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连

第七连——记第七连连长丘俊谈话

我们是……第七连。我是本连的连长。

我们原是中央军校广州分校的学生,此次被派出一百五十人,这一百五十人要算是“八·一三”战事爆发前被派出的第一批。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在罗店担任作战的××军因为有三分之二的干部遭了伤亡,陈诚将军拍电报到我们广州分校要求拨给他一百五十个干部。我们就是这样被派出的。

我了解这次战争的严重性。我这一去是并不预备回来的。

我的侄儿在广州华夏中学读书,临行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个黑皮的图囊。他说:“这图囊去的时候是装地图,文件。回来的时候装什么呢?我要你装三件东西:敌人的骨头,敌人的旗子,敌人的机关枪的零件。”

他要把这个规约写在图囊上面,但嫌字太多,只得简单地说着:“请你记住我送给你这个图囊的用意吧!”我觉得好笑。我想,到了什么时候,这个图囊就要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它也许给抛在小河边或田野上……

(注:《第七连》这部作品集1947年6月由上海希望社出版。)

一种不必要的情感牵累着我,我除了明白自己这时候必须战斗之外,对于战斗的恐怖有着非常复杂的想象。这使我觉得惊异,我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同学中最胆怯的一个。我是否能够在火线上作起战来呢?我时时对自己这样考验着。

我们第七连全是老兵,但并不是本连原来的老兵。原来的老兵大概都没有了,他们都是从别的被击溃了的队伍收容过来的。我们所用的枪械几乎全是从死去的同伴的手里接收过来的。我们全连只配备了两架重机关枪,其余都是步枪,而支援我们的炮兵一个也没有。

我们的团长是法国留学生,在法国学陆军回来的。瘦长的个子,活泼而又机警,态度和蔼,说话很有道理,不像普通的以暴戾、愁苦的臭面孔统率下属的草莽军人,但他并没有留存半点不必要的书生气概。如果有,我也不怎么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学生,我要求人与人之间的较高的理性生活,我们的团长无疑的这一点是切合我的理想的。

我对他很信仰。

有一次他对我们全营的官兵训话。当他的话说完了的时候,突然叫我出来向大家说话。我知道他有意要试验我,心里有点着慌,但不能逃避这个试验。这一次我的话说得特别好。普通话我用得很流畅。团长临走的时候和我热烈地握手。他低声地对我说:“我决定提升你做第七连的连长。”

这之前,我还是负责整顿队伍的一个普通教练官。

从昆山出发之后,我开始走上了一条严肃、奇异的路程。在钱门塘附近的小河流的岸边,我们的队伍的前头出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穿绿袍子的女人。我对所有的弟兄们说:“停止。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排长陈伟英偷偷地问我:“为什么要歇一歇呢?追上去,我们和她并肩的走,为什么不好?”“这是我自己的哲学,”我说,“我现在一碰到漂亮的女人都要避开,因为她要引动我想起了许多不必要而且有害的想头,……”

我们的特务长从太仓带来了一个留声机,我叫他把这留声机交给我,我把所有的胶片完全毁坏。因为我连音乐也怕听。

我非常小心地在修筑我自己的路道,正如斩荆棘铺石块似的。为了要使自己能够成功为一个像样的战斗员,能够在这严重的阵地上站得牢,我处处防备着感情的毒害。

有一礼拜的时间,我们的驻地在罗店西面徐家行一带的小村庄里。整天到晚没有停止的炮声使我的耳朵陷入了半聋的状态,我仿佛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非常热闹,非常嘈杂的街市里面。我参加过“一·二八”的战争,“一·二八”的炮火在我心中已经远了,淡了,现在又和它重见于这离去了很久的吴越平原上。我仿佛记不起它,不认识它,它用那种震天动地的音响开辟了一个世界,一个神秘的,可怕的世界,使我深深地沉入了忧愁,这世界,对于我几乎完全的不可理解,……

十月十八日的晚上,下着微雨,天很快就黑下来,我们沿着小河流的岸畔走,像在蛇的背脊上行走似的,很滑,有些人已经跌在泥沟里。我们有了新的任务,经过嘉定,乘小火轮拖的木艇向南翔方面推进。……二十日下午,我们在南翔东面相距约三十里的洛阳桥地方构筑阵地。

密集不断的炮声,沉重的飞机声和炸弹声使我重新熟习了这过去很久的战斗生活。繁重的职务使我驱除了惧怕的心理。

排长陈伟英,那久经战阵的广东人告诉我:

“恐怖是在想象中才有的,在深夜中想象的恐怖和在白天里想象的完全两样。一旦身历其境,所谓恐怖者都不是原来的想象中所有,恐怖变成没有恐怖。”二十日以后,我们开始没有饭吃了。火夫虽然照旧在每晚十点钟左右送饭,但已无饭可送。我们吃的是一些又黑又硬的炒米,弟兄们在吃田里的黄菲子和葵瓜子。

老百姓都走光了。他们是预备回来的,把粮食和贵重些的用物都埋在地下。为了要消灭不利于战斗的阵地前面的死角,我们拆了不少的房子。有一次我们在地里掘出了三个火腿。

吃饭,这时候几乎成为和生活完全无关的一回事。我在一个礼拜的时间中完全断绝了大便,小便少到只有两滴,颜色和酱油无二样。我不会觉得肚饿,我只反问自己,到底成不成为一个战斗员,当不当得起一个连长,能不能达成战斗的任务?

任务占据了我生命的全部,我不懂得怎样是勇敢,怎样是懦怯,我只记得任务,除了任务,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们的工事还没有完成,我们的队伍已开始有了伤亡。传令兵告诉我:“连长,又有一个弟兄死了。”我本已知道死亡毫不足怕,但传令兵这一类的报告却很有扰乱军心的作用。我屡次告诫那传令兵:“不要多说。为了战斗,等一等我们大家都要和他一样。”

两个班长都死了。剩下来的一个班长又在左臂上受了伤。

我下条子叫一等兵翁泉担任代理班长,带这条子去的传令兵刚刚回来,就有第二个传令兵随着他的背后走到我的面前说:“代理班长也打死了。”

三天之后,我们全连长约八百米突的阵地大体已算完成,但还太浅,缺少交通壕,又不够宽,只有七十分米左右,两个人来往,当挨身的时候必须一个跳出壕外。

这已经是十月二十三的晚上了。

雨继续在下着,还未完成的壕沟装满了水,兵士们疲劳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持,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有一半的工事是依附着竹林构筑起来的,横行地下的竹根常常绊落了兵士们手中的铲子。中夜十二点左右,我在前线的壕沟里作一回总检阅,发现所有的排长和兵士都在壕沟里睡着了。

我一点也不慌乱。我决定给他们熟睡三十分钟的时间。

三十分钟过后,我一个一个的摇醒他们,搀起他们。

他们一个个都滚得满身的泥土,而且一个个都变成了死的泥人,我能够把他们摇醒,搀起的只有一半。

二十四日正午,我们的第一线宣告全灭,炮火继续着掩没了第二线。我们是第三线,眼看着六百米外的第二线(现在正是第一线)在敌人的猛烈的炮火下崩陷下来。失去了战斗力的散兵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结集着。敌人的炮兵的射击是惊人的准确,炮弹像一群附有性灵的,活动的魔鬼,紧紧地,毫不放松地在我们的溃兵的背后尾随着,追逐着。丢开了武器,带着满身的鲜血和污泥的兵士像疯狂的狼似的在浓黑的火烟中流窜着。敌人的炮火是威猛的,当它造成了阵地的恐怖,迫使我们第一线的军士不能不可悲地,狼狈地溃败下来,而构成我们从未见过的非常惊人的画面的时候,就显得尤其威猛。它不但扰乱我们的军心,简直要把我们的军心完全攫夺,我想,不必等敌人的炮火来歼灭我们,单是这惊人的情景就可以瓦解我们的战斗力。

恐怖就在这时候到临了我的身上,这之后,我再也见不到恐怖。我命令弟兄们把所有结集在我们阵地上的溃兵全都赶走,把我们的阵地弄得整肃,干净,以等待战斗的到临。

大约过了三个钟头的样子,我们的阵地已经从这纷乱可怖的情景中救出了。我们阵地前后左右的溃兵都撤退完了,而正式的战斗竟使我的灵魂由惶急而渐趋安静。

我计算着这难以挨煞的时间,我预想着当猛烈的炮火停止之后,敌人的步兵将依据怎样的姿态出现。

炮火终于停止了。

一架敌人的侦察机在我们的头上作着低飞,不时把机身倾侧,骄纵成性的飞行士也不用望远镜,他在机上探出头来,对于我们的射击毫不介意。

飞机侦察过之后,我们发见先前放弃了的第二线的阵地上出现了五个敌人的斥候兵。一面日本旗子插在麦田上,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立即发出了颤动的叫鸣。

由第三排负责的营的前进阵地突然发出违反命令的举动。对于敌人的斥候,如果不能一举手把他们活捉或消灭,就必须切诫自己的暴露,要把自己掩藏得无影无踪。我曾经吩咐第三排要特别注意这一点,但他们竟完全忽略了。第三排的排长的反乎理性的疯狂行动使我除了气得暴跳之外,简直无计可施。这个中年的四川人太勇敢了,但他的勇敢对于我们战斗的任务毫无裨补,他在敌人的监视之下把重机关枪的阵地一再移动,自己的机关枪没有发过半颗子弹,就叫他率领下的十个战斗兵一个个的倒仆下去。第一排的排长想率领他的一排跃出壕沟,给第三排以援助,我严厉地制止了。我宁愿让第三排排长所率领的十个人全数牺牲,却不能使我们全连的阵地在敌人的监视之下完全暴露。但我的计算完全地被否定了,在我们右边的友军,他们非分地完全跃出了战斗的轨道,他们毫不在意地去接受诡谲如蛇的敌人的试探,他们犯了比我们的第三排更严重的错误。为了要对付五个敌人的斥候兵,他们动员了全线的火力,把自己全线的阵地完全暴露了。

敌人的猛烈的炮攻又开始了。

敌人的准确的炮弹和我们中国军的阵地开了非常厉害的玩笑。炮弹的落着点所构成的曲线和我们的散兵沟所构成的曲线完全一致。密集的炮火使阵地的颤动改变了方式,它再不像弹簧一样的颤动了,它完全变成了溶液,像渊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汹涌的波涛。

我们的团长给了我一个电话机。他直接用电话对我发问:“你能不能支持得住呢?”

“支持得住的,团长。”我答。

“我希望你深切地了解,这是你立功成名的时候,你必须深明大义,抱定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我仿佛觉得,我的团长是在和我的灵魂说话,他的话(依据我们中国人和鬼的通讯法)应该写在纸上,焚化。而我对于他的话也是从灵魂上去发生感动,我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我不明白那几句僵尸一样的死的辞句为什么会这样的感动我。

“团长,你放心吧!我自从穿起了军服,就决定了一生必走的途径,我是一个军人,我已经以身许给战斗。”于是我报告他第三排长如何违反命令的情形,他叫我立即把他枪毙。但第三排的排长已经受伤回来了,我请求团长饶恕了他。那中年的四川人挂着满脸的鲜血躺在我的近边,团长和我的电话中谈话他完全听见的。他以为我就要枪毙他,像一只癫狂的野兽似的逃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碰见他。

夜是人类天然的休息时间,到了夜里,敌我两方的枪炮声都自然的停止了。弟兄们除了一半在阵地外放哨之外,其余的都在壕沟里熟睡起来。我的身体原来比别人好,我能够支持五天五夜的时间人还比较清醒。我围着一条军毡,独自个在阵地上来往,看着别的人在熟睡而我自己醒着,我感受到很大的安慰,我这时候才对自己有了深切的了解,我很可以做这些战士们的朋友。

我的鼻管塞满着炮烟,浑身烂泥,鞋子丢了,不晓得胶住在哪处的泥浆里,只把袜子当鞋。我的袋子还有少许的炒米,但我的嘴脏得像一个屎缸,这张嘴老早就失却了吃东西的本能,而我也不晓得这时候是否应该向嘴里送一点食品。

第二天拂晓,我们的第二排,由何博排长率领向敌人的阵地出击。微雨停止了。晓色朦胧中我看见二十四个黑色的影子迅速地跳出了战壕。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前面发出了激烈的机关枪声,敌人的和我们的都可以清楚地判别出来。这枪声一连继续了半个钟头之久,我派了三次的支援兵去接应。一个传令兵报告我排长已经被俘虏了。我觉得有些愕然,只得叫他们全退回来。

原来何博太勇敢了,到了半路,他吩咐弟兄们暂在后头等着,自己一个人前进到相距两百米的地方去作试探,恰巧这时候有一小队的敌人从右角斜向左角的友军的阵地实行暗袭,给第二排的弟兄碰见了,立即开起火来。但排长却还是留在敌人的阵地的背面。天亮了,排长何博不愿意把自己的地位暴露,在我们的阵地前面独战了一天,直到晚上我们全线退却的时候方才回来。他已经伤了左手的手掌,我和他重见的地点是在南昌陆象山路六眼井的一个临时医院里。因为我也是在这天受了伤的。

