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城之战

多嘴的赛娥

赛娥出世的时候,那将一切陈旧的经验都神圣化了的催产婆,把耳朵里的痛苦的呻吟声搁在一边,冷静地吩咐着:“尾审仔,来啦!……”

同时,一条指头指着那土灶旁边的小铁铲,眼睛动了动,用一种特有的符号发着命令。

尾审仔拿着小铁铲到屋子背后去了。回来的时候,赛娥那不幸的婴孩带着巨深的忧郁怪声地啼哭着。

催产婆突然丑野地笑了。

“菩萨保佑,这是个牛古儿呀!”

赛娥的母亲听了,几乎要跳将起来。伊用肮脏的指头拚命地揉着那泪水湿着的眼睛。

“我喜欢了!真的呵,我这一次决不会受骗了,尾审仔!……”

接着是那催产婆的名字,还有其他(凡是伊所认识的人)的名字都给虔敬地、恳切地呼叫着。菩萨的名字倒给遗漏了。

但是赛娥的母亲不能不受骗。

(注:《长夏城之战》这部作品集1937年6月由上海一般书店出版。)赛娥是一个女的,这半点也没有变,和伊以前两位姊姊一样是女的。

伊的母亲把伊丢在村东的大路边的灌木丛下,让一个乞食的老太婆拾了去。

赛娥慢慢儿长大了,而且出嫁。大概是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吧,但是谁也不知道伊的事。母亲负着重重的苦痛,有机会的时候就打听着。只有一点消息是一个小铜匠所带来的。

那小铜匠每天从梅冷城出发到乡下来,到处摆设着小小的修理摊。他耸着那高高的肩甲骨,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拼命地卖气力,一把锉子像七月的龙眼鸡一样,加略加略的叫着。那转动着的石轮子在光线稍为平淡的地方发射着点点火星。

对于赛娥的母亲的探问,他向来没有回答什么,反而时时的盘诘着,而赛娥的母亲却只管对他点头称是。赛娥的消息几乎是从那小铜匠的盘诘中发出疑问,再从母亲那边得到回答,然后才一点一点地受到了证实的。

有一天,赛娥拿着小木桶走出门口,恰好有一队从甲场回来的保卫队在巷子里经过,有一个兵士抬着一条从尸体上割下来游行示众的大腿,伊清楚地瞧见着。

伊吓得跑了回来。有一个装麦糟料的小钵子放在门阈上,赛娥这下子变成了冒冒失失的样子,把那小钵子一脚绊倒了,麦糟料和碎瓷片一齐飞溅着。

中午的时候,谭广大伯伯从保卫队部那边回来了。有人告诉他关于赛娥的事。

谭广大伯伯把一顶保卫队的军帽子挂在壁钉上,然后,他卷着袖口叫赛娥来到面前,爽快地臭打了伊一顿,像在盆子里洗手一样。

经过了这件事,赛娥再又在什么地方瞧见了许多被杀的尸体。特别在市门口的石桥上,有一具尸体是给剖开了胸腔的,在桥头的石柱上高贴着的布告叱咤着说,什么人从这里经过,一定要用脚去踏一踏那尸体,赛娥也跟着用脚去踏过了。

但是一个晚上,正在用晚饭的时候,赛娥的筷子在菜汤里捞起了一片切得很薄的萝卜,心里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伊在保卫队部的门口经过,瞧见那檐角下悬挂着示众的两片血淋淋的耳朵,不行,喉咙里作怪了,哇的一声把刚才装在肚皮里的东西一齐呕吐出来,喷在桌子上。

赛娥的焦红色的头发给揪住了,……

这其间,小铜匠因为住在隔邻的关系,不时的听见赛娥在没命的哭喊着。

那小铜匠是奇异的,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点坏处。

他在巷子里瞧见了赛娥。

“是呵,赛娥,你说什么人要打你,为什么?你一定多嘴,我顶怕小孩子多嘴,我要打多嘴的小孩子,不要多嘴呵,唉,我瞧见许多小孩子都是多嘴的,像木桂那样有缺点的小孩子几乎到处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爱说,而且不尊重年纪,是吗,赛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他只管独自个喃喃的说着,仿佛在白天里见鬼。

赛娥停了哭,给小铜匠带到一个食物摊上去吃了一点东西。但是伊简直做了一回把自己出卖的勾当;小铜匠的慈蔼的态度叫伊深深地感动了,对于那随意加上的罪名决不会有所辨白。

那小铜匠依照着自己所断定的对赛娥的母亲说了。

赛娥的母亲虽然听到赛娥常常挨打,但是伊决不怜悯。因为赛娥多嘴呵!

赛娥终于从谭广大伯伯的家里给赶走了,逃回了母亲的家里。

母亲是决不怜悯这样没出息的孩子的。

况且伊又躁急、又忙碌。伊必须和别的人们一齐去干那许许多多的重要的事。晚上,村子里的人们有一个重要的集会。赛娥没有得到许可,偷偷地跟着母亲走到会场里去。

在一张高高的临时摆设的桌子上面,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起来了。

“大家兄弟!”这声音很低,轻轻地把全场的群众扼制着,“今天我们的村里初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人,是来自梅冷的。现在要立即查出这个人,最好不要让他混进我们的会场里。”

在无数骚动起来的人头中有人高举了一只手。

“同志,是赛娥!是赛娥!”

这是赛娥的母亲的声音,伊硬着舌头,像捉贼一样带着恐怖的痉挛在叫着。

赛娥颤抖了。接着给抓了出来。

母亲像野兽一样的暴乱地殴打伊。

当伊给赶出会场去的时候,母亲在背后怪声地号哭着,因为有着这样的女孩子的母亲应得羞辱。

赛娥的受检举是出于另外的一种意义,但是伊本身就有坏处。伊多嘴。虽然这只有伊的母亲自己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是小铜匠,小铜匠的脑子被赋予了特殊的感觉,他知道凡是小孩子都有一种坏处。

“是呵,赛娥,你说什么人要打你,为什么?……像木桂那样有缺点的小孩子几乎到处都是,他多嘴啦,他什么都爱说,而且不尊重年纪,是吗,赛娥,你一定也是的呀!”

是呵,这是小铜匠自己造的谣!

赛娥在田径上走着,又悲哀、又恼怒。

伊在草丛里赶出了一只小青蛙,立刻把它弄死,残暴地切齿着,简直要吃掉了它一样。接着,有一群拖着沉重的屁股的天鹅给恶狠狠地赶到池塘那边去。

赛娥一面发泄着心里的愤恨,一面偷偷的哭着。

在那高高的石桥上,伊瞧见了小铜匠。

小铜匠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的搬运着他的活动的小摊子,劳顿地喘息着。

他歇了担子,在一束葫芦草的上面坐下来,那有着特殊功能的大拇指和食指像铁钳儿一样钳着自己的两颊,两颊给钳得深深的凹陷着。

他对着赛娥招手,使唤伊帮着拔去了裤上的草虾。

赛娥跪在小铜匠的脚边拔草虾。小铜匠的眼睛对着远远的浅蓝色的山张望着,冷静,悠然,不被骚扰。小铜匠的灰黄色的难看的面孔引起赛娥一种有益于自己思索的感动。

一会儿,小铜匠搬运着小摊子走了。突然又停了下来,对着赛娥招手。

当赛娥走来的时候,他的嘴里嚼着一条长长的红脚草似乎有助于他的思索什么的。但是他决定了。他把赛娥带到梭飞岩妇女部那边去。

“这个女孩子是有缺点的,伊多嘴,但是你们好好的加以教练吧!”

