成分。
Ⅲ.第二天学校组织大家一起去海边玩,很多人在一起倒是会很热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拍个照片合个影什么的。但我是没一点兴趣,因为我更习惯于安静一些的环境,而且我不认为跟一大帮子人一起这么耗上一天会有什么收获。等队伍一起出校门走了,我一个人跑去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里上网。在QQ上碰到一个小女生要拉着我讨论《梦里花落知多少》,被拒绝后说亏我还是个写字的呢,这书都没看过,明摆着是阅读面不行,以至到最后与我对骂起来。并说她会从寒假开始认真读一些书,30岁才出道进入文坛,否则会像我这样写出东西对文化圈造成污染,我说其实你大可以30岁以后也别写什么东西,因为到那时候照样是污染。她说她无所谓,苏童以前也被人这么说过。我说那如果我说你是疯子你会不会也说以前尼采也被人家这么说过啊?
然后电脑死机了,我低身骂了一句操,拔了网卡,走出网吧。阳光照得人有点睁不开眼,我慢慢往回走,然后在学校中心花坛旁边看到了一一,半蹲着很认真地寻找着什么的样子。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说,捉三条腿的青蛙吗?
差不多吧。她笑了笑,然后回到原来一脸虔诚的样子,仿佛怀着某种美好的愿望。你听说过关于四叶三叶草的传说吗?
没有。我想都没想地回答,那是什么?
这么说,她说着重新在花坛旁边蹲了下来,像这样,这些草一般每根叶柄上是有三片叶子的,我们叫它三叶草,但偶尔能看到有四片叶子的,也就是四叶三叶草了,听说找到它,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有那么悬乎吗?我不屑地问。
传说而已啦,只是我却从来没找到过。她一脸无奈的样子。
有那么难找吗?我说着在草丛里从底端掐下一根,这个算不算啊?
咦,她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仔细端详后发现不是我在弄假,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给找到了?
我人品比较好呗。然后毕恭毕敬地拿着叶子送到她面前,送给你咯,我的幸福。
她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拿着四叶三叶草,开始接着寻找起来。后来我想,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很乖巧的样子,有时候却又显出极端的执拗,像她说到的她喜欢的周迅,总让人琢磨不透。
Ⅳ.我赶到五号餐厅,在她说的位置上看到她在那里很幽雅地吸着一杯酸梅汤,似乎是完全沉浸其中。我走到她旁边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嗨。然后坐到她的对面,叫我过来,既不吃羊血豆腐也不吃苦瓜做什么呢?
明天一起去海边玩怎么样?她一脸兴奋。
没记错的话,上次学校组织去玩你不就没去吗?现在怎么倒想起来要主动过去了?
她有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的感觉。相伴的人不一样嘛。我看到她的脸红了,灿若桃花。
那我们去做什么呢?
垒沙雕啊,她想都没想地说,显得很干脆,似乎是早已经做好的打算。而现在只需要去做。
本来我想说这都是小孩子的游戏啊什么的呢,但看到她一脸认真地样子,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啊。
Ⅴ.我们在定好的地点碰面。我看到她穿着纯白色的连衣裙,一尘不染的样子,像是在睡梦中无意间飘落的天使。我们带好铲子,在走往公交站牌的路程中我看到天显得阴沉,与近期总是很热的天气比起来,有点特别。上了公交车,感觉身边注视着我们的人的目光都未免怪异了点。
因为是中途站,早已经没有了位置,我拉着扶手,一一够不到,就用手紧紧抓着旁边人的座位,身子则贴向了我。到了一个大站后很多人下了车,我身边有个位置空了出来,我示意她坐下,她摇了摇头,旁边一个老女人毫不客气地将屁股挪了上去。然后我感觉她似乎靠我肩膀更紧了点,我开始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到了终点站,再走十几分钟就是海边的沙滩。我很奇怪国庆黄金周竟然就没人在这里玩。在最近水的区域,一一开始动手拿铲子挖起沙土,海水的腥味伴随着海风送到岸边,有点刺鼻。只是看她很认真的样子,我也开始满怀兴致起来。甚至有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肆无忌惮地玩泥巴的年代。
慢慢地风大了起来,我看也玩得差不多了,沙雕也已经有了个样子,我说我们走吧。或许是我的话被风吹得太过于零散,她好像没听到似的,什么都没说,仍然小心翼翼地铲起潮湿的沙土,一点点地构建自己心目中的城堡。