这天的战况是这样的。

从上午八点起,敌人对我们开始了正面的总攻。这次总攻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我们伏在壕沟里,咬紧着牙关,忍熬这不能抵御的炮火的重压。对于自己的生命,起初是用一个月,一个礼拜来计算,慢慢的用一天,用一个钟头,用一秒,现在是用秒的千分之一的时间。

“与阵地共存亡”。我很冷静,我刻刻的防备着,恐怕会上这句话的当。我觉得这句话非常错误,中国军的将官最喜欢说这句话,我本来很了解这句话的神圣的意义,但我还是恐怕自己会受这句话的愚弄,人的“存”和“亡”,在这里都不成问题,而对于阵地的据守,却是超越了人的“存”“亡”的又一回事。

我这时候的心境是悲苦的,我哀切地盼望在敌人的无敌的炮火之下,我们的弟兄还能留存了五分之一的人数,而我自己,第七连的灵魂,必须还是活的,我必须亲眼看到一幅比一切都鲜丽的画景:我们中华民国的勇士,如何从毁坏不堪的壕沟里跃出,如何在阵地的前面去迎接敌人的鲜丽的画景。

但敌人的猛烈的炮火已击溃了右侧方的友军的阵地。

我们出击了,我们,零丁地剩下了的能够动员的二十五个,像发疯了似的晕朦地、懵懂地在炮火的浓黑的烟幕中寻觅着,我清楚地瞧见,隔着一条小河,和我们相距约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大队的敌人像潮水似的向着我们右侧被冲破了的缺口涌进,他们有一大半是北方人,大叫着“杀呀!杀呀!”用了非常笨重,愚蠢的声音。挺着刺刀,弯着两股。

我立刻一个人冲到我们阵地的右端,这里有一架重机关枪,叫这重机关枪立即快放。

这重机关枪吝啬地响了五发左右就不再继续——坏了。

那射击手简单地说着,随即拿起了一枝步枪,对着那密集的目标作个别的瞄准射击。

我们一齐地对那密集的目标放牌楼火。但敌人的强大的压迫使我们又退回了原来的壕沟。

右侧方的阵地是无望了,我决定把我们的阵地当作一个据点扼守下去,因此我在万分的危殆中开始整顿我们的残破的阵容。而我们左侧方的友军,却误会我们的阵地已经被敌人占领,用密集的火力对我们的背后射击。为了要联络左侧方的友军,我自己不能不从阵地的右端向左端移动。

这时候,我们的营长从地洞里爬出来了。他只是从电话听取我的报告,还不曾看到这阵地成了个什么样子。他的黧黑的面孔显得非常愁苦。他好像从睡梦里初醒似的爬出来了,对我用力地挥手。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左脚,他呛咳了两声就倒下了。

敌人的炮口已经对我们直接瞄准了,从炮口冲出的火焰可以清楚地瞧见着。

我开始在破烂不堪的阵地上向左跃进,第二次刚刚抬起头来,一颗炮弹就落在我的身边。我只听见头上的钢帽嚆的响了一声,接着晕沉了约莫十五分钟之久。

我是决定在重伤的时候自杀的,但后来竟没有自杀。

我叫两个弟兄把我拖走,他们拖了好久,还不曾使我移动一步。这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还有一付健全的腿,自己还可以走的。我伤在左颈,左手和左眼皮,鲜红的血把半边的军服淋得透湿。

当我离开那险恶的阵地的时候,我猛然记起了两件事。

第一,我曾经叫我的勤务兵在阵地上拾枪,我看他已拾了一大堆枪,他退下来没有呢?那一大堆的枪呢?第二,我的黑皮图囊,我在壕沟里曾经用它来垫坐,后来丢在壕沟里。记得特务长问我:“连长,这皮袋要不要呢?”

我看他似乎有“如果不要,我就拿走”的意思,觉得那图囊可爱起来,重新把它背在身上。不错,现在这图囊还在我的身边。

一九三七年,十二,二十一,汉口

我们在那里打了败战

——江阴炮台的一员守将方叔洪上校的战斗遭遇我们在那里打了败战。这是一个沉痛,羞辱的纪念。

在这次战役中,我的部下,我的朋友,我认识他们的,和他们共同甘苦的,在一个阵地上共同作战的,他们,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战死了。我不能看见他们的壮烈的牺牲而一无所动。而可恨的是我们并不曾从这牺牲中去取得更高的代价。请作个计算吧,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我们能够在江阴炮台守了多少日子呢?我们对于东战场整个危殆的战局尽了挽救的责任没有呢?并且,我们在对敌人的反攻中曾经把战斗力发挥到最高度没有呢?惭愧,悲愤,不是一个真能战斗的战士的态度。胜利或失败,全是力与力的对比——一切且由历史去判决吧!我们的战斗不断的继续着,而我们的历史也正在不断的书写着。我们,中华民族,如果在和日本帝国主义的对比下完全失败了,那么,历史的判决是公平的,我只能对着这判决俯首,缄默。……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旬,当苏州,无锡相继失陷之后,我们从隔江的靖江开到江阴来了。我们以三天的工夫渡江完毕,在江阴的西南至东南,沿夏港镇,五里亭,青山,南闸镇,花山,板桥镇至起山、断山之线,构筑环形阵地。这个环形的起点是在江边,终点也在江边。我们的退路是在大江,即是说,如果一旦支持不住,我们只好一个个沉进大江里去。我们对着那长驱直进,势如破竹的劲敌作这个背水阵。看吧,我们准备已久的唯一的江阴炮台,是有资格作这个背水阵的,……我们很英豪么?老实说吧,我们除了不死的灵魂之外,其他可以说一无所有。

向着南闸镇以南的上空望去,相距约二十公里远,敌人放上了一个灰色的系流气球。我们的敌人是何等强暴,何等精密,他们小心地侦察我们,试探我们,虽然已猜中我们是瓮中之鳖,而他们还是一分一寸的前进,进一个村子,烧杀一个村子,计算一个村子。

不过这其间,敌人的二千磅的飞机炸弹却已使我们频频地陷入于苦境。

花山前线的我军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就开始和敌人接触了。

二十七日晨六时三十分,我奉命派一营向花山的阵地出动,驱逐一部分由花山左翼绕向南花山咀进袭的敌人。

营长孟广昌临行的时候对我说:“只有这一次了,这一次无论战胜战败,恐怕都不能生还。……”我们的战斗员对于战斗毫无过分的奢望,一种强大的洋溢的雄心也只能限于一次的使用。

我紧握着孟营长的手这样对他说:“同志。早些出动吧!那么,就是这个时候了。……”

所有的兵士们都听见了。我的发言力求沉着而坚定,决不使我们的伙伴在颜色之间现出任何激动。他们一个个都挂着铁的脸孔,我一伸手可以触摸着他们旺盛如火的抗战热情。但我们之间已经神会意达了。我们凛然地,然而微笑地接受这严重、神圣的任务的降临。

在花山的阵地上据守的原是友军许团的队伍,在二十六日最初的然而很猛烈的战斗中他们失去了花山两个山头,敌人几乎占领了花山阵地的全部。孟广昌真能遂行他们的任务,他们驱逐了南花山咀的敌人,自动把花山的阵地完全克服。而与花山相毗邻的南闸镇的友军在敌人的压迫之下却已经把南闸镇的阵地抛掉了。沿着从无锡至江阴的公路向南闸镇进袭的敌人是敌人的强大的主力。

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夜是一个深沉的,漆黑的夜,夜的黑暗包围着我们,使我们深深地意识着处境的严重而陷于寂寞和孤独。炮弹在空中掠过,仿佛有无数鬼魂追随着他的背后,激发而紧张的声音久久不歇地震击着宁静的四周。

我们,是两个营,由我亲自带领,向南闸镇的东边进行夜袭。下半夜四点了。敌人对于我们的进袭毫无戒备,在一座新建的平房的门前,我们奇迹地发见了一簇黯弱的火光,它在那新的白色的墙上作着反射;像一道污浊的河水使我们的目光陷于迷乱。五分钟之后,我们从一条田塍越过了又一条田塍,痴情地,恋恋不舍地接受那火光的诱惑。这样一切都了然了,原来有六个敌人的哨兵,正围在那平房的门前烤火。

由韩营长所率领的第四连的兄弟一齐地对那浮动在火光中的黑影发射了猛烈的排枪。我们把一营的阵线特别的缩小,像一枝枪刺似的直入敌人的腹部,以消毁敌人固有的强暴和威猛。第四连的兄弟迅急地向那平房的前面跃进,他们把握住一个时机,一点余裕,在倏忽的一瞬中把自己所发射的火力一再提高,使从那平房的侧门涌出的敌人一个个倒仆下去,一个个沉入了忧愁的梦境。

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从左侧边高起的河岸上发出的机关枪几乎把我们的胜利的第四连完全吞没。这一阵猛烈的机关枪发射之后,我们的阵地短暂地沉默下来,清楚地听见全南闸镇四周的敌人像突发的山洪似的涌动着。从敌人的阵线里发出的喊声长绵地、可怕地把我们环围着,掩盖着。坦克车故意把我们兜弄着似的从远远的地方沉重地吼叫起来,又从远远的地方消失了去。

我们动摇下来了。

在南闸镇北面和敌人对垒的友军和我们失了联络,自动向北撤退,敌人因而得以从南闸镇的北边开出,爆破东北边的一条桥梁,使我们除了在他们正面的压迫下宣告溃败之外再无进取的路径。当我们第九连的一部分正向着这桥梁突进的时候,敌人把这条桥梁爆破了,这桥梁就是这样的埋葬了他们。

排长贾风麟,由一个上等兵作着随伴,在追袭一个夺路而走的敌人。而他们的背后,是敌人的机关枪的子弹在紧紧的追蹑着。那个上等兵走在他的前头,挺着雪亮的刺刀,把夺路而走的敌人控制在自己的威力内,以施行最直截的劈刺。当他的刺刀的端末正和敌人开始接近的当儿,敌人的机关枪射中了他的胸脯,他倒下了。排长贾凤麟仿佛对于那猎取物的偶然的幸运发出微笑,他追上了他,一下刺刀把他结果了,而敌人的机关枪又继着击倒了他,……

排长蒋秀,当敌人的坦克车冲来的时候,他迅速地和坦克车接近起来。他攀附着坦克车的蚕轮,用驳壳枪对着车上的展望孔射击,而卒至给蚕轮带进了车底,辗成肉酱,……

我们一连冲锋了两次,两次的冲锋都遭了失败。天亮了,敌人开始了炮击,密集的炮弹把我们的右翼的战士完全驱进了死亡的墓门,我们却不能不在这艰苦危境展开第三次的激烈的战斗。由中校团副所带领的五十多人的残余队伍,迅急地参入了敌人的队伍里面,和敌人作直截的白兵战。连长冯德宣还带领着他的完整的一排,在突进中过一条小河,不幸在河里淹死了。而中校团副宋永庆也正在这时候负了重伤。

战斗一直继续了六个钟头。到了正午,我们两营的官兵死伤了五分之三,再不能支持了,只好退回了五里亭本阵地。

从这次战斗中,我们夺得了许多战利品:旗子,机关枪。有一件从敌人的死尸上剥下来的中将的绒外套,这外套的肩章上有两粒金星,金星因为旧了,显得黯淡无光,我们断定它的资格已经老了。一把柄上刻着富士山的军刀,一枝写着“河田原”字样的旗子。我们推测这“河田原”就是那打死了的师团长的名字。下午,有一架敌人的红色的小飞机在南闸镇南边的公路上下降,一下子又飞去了,也许这飞机是载新师团长来的,去的时候还可以载回那战死了的师团长的尸首。

南闸镇失去了。和南闸镇失去的同一天,花山也失去了。敌人这一天的总攻是把花山也划在里面。孟广昌营长战死了,他的一营几乎全都遭了伤亡。

从二十八至三十,这三日中敌人的进攻继续不断。

十二月一日拂晓,敌人沿着从南闸镇至江阴的公路,对江阴作最猛烈的进攻。由小笠山至青山之线,也开始了激烈的战斗。小笠山和青山都失去了,战斗又迫临到我们这一团的身边,我们这败残下来的零星的队伍又给卷入了炮火的漩涡。

下午六时,敌人冲入了江阴的南关,西郊和东郊一带都相继沦陷了,而君山的要塞炮台也落于敌手。

当我听到君山炮台失去的时候,我猛然地记起了那摆在炮台上的要塞炮。

这要塞炮到底开过了没有呢?曾不曾击沉了敌人的一条炮舰?