小铜匠说着,又搬运着小摊子到别处去。

赛娥驯服,静默,没有反驳。直到伊干起了一件差事。

冬天,赛娥在一个村子里见了总书记林江。

伊稍微的曲着背脊,嘴里呼着白色的气体,间或望着窗外的渺无边际的雪,静默地听着林江的吩咐。而林江这时正被一种不能渗透的迷惑所苦恼,他松弛下来,嘴里说着的话好比一张纸,上面写着的字一遇到错误就立即加以修改,甚至一手把它撕碎,间或又短短地叹息着,把嘴里的白色气体喷在赛娥的脸上。赛娥更加静默了。伊凝视着林江的一点也不矜持、不矫装的奇异的长脸孔,像一只在马的面前静心地考察着而忘记了啄食的鸡一样。

赛娥出发了。伊的任务,要通过梅冷和海隆的交界处的敌军的哨线,到达龙津河的岸畔,去打听当地的×军怎样和从别方面运来的军火的输送者取得联络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戏子一样涂着奸狡的大白面。赛娥走得很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几乎总是和那小村庄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过一霎眼的工夫,赛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线上远下去了,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雪地里蠕蠕地作着最困苦的移动,像一只误入了湿地的蚂蚁一样。下午,赛娥到达了另外的一个神秘的村子。梭飞岩的工作人员的活动,和从梅冷方面开出的保卫队的巡逻,这两种不同的势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漆匠所爱用的由浅入深,或者由深出浅,那么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样,不鲜明,糊涂而且混蛋……这样的一个村子。但是从梅冷到海隆,或者从海隆到梅冷的各式各样的通讯员们却把她当作谁都有份的婊子一样,深深地宠爱着,珍贵着,而那婊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个对手好好地打发走了之后,随即接上了这一个性质完全相反的对手,依然是那么温暖,那么热炽;对于战斗,伊是一块蓬松的棉花,这棉花的功能,要使从天空里掉下来的炸弹也得到不炸裂的保证。

赛娥现在受着一位神经质的老太婆所招待。这老太婆正患着严重的失眠症。伊用水烟筒吃烟,教赛娥喝酒,又恬静地,柔和地,用着对每一个“过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并不如母性的洁净的情分,对赛娥的家境,赛娥的一切都加以询问。而当这询问还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伊就已经满足了,点点头,喷去了水烟筒上的火末,这当儿,伊的眼睛还有一点青春的火,是那么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药的炸裂一样,飘忽地闪一闪就失去了,于是学像悲观者的消沉的叹息,转变了语气,对赛娥作着更深刻的询问。

伊烧了一点茶给赛娥吃,又分给了赛娥两块麻饼。赛娥正式地受了爱抚,显得特别的美丽而且高大。伊说着一个少年战士如何倔强地战死的故事,怎样他的枪坏了,从什么人的手上夺来的枪,配着又从什么人的手上夺来的不合度数的子弹,怎样在同一个时候里不知发生了多少故障,……

“枪坏了,就该退下来才对,要把那坏的枪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伊的眼睛明亮地闪耀着,驾御着伊的故事从一个高点驶进那悲惨的深谷里去,“他拿着一块石头,敲着枪杆上的螺丝钉,而他蹲着的那地方,正是敌人集中着火力冲锋的最要紧的第一线,有三个敌人同时扣着枪上的扳机对他瞄准,这却是他所不知道的……”

赛娥的声音有时很高,遇到窗外有什么人走过的时候就吐一下舌头,却不在意,接着飞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几转,像跳舞一样。

现在,那老太婆送赛娥出去了。

赛娥离开那温暖的村子,继续滚入那雪堆里去。

但是在赛娥的对面,有一队保卫队正沿着赛娥所走的路,对赛娥这边开来。老太婆要隔着那么远的地方叫伊,对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几个手势都预备好了,但是赛娥大胆得很,伊绝不回转头来望一望。保卫队和赛娥迎面相碰了,他们抓住了伊,检查伊的头发和口袋。最后是什么也没有的走了,临走的时候却又把赛娥一脚踢倒。赛娥滚进那路边的干涸了的泥沟里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边旁的竹林子下,眼看着赛娥从一个患难中跳过了第二个患难,那将各个手势都预备好的手没有动过一动,却痉挛地交绊在背后,嘴里喃喃的说着:“喂,赛娥,你怎么不爬起来呀!他们走得很远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知道你是替×军带消息的,因为你是一个谁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症太严重了,伊的背后有两个保卫队在站着,他们是刚刚从村子的背后绕过了来的,从伊的嘴里,他们把赛娥识破了。

赛娥,伊就是这样的被抓在保卫队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后的一刻就表明了:伊坚决地闭着嘴,直到被处决之后,还不会毁掉了伊身上所携带的秘密。

一个小孩的教养

永真的父亲都猴友,和马福兰全境所有的村民一样,一面种田,一面结草鞋。都猴友有着比其他的人熟练的手法,而又得到了永真的一些零件上的帮助,他一天至少能够出产二十双草鞋。马福兰地方出产的草鞋的坚实耐久,在某一个空间里代替了文明国土的工厂所制作的橡皮底,为军队所乐用。都猴友的草鞋,比马福兰全境所出产的更要坚实些。都猴友一生没有参加过战斗,却在战斗中存有着特殊的勋劳,因此,都猴友没有例外,他的积极的行动,终于不能逃出敌对者的精警的嗅觉和视听。

都猴友,马福兰地方的一个村民,用草鞋接济自卫军的叛逆分子。

在梅陇的保卫队方面的秘密通缉的名单上,都猴友的名字给开列着。

有一天,梅陇的保卫队开到马福兰地方来了。

马福兰的村民在一幅广阔的草地上剥麻皮,当着烈日,有许多剥好的麻皮刚刚晒干,就立刻给使用在结草鞋的粗劣的机械上,产生出新的富于麻皮的香味的草鞋。对于这种职务的操作,无论老、少、男、女,一致的参与着。

向马福兰方面进发的保卫队,在树林里隐没,在山岗上显现,终于惊动了那聚集在草地上的人群。

现在,保卫队已经对他们的目的物取得了极短的距离,而且开始跑步了。黄色的影子,夹带着杀人的利器的光焰,在烈日下闪耀着。最后是散兵式。

马福兰的村民舍弃了他们的工场,像可悲的羊群一样,负着巨深的灾祸逃命。

骚乱、颤栗、绝望的祈求,震动山谷的哭声。

保卫队对那四散飞奔的人群展着巨臂,按照着战斗的方式,确定了对他们的目的物的绝对的包围。作为这恐怖的展开的中止,保卫队的长官用着平和无事——惯于为人类所亲近的笑脸在人群中出现了。

——你们看,他说,保卫队一个个的枪都是背在肩上的,他们决不对你们开枪,你们的恐慌是毫无意义的,懂吗?

接着,他说明了保卫队的到来,只是为着调查户口的一件事。

有另一个背皮包的长官跳出来了,他拿下了军帽子,用手巾擦去了里面的水蒸汽;头是秃的,下巴却长满了胡子,显得又老实又奸狡,看来似乎是一个走红运的骄傲的小商人。他的嘴里哼出的声音常常是那第一个长官的声音的语尾,这声音的作用,要使村民了解那军事式的微笑的背面,正有着铁一样的严峻而无可违背的命令。

“你的姓名?”

“丘妈送。”

第一个被盘问的村民的名字给那背皮包的长官用铅笔记在本子上。

“你呢?”

“谭水。”

照样。

“那末,你说吧!”

“高君龙。”

照样。

“靠左。隔着下一个。说,快说!”

“法相卯。”

照样。

直到一百二十一个。

完了,剩下来的是一些小孩子和女人。

第一个长官开始用一种严峻的眼光查察着。

“你们隐匿了,马福兰地方还有人,但是你们秘密着,……”

全部的村民互相地呆视着。

空气突然的紧张起来。

但是那第一个长官有着固定不变的笑脸,这笑脸正在不惮烦地指示着一种灾祸向何处预谋解救的途径。

这当儿,有一个小孩子从人群中出现了。

这小孩子头大,身长,背脊有点驼,脸上有着无数的赤斑,双眼像驴子一样对不可知的一切发问着。但是他是镇静的;他有着原始的、以毫无警觉的官能去亲近仇敌的、绝对的忠诚和善意。

“还有一个,那便是我的爸爸都猴。”

都猴友的儿子永真说出了,有无数只睁得圆而且大的眼睛对他凝视着。

永真现在有一种神秘的、变态的、义勇的冲动,对于那长官的再次的盘问,他直言不讳的作着如次的回答:“都猴友今日运货物到黄沙方面去了,他很忙碌,并且爱用黄沙地方出产的烟草,还有,他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专门让行人歇息的茶亭,……”

“那茶亭距离这里很远的吧?”

