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胸膛
——戴玉荣
清晨,与同事相约在沈阳火车站,前往大连演讲。在站前的广场上,我看到了新兵人伍的报到台,又看到许多前来送行的女友依依不舍的神情,与行将入伍的男友紧紧依偎。寒流袭来,想必更增添了不少离别的愁绪吧!
这时,我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父亲,神情肃穆的凝视着他身边的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对他说出父亲心中永远也说不尽的关爱与那一份骄傲的不舍,身旁的儿子,面色凝重的低头不语。
就在七年前,我也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气候下,独自一人带着一点惆怅与落寞在这里集合,搭专车入营服役。如今此景再现,勾起了我心中泉涌的思绪。
当时的我,正是桀骜不驯、血气方刚的年岁,凭着年轻的叛逆,让我对父亲的态度由恐惧转为反抗。
父亲是一个刚毅耿直的人,固执的他说话不懂得修饰,经常对家人大声斥责,脾气大到不懂得控制,时常会有暴力倾向,家中的家具总是体无完肤。
除此,很少体谅人的父亲常用自以为是的价值观要求家人服从,母亲便时常因为父亲的个性而多次半夜暗自落泪。
同样的戏码,却在每一次的包容之后再度重演,父亲从不认错,也似乎永远不懂得反省。这样的现象,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发生,父亲生意失败后更是变本加厉。有时我真的怀疑,我是他亲生儿子吗?
我从少年时期便扮演起保护母亲的角色,时常为了不让母亲受到伤害而与父亲大打出手。后来我才知道这样其实母亲受到的伤害更大。
我从小时候对他纯真的爱,随着逐渐懂事而不知不觉转变成恐惧,待我成年之后,竟演变成仇视与对立。
入伍前半年多,我几乎都是在外厮混,就像一艘不愿靠岸的船。偶尔回家,也常因为与父亲彼此嫌隙过大而有肢体冲突,夹在中间的母亲受尽煎熬,与家庭渐行渐远的我最后索性连家也不回,整日在外游荡,虽然获得了身体上的自由,心灵却越来越空虚落寞。
直到接获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兵单到了,还有一个多礼拜就要入伍。记不得当时我是否有害怕的心情,只想到既然自己与家人间的隔阂这么大,干脆抱着解脱的心境去面对未来两年的未知吧!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或许,这是另一种逃避吧!
集合报到的那天清晨,天气很冷,我背着行囊独自前往火车站报到,没有情人、朋友,也没有家人。望着其他同行的弟兄皆有家人朋友前来送行,心中不免一阵酸楚,强忍着眼泪站在冷风中,让我不禁打了几个寒颤,觉得更冷了。
当专车一路开到训练中心,我的心才沉了下来,“终于,我真的来当兵了。”还来不及思考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种,我们已经被剃了个大光头,换上训练服,等待分发连队,接下来是为期四个月的新兵训练。
我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吧!
连长告诉我们:“一个半月是不准外出休假的,只能会客,在营休假。”这对一向野惯了的我而言,真是一个坏消息。奈何军令如山,我可不愿意为了外出休假而有当不完的兵,只能默默期待第一次“在营休假”。
新兵在军中的日子其实过得很快,因为班长总是能找到事情让你做,让你累到就寝躺平之后可以立刻入睡。
第一周叫“适应周”,又叫“蜜月周”,班长不会太凶,只要不是天兵,老是出事情,一般而言都可顺利度过。
无论如何,休假的日子总是会到来。第一天在营休假,只见有战友的家人带着熬了一天的人参鸡,坐了飞机又搭火车的前来探望,也有贴心的女友折了一千只纸鹤带来给心爱的男友。
待在寝室内等待会客的我心情是复杂的,其实很期待会有家人或朋友来看我,只要人来就好。因为实在不愿意像是被世界遗弃一样,但我知道以我过去一向孤傲的个性,是不会有人来看我的,尤其是父亲,他大概巴不得我永远不要休假。
心中一面愤恨咒骂着:“烂人,固执、死硬、自私自利的家伙,把家人搞得鸡犬不宁,还教我像你一样没人爱。”一面倔强的告诉自已:“没人爱就没人爱,不稀罕,我自己一样可以活下去。”硬是逼自己把泪水往肚子里吞。
由于我没有客人可会面,只好一个人在营区内漫步,从早上到下午,只能看着别人团聚,快活的围坐在树荫下谈天叙旧。我不愿意妨碍别人团聚,最后干脆躲到寝室去蒙头大睡,养精蓄锐,准备今晚的收心操。
胡里胡涂的睡着,竟然梦见父亲来到我面前,梦中的我没有立刻抗拒。他穿着我最常看见的背心,缓缓地走来,步履深沉,从他深邃的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关爱。
他依旧坚毅的眼眸不发一语,却将一切的怜爱表露无遗,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像是承担了一切的苦痛,却不让你知道。他看起来已经原谅了我过去的叛逆,又勉励我要坚强勇敢。
他抚摸着我的头,像我小时候在他怀中一样。我哭了,梦中的泪水决堤般不可抑止,我伏倒在父亲的胸前嚎啕大哭,那一刻是我从不敢奢望的,所有压抑已久的委屈酸楚如排山倒海般倾泄而出,多年的恐惧、恨意与误解,也随着紧紧的拥抱而不复存在。
“为什么?我是这么爱你,而你居然这样对我?”
父亲眼中泛着泪光,依然带着微笑,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头往胸口按得更紧。
不记得睡了多久,忽然被人摇醒,战友说:“梁子,会客!”
还来不及回到现实,想继续沉醉在梦中与父亲相拥的幸福,对于心中期盼许久的会客竟感受不到一丝兴奋。
“谁啊?”我似醒非醒。
“好像是你家人,你快点下去。”战友说。
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快步走下楼。父亲与母亲迎面走来,斑白的头发随着傍晚的凉风摇摆,七尺之躯已略现疲态,受尽风霜的皱纹无声的叙述着半个世纪的辛劳。
“你爸爸昨夜忙了一晚没睡,下午就急忙赶来看你,高速公路很塞……”母亲说。
梦境中的情节变成了现实,梦境中的情绪也一下子涌上心头。双眼模糊的我已不能自抑的伏在父亲身上痛哭,好久好久,像是要把二十几年来的积郁一次冲掉,泪水濡湿了父亲的胸膛。
迎着夕阳,我见到了父亲那依然刚直坚毅的眼神中泛着泪光,透露出无尽的慈爱,斑白的头发及眉毛伴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像一个历经风雨而屹立不摇的骄傲的老船长,对于他以往的一切是非成败,我不再计较,不再恨了。
我忽然明白,成长是上天因为爱而设下的考验。原来,父亲一直都是深爱我的。服役会结束,黑夜会再来,风依然萧瑟的吹着每个忠贞剽悍的士兵。许多年过去了,集训中心许多的战友来了又去,但这里有我最难忘的记忆,因为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港湾而终于不再流浪,那是一个你我都熟悉却忽略了很久的地方——父亲的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