就在十二月二日的夜里,我们突围了。我们沿着江滨冲出,还不曾到镇江,镇江已经失守。

到达南京的时候,我们一共只存了四十六人。

一九三八,一,六,汉口

我认识了这样的敌人

——难民W女士的一段经历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一日起以后的三日中,上海的紧张局面似乎为了不能冲出最高点的顶点而陷入了痛苦、弛缓的状态。十一日午后半日之内,开入黄浦江内的敌舰有十四艘之多,什么由艮号,鬼怒号,名取号,川内号,报纸上登载着的消息说是现在停泊于上海的敌舰已经有三十多艘了,以后还要陆续开来。十一日晚上,又有三千多名的陆战队由汇山码头,黄浦码头先后登陆,显然是大战前夜的情势了。而我们却为了三次的搬家弄得头晕眼花,对这日渐明朗的局面反而认不清楚。我们,我的表姊,我的表姊的姑母,和我,三个人闲适地,毫不严重地搬到法租界金神父路群贤别墅的一位亲戚的家里来,也不带行李,好像过大节日的时候到亲戚的家里去闲逛似的,一点逃难的气味也没有。这是我们第一次的搬家。这位亲戚的家里已经给从闸北方面迁来的朋友挤得满满的了。我们连坐的地方也没有。那天晚上睡在很脏的地板上,一夜不曾入眠。第二天我们搬到麦琪路来,是用五块钱租得的一个又小又热的亭子间。住在这亭子间里还不到半天,不想我们的二房东为了贪得高价而勾上了一个新住客,吃了我们一块定钱,迫使我们立刻滚蛋。我和这位不要脸的房东吵了整整三个钟头。结果我们暂时迁入了虞洽卿路的一个小旅馆里,我的表姊的姑母已经不胜其疲困而患了剧烈的牙痛病。

这已经是十三日的早上了。

我们起得特别早。其实我三天来晚上都没有好睡,睡着了却又为纷乱、烦苦的恶梦所纠缠,没有好睡过,我厌恶这小旅馆,这小旅馆又脏又臭。天还没有亮,我就催我的表姊和那位老人家起床了。连日的疲困叫她们无灵魂地听从我的摆布。我叫了两辆黄包车,我和表姊坐一辆,姑母坐一辆。

姑母的牙痛似乎转好些了。她莫名其妙地问我:“天亮了吗?”

我糊里糊涂地回答:“天亮了,却下了大雾。”这样我们匆匆地回到东宝兴路自己的家里来了,我们竟是盲目地投入那严重的火窝。

姑母年老了,她的牙痛病确实也太剧烈,回到家里,已经不能动弹。

表姊的丈夫是一个船员,还不到二十七岁就在海外病死了,她不幸做了一个年轻的寡妇。

在一间阴黯潮湿的楼下的客堂间里,表姊独自个默默地,不声不响地在弄早饭。姑母在那漆黑的楼梯脚的角落里躲着:也不呻吟,大概是睡着了。她们都变成了这么的灰暗,无生气的人物,仿佛任何时候都可以取消自己的存在,她们确实是有意地在躲避这种生的烦扰,正在迫切地要求着得到一点安宁。

同屋的人全搬走了,二楼,三楼,亭子间都已经空无所有。渐渐的我发觉我们整个弄堂的人都走光了,从那随便开着的玻璃窗望进去,都是空屋,平常这时候弄堂里正有洗马桶的声音,以及粪尿的臭气在喧腾,现在都归于沉寂。如果我听不到自己在地板上走的脚步声,我会疑心这里是一个死的荒冢。

我独自爬上了三楼的晒台上,接触到那蔚蓝,宽宏的天体,——从那庞大,复杂的市尘里升腾起来晕浊的烟幕,沉重地紧压着低空。从英租界、法租界发出的人物、车马的噪音隐隐地鼓荡着耳鼓。我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上海还有一个繁华,热闹的世界,我觉得自己还是这可厌然而可爱的人世的近邻,我获得了我的自由,我应该不要求任何救助。

我竟然欢喜得突跳起来,因为我发见和我们相隔不过两幢屋的新建的红色的楼房上,我的朋友还在住着。

她名叫郑文,是我在复旦大学的一位同学。我不是大学生,却曾在复旦大学住过一下子。我在一九三五年加入了复旦大学的暑期班,选的学科是欧洲近百年史和英国文学,担任我们的功课的是那个像伤感女人一样时时颦蹙着脸的漂亮的余楠秋教授,考试的时候,我得了一个F。余楠秋教授在讲台上羞辱我说,我自从当教授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个学生得到F的云云,却不把我的名字宣布,似乎还特别地姑息我。我觉得很难为情,一个暑期还没有念完就自告退学了。郑文女士就是我在暑期班里的朋友。

她是一个湖南人,年轻而貌美,弄的北欧文学,对易卜生和托尔斯泰很有研究,有一种深沉、凛肃、聪慧的气质;绝不是平常所见的轻荡,浮华,嬉皮笑脸,整日里嘻嘻的笑不绝口的女友。她曾经秘密地作了不少的诗文,她的深刻,沉重的文字是我所爱读的。

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她有着甜蜜,宁静,不受波折的恋爱生活,一个礼拜前正和她的满意的对手结了婚。

她的对手是一个军官学校出身,后来离开了军队生活,从事实业活动的英俊的男子。他每月有一百八十元的收入,他们的小家庭是那样的快乐,新鲜。我从玻璃窗望见他们的华丽的客厅,电灯还在亮着。那高高的男子穿着黑绒的西装,梳亮着头发,默默地在那客厅里乱踱着,眼睛望着地板,两颊发出光泽,不时的随手在桌上拿了一本书翻了翻,显见得文弱,胆怯,不像一个军人。我越多看他一次越觉得他离开军队生活正有着他的充分的理由。我躲在晒台的墙头边,像一个侦探兵似的有计划的窥探着他。他的烦恼,沉郁的样子每每使我动起了怜悯。记得有一次,他带着他的新夫人和我到亚尔培路中央运动场去看回力球,在法租界的静寂的马路上,在无限柔媚的晚凉中,他左边伴郑文右边伴着我,我们手拉着手的走,他的温厚和蔼的态度在我的心中留上了异乎往常的新鲜的印象,我好像以前并不和他熟习,正在这一晚最初第一次遇见他一样。这一晚他很兴奋,回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告诉我们他在军队里的许多新奇的故事,倚着我的身边剧烈地发出笑声,竟至露出了他的一副整齐得,美丽得无可比伦的牙齿。

表姊的早饭弄好了,我打算吃完早饭之后,就去找郑文,她们那边有许许多多的新消息,她们会使我的慌乱的情绪得到安静。我一看到她们就已经有很大的安慰了。我想,我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呢?郑文他们还没有走,闸北,虹口的恐慌局面全是我们中国市民的庸人自扰。

九点钟过去了,早饭还没有开始用,马路上突然传来了隐约的枪声。

我敏感地对表姊说:“不好了,中国军和日本军开火了!”

表姊沉着脸,厨房里的工作使她衣服淋湿,烟灰满头,她也不回答,只是对我发出詈骂。硬说我怕死,又炫耀她在二十一岁守寡。

枪声又响了。

这回的枪声又近又密,但是瞬息之间,这枪声即为逃难的市民们惊慌的呼叫声所掩盖。

我非常着急,我不晓得我的表姊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发我的脾气,使我再不能和她心同意合地商量出一个好办法,让我们立刻逃出这个危境。

我摇醒姑母,她冷冷地呼我的名字,只叫我安静些。我告诉她现在这危迫的情势,她决不发出任何意见,仿佛现实的场面和她的距离很远,而她却正在追寻自己的奇异的路程。

枪声更加猛烈了。小钢炮和手榴弹作着恶声的吼叫。而可怖的是我们近边的一座房子突然中弹倾倒,——起火的声音。

我抛开了碗和筷子,独自个走出门外,打算到郑文的家里去作个探问。当我从弄堂口绕道走过了第二个弄堂,向着一条狭巷冲入的时候,我发见从西宝兴路发出的机枪子弹,像奇异的蛇似的,构成了一条活跃的,恶毒的线,又像厉害的地雷虫似的使马路上的坚实的泥土洞穿,破碎,于是变成了一阵浓烈的烟尘,在背后紧紧地追蹑着我。

郑文的房子虽然距我们很近,却并不和我们同一个弄堂,从我们的家到她们那里,要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

我不懂得我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敢,这确然是一种盲目的勇敢,叫我陷身在危境里面,而完全地失去了警觉的本能。突然望见三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陆战队从我对面相距约莫五十米的巷子里走出,黑色的影子,手里的刺刀发出雪亮的闪光。我还以为他们是北四川路平常所见的日本陆战队,却不知他们像发疯似的起了大杀戮的冲动,已经在我们的和平的市区里发动了狂暴无耻的劫掠行为。

我慌忙地倒缩回来。表姊像一座菩萨似的独自个静默地在吃饭,姑母还没有起床。刚才的险景使我惧怕,然而同时也使我自尊。我不晓得这时候我的面孔变青变蓝,但是在我的表姊的面前半声也不响。

我迅急地走上了三楼的晒台,对淞沪铁路一带发出枪炮声的地区了望,发现天通庵至西宝兴路一带已经陷入了炮火的漩涡,有好几处的房子已经中弹起火,杂乱的枪炮声正向着远处蔓延着。

我的眼睛变得有点迷乱,那三个日本陆战队的影子永久在我的心中闪动着。我疑心我已经给他们瞧见了。仔细观察一下子,我们这里四周还是安然无事,至少我们的弄堂里还没发生任何突变。

附近的巷子里猛然发出了急激的敲门声,我下意识地把耳朵耸高,眼睛缩小,身子和晒台上的墙头靠紧。门声一阵猛烈一阵,我绝望地眼看自己零丁地、悲凉地活在这倏忽的、短暂的时间里面,在期待着最后一瞬的到临。

忍受着吧!忍受着吧!

我这样打发自己,却屡次从绝望中把自己救出,觉得自己置身其中的世界还是安然得很。这是那冗长的,不易挨熬的时间摆弄着我,过于锐敏的预感又叫我陷入无法救醒的蠢笨。

时间拖着长长的尾巴过去了,密集的枪炮声继续不断。我发见了一幅壮烈的,美丽的画景。中国人,赤手空拳的中国人用了不可持劫的义勇,用了坚强的意志和日本疯狗决斗的一幅壮烈的,美丽的画景。

可怕的突变的到临和我们锐敏的预感互相追逐。一阵猛烈的门板的破裂声响过之后,我清楚地听见,有三个人带着狂暴的皮靴声冲进郑文的屋里去。郑文怎样呢?我对自己发问着。而残酷的现实已经把我带进了险恶的梦境。

三个黑色的陆战队。

沉重的皮靴,雪亮的刺刀。

在那宁静的厅子里,我的朋友的丈夫,那高高的,文弱的南方人,和日本的三个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发生了惨烈的搏斗。这情景非常简单,那南方人最初就已经为他的劲敌所击倒了。但是他屡仆屡起,那穿着黑绒西装的影子在我的眼中突然地扩大,在极端短暂的倏忽的时间中我清楚地认识了他抵扼着脊梁,弯着两臂向他的劲敌猛扑的雄姿。三个日本陆战队和一个中国人,他们的黑色的影子在白昼的光亮里幻梦地浮荡着,他们紧紧地扭绞在一起,那南方人的勇猛的战斗行为毫无遗憾地叫他们的劲敌尽管在他的身上发挥强大的威力。最后他落在劲敌的手中,三个日本陆战队一同举起了他的残败的身体,从窗口摔下去,那张开着的玻璃窗愕然地发出惊讶。

我的灵魂随着那残败的躯体突然下坠,我不能再看这以后的场面了,我在晒台上晕迷了约莫二十分钟之久。

晚上,约莫七点光景,我们逃走了,我们开始了这个与死亡互相搏斗的艰险的行程。

走出了弄堂口,我们遇见了五个逃难的同胞。一个高高的中年男子,带领着邻居的一个小学生和三个女人。他低声地对我说:“跟着来吧!我们要三个钟头的时间从火线里逃出,……未逃出的还多得很。……”

我点头对他道谢,又示意请他走在我们的前头。

街灯一盏也没有了。马路上完全沉进了黑暗。八个人联结着走过了一条街道,为了落地的子弹太密,我们在一处墙角边俯伏了一个钟头。

我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也不觉得肚饿,而且一点疲倦也没有。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机智,警觉,常常从八个人的队伍中脱离出来,独自个到远远的地方去作试探。这地方应该距北站不远。北站在哪里却弄不清,我们已经迷失了方向。

我记得我们是沿着一条阔大的马路上走来的,现在却发觉这阔大的马路已经突然中断,它变成了一条小巷,这小巷显然是敌我两军战斗的紧要地带,子弹像雨点般的只管在我们的身边猛洒着。对于这些在低空中飞舞的子弹我已经不再惧怕了,甚至忘记了它们。我知道,在最危险的一瞬中还必须确实保持我珍贵的灵魂的镇静。而求生的希望却愈加鼓勇着我,我的愤恨,暴烈的情绪紧张到最高度,我没有惧怕的余暇。一个钟头之后,我们离开了这个小巷,却只好循原路走回去,原路,我们刚才正尝过了它的滋味,在那边飞过的子弹不会比小巷里稀疏些。那么,要怎么办呢?这马路一边是接连着的关闭了的商店,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的旁边有一枝电杆,电杆上高高地挂着一条很大的棕绳,我不晓得那棕绳挂在那里原来有何用处,我猛然地省悟到它也许可能帮助我们逃出这个险境。

那中年男子同意了我的提议,他最初缘着那棕绳攀登电杆,跨过围墙,一面给我们后面的人作如何攀登的样子,一面去试探。他告诉我们围墙的那边可以下去。

第二个也攀登上去了。

于是第三个。

第四个。

那小学生还算矫捷,他攀登得比别的人都快些。但是他像一个石块似的跌落下来了,有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