“不,”永真欣喜自己所叙述的话有了着落,一只手向北指着,“这边,过了一条独板的石桥,有一个旱园子是种甘蔗的,再转一个弯,那里……”

两个长官的直竖着的耳朵正确可靠地在听取着,那微笑的面孔像复杂难懂的机械,尽着微妙的功能,把永真的供辞引向更重要的方面……

得了!

他们和永真分别的时候,远远地还扬着手,对永真嘉赞着。

永真胡乱地呆站着,有一个人用嘴巴附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你错了。你不能把你的父亲的行径那么愚蠢地就告诉了他们……”

现在要看永真如何挣扎他的痛苦的生命了。

永真像凶狠的猫头鹰般的蹲在一个三角石的上面,双眼向着天空里最远、最深的地方直射着。

永真的痛苦是无可比拟的,他忏悔的仪式履行在恰恰逼临着绝灭的一瞬间。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给与永真一点帮助,保卫队临走的时候曾经对全部的村民警告着:“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三个钟头的时间内,你们必须回家里去躲着,不能走出门口一步。”

永真的忿恨把这警告粉碎了。他熟悉着马福兰地方的最偏僻、最直捷的路径,他沿着一个干涸了的山溪的沙坝,利用着低凹的地形迅急飞跑,身边鼓起了云雾,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叫着,遇着高而显露的地方时,他卧倒了,作着蛇的样子前进,好几次他像田鼠一样躲在路边的乱草丛里,听着在附近经过的保卫队咳嗽,喷嚏,以及放小便等等的声音,终于他越过了保卫队的前头,到了比保卫队所到更远的地方,然后,他在那路边的旱园里蹲着,作着刈草的样子,一面用全身的力集中在眼睛上,对那路的两端警戒着。

保卫队必定是到那有着茶亭的地方就停止的,他放心了,只是远远地眺望着那路的前头。

太阳刚刚从天空的正中向西倾斜,空气热得沸起了白色的泡沫,蚱蜢到处的弹动着那怪异的大腿,发出爆炸的声音。永真的背脊给太阳烤炙得发疼,汗水淹没了他的头发,再又向颈下冲洗着,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只是对着那路的前头眺望。路上的行人一来一往,那白色的沙土有如一条长长的蛇,它翻着肚皮,在行人的践踏下痛苦地蜷曲着,痉挛着。

时间拖着长长的尾巴过去了,永真那孩子背着巨深的灾难站在他的父亲的归路的前头,用发火的眼睛远远地指示着。他至少等过了三个钟头,太阳已经加强了倾斜的角度,光线渐渐的衰褪了,周遭的小树林里仿佛开始有了初夏的晚凉在流荡着。永真兴奋得有如一瓶丢了塞子的酒精,强烈地蒸发着,胸腔里开始不安地突跳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恐怕他的父亲的影子已经很早就从他的眼底里溜过去了。

他问了好几个从黄沙方面回来的行人,但是太生疏了,他们连永真的父亲的面孔的轮廓还不能回答出来。永真的心里焦灼地焚烧着。

他变得非常软弱,简直要掉下了眼泪。

这当儿,他仿佛望见远远地有一个人在对他招手。他向着那对他招手的人走,……那是永真的父亲的朋友,一个忠实的邻人。

他告诉了永真:永真的父亲都猴友的可悲的凶讯。

都猴友,一如以上所述的情形,在他的无教养的儿子永真的蠢笨中送了命。他躺在那茶亭的边旁,无可挽救地给保卫队杀害了。

然而,这就是无教养中的教养呵!

红花地之守御

我们的队伍有一个奇特的标帜,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底背上都背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这箬帽,头是尖的,有着一条大而牢固的边,上面是一重薄而黄色的油纸,写着四个字,“银合金记”。我底朋友们也戴这样的箬帽,并且也在上面写着四个字,什么“浪合诸记”,“补合冻记”之类,大概都是自己安的番号,冠首的两个字还没有什么,所觉得珍贵的是那“合”和“记”两个字,几乎无论怎样都不能把它们抛掉。江平客籍的居民平常安的是短带子,短带子只适合于把箬帽戴在头上而已。我们把这短带子改造了一下,安成长带子,不戴的时候可以在背上背,这是从军队里传染到的气习。我们,几乎每一个都觉得非把箬帽背在背上不可,头上呢,有日头的时候让日晒,下雨的时候让雨淋,都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我们现在都自以为已经变成军队了的缘故吧。我们都很年轻,而且一大半脱离学校生活的日子还不久,大家都有点孩子气,爱学人家的一点皮毛上的东西,而况我们向来对于一切工作所取的态度正也是这样。虽然一面是严肃地并且几乎是机械地在功利上讲究效率,别一面,却像小孩子戏玩似的,样样都觉得很有趣,很生动。因为这战斗无论怎样野蛮,残酷,对于我们,却都有着更深一层的东西,我们竟能在这野蛮残酷的里面去寻出饶有趣味的消遣,从战斗的本身就感受到一种刚强的美,沉毅的美!……

杨望所带的箬帽是新的,安着绿色的长带子,那上面所写的四个字是“猫合狗记”。他的结实而坚硬的脚穿着“千里马”。“千里马”的带子也是鲜艳的绿色,就连系在墨水笔上的一条小绳子也是绿的。墨水笔上系着绳子,好教在夜行或跑步的时候不会把墨水笔丢掉。本来是为着实用,慢慢的也就成为一种时髦的习气了。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绿色,那可并不是他自己的嗜好。当然,绿色在鲜艳的一点上和杨望总指挥老大哥的粗野而壮健的体态就已经太不相称了。但是他管不了这些,他忙得很。在这些日子中,从他一身所发泄的精力是强劲而有近于暴戾的。虽然有时候,他的沉着和精细,可以使一件严重的事也化为一种轻快的美谈……并且,凭着少年人的充沛而奔放的感情,他可以有一种异乎别人的嗜好。这不单指的是所用的带子一定要是绿色,就是别的也一样。例如尽管手紧握着枪杆子,而嘴里却还老哼着引逗田边少女的情歌;或者,如一般的朋友们所最易染到的习气,木棍般的黑色而粗糙的脚也穿起最漂亮的绯红色的袜子来了;诸如此类。但是对于杨望总指挥老大哥,可不要冤枉他吧,他连对自己的箬帽上的带子看一看,鉴别它是红是绿的时间都没有!而况这箬帽又是别人给他的。他身上几乎没有一件物品是通过自己的嗜好、用自己的钱去购买来的。他穿着一件黑灰色而有着极难看的黄色花纹的短衫,据说这短衫是在广州的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车仔佬朋友给他的。而他的裤却是有点怪异了,那是一件十足的日本货,赭褐色,有着鲜黄色的细小的条纹,条纹上还闪闪发亮。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涂在一个总指挥底身上,多少要使他变成一个戏子,在动作上显得矫揉造作了吧。这又越说越和他底性格离得远了……