又过了一会,她慢慢站了起来,从各个角度对沙雕分别审视了一遍,抬头看了下我,很满意的样子,哼起了歌曲,是一首中文歌,听起来很熟悉,我却确实想不到是哪首了。然后她从我手里拿去她的手机,看看时间,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到六点了,她重新露出那天在花坛旁边寻找四叶三叶草时的表情,好象是说着一个让人万分期待的事情。你陪我倒数吧。那口气倒不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且有一种魔力让我跟着她,数数。
十
九
八
七
六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风开始变得很大,并且开始卷起海浪,海水冲刷着沙地,水波翻滚,眼看着就要打过来,将一切埋葬。
一一,快跑,我大喊着疾步狂奔,慌乱中竟然忘了是应该拉上她的手的。我回头看到浪花打了上来,一一却只是在想尽办法护着沙雕,甚至在又一次海浪打上的时候她伸开怀抱伏了下去。我看到在海浪的的力量下她显得那么孱弱,和无力。我想要回头,去抱住她,但紧接着的海流吞噬了一切,我再也看不到她。
Ⅵ.我开始变得迟钝,很多时候在人面前显得莫名其妙,后来知道那天本来天气预报中就有很大的海风,旅游信息说不宜到海边玩,但我和一一当中没人会去注意这个。我烧掉了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那半部长篇的手稿,每天低头游走于各条小路和街道的边缘,这让我显得更加无所事事。
她妈妈来收拾的遗物,我知道这个是因为后来她找了我,那是据说她一个人在女生宿舍那里痛哭之后,每个人都说从没有人听到过那么凄厉的哭声。她把她女儿的日记本拿给了我,那是一一每天白天压在枕头底下晚上睡觉抱在怀里的宝物,只是在它的最后十几页,却充满着我的名字。
是一个粉红色的本子,有女孩子的物品所应该有的精致和香味。记录的所有点点滴滴都在说明着她的认真和细心,内容从大学生活开始,开学典礼,迎新晚会,一切细节都写得详细无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拿这个来消耗多余的时间。然后开始是无聊的生活,一直到后来出现的转折。那片四页三叶草的叶片被她夹在后面干净的两页之间,已经干掉了,纸上现出被汁液浸染上的绿色。只是当我把它们看完,忍了几次没有哭出来。去卫生间用力冲了几次脸,打算再看一遍,没能鼓足勇气,把它压在了抽屉的最下面。
九月三日。总希冀有一个人能一直在身后,回头就能遇见他的双眼,但似乎从没出现这样一个人,可以长久相伴,世界如此荒凉。
九月四日。一个人总会如此落寞。走在校园里的时候看到一个教室里在举行着一个文学社团的纳新会,就走了进去。然后就看到了他,我还从没见过一个男孩子可以对文学抱有如此强烈的热情。有人说,从天地形成那一天起,就在酝酿着一场遇见,我相信。我第一次与初次见面的男孩子说了那么多话,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对文学怀有的美好愿望吧,谁知道呢。
九月五日。上天如此不公,竟然让他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四叶三叶草。他把它送到我的手里的时候,我感觉他的眼睛很明亮。当时他背对着阳光,头发被太阳照耀着,边缘的光线显得很美丽。我想,我是一定要把它保存好的。我继续寻找,可终究没能找到,我想,也许确实是宿命吧。下午的时候我一个人沿着曲曲折折的水路到学校的湖中央的岛上,很多人在划船,兴奋地发出叫声。我走近那个小塔,果然看到了他说的那些字,密密麻麻,然后不知道怎么,我拾起一块粉笔,也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写起了字,本来我感觉自己会写很多的,但下手的时候却只剩下,我的四叶三叶草,我的幸福。几个字夹杂在其他莫名其妙的句子中,好像隐没了起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样子。
……
十月二日。既然开始就是宿命,就也以这个结束吧,我相信这个。我要在最接近大海的地方建筑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城堡。我想如果到下午六点,它能还不被海水冲塌,我就要直接告诉他,我喜欢他,我要做他的女朋友,不管他会不会愿意。
Ⅶ.一一和我一起堆起了一座沙雕的城堡,她在想如果沙雕能保持到六点而没被冲毁,她就要将幸福交给我的,所以每一点的细节上都很认真。然后在她把一切做完后,满意地哼起了歌,后来我知道那歌曲的名字叫《童话》,我要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在离六点差十秒的时候她开始倒数,即将数到五的时候海浪卷了上来,她用身体来护住了城堡,但没用,她被一起卷了进去,再没回来。这是十月三日发生的事情,我给写了出来,她再没机会将这个给记到她那珍爱着的粉红色笔记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