这一颗子弹把小学生击落下来并不是偶然的。当人缘着那棕绳攀登的时候,棕绳显然为远处的兵队所瞧见,兵队,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们是我们自己人还是敌人,但是这棕绳现在成为射击的目标却已经千真万确。

姑母上去了。这一次的子弹射得高些,不曾射中了她。

接着是表姊。

最后才轮到我。我发觉那棕绳已经为子弹击中而断了一半,子弹还是在电杆的四周缠绕着,飞舞着。我是不是要停在围墙这边不走呢?为了那棕绳,那唯一引渡我们逃出险境的桥梁将要中断,我更不能不赶快继续攀登,其他什么危险也只好置之不顾。我终于也越过那围墙的外面。

约莫是下半夜两点钟的时候。

除了那丢在围墙边的小学生之外,我们的人数并不就剩下了七个,还要少,大概只剩下五个了,我没有这样的余暇去点数他们。

从一条狭巷里走出,我们沿着一条大马路前进,突然遇到了一个散乱的庞大的人群,他们都是从火线上逃出的难民,原来他们在昨晚很早就到达了靶子路口,在那边挨了整半夜,不能通过,后来受了日本兵的驱逐,又走回来了,他们之中已经有一大半受了枪伤。

表姊哭泣着,紧拉着我。阻止我的前行。

我们在这几天之内所遭受的折磨太厉害了,在这和死亡搏斗着的险恶的途中,我们如果稍一气馁,就要立即遭疲惫的侵袭。我千方百计的安慰表姊,叫她顺从我的意思。这时候我已经能够辨认街道方向了,我打算向宝山路口进发,绕过北站的西边,出麦根路。

但是我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这一次和我们同行的人可多了,那个庞杂的人群几乎全都跟着我们走。不知怎样,我们又迷失了方向,我们竟然向广东路,虬江路方面冲去,然后逐渐向右边拐弯,还是到了靶子路口。

散乱的枪声包围在我们的四周,我知道这里的敌军正和我们的军队起了战斗。有一小队的中国军从我们的前头向东开过,他们约莫有二十人左右,在迷朦的夜色里,他们的黑灰色的影子迅急地作着闪动。我一发现了他们,心里就立即紧张起来。他们的匆匆的行动使我不能清楚地认识他们,我只能在脑子里留存了他们一个抽象的轮廓,一个意志,一个典型。

于是急剧的变动开始了。

在我们的近边,相距还不到五十米,那二十多个中国军和敌人开起火来。猛烈的枪声叫我们这庞杂的人群惊慌地,狼狈地向着各方面分散,这是一个严重的可惊的场面,除了枪声,一切都归于沉默。不时的只听见我们的军士作着简单的尖声的呼叫。表姊,姑母和我,我们三个人都分散了。从此他们便一直失了下落,我再也不能重见她们。我不晓得她们是在什么时候从我的身边离开去的。有一个中国军禁止我呼喊,我还是疯狂了似的呼喊着,但是黑暗中我再没有法子找到她们。

我只好独自一个人走了,我被夹在中国军与日本军的中间,为了发现前面有两个女人的影子,疑心她们是我的表姊和姑母,因而冒着弹雨追赶上去,竟至陷入了敌我两军战斗的漩涡。

日本军冲上来了。

“老百姓走开!老百姓走开!”我们的军士在背后叫喊着。

我躲入了一间大商店的门口,在猛烈的弹雨中已经失去了刚才走在我前头的两个女人的影子。

天亮了。我仿佛从梦中苏醒。我发见自己的所在地是老靶子路。满地的弹壳、死尸——敌军的、我军的、难民的,鲜红的血发出喑光,空气里充满着血腥。

远远地,我听见了人的步声。探头向着五洲大药房方面探望,我看见一小群的中国难民沿老靶子路向着我这边走来。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一个四十岁光景的老太婆,四个年轻的男子。这四个男子最大的在二十五岁光景,他们的年纪都差不多,最小的在十五六,只有他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样子。他们的服装很整齐,看来是中等以上的家庭,我猜想这四个年轻人一定是那个老太婆的儿子。

他们向着我这边走来了,一步一步的走,很慢,很谨慎,步声低至不可再低,他们正用整个的灵魂来控制这个不易脱身的危局。我非常替他们担忧,我想他们逃得太迟了,像这样的几个壮健的青年男子,如果给日本军瞧见,一定不放走他们。

果然,在他们的背后,蓦地有一个黄色的日本陆军出现着。我不晓得这个鬼子兵是从哪里闪出来的,他的身体长得意外的高大,可怕,手里的刺刀特别明亮,这刺刀似乎比平常所见的刺刀都长。他走得意外的迅速,仿佛是一阵狞恶的寒风的来袭,他对于这些已经放在手心里的目的物应该有着最高的纵身一击的战斗企图。

那鬼子兵迅速地追蹑着来,那直挺着的雪亮的刺刀使我只能够屏息地静待着。天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种严酷的痛楚的顶点,中华民国的无辜的致命者,在日本恶徒的残暴的一击之下倒下了。我们用什么理由来回答这胜利与失败的公判?我们是屠宰者刀下肉么?我永远求不出此中的理由!

那最先倒下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的最大的男子。这五个人的整齐的队伍立刻混乱了,在这急激的变动中我不明白那作为母亲的老太婆所站的是什么位置,而趁着这严重的一瞬,那强暴的鬼子兵又杀倒了她的第二个儿子。

第三个年轻人在最后的一瞬中领悟到战斗的神圣的任务。他反身对他的劲敌施行逆袭,他首先把劲敌手里的武器击落,叫他的对手从毫无顾忌的骄纵的地位往下低落,公正地提出以血肉相搏斗的直截的要求。

第三个男子把他的对手击倒下来。

他胜利了。

但是他遭了从背后发出枪弹的暗袭。

中学生,那年纪最小的男子我叫他中学生,他是那样的沉着,坚决,他的神圣的战斗任务全靠他的勇敢和智慧去完成。他获得了一个充分的时机,泰然地、从容地在旁边拾起了敌人的枪杆,用那雪亮的刀,向着那倒下还在挣扎的敌人的半腰里猛力地直刺。

但是一秒钟之后,这惨烈的场面竟至突然中断,这时候我才从这战斗的危局中猛然省悟,我发见有一小队的鬼子兵散布在中学生的四周,他们一齐对中学生作着围猎。

我的心已经变成坦然,冰冷的了,我目睹着中学生在最后一瞬的苦斗中送了命。

老太婆紧抱着中学生的尸体疯狂地向着我这边直奔而来。我看着她马上就要到我的身边来了,我意识着我所站的地位,我的悲惨的命运正和她完全一致。于是我离开那可以藏身的处所,走出马路上,用显露的全身去迎接她。

我对她说:“你的儿子死了,不必拉住他了。”她的面孔可怕地现出青绿,完全失去了人的表情,看来像一座古旧、深奥而难以理解的雕刻。她对我的回答是严峻的,使我沉入了无限悲戚的幻梦。

她把儿子的尸体舍去了,像一只被袭击的狼似的冲进了一间门板开着的无人的商店里,直上三楼,从天台上猛摔下来,她的脑袋粉碎了,她落下的地点正在我的面前,溅得我满身的白色的脑髓。

于是我坦然地离开了这地区,从北江西路向河南路桥逃出。我的灵魂已经很坚定了,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预备着敌人对我的侵袭。

一九三八,一,二十八,南昌

暴风雨的一天

暴风雨迅急地驰过了北面高山的峰峦,用一种惊人的,巨粗的力摇撼着山腰上的岩石和树林,使它们发出绝望的呼叫,仿佛知道它将要残暴地把它们带走,越过百里外的高空,然后无情地掷落下来,教它们在无可挽救的灾难中寸寸地断裂而解体……暴风雨——它为了飞行的过于急骤而气喘,仿佛疲惫了,隐匿了,在低落的禾田和原野上面,像诡诈的蛇似的爬行着,期待失去的力的恢复,时而突然地壮大了起来,用一种无可抵御的暴力的行使中,为了胜利而发出惊叹和怒鸣,用悲哀的调子在歌赞强健、美丽的自己……。

暴风雨迅急地驰过了北面颤抖而失色的原野,用它的全力在袭击那为繁茂的树林所环抱的村子的四周。

在马松的屋子的近边,有一株两丈多高的松树倒下了,和地上相触而折断的丫枝带着新泥土直射的到半空里去,在半空里卷旋着,像一群鸽子似地互相追逐,然后一齐地被击落下来。暴风雨,在它无限制的力的行使中似乎还蕴蓄着不能排解的悲愤,为了胜利而发出惊叹和怒鸣,用悲哀的调子在歌赞强健、美丽的自己……。

马松子的母亲,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用她晕朦的眼睛在注视这大自然的可怕的变动,哭泣而叹息,使自己坠入深沉的忧愁。

“好了!好大的风雨,不要再来了!松子在外面要受不住了!”她喃喃地说着,颤巍巍地跪下来,又开始作着祷告:

“要是风雨再大些,松子那孩子会不会莽撞地走回来呢?唉,我实在担心,松子一定找不到一个藏身的地方,那么他就要被迫走回来了!菩萨可怜我吧,我屡次告诫他,他总是不听话,要壮大着胆子呵,如果风雨再大些,也不要走回来!”

马松子今天很早就出去了。他是一个壮健、勇敢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已经参加了芒山地方的农民所组成的队伍,执行着对日本侵略疯狂的残酷无情的战斗。芒山镇和这里相距不过七里多远,从那边开出的日本军随时可以出现在村人们的面前,村人们像一群兔子,随时有被猎取或击杀的危险,在这里,有三个时间表示了最高的恐怖:黄昏和清晓,这都是敌人袭击村子,捕捉农民的好机会;而最严重的是暴风雨中,当所有的人们在山谷与原野之间失去了隐身的处所,不能不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的时候。暴风雨像地壳里喷出的山洪,一阵猛烈似一阵,禾苗和田野都布列着它的疾速地驰骤而过的足印。远远地,围绕在这村子四周的群山似乎互相碰触起来了,隐隐地发出痛苦,抵扼的嗓音,仿佛从千万人的嗓子里发出的歌声,为了痛苦的忍耐而使歌声突然地向高处升起,直入云霄,刚强沉毅,企图在最牢固的障碍上面发出暴烈的回应,然后停息下来,让人们用最大的虔诚在追慕这歌声的余韵,把暴风雨失去的力重新唤醒,继续它的为了胜利而发出的惊叹和怒鸣……

马松子的屋子的墙根紧张而颤抖,近边的高大的柏树,在暴风雨的袭击中痉挛而俯伏,用它的树梢帚子似地在屋顶上拚命地作着扫动,屋顶的瓦片跟着暴风雨的飞舞而升腾了。马松子的母亲庆幸马松子那孩子有着在外面和暴风雨相对抗的好胆量,然而当她稍为嫩弱下来的时候,她却为了马松子那孩子在暴风里的吹打中还不能不露身在野外这事而沉入了阴暗的幻梦……。她仿佛瞧见马松子突然在山腰上倒下来了,为了暴风雨的暴烈的叫声过于升高,石头和马松子的身体作着交绊,在山腰上默默无声地滚动着。她知道,在这样的情景中,马松子的灵魂像一只失群的孤单的燕子,暴风雨要夺去它的生机,又从而无情地鞭打他,蹂躏他,教他永远地不能救出痛苦的自己……。

马松子的母亲像一只熊,她蜷伏在灰暗的屋角里,用晕朦的眼睛凝视着从屋顶的漏隙里打下来的雨水,屋里全都潮湿了,地上的孔隙变成了无数的水池,急骤的雨水继续从屋顶喷射下来,借着天空的秽浊的光亮的照映,透明的雨点犹如那带了脆弱的火末在夜间飞散的萤虫。……现在,松子那孩子也许忍熬不住了!老太婆心里想:要是他这下子就走回来,怎么办呢!日本兵就要神出鬼没地开到了!他还能逃走吗?他为了修补一张凳子,在砍木头的时候冷不防把左脚的拇趾砍伤了,以后每一次逃走都要滴出血来!这样的大风雨的时候,要是还不懂得忍耐,那就糟了!

但是这当儿,她又清楚地瞧见着,这也许是真的,暴风雨重重地震撼着她的灵魂,使她坠入了更深的忧虑。马松子在山腰上跌倒了,为了暴风雨的暴烈的声音过于升高,石头和马松子的身体作着交绊,在山腰上默默无声地滚动着……

马松子的母亲悲切地坚决地无视了暴风雨的袭击,从她的屋子里挣扎出来。她开始觉察了自己的愚昧。这风雨太猖狂了,这是一条暴涨而澎湃的风雨的大河,她觉察了自己刚才所作的祷告是错误的。敌军也许还没有在这时候冒着暴风雨从芒山开出的勇气,松子那孩子应该走回家来,为着好好地防护他自己。不久之后,马松子的母亲的出现惊动了所有全村的人。这里全村的人们本来应该和马松子一样离开了屋子,远避到山谷或原野里,然而他们都走回来了,为了抵不住那猛烈的暴风雨。现在他们正从各人的屋子里爬出来,带着惊异的目光,把那老太婆包围着;那老太婆像一只给击碎了筋骨的狗似的躺倒了,在一条小沟渠的旁边躺倒了,暴风雨猛烈地在她的身上鞭打着,她也不在乎。她仿佛正用了期待死亡的虔诚在寻求最后一瞬的安宁。她的衣服全湿了,银白色的头发满结着砂石和烂泥。这是一个奇迹,在所有的生物都向着自己的巢穴躲藏的暴风雨中,只有那赢弱不堪的老太婆独自出现。

哦,你们都回来了!你们都安稳地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了!可是松子呢?松子没有母亲的吗?松子是不要的吗?……你们好安稳呀!