从这一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这之前,我从他的身上所得的印象还是有点杂乱。他从广州回来的时候,背上背着的是正规的队伍所用的铜鼓帽,穿着蓝布衣服,很脏,赤足,腰边歪歪地背着一个黄色皮袋,面孔是比现在还要黑,头发的芜长和杂乱还是一个样,不过那严厉而沉郁的神情比现在还要老一点。我们第三区梅陇市有一个类似邮差的替人送信的人物,那样子是和他相肖极了,并且连他睁圆着长睫毛的大眼,狞恶地笑了起来的表情也很相肖。他说话的时候,曲着五指,像抓住了一件什么,眼睛向前面直射,牢固的双颚互相地作着有力的磨动,磨动得很痛苦,以至嘶嘶地喷着口沫。那一次,他的样子有点卤莽,一径冲入我们的“俱乐部”来,也不按门铃;那时我在这“俱乐部”里当着秘书长的职务,我是有权力阻止他的,但是他抗拒了,仿佛他是百年来长居在此间的老主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新近才被雇佣的仆役一样。我不认识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老大哥杨望,而他在广州的××情报《先锋》上面每次发表的文章,却已经读过不少了。……他曾经请我和女朋友慧端去茶馆里喝茶,他说他身上有八个大洋。在茶馆里谈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竟至露出了他的一排整齐得,洁白得类似女人的牙齿,哈哈地大笑起来。一只手把他的皮袋揉动得吱啁吱啁的响,这吱啁吱啁的响声非常新颖,好几次使我们停止了对其他一切的注意,立意地去寻究这响声发出的源头。的确,他全身都发散着新的气息,他的谈话使我对于远方从未见过的情景也开始思索和想象了。我起初是有点怕他,以后却很亲近他,由怕他到亲近他,我可摸不出此中的界线。

有一次,我在自卫军的总指挥部遇见他,他热烈地接待着我;这时候恰巧他的母亲来向他要钱,说自从他的父亲死后(父亲是眼看这儿子做出了许多残暴的事情,恐怕将来要累及自己,所以自杀死去的),她的日子很苦。杨望在自己的袋子里搜寻了半天,卒至把袋子捣翻了,许多碎屑发臭的东西都跌落下来,只得到一个铜板。杨望把这个铜板交给他的母亲之后,挥着手叫他的母亲“走!”像我们平时对付乞丐一样。这些事情,在我们许多朋友中都很喜欢谈起,有时甚至还激起了小小的争论,参谋团的主席董仲明就不齿他的所为。例如有一次,杨望叫他的弟弟去放哨,他的弟弟是一个什么都不懂,驼背,鹭鸶脚,又患着“发鸡盲”的可怜虫。那一夜恰巧是杨望自己去查步哨,那可怜虫忘记了叫口令,杨望竟然立即一枪把他结果了。像这样的事,主席董仲明就讥笑他过火,或者做假!以后,关于杨望,还有种种的谣传:据说杨望有一次到碣石、金厢沿海一带的地区去解决了许多军事上的困难问题,当地的农民竟然像信仰菩萨一样的信仰他。“这是不吉利的现象,”那时候有人投给县政府的匿名信是这样写着,“因为,我为什么要那样激烈的反对他呢?岂不是,如果长此下去,民众的整个的信念,要转移到个人的信仰上去了吗?……”而总指挥杨望,他一向是这样的朴素,他决不在口头的声辩上去费工夫,他着着实实的工作着,他渡过了不少的难关,也爬过不少历史的极高的顶点。他所取的全是一种阔达、高远、俯瞰的态度。他仿佛脚上穿着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脚底下有多少荆棘,只是向前迈步着,这在他几乎是失却感觉而麻木了的一样,……

但是不管怎样,我却要重复地再说,从这次战役中发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杨望,这总指挥老大哥的钢般坚硬的格调是造成了!

我们,背上背着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的队伍,在九月初旬某日的下午,乘着日将下山,暮气笼罩的黄昏,从夏风城出发到红花地前线去。我们没有在公共体育场集合,开欢送会,演说等事,一点也没有。我们从各分队的驻地独自出发,分散了外间的注意力,到距县城二十多里的双桂山地方才作一个总的汇合。我们决定和敌人接触的时候作一次不怎么认真的轻兵战,服装和所带的物品都力求简单,一点多余的东西都不带。平时我们作一次示威游行就预备了一些救伤队,现在却什么救伤队都不用;工读学校的女生几乎全都愿意在救伤队里服务,她们都是些体格壮健、胆略过人的女朋友,但是我们不需要。如果她们诚恳地请求着要跟我们来,我们也拒绝。我们现在最着重的是轻便,像单单只剩了两手两脚时的轻便。在黑夜中进军,我们愿意我们的队伍是一条黑——和黑夜一样,不要参进别的任何色彩,就是农民的梭标队也不要。看来,总指挥杨望是有着这个企图:因为我们这新组织成的三个分队担任作战还是第一次,总指挥杨望要给我们这新的队伍以最干脆的考验,他要看清这个新队伍的机能,如果战斗一旦摆在它的面前,在它上面所唤起反应是怎样。这些,他都非从一次最单纯的战斗中去细心地加以试练不可。其实我们夏风城的军队都开到别地去应战去了,如今要守御红花地的阵线,这职务就只好留给了我们。在双桂山集合的时候,总指挥杨望对我们的说话简单得很:

“诸位,”他的声音遏制得低低地,他仿佛知道我们在初次上火线之前都有着可怕的死的凝思,以至成为一种有力的沉醉,这样他的声音一高了起来,就要把我们从这沉醉中惊醒似的,“我们的阵地在红花地,你们知道红花地距离县城不过三十多里远吗?如果红花地不能守,就逃回县城去挖自己的墓穴去吧!……喂,记得吗?在路上要静,连一点咳嗽也不准有!”于是挥动了他的右手,“走吧!”低低地叫着。他的面孔堆着怒容,似乎很忧郁。但是他平静地说完了他的话,声音没有抑扬,始终不曾稍为有所激动。他的怒容也始终没有改变多少。

我们很静默,不过都没有立正,用各人自己喜欢的姿势站立着,大家互相地来一个壮健的微笑,有近于散懒或松懈的样子。这时候,太阳发出粗线条的光焰向我们平射着来,整个的队伍呈着腐败可怕的白色,总指挥杨望的黑面孔几乎有半边也变成白的。别的人却避免了夕阳的猛射,把面孔躲在灰黯的阴影里去。枪尾的刺刀有的有,有的没有,很不整齐;弹药带有的是皮革制的,有的是蓝布制的,围在各人的背上。此外是在胸前作着交叉的红红绿绿的箬帽带子,简单,明了,再没有别的更复杂的配备了。……当我们在撒满着粗粒的砂石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总指挥杨望默默地走在我们的前头,他的身边跟随着的两个武装的传令兵,自觉得很寂寞的样子,当队伍一弯曲的时候总是频频地对我们回顾着。我们整个的队伍都静静地走着,路上的砂砾在草鞋的践踏下互相地磨动着,跳跃着,低低地发出了一片喑哑的噪音,这嘈音并且还似乎标志着我们队伍行进的速率。的确,我们的队伍是行进得意外的急促。夏风城的屋宇本来不成样子,是那样的又破烂又低矮,离开了它,就显见得更加干瘪了,回头一望,只有一些高低不等的树梢在地平线上耸立着,仿佛是一座废圩,踪迹不明似地模糊下去了,疏远下去了;苍色而阔大的天,冷淡地毫无异样地把这个给千万人的热血冲激着的城覆盖着,简直是有意抛掷了它,从而干脆地忘掉了它似的。

这个城现在却也变得很寂静,所能望见的深蓝色的树梢,正和近边的一些死灰色的小山阜衔接着,简直是荒原一片。天是一阵黑似一阵,而那深蓝色的树梢,也很快地变成了一簇簇的阴影。我不晓得我们和夏风城离别的那个黄昏为什么是这样的忧郁无声,……我们的队伍也是这样出奇地静默着。战斗,似乎只是可以远远地传闻着而不会在自己的近边发生的事。我们现在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并且,从这里所将要发生的一切变动,我们是亲自地承受着,担当着。就这样,我们静默着,我们要用这静默来陪伴那静默的城,来安慰那静默的城,……