她作着对一切的仇敌寻求报复神情,用令人颤栗的严峻的声音质问着。然而她的声音低微下来了,她的身上突然地起了可怕的变动,她脓白色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对那疯狂了的紫黑色的天空紧紧地凝视着。人们骚乱起来了,他们把老太婆的尸身搁开不管,在暴风雨的鞭打中。为着寻回失去的马松子而动员了他们的全体。

暴风雨继续不停地用它的巨粗而惊人的力震撼着大地。他们寻遍了山谷,田野,树林,他们终于发见了,那马松子,壮健、勇敢的孩子,今日正担任了南路的哨位,一点也不错,他绝不曾在山腰上跌倒下来,还是壮健地、勇敢地在活着,在村子的南面,在一个高耸的阴绿色的小丘的巅峰上,马松子的黑灰色的影子像一块插在田塍上的小小的界石,在暴风雨的侵袭中屹然不动地站立着,时而在迅急地掠过的烟云中隐没了,时而全身毕现,把他无视暴风雨的短小的雄姿泰然地完全显露……。

一九三七,十,十二,济南

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

——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营长,高华吉少校,狞恶的面孔显得衰落而毫无光彩,垂着头,目光隐隐地流射着忿怒和暴戾,仿佛心里正怀下了一种异样的巨重的痛苦,如果这时候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他也许要为了孤独而掉下眼泪。

但是他找到了林青史。

他鼓着那粗大的,起着脊棱的颈脖,雷一样的吼叫着。

“唐桥方面为什么忽然又发出了地雷声,那又是爆破桥梁的么?”

林青史是第四连的连长,他穿一副新的黄色军服,挂着短剑,年轻而漂亮,太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叫他的军帽的黑皮舌头的边和上衣的钮扣发出新鲜、洁净的闪光,垂下着两手,少女一样的胆怯而庄严,在高华吉的面前静穆地直站着。

从这里刚才所听见的什么爆破桥梁的地雷声起,以至关于别的琐碎,纷杂,难以归类的突然事件的询问,高华吉的愤愤不平的气势似乎始终不可遏止。他又问了林青史家里的一些情形。

“这里有四十块钱,都拿去吧!我接到你的家里从嘉定转来的电报,说你的父亲病重将死,叫你回去,……回去……我想……”

他变得很和蔼的样子,情绪也似乎平静了些,擦一枝火柴吸起烟来了,嘴里发出的声音杂乱而模糊。林青史的直立不动的身子,在鲜明的太阳光下整个地发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直着鼻子,合着细小美丽的嘴唇,垂下着视线,长长的睫毛呈着金黄色,像一座石像一样的静穆。

“电报……电报……”他用了庄重、良善的目光凝视着营长的凶恶而残暴的面孔,低声地这样说:“那是假的。我了解我的父亲,他恐怕我要在火线上‘战死’,所以叫我回去,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是的,我也这样想。那么,都拿去吧!把四十块钱都拿去吧!你的家里这时候会得到一点钱用,是适当的。”说着,把四十元的钞票放在林青史的手里,非常舒适地摆动着两手,脊背变得有点驼,跨着阔步向左边的小河流的岸边去了。

他不断的回转头来,高举着的右手稍为弯曲着,上身向前面倾斜,伸长着脖子,背脊更驼些也不要紧,这样还了林青史的敬礼。

×××师第一线的阵地近在两公里外,猛烈的炮火疲乏地发出力竭声嘶的音波。炮弹掠过了高空,把天幕撕裂着,正如撕裂着一张绸子。

林青史的心里有点悲戚,他的洁净的面孔略呈绯红,黑色的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转动着,胆怯而稚弱,简直要对着那强暴的炮声羞辱自己的无能。他踏着葫芦草,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塍上走着,四边没有树林,让自己的身体在鲜丽的太阳光下完全显露。前面,第四连的兄弟们,像忙碌的蚂蚁似的在浅褐色的土壤上工作着,田圃上的向日葵一排排以纯净,坦然的笑脸对太阳作着礼拜。新的土壤喷着热的香气,还未完成的散兵壕在弟兄们迟钝而沉重的脚步下羞辱地发出烦腻的水影。散兵壕又狭又浅,铲子和铁锹都变得钝而无力,弟兄们疲困得像筐子里的赤虾。

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样唱:

——我们这些蠢货,

要拚命地开掘呵,

今天我们把工作做好了,

明天我们开到他妈的什么包家宅,

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歌声没有节拍,好些地方完全像说白一样的进行着。别的人沉默起来了,想要发出强大的呼叫,但是神经过敏地感到了绝望和空虚而归于静寂。

“有一天会到来的,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

“不,话应该这样说,我们构筑的阵地,要让我们自己来守!”

于是林青史和他们做了这么一个结论。“有一天会到来的,……”

林青史在松而带有湿气的泥土上坐下来,把军帽子推到脑后去,黄色的裹腿松脱了,一条蛇似的胡乱地缠着,也不去管它。他不但疲困,而且简直是毫无把握的样子,松懈得要命。从营长的面前保留下来的端庄的体态像一件沉重的外衣似的从他的身上卸下来了,他仿佛坠入了更深的疲困和忧愁。

他沉重地叹息着。

一颗炮弹飞来了,落在左侧很近的河滨里,高高地溅起了满空的烂泥。相隔不到五秒钟,又飞来了第二颗,落在阵地的右端,炸死了三个列兵。

这是一个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的莫名其妙的队伍,它常常接受了一个新的奇特的任务,这新的奇特的任务又常常中途从它的手里抛开,换上了更新,更奇特的。……谁也不知道。

特务长说是联络友军。

连长在每一次的阵中讲话中也不曾提及。营长是那样的暴躁而忙乱,像一只断头的油虫,东撞西碰,自己就有点捣搅不清。

十一月十八日从昆山到浏河,二十日从浏河到嘉定,二十二日从嘉定到大桥头,同日又从大桥头到广福。现在又从广福到包家宅来了。

早上,天下着微雨,白色的雾气一阵阵从土壤里喷射出来,压着低空,竹叶子簌簌地低泣着,挂着白光闪烁的泪水。

这里的阵地前面有一座独立家屋,它构成了射界里的两百米那么大的死角。凡是阵地前面的死角都把它消灭了吧!

十五个列兵,由班长作着带领,携带着铁棍和斧子,唱着歌,排着行列,与其说是为了战斗的利益倒不如说是为了泄愤,在对那独立家屋施行威猛的袭击。他们发挥了强大的威力,像一下子要把整个天地的容颜都加以改变似的,用了最大的决心和兴趣在处理这个微小得近乎开玩笑的任务。六个列兵像最厉害的强盗似的爬到屋顶上去了,强暴地挥动着沉重的铁棍,屋顶的瓦片像强大的恶兽在磨动着牙齿似的响亮地叫鸣着,屋顶一角一角的很快地洞穿了,破坏了。年长月累地给紧封在屋子里的沉淀了的气体,人的气息和烟火混合的沉淀了的气体直冲上来,发出一种刺鼻的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弟兄们的凶暴的兽性继续发展着,他们快活了,这是战地上常有的快活的日子……

酒呵,……火腿,……

屋子里叫出了模糊的声音。屋顶上的人,阔达地大笑了。瓦片和碎裂的木片像暴风雨似的倒泻下来,在这样的场合,就是把屋子里的人压死了也是一种娱乐。另外,有八个列兵排成了整齐的一列,一、二、三,把那江南式的、单薄的、弱不胜风的墙壁的一幅推倒下去了,暴戾而奇怪的声音高涨得简直是一齐地在喝彩。失去了支持的屋顶摇摇欲倒,互相间的凌辱和唾骂也继之而起了,屋顶上的人和下面的人很快地构成了对峙的壁垒,为了执行破坏的工作而发生的兴趣迅急地在起着奇特的变化和转移。冒着碎片的暴风雨,从屋子里奔出来的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上等兵,他仿佛在夜里独断独行似的充分地发挥他为了和人群相隔绝而更加盛炽起来的狭窄、私有、独占的根性,张开着强大的臂膊,低着腰,像凶狠的狼似的在劫夺他丰饶的猎取物。新制的柑黄色的衣橱的抽屉被搬出来了,这里有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真美善书局发行的黑皮银字的《克鲁泡特金全集》、席勒的《强盗》、小托尔斯泰的《丹东之死》,还有象牙制的又小又精致的人体的骷髅标本,而最重要的还是酒和火腿。

所有的人们都被吸引着来了,女人的袜子套在鼻尖上,书籍在空中飞舞,衣橱的抽屉成为向敌对者攻击的武器。

学生出身的班长远远地站立在旁边,发晕了似的坠入了复杂、烦琐的想象中去了。他非常真挚地欢迎这一切新颖的景象的到临:对克鲁泡特金、席勒、小托尔斯泰和对女人的裙子、孩子的玩具一样的尊重和注意。他非常怜悯地对那被残暴地围攻下来的上等兵作着这样的慰问。

“还有别的么?你的酒呢?火腿呢?”

在这样的场合,把酒喝,把火腿吃,不会比把它们放在脚底下踩踏,把瓶子敲碎,或者全都抛进河浜里去更有意义。……

雨逐渐地加大了,未完成的散兵壕装上了水,从消灭死角的事继续下来的兴趣早已失掉了。弟兄们废弛地把铁锹和铲子都抛开了,躲在近边的竹林里,放纵地,有意地空过这个时机,因为雨的逐渐加大而使日本飞机不能活动的这个时机。严重的任务还是暂时地在另一处把它寄存着吧。……

“动工!动工!”

学生出身的班长叫起来了,又吹着哨子。他的个子又矮又小,在阵地左端的未完成的掩蔽部的高高突起的顶上,木桩一样地直站着;他要作为一个真实的头目,一个标帜,让雨在头上淋着也不在乎,用他的毫不浮夸、毫不动怒的样子在对着所有的弟兄们施行吸引,又像作着怜惜似的这样说:“慢些来吧!这儿的雨正下着……。”弟兄们仿佛非常抱歉地、非常和睦地回答他一个“不要紧”,于是高举着脚跟,踮着脚尖,散乱地离开那竹林,沉重的铁铲和锹子像最难驱除的病魔似的侵蚀着他们每一个强健的体格和姿势,又像蛇似的死绊着他们,叫他们把铅一样沉重的头颅倒挂在胸口,像一条条奇异的毛虫似的死钉在那黯淡无光的土壤上面。下午五时卅分,高华吉营长召集全营的官兵训话。他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没有抑扬,有时忧愁地望着远方,目光严峻地发出痛楚的火焰,每当他说出了一句话,就皱着眉头,像咽下了一口很苦的药一样。“……‘一·二八’的当日我们在杨行战胜了敌人,和我共同作战的兄弟们,能忠心于我,忠心于军令的:无论已否战死,都成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因为战斗需要勇猛,……我屡次要求你们拿出强盛的威力,——对于战斗军纪,须以殉道者的洁净,诚意,永不追悔的态度去遵守,我今日还是这样的要求你们。……”

……雨停了,天空一团漆黑。队伍回避着公路,在一条湿漉漉的田径上走着,通过了×××师防线的侧面。猛烈的炮火把整个的阵地掩盖着。敌机在黑空里盘旋侦察不停,照明弹一颗颗由高空溜下,有如流星下坠,在那艳丽的亮光照耀之下,繁茂的灌木丛像碧绿的云彩,一阵阵在前面涌现着。为了防御空袭,队伍停止、掩蔽,竟至五六次之多。到达新阵地的时间在下半夜三时左右。

天还没有亮,营长命令到张家堰阵地前方侦察地形。林青史匆匆地叫何排长集合全连到村子背后的竹林下举行晨操,数周来忙于行军和构筑工事,一切应有的教练都无形中废弛了。

五时卅分到达营部,各连长都已经齐集。高华吉营长站在门口吸烟。严峻,黯淡的样子不稍改变,大约是为了等待林青史一人而把时间耽误了吧。林青史的稚弱而漂亮的面孔略呈浅绿,事实上,营长并不为了林青史的迟到而有所介意。他看林青史来了,还递给林青史一根烟卷。阵地侦察完毕,阵地编成也大致决定了。第四连担任营左翼一排阵地之构筑,真是意外的事,这次的工作那样微小,是出发到现在所不曾有的。营长恐怕耽误了时间,再三吩咐林青史应于明天晚上把工事完成,还要在散兵壕加筑强固的掩盖,右边和第五连所构筑的阵地相连接的交通壕也归于第四连开掘。虽然增加了这个工作,而时间却还是充裕得很。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光景,敌机的强烈的马达声惊醒了弟兄们深浓的睡梦。从拂晓至天亮,落于×××师右翼阵地的重量炸弹不下两百多枚,炸弹的爆裂使整个的地壳沉重地发出颤抖。机关枪声也激烈地发作了,看来敌人的强大的攻击已经开始,在火线上的中国军究竟和敌人怎样战斗的情景,晕朦不明地被隔绝在一个神秘的炮火连天的世界里面。狂暴的战斗的惰性使炮火的音响停滞在一种坚凝不散的状态。而且逐渐的加重,至于使空气疲乏地发出气喘。

林青史下令各排推出警戒兵到驻地前方严密警戒,以防备第一线的溃退。但是直到午前十一时,前线的阵地还是屹然不动。

高华吉营长到连部来了。

营长,林青史,首连长郭杰,三连长周明,还有上尉营副等等,为了视察昨日构筑的工事,他们匆匆地又离开了连部。正午十二时视察完毕。临走的时候,营长吩咐林青史,限于今晚八时前把工事完成,因为恐怕又有了新的任务。

正午以后,前线似乎比较平静些了,但是炮火依然猛烈得很,间或有一二炮弹飞来,狂暴的爆炸声中,可以听得弹片落在水里,为了骤然遇冷而叫出的向人追索的可怖的嘶声。飞机还是在阵地上空盘旋着,弟兄们永远是那样的一种愚蠢的样子,一点也不懂得掩蔽,对那“司空见惯”的敌机保持着浓烈的兴趣,百看不厌。这样一来,阵地的目标完全暴露了。等到炸弹下降才知道危险,已经无济于事。对着这可恨的蠢笨,林青史曾经屡次地加以斥责,却还是没有效果,只好处罚十多人在树林里立正二十分钟。对弟兄们施行暴力教练这还是最初第一次。一点钟光景,全连又出动了,为了继续那未完成的工事。

铁铲和锹子残害了整个的队伍的姿容,弟兄们铁青着面孔,瘦削的脖子阔大的衣领上不由自主地动荡着,臃肿的军服使他们变成了无灵魂的傀儡。

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这样唱:

我们这些蠢货,……

“唱吧!第二个声音接着这样叫:兄弟们,唱吧,我们都懂的,……”

沙哑声音又开始这样唱。渐渐的得到了人们的附和。

我们这些蠢货,

要拚命地开掘呵,

今天把工事做好了,

明天开到他妈的……。

喂,这又是一个什么去处?张家堰!

他的妈什么张家堰,

后天日本兵占领我们的阵地!……

刮了整整一夜的狂风,禾苗和树林都显出了枯干的样子,天气骤然变冷了,前线的炮声稍为稀疏些,机关枪还是无时停止。……对于战斗的激发紧张的想象,为稳定下来而毫无变化的现状所击碎,离开了幻梦,归还了原来的自己,英勇、杰出的人物似乎也变成了平庸无奇。……

营长带领着各连长在新阵地视察了一周,把所有的工事都加以分配。第四连担任营第一线右翼一排及营的前进阵地的构筑,恐怕时短工多,特加派团担架排兵士十名协助搬运木料,阵地前面的障碍物和坦克车的陷阱,团部已另派工兵营前往开设去了。

回来后立即将队伍移来新阵地后头不远的陆家窑,这里距张家堰只一华里,张家堰阵地定于明日移交十一师据守,未交代之前还是由第四连负责,这样麻烦的事逐渐加多了。九时卅分光景,林青史已经把属于本连的工作区分完妥,第一二排筑营之前进阵地,第三排第一线右翼一排阵地,各排除了土工之外还得采集木料,担架兵十名协助一三排工作;各排长随即依着这分配各自动工,前进阵地则由林青史亲自开始。

……一如战士们所期待,凶恶的战斗场面终于在阵地前面展开了:

从阵地望去,相距约六百米远,中国军第一线左翼突然现出了一个缺口,溃败下来了,像决堤之水似的溃败下来了。这里的炮火的猛烈是空前的,在那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喷射的泥土和烟火中,溃败的中国军似乎把方向迷失了,只管在愚蠢地寻觅着。他们的战斗力完全为日本的强大的炮火所攫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手中的武器,甚至他们整个的身体仿佛对于他们残败下来的灵魂都成为可悲的赘累。敌人的炮弹已经开始延伸射击了,密集的炮弹依据着错综复杂的线作着舞蹈,它们带来了一阵阵的威武的旋风,在迫临着地面的低空里像有无数的鸱鸟在头上飞过似的发出令人颤抖的叫鸣,然后一齐地猛袭下来,使整个的地壳发出惊愕,徐徐地把身受的痛苦向着别处传播,却默默地扼制了沉重的叹息和呻吟,……。第四连的阵地和第一线的距离突然缩短,敌人的炮火的延伸射击使第四连的兄弟们在互相间的愕然的目光对视之下,竟然神会意达地把握到一个必须立即进行的任务。班长,一个久经战阵的湖南人像尺蠖似的把铁般坚硬的背脊屈曲着,他握着枪杆,迅急地从一个散兵壕跳过又一个散兵壕,暗暗地在弟兄们的心里煽起了战斗的火焰,企图着在自己的一举手,一动脚之间给予弟兄们一个神圣的教范。全连的弟兄们最初就在壕沟里布成了一个完整的阵容,他们什么都预备好了,而所缺少的只是一声前进的命令。

湖南人的班长低声地呼叫着:冲呵!……

一个青年的列兵,坚定的目光透过了炮火连天的田野,高大壮健的身躯比一个最成功的不动姿势还要静止,看来他的灵魂是早就已经和战斗合抱了,在战斗中沉醉了,落在后头的只不过是一个死的躯体而已。

冲呵!……

年轻的列兵发出短促的语句像回声似的应和着。炮火更加猛烈了,溃败的中国军在纷乱中似乎已取得了正确的方向,取得了失去的自尊和活力,他们仿佛并不贪图获得友军的援助,虽然在极端危险的处境中还是以获得友军的援助为耻辱,他们反攻了。不错,从这里可以显明地看出,他们在溃败中还是把面孔对着仇敌,为子弹所击中的都是面对着仇敌倒仆下去,无疑地他们在毕命之前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还能够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这之间,第一线的战局正起了急激的转变,第一线的屹然不动的正中和右翼的中国军对于他们整个的阵线还是负责到底的。右翼的中国军已经开始为挽回这危殆的战局而迅急地适时地反攻了:战斗的实况显然是这样说明着,第一线给冲破下来的缺口还是由第一线负责去填补。要知道,战斗的力量正如珠宝一样的珍贵,谁不爱惜自已的战斗力,谁就免不了要做出错误的徒然的举动!

由于热炽如火的战斗企图所激发,第四连的兄弟们毫无多余的偏情和私见,他们的态度是坦然的,无论在援助友军或打击仇敌的意义上,他们都以能痛快直截地执行战斗为至高无上的光荣。

他们于是一个个跃出了他们的壕沟;当然,这壕沟向来对于他们都是毫无用处的,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的奇特的任务,他们已经屡次把构筑完竣的漂亮的工事完全抛掉,……

现在,一切的责任都集中在林青史一人的身上了。林青史的面孔在那黑色发亮的帽舌下严肃而缩小,颜色是青白的,在鲜明的太阳光照映之下,仿佛白蜡一样的透明,双眼发射出洁净而勇猛的光焰。他在表情和动作上都似乎是隔绝了所有的部属而独自存在的一个。他藏身的地点是在阵地左侧的营的前进阵地后方的最左端,对于这急激的场面他是一无所动地然而目不转睛地在察看着。他知道,如果在不必要的场合,特别是没有命令而使用兵力,在战斗军纪上是一种有害的不合的行为。“弟兄们,你们想蠢动么?你们能够把战斗军纪完全抛弃不顾么?……”林青史发出明亮的锐利的声音这样叫。

“不!我们要出击!”

“出击吧!”

“如果不出击,我们是不是还预备开走?我们再不开走了,我们构筑的阵地,我们自己守着!”“是呵,我们除了出击再没有更新的任务!”……

“不,不!”林青史厉声地作着怒吼,“你们这样说是错误的。我要你们绝对遵守战斗军纪,谁想出乱子我就枪毙谁!”

炮火太猛烈了,整个的阵地坠入于难以挽回的骚乱的危境。林青史的声音显得低微而无力。弟兄们爬出了战壕,一个个像鸵鸟似的昂着头,他们的杀敌的雄心依据着蠢笨的姿态而出现,他们一个个都像抱着最单纯的意志而死去了的尸体,敌人的猛烈的炮火吸引着这尸体的行列,叫他们无灵魂地向着危险的阵地行进,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

他们的强大的决心使林青史怀疑了自己发出的命令。这个出击是不对的么?沉迷于战斗的士兵们已经发出了他们难以制止的疯狂行为,在这个神圣的行列中,林青史,一个优秀、漂亮的少年军官,他是不是要做他所带领的部属的尾巴呢?他十二分地了解弟兄们这时候的心理,他和所有的弟兄们的强固的灵魂是合一的,对于战斗所怀抱的热情,他要比所有的弟兄们都高些,……

他们行进了,……

第四连全连的兄弟们,成为一个小小的队伍,像一队来自旷野的鬼魂似的,在孤单和悲苦中跃动着他们黯淡无光的影子。他们是愚蠢的,但是他们带了无视一切的惊人的勇猛,在直冲天际的跟随炮弹的炸裂而起的泥土和黑烟的林丛中,他们毫不纷乱地保持着完整,活跃的队形,用第一排勇猛的影子领导着第二排勇猛的影子。

于是这里发现了一个奇迹。林青史,那漂亮的少年军官像蛇似的胆怯而精警地跃出了战壕,青白的脸孔变成了灰暗,仿佛直到这一秒钟止还不能解决他内心的痛苦和忧愁,他并没有放弃他的“不准出击”的命令,但是他只能发出一种模糊不明的声音,他一面叫着“停止”,一面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前头的劲敌。他的坚决的行动完全否定了自己发出的命令的内容。

……舍弃了自己构筑的壕沟,越过了敌人的炮火延伸射击的界线,把握了战斗的时机,无视了敌火的威猛。第四连的兄弟们,在第一线的残破不堪的阵地上,像夜行的野兽似的,单薄地,寂寞地踏上了他们的壮烈而可悲的行程……

第一线的中国军对敌人的前进部队的袭击已经遂行了他们的任务,战斗从午前十时起,一直继续了八个钟头之久。中国军在苦斗中提高了自己的战斗效能。第四连的参战从最初起就澄清了阵地的纷乱局面,澄清了敌火的强暴和污浊……

但是新的任务像诡谲的恶魔似的神秘地和不幸的第四连互相追逐。这其间,营长高华吉接到了把队伍移向小南翔方面去的命令,他要把全营的队伍集中,却找不到第四连的影子;第四连失踪了,对于第四连的行动,营部始终没有得到一字一纸的报告。

太阳在西方的地平线落下,蓝灰色的天空显得松弛而疲乏,第一线的枪炮声还是继续不断,但是从这里听来已经逐渐的疏远了。营长驼着背,伸着颈脖,军帽子放在后脑上,拚命地在吸他的烟卷。有时候从嘴上把他的烟卷摘开,眯着双眼,疯狂地把烟卷注视了整半天,仿佛抓住了他的凶恶而珍贵的目的物,正预备着用全身的力气来对付他一样。

队伍集合了。

营副,那高大壮健的浙江人用一种沉重的声音报告已经到临了出发的时间,……

高华吉少校有着他的奇怪的性格,他在发怒的时候变得良善而和蔼,说话的声音很低,很珍重,俯着头,眼睛看着地上,一字,一句,非常清楚地这样说:“如果第四连七时不归队,就宣布林青史的死刑。”在这一次的战斗中,第四连全连战死和失踪者二十七人,三个排长都战死了,剩下来的战斗兵和官长一起算,得八十七人,收容的地点是在刘家宅,在张家堰的南方,距他们的本阵地约二十公里。失去和营部的联络,又找不到半个伙夫,伙夫造饭的地点和他们的本阵地本来就有五公里的距离,伙夫大概已经做了友军的俘虏。刘家宅这个村子是一个很小的,小到只有一家人家的村子。老百姓都跑光了,屋子里发了霉。地雷虫在墙脚边大肆活动。八十七人空着肚子,有钱也买不到食物,连剩下来的一点炒米也吃完了,受伤的弟兄得不到医药,……

连部三次派出传令兵去找寻他们的营部,都没有着落。

早上五点二十分光景,连长林青史开始对弟兄们作这样的讲话:“……我希望你们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愿意在今日的艰苦的处境中做你们一个最好的长官;他坦然地,非常坚定地这样说,我们今日碰到这样的难题:第一,我们要不要继续战斗呢?……第二,我们没有上官的指挥,没有可靠的给养,我们和原来的队伍完全断绝了关系,但是我们的战斗力没有失掉,至少我们的手里还存有着武器,……我们有没有继续参加战斗的可能呢?”为了避免敌机的侦察,八十七人的队伍全装在那三丈见方的屋子里,挤得很紧。弟兄们很嘈杂,似乎并不曾深切地了解林青史的意思,林青史的话只能够引起他们暗暗地互相发出疑问。一般的情绪陷于苦恼和疲乏,他们并不表明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们的意见却是确定了的,这确定的意见绝对地不能遭受任何违反。