最初出现的星儿,辽远地发射着壮健而充溢的光亮,并且默默地互相鼓涌着,激动着,发出了誓言似的,要用那光亮来延接已经过去的白昼,渡过这个夜晚,以抵达明天的晨晓;这个活跃而生动的挣扎使夜幕变改了黄昏的衰颓而沉进了更深的黑暗,星儿们也因之更加鲜亮,更加企图着把黑暗区别在光亮以外的地方。路上的白色的砂砾渐渐地在黑暗中显现了,不过泛出了河水一样的油光色,教我们像看见了磷火一样的怵惕着,然而我们行进着的草鞋却还是急促地一步步踏实着它。——冰冷的夜风送来了远近的村落的狗吠声,这狗吠声总是那样的若断若续,似乎是疑惧不定,又似乎是故意发出的讯号,这讯号仿佛要使一切秘密地行使着的暴力都失去效率。——黑夜中的树林,猫头鹰学着最古旧最可怖的声音,骄倨,自大,拉长地重复地呼叫着,仿佛所有一切黑暗的势力都被召集来了。路边的小沟渠,爽朗地弹动着喉咙,长远不息地歌唱着,……

当天色微妙地从黑暗开始慢慢地变白的当儿,我们,还不到两百人的三个小小的分队,就在红花地的深邃的森林里掩藏好了,……

红花地是夏风城北面莲花山麓底一幅长达五十多里的斜坡,浓密地长着由老鼠畏、杉木、黑山绸、白土藤、有刺的麻竹等等混合而成的大森林。我虽然在夏风这一小块的土地上出世,是一个道地的夏风土人,但是这有名的红花地大森林于我却还是生疏得很。这里面,一向给夏风的乡民认为神怪的地区。樵子和“割草婆”们的口中,关于这神怪的地区有令人慑栗的可怖的故事在传闻着,这些传闻使所有的樵子和“割草婆”们都趑趄不前,教全夏风十数万人群把这富饶的森林抛掷不用,而他们在日常生活上所需要的燃料、木具,以及建设上所需要的木材,就只好仰给于外境。在那些不能一一命名的种类复杂的树木里面,不晓得有多少凭仗了那可怖的传闻的威力,和世人隔下了强固的长城,保全了几千百年的寿命。这实在是一座森林的最古的城垒,现在,为着军事上的需要,我们把这城堡占据了。这里有一条小路是夏风县境西面一个颇重要的进入口,据确实的探报,敌人的进袭夏风,除了用他们的主力向后门、梅陇一带推进之外,他们的别动队正采用了这条小路。这别动队的前头队伍约在这天(我们从夏风城开拔的次日)午前到达边境。我们是这样匆匆地,冒失地走着来了,依照一句叫喊了很久的口号——欢迎敌人的来临!

临晨的北风吹得更紧了,这古旧的大森林咻咻地呼着长气,间或又深深地叹息着。我们——实数一共一百八十五名的队伍,按照着复杂多样的计划,单薄地分散在不同的地点。随着天色渐次的明亮,我们躲避了所有显露而易于被觉察的地方,接连变换了不少次掩藏的地点。梅陇人高伟、莫愁、彭元岳,捷胜人刘宗仁、刘友达和我,一共六个人,在一条山涧的岸边,面对那相距有六七步左右的小石桥据守着。这山涧的两岸、涧底,总之它全身的骨骼都是一些奇模怪样的乱石所造成。奔泻着的流泉,从上到下,十分威猛地披着瀑布,飞溅着,怒喷着,废除了所有的节拍和韵律,疯狂的叫嚣着;两岸,在黑色的大石的边旁,长长的红脚草很有礼貌地、隔着那疯狂的流水,互相的点着头;一种不知名的深绿色的土藤,用厚而多汁的怪异的躯干,悄悄地从石底裂缝里爬了出来,分了支,又各自据着不同的方向出动,在石底每一突出的部分,前行的蛇似的高举着头,互相的窥探着,浑身发散出一种强烈得几乎令人喷嚏不止的奇臭。水面上升腾着白烟,仿佛那疯狂的流水是真的在沸着。上面,森林的巨粗的木条交织着集密的楹栋,楹栋上又给枝叶铺成了极厚的屋顶,隔绝了天空,新的阳光从这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斜斜地从这一边射过那一边,奄奄地变成了蛛丝一样的嫩弱了,……

就在小石桥那边,来了三个敌人的尖兵。他们,一样高低的个子,穿着一律的黄色制服,戴着赭褐色的钢盔,敏捷、精警、要觉察别人,不要被别人所觉察。走起路来,像精警的野兽,可以完全听不见脚步的声音。正规的队伍,受了严格的军事教育,在操场上和讲堂里所学得的一切都可以搬到山林里来应用了,瞄准,射击,都可以依据着一定的姿势;弹道在空气里所绘画的弧形都可以分出最准确的角度来!

但是我们却从最不易被觉察的地方在窥伺着他们。我们看得很清楚:开望远镜,耳语,糊里糊涂地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卤莽起来就拔足挺进的表情和动作都一无遗漏地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我的胆子大起来了,不知怎样,急于要放小便似的,浑身总觉疴痒得难以忍煞,情绪已经变成了极度的暴躁和野蛮。——在这里,我觉得除了宗教二字之外,当战士在处理他们的猎获品的当儿,再没有更虔诚更果决的形容辞了。想到敌人在临死的千分之一钞钟的时间以前还可以不觉察自己将至的运命,而这运命是恰好在自己的手里掌握着,什么是强劲,什么是胜利的真谛也深深地领悟了。这又是唯有战士才能享受的幸运!六个人中的首领,梅陇人高伟,一个当木炭夫出身的壮健的少年人,他的圆大的眼睛,像下等动物的复眼,拼命地去凝视敌人,并且拚命地把敌人的影子扩大着;他是委实太卤莽了,他对于这战斗的范围的大小是可以说毫无计算,就是处理一件最微小的事,也不惜动员了毕生的精力。对于他,战斗和世间上所有一切有趣的玩艺完全两样,他是彻头彻尾地把战斗当作一个最残暴、最严重的主题在发挥着;他对于战斗的凶恶,战斗的丑野毫无忌讳,他喜欢赤裸裸地在战斗的红焰焰的光辉中濯浴着。……他斜斜地倚靠在大石边的上身摆动了,他在瞬息间所决定的主意,不单是他自己,而且还有我们五个人在绝对忠诚地一同执行着!这是一个奇迹:彭元岳、莫愁、刘宗仁、刘友达和我,我们五个人在战斗中和我们的分队长高伟,完全地互相配合,高伟的左手紧紧地握住了枪杆,枪尾的白色的刺刀分外地发亮着。

约莫过了吃一顿饭那么久的时间,什么都完毕了。总指挥杨望所决定的最初施行的计划,成功得像无意之间从路上拾得的一样。当然,敌人的密集队伍这时候是可以安心放胆地向这神秘的大森林里长驱直进了,而他们安在额上的触角给我们悄悄地拔掉了却还不知道!

西面,距我们这里约莫二十里远的地方,大森林像突然暴病了似的喑哑地深隐地叫号着,因为老大哥杨望所直接带领的战士们已经把紧密的排枪放射了!

战士们利用了复杂神秘的地形,并且凭着极短的距离,他们在每一颗子弹放射之前都握有着沉着地正确地瞄准的余裕,当每一次的猛烈的排枪放射之后,趁着敌人的队伍狼狈地分散的当儿,他们学着敌人的兵士所能懂的方言,喊出了清晰的最高音:“缴枪!欢迎投降!”……和敌人仓皇地还击的杂乱的枪声交换着……这火线是从最远的地方点燃起,随之迅速地蔓延到近边的地方,我们这里要算是火线的终点,而我们六个人的排枪,也已经远远地和最前头的排枪呼应起来。

我们发现了从那整列的队伍中分出来的一队敌人,他们的人数约莫在三十左右,他们显然很镇静,在这样深邃的大森林里面,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能够认清,但是他们一味儿只是夺路而走的企图却被我们阻止了!在这里,我庆幸着,我发现了高伟的战斗的天才,他的胆量又好,射击又准确,他每一次从“静”入“动”,从沉默着至挥动着臂膊奋力高呼,其中都有着很足以使我长远地记忆着的明确的特点。而我却实在抱憾得很,我终于没有把这些都微妙地加以雕塑的能力,总之,他作为一个战士的威武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在敌人的面前最先出现,他奔向敌人的时候,上身总是过分地向前面突进着,而他使用刺刀的姿势,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有他父亲教给他的自己的手法在应用着!他的父亲在他们的村落中是一个有名的拳师,无怪他向来就鄙视着举枪,瞄准,射击之类的军事教育。我好几次看见他的刺刀还未对敌人的身上实行劈刺之前,敌人的枪尖就已经对着他瞄准了,射击了,不,其实(如果可能!)这还是千分之一秒钟以后的事,而高伟却正在这千分之一秒钟的时间之内,利用了最难于被觉察的优势,把敌人制服着!他杀死一个敌人,总是用刺刀拚命地冲进敌人的胸膛,然后,他决不把刺刀很快地就拔出来,他要亲眼看定他的对手是怎样的在他的刺刀之下确实地死了去。而他的对手从身上着了刺刀的一瞬间起,继之倾斜着身体躺倒下来,以至于在地上仰卧或俯伏,这些变动,几乎没有一点不是直接地受了他的刺刀的威胁的结果。其次是彭元岳,他有点肥胖,个子不高,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正和通常的农民一样,没有受教导的习惯,一种有力的教导到了他的身上,就要成为一种迟钝而不能深入的东西,几乎是一种天定的性格使他和教育隔绝了。他的面孔是又圆又大,表情很皮相,看不出更深的东西!他又爱笑,不管和谁人交谈,总是听见他哈哈地笑着。但是他也有着他自己的特点,他的射击是比高伟还要准,对于敌人,他有着很确当的轻蔑。为什么这轻蔑是确当的呢?因为他在轻蔑中并没有半点放纵敌人的意念在留存着;他的动作虽然有点近乎迟钝,但是和敌人的惶急而仓卒的动作相比,这迟钝在战斗的效用上是恰恰成为了必要,而他爱笑的面孔也已经正式地紧张着!

刘宗仁和刘友达在射击的位置是自头到尾地并排着,他们两位是同出一家的堂兄弟,面孔却像亲兄弟一样的相肖,在陆安师范,他们是高我一年级的同学,他们同样是出人头地的体育家,直到进了我们的队伍,体育家的身份还是保持着。

那夺路而走的数十名敌人,严正地保持着他们的成行的纵队,而且是一个颇为严紧的纵队,他们在危急的时候惶乱地散开了,这当儿,他们一个个都几乎要为路边的大石或大树的横根所绊倒,甚至手脚忙乱得枪也开不成,把整枝枪杆抛掷到我们这边来了!但是一经集合而又成为纵队之后,他们的失去的胆量重又恢复,他们总是斜斜地向我们的近边横冲着。这横冲所加于我们身上的决不是一种直接有力的压迫,不过我们却并不以为这样就对我们本身有利。我们要奔过他们的前面,迎头拦住他们的去路,利用着他们鱼贯而成的直线,使我们所发射的每一颗子弹都能够杀死他们两个至三个以上。于是那最激烈的“白刃战”开始了,……我们,预早就给派定了负担这特务工作的六个人,每一个的枪尾都挂着雪亮的刺刀。在这里,莫愁,那很早以前就在军队里混过的高个子,和我实行了最微妙最确当的合作。好几次我们用两把刺刀去逆袭同一个敌人,而当另一个敌人决定了他自己的方向,单独对着他或者对着我直扑而来的当儿,我们似乎从中取得了约会的余裕,又是一齐地用两把刺刀去迎接着!

三十名左右的敌人已经有三分之一倒下,还有三分之一失去了战斗力,其余的三分之一也正在急速地分解着的当儿,从我们的背后忽然又出现了三个敌人。他们取了适当的地形,三杆枪沉着地一同对准着高伟的背影发射。高伟在刚要爬过一个平斜面的大石的时候,毫无防备地用他的阔大的上身去接受那三颗子弹的横袭,他无能为力地倒下了,在倒下的一瞬间,他的枪还在手里高擎着。于是战斗突然地陷进了危险的境界,原先被我们所追袭的敌人,好像一时有了新的警觉似的,他们已经转回了枪口向我们采取攻势。彭元岳不知怎样,他刚刚一闪过了一株大树干的背面就立身不稳起来,卒至摇摇不定的倒了下去。他是左胸上受伤了,但是他很镇静,他利用这一跌转变了射击的方向,出其不意地使那从我们背后袭来的三个敌人中的一个很准确地在太阳穴上接受了一颗子弹,其余的两个竟然狼狈地舍弃他们受伤的兄弟而走了!紧随着他们的背后猛袭上去的是刘宗仁和刘友达两兄弟,大概已经用完了身上的子弹了吧,他们决不放枪,他们这一去是只管挺着血污淋湿的刺刀,一径向那两个逃走的敌人直奔着。不知怎样,这两个逃走的敌人竟然失去了他们原来的镇静和勇猛,而为刘宗仁刘友达他们直奔而进的可怖的气势所慑服,他们变成了毫无战斗的能力。当跑在前头的刘宗仁的刺刀接近他们还不到五步的时候,他们便发觉了,虽然武器在手里紧执着也等于无用,都把枪杆子抛开了去,不知愧赧地在两位胜利者的面前屈膝下跪。但是这得不到刘宗仁和刘友达的饶恕,他们是毫无怜惜地结果了这两个俘虏,给高伟复了仇!

这其间,西边一带的枪声慢慢地减少,在中部担任作战的兄弟和我们取得了联络。战斗似乎很早就失去了重心。对我们进行反攻的敌人,火力非常单薄。中部的兄弟有五个已经加上了我们的阵线,我们突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火力,不消说,战斗的胜利从这一瞬间起就已经决定了下来!

二十分钟后,红花地全线的战斗情形,了如指掌地摆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小小的三分队,一共还不上两百人的队伍,奇迹地克服了敌人两团的兵力。

遗留在后头,还未开进这森林里来的敌人的大队受了这意外的震惊,已经一拉而断,向西撤退到三里外的布心圩地方去。当然,我们的队伍在这时被发现,对于他们正也是一种很好的情况,因为他们只要抓住了我们这个目标,进攻这事就有了着落。我们呢,对于敌人的更严重的进攻之防御,是从这一刻起就必须紧密地准备着,但是我们整个的队伍却开始了忧愁!

我们,在这一次初始的战斗中除了必须支付的正常的牺牲——死伤之外,剩下了一百四十三个人,用这一百四十三个人去接待敌人更严重的进攻,那是绝对地没有问题!只是还有一件更繁重的任务,就是看押俘虏。这俘虏的人数有三百多,超过我们全数一倍的数目,我们就是用整个的队伍来担当看押俘虏的任务也还不够。我们全部八个分队的武力,有五个分队已经开到梅陇方面去应付那更严重的战斗。在后方,全是赤手空拳的群众,可以说是一兵一卒也没有,我们还能有援兵么!那么,我们只好把红花地的宝贵阵地断送了,我们根本就够不上守御!