林青史于是把他的话继续着:“现在,我们真的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了,我们的目的地就是战场,我们再不受一些无谓的任务所牵累,我们的脚跟所站立的地方,我们自己守着,……我们今天饿肚,我们不相信明天也是饿肚,天一黑,敌机不来袭击,我们有充分活动的时间和机会。我们唯一的任务是坚决保持我们的有生力量,不要把自己的队伍拆散,我们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中恢复和营部的联络,但是我们不能在这个时间中躲在一边,我们必须和敌人继续作积极的,艰苦的战斗。”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晚上,天空布满着浓云,四下里完全漆黑,队伍离开了刘家宅沿一条小河流的岸边向南翔方面开动。战斗的中心似乎从大场转移到真如来了,前线的炮火依然是那样威猛。八点三十分光景,他们经过了一个村子,遇见了二十五个从大场方面溃败下来的友军。这二十五个在极度的疲劳和饥饿中遇到了丰饶的食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得到了一只猪,一缸藏在地底下的老酒,……这种情景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当第四连的兄弟们开进这村子来的时候,他们发见那二十五个像死尸似的在屋子里躺倒着,屋子里浮荡着一种沉重的奇怪的噪音,二十五个无灵魂地成为了腐烂而污浊的沉淀物,仿佛正在对着那战场上的恐怖的重压苦苦地发出令人怜悯的哀求。但是有一件事必须注意,在这样的风声鹤唳的情景中,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都埋藏着爆烈的炸药,残酷的战斗将如鼠疫似的传遍于全人类,可怕的杀戮行为普遍地发生于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不问仇敌和友人。

“我们要不要缴他们的械呢?”特务长低声地问。兵士们也蠢动起来,作着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们想拥进那屋子里去,好几枝电筒在门口乱射着,但是林青史立即加以制止。

林青史独自个走进屋子里去,他轻轻把一个醉得像烂泥一样的“死尸”摇醒起来,于是这里发生了很凑巧的事情,林青史遇见了他在广州燕塘军校的一位朋友,……

他名叫高峰,原是一个高大壮健的少年人,现在带了花,面孔黄得像一个香瓜。他的左手的掌心在战斗的时候给击穿了,用自己带来的纱布包扎着,包扎得并不妥当,有时候突然有多量的血从创口涌出来,叫他全身像患了疟疾似的冷得发抖,他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对林青史这样说:“……我觉得所有的军人大抵都是悲苦的,一个人从军校中毕业出来,挂着短剑,穿着军服,看样子也和别的所有的同学一样,都是英勇的,壮健的,有时候在马路上走过,也引起了许多人的羡慕……一上了战阵,战死和受伤都不关重要,不能达到任务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的理想是很高的,我有我自己的不能告人的简直可以说是虚妄的一种很大的抱负。从这一点我曾经长时间地尊重自己,同时也曾经对别的人骄傲过。我似乎无形中得到一种暗示,我觉得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到处皆是,但是这里面决不会有一个我。这个幻梦薄得像一重薄纸,但是我决意用尽心力来保全它,我相信我有自己的聪明,我能够清楚地辨别我所走的路程,这路程既大又远,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这里保持着一个伟大的长征者的身份,……”

这是第二天的晚上。通过了高峰和林青史的友谊的关系,二十五个和八十七个从最初起就存立了和好,屋子里还剩下好些米,好些大头菜,勉强疗治了第四连的兄弟们的饥饿。林青史坐在门槛上,把军帽子脱下来,垂着头,芜长的头发发出暗光,像一个怕羞的小孩子。高峰躺在林青史对面的一张竹椅上,说话的声音逐渐的变得壮健而洪亮,他仿佛非常满足于自己所能叙述的一切,特别是关于一个沉痛的悲剧的叙述。

“三月前,他接着说:我在广东×××的部队里当一个少尉副官,我的老婆和所有的朋友都写信来对我庆贺,我并不认为这就是我的荣耀。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浓雾中行进,踪迹是秘密的,没有人了解我的来路和去处。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海岛,这潜伏在海里的是一个大山脉,但是露出海面的只是一个很小的黑点,正为了这缘故,所以无论怎样大的风浪都不能把它动摇分毫。这个幻想确实是可笑得很,但是我需要这样的幻想,我甚至愿意接受这个幻想的欺骗。不久我们的队伍开到前线来了,我做了一个排长,我知道我也许能够在战斗中培养成一个杰出的人材。……十一月十八日的夜里,我们一排人在刘行前方放军士哨,遭遇了一队强大的敌人的袭击,三十五人(除了我自己)在顷刻中全都死尽了。这个现象十分地使我惊愕,我认不清战斗是怎么一回事,战斗像一个强盗,一个暴徒,当稍一松懈时候,它突然在前面出现了,而最使我痛苦的是当战斗一开始,我们就被限制在被袭击的地位。我们的枪是在手里拿着的,但是我们始终找不到战斗的对手,……”

林青史困惑地沉默着。他的睫毛很长,眼睛格外乌黑,青白的面孔显得有点憔悴。高峰的声音倦怠地模糊下去了,他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和咳嗽。“那天夜里我从阵地逃了出来。”他的话继续着,“我混在一队败兵的里面,……有三天的时间我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那时候是否应该活着;我对不起我的职务,对不起我的长官和朋友。”

前线的炮声渐渐地又接近着来了。这屋子里的空气是黯淡而坚凝的,林青史用一种很低的声音非常郑重地这样说:“战斗是严重的,我仿佛认识了它既庄严又残酷的面貌,这面貌每每使我胆寒,我真不敢对着它正视,我承认我直到今日还是弄不清楚,正好比我迷在梦中,……这些现在都且搁开不管吧,只要能够恢复我们的战斗的勇气,我们用不着处处用严厉的辞句来追问自己,我们有什么需要向自己追问的呢?我们说,我们已经站牢在火线上了,我们正在和敌人战斗着,是的,……战斗到什么时候我们战死了,我们个人的任务也尽了,兄弟,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很简单的……一件事……”

黄昏的时候,据村子南面的了望哨的报告,有一队日本兵从南面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沿着左边的一条公路开出了。这个消息立刻使屋子里的人起了很大的骚动,堕失了战斗意志的败北鬼们,像鼠子似的,眼睛闪耀着火,在屋子里窃窃地私语着,狼狈地作着流窜,……高峰从地铺上爬起来,面孔痛苦而灰暗,鼻梁的中段显得过分的阔板,这过分阔板的鼻梁几乎要把他作为一个人的表情完全毁坏。他沉默着,像一个木偶似的站立在林青史的面前。

“我们是不是要避免这个战斗?”

“我们逃吧!……”

“我们还能够作战么?”

许多人都急急惶惶的暗暗的在这样考虑着自己,追问着自己,仿佛各人都有不同的意见和主张,但是都没有响出半声,提心吊胆的骚乱的情绪完全为一种可怕的沉默所掩盖,而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林青史一人的身上。林青史站在他们八十七个的队伍的中间,这八十七个虽然也是残败的一群,却还能够保持他们的严紧的阵容,至少他们还存有着坚定的信心,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还能够不辞一战……

林青史坚定地,非常简短地这样说了:“同志们,跟着来吧!能够走得动的都跟着来吧!不能够走得动的我们也并不抛弃你们,……因为现在战斗的地点就在这村子的圈子里,一个钟头之内一切都清楚了,如果我们能够战胜敌人,我们总有一个新的转机,不然我们失败了,我们也只好同归于尽!”

于是这里发生了神奇的事迹,少数的伤兵静静地躺在屋子里,大多数的战斗员,不分来历的不同,不管所属的部队的各异,他们默默地排列起来,默默地跟随在林青史的背后,虽然有些人的心里还是疑惑不定,不能很快地立下战斗的决心,……

整个的队伍都沉静下来,听不见一点声息,忧郁的原野显得空洞而辽阔,一百多个在村子前后左右的树林里,罅隙地,小河边,田径下,像田鼠似的把自己掩藏得没影没踪。从南面来的敌人是一个颇为强大的队伍,黄色的,默默地闪动着的影子融化在黄昏的暗灰色的气体里面。在阵地上,像这样漂亮而整齐的敌人的队伍是很常见的,这个队伍像一条出穴的凶恶而美丽的蟒蛇,使所有惧怕它的和不惧怕它的人们都十分地被它所吸引。这一队敌人大概是从江桥方面来的。看来江桥是毫无声息的陷落了,而且谁也不能断定南翔是否还在中国军的手里。

苏州河北岸的战斗也许全都结束了,失去了战斗力的中国军看来已经撤退完了,不然日本军不会这样骄傲,他们挺着胸,排着整齐的行列,战斗斥候也不放出半个,枪杆,刺刀,以及身上的军服看来都是簇新的,他们的体格看来都十分壮健,肩膀张得很阔,虽然有些矮得不成样子。他们这样舒舒服服的在阔路上走着,仿佛来的时候既然和战斗没有关系,如今走向那里去也绝对地不会遇到战斗,……

黄色的行列在公路上行进,雪亮的刺刀在暮景中发射出暗白色的光焰。掩藏在小河边的十五个挺着枪尖,面对着近在二十米外的公路桥梁,这是预定了的,他们一定是从公路上过桥的。日本兵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骄纵的日本兵在这里最初发现的第一批敌手便是他们。

十五个战斗兵依托着小河边的潮湿而发松的泥土,沉毅地发出了猛烈的排枪,枪声震撼了四周的原野,仿佛有一阵暴烈的狂风在这里吹过,空间里久久不歇地起着剧烈的骚动。这里相隔约有千分之一秒钟的静默,这是一个痛苦的令人颤抖的时间。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十五个,这最初把身躯投入战斗的勇士们,必须写完这个惨淡的课题:他们必须把自己从胆怯与柔弱中救出,一再的使自己的惶惑的灵魂得到坚定,从而站牢着脚跟,在胸腔里燃烧起炎热的战斗的烈火,用狮子一样的狞恶可怖的面目去注视当前的敌人,……

水门汀的灰白色的桥梁像一只发怒的野兽似的抖动那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那上面发出了一重浓雾,那抖动的桥梁在倏忽之间完全模糊了自己的影子。排列在公路上的日本兵的整齐的队伍像一列美丽、奢侈的玩偶,他们在那神秘的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丝毫不能使自己的队形有所变动,只听见一声声的狂叫的粗犷的声音,从那怪异的队伍中发出,而埋伏的中国军正也在这里把握到非常充分的战斗的余裕。

有二十七个中国军用猛烈的火力作着前导,从一个稀疏的树林里闪出了他们的蓝灰色的姿影,他们在战斗中完全舍绝了所有一切的掩蔽,一个个走过那青绿色的田圃,把自己的蓝灰色的影子完全显露。在那灰暗的晚色中可以清楚地瞧见。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跃进了,他们交出了一切,把一切都给予了战斗。猛烈的枪声震荡着耳鼓,震荡着四周的静默的原野,沉重地紧压着低空。地面上突然升起了一阵阵的厚厚的尘土,这尘土几乎要把低空里的一切全都掩蔽。有三个年少的中国军从村子的背面走上了村子与公路之间的高高的土墩,他们急激地放射了排枪,这暴烈的战斗场面叫他们如梦初醒似的发出了惊愕,他们用全身的力量去凝视当前的劲敌,却似乎还不能够把射击的目标把握得更准些。

二十七个的跃进的姿影说明了这急不容缓的战斗时机……他们跟随着夜阴的来临而模糊了光辉焕发的面目,他们对敌人的攻击有如雷电的迅急,而他们这时候所战取的却仅仅是从田圃到公路间的三十米的行程,……

在村子西侧的一间小屋子的门口,林青史碰见了高峰和八个带匣子枪的战斗兵,……

“上屋顶!……上屋顶!……”林青史厉声地这样叫,严峻的目光在高峰的惨淡的面孔上碰出了火焰。由两个兵士的肩膀作为扶梯,第一个兵士攀登上去了。

于是第二个,第三个。

高峰的受伤的左手剧烈地发出颤抖,他频频地向着林青史点头,一如恍然地有所领悟,对于自己身受的巨重的任务毫无异言。他是攀登上去的第四个,他的矫捷和机警使林青史暗暗地发出惊愕。……在狂噪的枪声中可以清楚地听见,高峰,那恢复了战斗力的勇敢的战士,用非常洪亮的声音这样叫:“上!上!还要高些,要爬上屋顶的脊梁!望得见么?敌人在哪里望得见么?放!猛烈的放!……”敌人的猛烈的火力集注在这屋顶的上面,机关枪的子弹依据着纵横交错的线在屋顶上往来驰骤,破碎的飞舞的瓦片发出巨兽一样的凶恶的叫鸣。

于是有三个战斗兵在同一个时候中从屋顶上滚下了,残破的屋顶在敌火的攻击之下簸颠地仿佛要从地面上升起,敌人的机关枪的子弹有时候集中倾注在屋角上,屋角崩陷了,石灰的浓烈的气味和血腥混合,构成了一种沉重难闻的气体。