杨望,我们的老大哥,这时候毫不动摇地决定了。三百多的俘虏的黄色制服,强烈地、占多数地在我们的服装不一律的、近乎败坏了的队伍中参合着!学生出身的兄弟们比在火线上呼口号更进一步的宣传工作也开始了。三百多俘虏几乎九成九是下级军官和兵士,他们的态度是驯服得很;战斗,已经共同地都认为是过去了的事,他们一般地都陷于一种愁苦而疲乏的状态,有的用手巾在包扎手上或脚上的轻伤,有的在山涧边喝水,虽然一堆堆地聚集着,而可惊的企图在他们之中可以说是半点也没有。他们也许多半都已经打消了各种的疑虑,静待着我们的处理。我们对他们并不曾用过任何强暴的压制手段。他们之中,间或互相地发出了谈话,我们一给他们一个眼色也就把谈话停止了。但是总指挥杨望所发出的命令,秘密地,像强烈的电流,在我们彼此的耳边交流着,为着神圣的防御之继续,并且为着一百四十三名的秘密(在这神秘的大森林里面,敌人始终不明了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不要在这三百多的俘虏中被发露。总指挥杨望秘密地把他的命令发出之后,就屹然不动地在我们的侧边站立着,一只手拚命地把他的长长的睫毛揉动着,似乎在叫他的两只圆大的眼睛要把这不容易控制的场面把握得更准些。

太阳光从树梢的缝隙向下直射,时候已近正午,森林里的冷气低退了不少,我们也多少感到一种烘热的气流。我的头脑却沉重着,胸腔里起了在战斗中还不曾有过的气喘,呼吸也不容易起来,几乎感受到窒息的痛苦。……我好几次想要对杨望提出异议,但是一看到杨望的一副钢般的黑而冷的面孔时,内心似乎又受了一阵强烈的警醒和启示,因之我的头脑也变成冰冷了,几乎是指头触摩杨望的冷面孔而起的感应。我得为自己庆幸——在杨望所领导的战斗中,我和我手里的冰冷而犀利的武器是自始至终紧紧地结合着。

这惊人的场面是终于痛楚地展开了!

我们,一百四十三人一齐地发射了一阵最猛烈的排枪。这排枪有着令人身心颤动的威力,黄色的俘虏崩陷的山阜似的一角一角地倒下了。随着那数百具尸体笨重地颠仆的声音,整个的森林颤抖了似的起着摇撼,黄叶和残枝簌簌地落了下来,而我们的第二轮排枪正又发出在这当儿。

回顾我们自己的队伍,是在森林里的丛密的大树干的参合中,弯弯地展开着,作着对那黄红交映的尸堆包围的形势,像一条弧形的墙,……

通讯员

林吉的门口,长着一株高大的柠檬树。六月初间,曾在这柠檬树下杀死一个收租的胖子。他的尸身横架在树根上,嘴巴还在一下一下的张合着;但是背步枪的已经回去了。在四面站着的人,望着林吉腰边带着的皮盒子说:

“哼,我说你哪里去!——来啦,你的曲尺到现在还不曾用过?……还不来,你这傻瓜!”

于是,林吉拔起了他的曲尺,对准那胖子的前额。

“砰!”林吉觉得手里有点震荡,那胖子的头颅便裂开了一个角。

“第一!”许多人都举起手来,挺着一只大拇指。

经过这样的事情以后,林吉便给大家称做一个最有胆量的人了。

林吉当了江萍区的通讯员,很少回到家里来。他每天都是跑路。就是回到家里,至多也是吃一餐饭,或者上半夜和妻子睡一觉就走了。

邻居的人常常到他的家里来看他吃饭。林吉在一张跛脚的木凳上坐着,只是吃自己的饭,并不向他们打招呼,他们自己也随便找一张小木凳来坐。大概这样的小木凳只有一张,其他的便背着门板站了。他们常常用咳嗽作一作声,有的却半声不响,也有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口的。这时候,林吉的妻一面向灶子里送草,一面给丈夫添菜。她用袖口挨一挨眼睛,便懒散地向他们招呼一声,大多是这样说:“大家吃过了?”

或者是:“早?”

以后,她便微微的笑着,自己一个人踏出门口,两只手交绊在背后,背脊靠着墙,一只脚站着一只脚向后蹬在墙上。这样,她留心地了望那远远的插在山堆上的一枝青竹;这青竹每天有人在那里轮流看守,倘若看守的人把青竹倒下,那便是敌军来了。

趁着他的妻踏出外面,这许多人便向他问起一些秘密的事。

“听说,××落船出香港的时候,他的卫队有十五枝手机关枪放在碣石,现在已经给我们掘出来了,那是在地底下掩埋着的;但是很奇怪,半点也不曾生锈,不过有几颗油珠在枪柄上粘着咧!你听过吗?”

有时,他们也说:“法琉山脚有一条崔坡桥,你也走过的吧?近这边,有两架摆茶水的摊子,喔,你也不曾看过,那里不是有一个歪了鼻子的妇人在走来走去的吗?呸,你也跟人说是通讯员!有许多轿夫坐在那里等客的,那摊子的下面有许多破碎的电杆上的白瓶子丢在那里,你也不曾看过?十五天前,喔,不错,十五天前,那里来了一个营长,——从东海来的?那是一定!——口哀,到了不走运的时候,不前不后,他一经过这里,就恰好我们的——喔,那班家伙!——在那个乡里吃了芋头刚才出来。

哈哈,鸭笼里还有隔夜的蚯蚓吗!在那竹林里抢出来,连人带马都牵到法琉山上。哈哈,不多不少,齐齐整整缴十枝驳壳!你想得到吗?他有八名护兵,一名马弁。用什么机关不机关,这一边只消十二个人,三个空手的,两个拿锄头,六个拿梭标,只有一个是带着一枝不会响的土曲尺——我看过了,没有你的那么好;你那一枝是德国的,不是会连放?”

但是,林吉一面把嘴里的鱼骨吐在地上,一面只是对他们把箸微笑,从来是不多说话的。

他往灶子上的铜锅里再装一碗饭,把筷子敲一敲桌子的破板,又吃起来了。倘若他没有吃完饭——不,倘若他没有离开这里,这些邻居的人,总是非常喜欢和他一起的。一定的,他们又有话说了:“喂,我问你,林吉!有人说,一只耳朵可以藏起三封信,这是可以相信的事吗?我想,这信是细到怎样?还有藏在眼膜里的,等到碰见敌人的时候,一定赶快装做瞎子吧?”“你说,我是瞎子!但是,你身上没有带布袋,也没有带铜锣子,他们能够相信吗?”

“读熟甲子乙丑的甲子花要紧咧!布袋和铜锣子还是闲事!哈哈哈!……”

他们说到好笑的时候,林吉也就笑了起来;但是,他把煞尾的那一口饭咽下肚里之后,掉过身来又装饭了。“喔,老林,你一定不肯告诉我们的,仙机不可泄漏咧!譬如,你的通讯员是给我当了什么的,我说譬如!那时候,我要经过一个关口,好像黄土墩的茶店一样,每天一定有许多敌军在那里把守的,那末,你看我要拿出什么计策呢?你猜啦,叻?——没有什么,单单一个轿斗!——什么,你倒说大吗?通讯员永久只好带信!送宣言,送传单,这有什么办法呢?哼,一个轿斗,你看其中有几条大竹管!不要说传单,宣言;我要在那里藏左轮,你有法子看出吗?不过,我说,头一回经过那个关口,是驮着一个轿斗;第二回经过那个关口,又是驮着一个轿斗,这样有点不便罢了!要做轿夫是容易的事咧:我不能把屁股拉长一点吗?……叻,老林,这全靠我们自己变化就是了,你说怎么样?”林吉经过了许多的微笑之后,这才回答一声:“那是一定!”

林吉走路的时候,大抵是打扮做平常人的。他穿的是浅蓝色的短衫,黑柳条的裤;左脚的裤放下来,右脚的裤却折到大腿上去。

这一回,他的工作,是带一个人从江萍到梅冷。这是一个担任政治工作的少年,非常喜欢说话。林吉告诉他,在夜间行走,连脚底踏到地上都不许发出声来,因为,他说:“敌人的尖兵,有时会把耳朵紧贴在地上,半里远的步声还可以辨别出来。”

但是,要是不能给他说话,他便时时的咳嗽着了。

从江萍到梅冷,必须经过一处很危险的山坳,两边的山上有许多敌军在那里放哨,林吉打算趁这天还没有亮以前,走过那里的虎口。

“——”林吉拉住那少年的手,把嘴巴挨近他的耳朵说,“你的脚——哼,你半点也没有经验!倘若你找不到实地便踏下去,你说翻一个斤斗就了事吗?给敌人听见了,你将怎么办?”