当战斗结束下来的时候,林青史像一匹疲累的马似的垂下头来,高耸着肩膀,脚胫变得有点跛,上身在空间里剧烈地作着抖动。他默默地走出了村子的东边,和他的部下相见的时候,把高举着的手轻轻的稍为摆动了一摆动,仿佛有意地要对他的部下实行躲闪,至少他这时候不高兴和他的部下交谈,一和他的部下碰头的时候总是匆匆地从这边跑到那边去。

从这公路上开过的日本兵至少有一个营以上的兵力,这里有七个步兵的野战排,一个附属的通讯分队,七个野战排除了一小部分给逃脱了之外,其余的和那附属的通讯分队在中国军的袭击之下完全歼灭了。桥以南一里多的公路上以及公路的两边堆满了尸体,被击倒下来的马匹,枪械,弹药,通讯器材。中国军冷落地从激烈的战斗中突然走进了这个悲惨、可怕的地区,像行动在旷野上的狼群似的,显得寂寞,疏散而松懈,然而野蛮地作着贪婪的追寻。

细雨好像浓雾,天上的云层染着淡黑色,炮声在人们的晕朦的耳朵里成为沉重而喑哑。……靠着一条小河流的岸边,有着一个很小的古旧的,破落的市镇,小河流从南到北,黑的烂泥,黑的污水,像一条骨腐肉落的死蛇似的静静地躺着,无限止地发散着令人窒息的奇臭。巨重的炸弹落在一屋桥梁的上面,桥梁翻倒下去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堆新的泥土,像山丘似的填满了小河流,靠近着桥梁的碎石筑成的街道——这小市镇唯一的街道裂开了很宽的缝隙,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用这道缝隙作界线,靠近着小河流的这一边的地面和房子全部落陷下去了,这里一连有八座房子在炸弹的可怖的威力之下变成了断壁碎瓦。从这里向东走不到十五米,有一匹马和五个兵士的腐烂的尸体在横陈着,……

“……饿得很呵!”一个黑面孔的兵士这样叫,他坐在一个很大的木制的车轮上,一只手用力地捂着深深地凹陷着的肚皮。

在他的左边站立着的是一个瘦小的湖南人,他的军帽子低低地压着额头,一副沉郁的面孔总是过分的向上仰,他把身上背着的一枝日本的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搁在脚边,默默地对那黑面孔的兵士点了点头。

队伍暂时地在这死的市镇里歇息下来,他们带来了胜利,带来了疲困和饥饿。他们散乱地在街上躺下了,疲困和饥饿给予了他们不能忍耐的严重的折磨,……

细雨逐渐的加大了,兵士们有一半躺倒在烂泥上面,许多人失去了草鞋,失去了袜子。

“饿得很呵!”

“这里一点水也没有!”

“同志们,我们得转回嘉定去,我们在这里兜圈子有什么用呢?”

“不,嘉定太远了,到南翔去吧,到南翔去要近得多!”

“喂,你们在日本兵的身上捡到酒么?”

一提到这个,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了。

“是呵,我捡到了一瓶威士忌。”

“不要互相瞒骗吧!还有面包和火腿,……”

于是有人在“面包”和“火腿”这香喷喷的名辞下本能地伸出了乞讨的手。

“分点来吧!分点来吧!”

“都吃下了……”

“那么再不准叫饿了!”

“同志们,一样的,吃了也是一样的,……”

这时候,有两个兵士抬过了高峰的尸体。他在这次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在路上死去了。在他们的后面,有林青史,特务长,还有八个战斗兵,那光荣的牺牲者的同志和友人们,在背后跟随着。林青史挥着臂膊,他低声地这样叫:“同志们,都起来吧!立正吧!……要的,要立正的。……”

兵士们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新的漂亮的武器抛掷在地上,松懈了的弹药带像蛇似的胡乱地在腰背上悬挂着,有的一只手拉着解脱了的绷腿。仿佛在峻险的山岭上爬行似的佝偻着身子。血的气味重重地压迫着他们,使他们不敢对那英勇的战士的尸体作仰视。

于是人类进入了一个庄严而宁静的世界,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静默下来,赤裸裸地浸浴在一种凛肃的气氛里面,摒除了平日的偏私,邪欲,不可告人的意念,好像说:“同志,在你的身边,我们把自己交出了,看呵,就这样,赤裸裸地!”

两个兵士稳定地,慢慢地走着,屏着气息,仿佛注意着已死的斗士的灵魂和他的遗骸的结合点,不要使他受了惊动,要和原来一样的保存他的一个意念,一个动作,一个姿势,……

残酷的战争夺去了英勇的斗士的身躯。他是这么年轻,他默默地躺在那用竹椅做成的担架床上,血的头发,血的耳朵,血的鼻子,未死的战士们会永远熟悉他的相貌,永远熟悉他存于胸臆间的灵魂和意志。

两边的兵士都低下头来,两个兵士越发变得迟钝起来,沉重的尸体在自造的担架床上剧烈地抖动着。然而一切都更加静默了,凛然地站立着的弟兄们仿佛一致的对他们的斗士的灵魂作着最亲挚的问讯。

同志,安息吧!安息在我们的心中,只要你能够获得一点安慰,凡是你所需要的我们都无条件的交给你!在这残酷的战斗中我们要锻炼出钢般坚硬的肩背,用这肩背来荷载你以及所有的战死者们的骷髅!……

猛烈的炮声震撼着上空,苏州河以北的地区始终不曾停止过战斗。可怕的变动又开始了。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带着震撼一切的威武掠过了上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施行了疯狂的爆炸,在溟朦的天色中可以清楚地望见,三十七架的日本飞机在北面相距约两公里外的地区的上空,像春天的燕子,非常活跃地在舞动那黑灰色的影子,巨量的炸弹的爆炸声和炮声混在一道,构成了一种巨大的惊人的音响,四周的田野间有无数的老百姓像打破了巢穴的蚂蚁似的在奔窜,……

二十分钟之后,一切的情况都清楚地判明了。

林青史非常静穆地喃喃的说:“如果奋勇地再干一次……怎么样呢?”弟兄们非常吃力地在听取着,一个个像神经麻木的老头子似的十分地不容易领悟,但是他们的态度是忠诚的,恳切的,对于林青史的话他们几乎用了整个的灵魂去接受。

林青史于是下了急行进的命令,他告诉所有的弟兄们,现在唯一的目的是如何迅速地去接近正在和友军战斗中的敌人。

如果中途遇到了空袭呢?

如果中途遇到了敌人的截击呢?

是的,这些都是可虑的。但是,还是迅速地行进吧!迅速地行进,……迅速地……因为在这里,队伍可以忍受任何巨重的意外的损害,却绝对地不能空过这战斗的时机!队伍成为散乱而不完整的连纵队,严重的疲困和饥饿继续折磨着每一个的灵魂和体力,他们迟钝地踏着沉重的步子,这行列有一个特征,就是,坚定,沉着,一点也不暴躁,然而这是危险的,要是再进一步,那就近乎松懈了,甚至要堕失了战斗的热炽的意图。

意外地,队伍刚刚通过了一个村子,很快地就加入了战斗。他们是不会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停止和掩蔽在这里都绝对地成为不可能,敌人的广大的散兵群在两边藏着疯狂地袭击这个队伍,从四面发出的可怕的呐喊声企图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是他们只是来一个彻底的不理会。他们的路线是要像一把刀似的直入敌人的阵地的脏腑,这个路线决不为了其他的突发事件而改变分毫……他们于是造成了一个战斗的险境,并且把自己骗入于这个战斗的险境里面,敌人的四方八面的攻击使他们陷进了绝望的重围。从最初起,战斗就走上了肉搏的阶段,他们一个个挨近着身子,清楚地目击着彼此所遭受的运命,……

在一幅长满着扁柏的坟地上,五个中国军占据了一个优良的据点,他们步枪发射了非常单薄的火力,却非常准确地使每一颗子弹都能够击倒一个敌人。有三架机关枪在一座高拱的桥梁上以十五米的短距离对准那坟地射击,扁柏的扁叶子纷纷地断成了碎片,象蝗虫似的在空中作着飞舞,但是一瞬的时间过后,三架机关枪立即暗然地停止了呼吸,这里有三个中国军在对那桥梁施行威猛的逆袭,他们所用的是手榴弹,三架机关枪唱出的颤动的调子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突然中断,桥梁上的八个日本兵有五个倒下了,继着是用白刃战来完结了其余三个的可悲的运命。从这里向南望,近在二十米外,从西到东,流着一条很小的小河流,灯心草和水莲的焦红色的残躯掩盖了流水,小河流的彼岸是一列新建的白墙壁的小屋子,有一排左右的中国军沿着那白墙壁的脚下作着跃进,另外,在那一列小屋子的背面。又有一排的中国军,用一幅棉田作着掩护,向着同一的方向在寻觅他们的对手。他们的样子看来大概都差不多,弯着腰,曲着两股,上身过分地突向前面,没有绷得很紧的弹药带和干粮袋,在凹陷着的肚皮下剧烈地作着抖动,疲困和饥饿又阻挠着他们的行进,有的身上带了两杆枪,还有别的战利品,那么在这样的行程中他们只好显得更加没有把握,简直随时随地都有被击倒下来,或者像一块大石块似的晕朦地撞进河浜里去的可能,……

于是战士们的眼前映出了一幅巨大的,美丽而庄严的画景,在一个洞着水池的岸边长起来的竹林下,散乱地摆列着七尊敌人的被炸毁了的重炮,这是一个惊人的耀眼的发现,跃进的中国军不能不呆住了。这里只有一堆堆横陈着的敌军的死尸,能够留存了性命的敌军都逃去了,能够坚定地继续作战的炮兵一个也没有,中国军非常惊愕地否认这个突发的意外的情景,他们几乎要停歇下来,向来所有败走的敌军退还这个偶然的胜利。

这次和敌人正面作战的是×××师三十六团。当战斗结束之后,林青史带回了他们残存的队伍,下午七点钟光景,在陆家池找到了三十六团的团部。

三十六团的团长,一个高大,壮健的云南人,他对林青史这样说:“你们这一次打得好极了,但是你知道么,这一次的胜利对于我们整个阵线可以说毫无意义,我们要撤退了,我们是一个掩护撤退的队伍,任务是无论在胜利或失败的局面下都必须把它完成的,……”

林青史请求他帮助他们三日的粮食,但一点也没有得到答应。

林青史从三十六团的团部回来后不到十分钟,三十六团开始撤退了。但是在撤退之前,他们还有附带必须要干的一件事,就是迫使林青史的队伍立即缴械。一个营长这样转达了他们的团长的意见,林青史质问他为什么要缴械的理由,他说是“你们的来历不明”。就这样,三十六团的弟兄们开枪了。他们用了五个连的雄厚的兵力来参与这个富于娱乐性的战斗。林青史决定给他们来一个猛烈的逆袭。但是不好,他们的队伍太疲劳了,他们在这次战斗中剩下来的只有五十多人,他们再也不能担任这个最后一击的任务。于是像一簇灿烂辉煌的篝火的熄灭,英勇的第四连就在这个阴黧的晚上宣告完全解体了,而可惜的是,他们不失败于日本军猛烈的炮火下,却消灭于自己的友军的手里。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林青史,那漂亮而稚弱的少年军官,在这一次伟大的战斗中是这样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但是他并没有完结了他的性命,他竟能够从那险恶的处境中安然逃出,他像一只骆驼,必须负载着这巨重的担子走尽了他的壮烈而痛楚的路程。

他独自一个人在黑夜中摸索,好几次猛扑在积满着污泥的罅地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这里是饥饿、疲困和寒冷。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一只被击伤的狗似的躺倒在一条潮湿的泥泞的公路边。他听见有一队中国军在公路边开过,而在这个中国军的队伍中,他发现了一个熟人所发出的声音。他是第三营——和林青史同一团的第三营营部的特务长,他知道林青史的直属营部的所在地。细雨还在下着,炮声疏落而辽远。过度的喜悦使林青史恢复了体力,他非常激动地对他的朋友述说了数日来在火线上苦斗的情形。特务长,那和蔼的中年人深深地被感动了。

“中国的新军人果然在旧的队伍中产生了!”他这样赞叹着。

但是他又告诉林青史,营长高华吉已经对上峰呈报了林青史的罪状,林青史如果回到他们的营部,恐怕要被处决,为了保持林青史的宝贵的战斗历史,为了保持抗日的有生力量,他劝林青史对那严峻的军法实行逃遁。林青史在数日来的战斗中有着慷慨激昂的精神生活,以至忘记了自己行动上的错误,听了他的朋友的报告之后,知道自己犯了极大的罪过。他完全转变了一个人,数日来的英勇的战绩完全地被否定了,除了谴责自己之外,他再没有新的认识可以叫他从一个死的囚徒的地位获救。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运命的危险,但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他决不逃遁,他坚决地回到营部去,在营长的面前告了罪。

自然,营长是不会饶恕他的。一见面就立即把他枪决了,而林青史对这严峻的刑罚却一点也不为自己辩护。

一九三八,四,十二,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