那少年正要发出声来答应他,林吉已经用一只手来掩闭了他的嘴。于是,他又跟在林吉的背后走了。

月亮早下山了,但是天空还有星光照耀,山坡上的树林,在他们的前面显出幢幢的黑影。平时十分沉默的林吉,到这里就变成灵精的狼,后面的少年,在灰暗的夜色中看出林吉的头是不住的转动着。他当心在辨别林吉先行的足迹。要是林吉突然停止脚步,他便吓得突跳起来了。

“你,”林吉仍旧把嘴巴挨近少年的耳朵,“你看住我吧——我现在要你蹲下去,你听出了吗?”

少年蹲下了,林吉却是向下卧倒,前面的树木都从那清朗的星空显映出来,林吉的眼睛,像尺子一般在打量前面所能看到的黑影。这时候,仿佛周遭已经绝灭了一切的秋虫,林吉的耳朵,全为夜的沉默所穿透。

这样的过了一会,林吉把脚尖的拇趾触一触少年的颈,叫他起来;林吉在他的前面,他又跟着走了。

但是,突然,前面响出了野兽的叫声,“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然而,接着又是响出了一声严厉的“口令!”

林吉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蹲下来,就听见“扑通”一声,后面的少年已经跌进左边的水涧里去。林吉刚把身闪开一下,前面的手电和子弹已经一齐射来,他只好赶快把身伏下,爬进附近的山坑里去隐匿着。

林吉隐匿的山坑距遇事地点并不远,那被捕的少年怎样结果,他是听得十分清楚的。

这一天的早上,大约是八点钟的时候,林吉已经回到江萍,报告那少年的死事。一个同志偶然遭了意外,其实这算得什么!横竖这一辈子是准备拿“死”做出路的了。

那负责的人,认为这样的事情是十分平常的,对于林吉,不但没有半点责骂,而且恳切地加以安慰。然而从此以后,林吉的心里便好像起了不可排解的苦痛,他的形状是突然改变了。起初,他决意向人寻问那个和他一同遇事的少年,是叫做什么名字。他的神情好像变成疯狂了。许多人因为自己的工作太忙碌,都不同他说话。当他踱过区公所的门口时,碰见一个武装的人,好像队长,他立刻上前去拉了他的手,请求他答应一句话。

“喂,兄弟,你一定是他的朋友吧!那孩子,要我带他到梅冷去的,你晓得他的名字吗?”

“你看清楚了吗?你不是认错了人?”

“哦,认错,谁呢?不,我问你是不是晓得他的名字,你不能答应我吗?”

他万想不到对面的人,突然便生气起来,撒了手;又掉过忿怒的面孔,叱骂着说:“哼,你这王八!”

这时候,他的心里觉得突然受了一种痛苦的谴责,两只手抱着颈脖,随即跌倒下去。他的头非常沉重,面上烘烘的发热。无论他是怎样的想,那少年临死时的各种叫声,总是存在他的心头,这样,他便暗暗的惶急起来,因为,无论如何,他总是没有法子抛去这件痛苦的事情……

“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

“口令!”

他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蹲下来,便听见“扑通”一声,后面的少年已经跌下水涧去了。然而,手电和枪声一齐射来,他怎么能够在那里多站一刻呢?他已经伏下他的身,并且安全地爬到那山坑里去了;然而,……

“我不能跳进那水涧里去挽起他?倘若我到了他的身边,他不会跟随我从那水涧里逃出?喔,我却自己先走了!……”想到这里,他觉得非常惊惶;他站起身来,又是跌倒下去了。

于是,他无论碰到什么人都拉着,告诉他那一夜的事;当他说到他的朋友在水涧里给人挽上山坡去凌迟时,他自己假做一只猪,用手掌当做屠刀,猛可地向胸口劈刺下来,于是,他从恐怖的嗓子里发出颤抖的叫声,他立刻又跌倒下去了。

巷口的人,起初在他的四围堆成墙堵,但是,谁都没有听出什么,以为碰见一个疯子,就走开了。现在,他的边旁,只存有几个孩子。

“这一边是树林,”一个孩子挽起他那垂下的头,捻开他那合闭着的眼睛,“那一边是山涧,喂,你刚才是这样说吗?那末,你再叫:口令!砰砰!扑通!……”于是,他伏下身子从林吉的面前爬到背后,“喔,我却自己先走了!我却自己先走了!……”

“哈哈哈!……”他们都笑起来了。

现在,林吉在他家里的床上躺着,他是病了。

江萍的同志到他的家里来看他。他本来是微笑着的脸孔,现在已经变得异常愁苦,而且比前枯瘦了许多。他一提起嘴巴便摇着头。但他还是自己诉说自己的事,这却丝毫没有改变。

“少的死了,大的却逃了回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末后,他含泪的问。

“喳!”这位同志却表示没有这回事:“这是什么呢!”但是,停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一个譬喻给林吉说:“老林,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必说,我单说医生的事给你听。一个医生,到某地方去给人医病,但是病人已经快要死了,医生没有法子,只有眼巴巴,看住那临死的病人在喘着气。他说:‘我是医生,我是竭尽了我的能力来医治你的,可是,没有法子,你一定死了;我很难过,因为,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跟随你死去的!’你想,别人是不是可以说出这句话来责备医生:‘你为什么不跟着他死去呢?’——老林,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然而,他便是说了再多一箩的话也没有用处。林吉合了他的眼睛,提起嘴巴来又摇着头问:“但是,少的死了,大的却逃了回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

其实,他现在所需要的是一种药石般的责罚;对于认罪的人,安慰是没有用处的。

一天过一天,他的病渐渐的沉重下去。他的妻,从另一地方探得那少年的姓氏,瞒了一总的人,自己走到他们遇事的地点,焚香烧锭,望着山堆上放哨的敌军,念出那少年的姓氏来,替她的丈夫讨魂,但是,这也没半点效果!邻居的人,依然常常到他的家里。他们也曾说了许多的话,给林吉开心的。

“哼,老林,——人家晓得什么,也学人在夜里走路,容易?”这个人,他是非常厌恶学生走到他的门口来演说的,一提起便讥笑那被难的少年;“嘿,燕洲吴石龄的事,你听过吗?口哀,读两本书,只会做麻骨梯玩耍,出来干什么鬼?喔,那一夜,一个同他带文件的人,险些儿也给敌军做了。你说怎样呢?那个交通员——带文件的——走在他的后面,他说他的胆子很好,你有什么法子呢?那个地方,大约也是敌军放哨的所在,右边一条车路是直通东海的,从我们江萍到县城也有一条车路通过那里,那个山,原来是很小的,但是它生在这两条车路的总口,四围又是很平坦的田园,站在那小山的顶上,可以了望到很远的地方,敌军也很有眼色,一来便爬到那小山上去放哨了。那孩子——吴石龄呢,刚才在老婆的裤肚里爬出来的!——他较有见识!他就提议了:‘叻,这地方太危险!’又说什么‘不好两个行在一起!’他的胆子很好,并且说:‘我做尖兵,我先走过去!’那个交通员,姓李,喔,将军山脚李潭水,鹭鸶脚,坏了一边鼻管的,你不曾看过?你叫他落火坑也不用加嘴的啦,其实哪里没有胆子呢!但是,要说他走在后面,这倒也可以!那时候是中夜一点钟左右,吴石龄真的先走过去了。照公道说话,这衰丁两条腿子倒也长得十分结实咧!但在前头等了一个时辰,便觉得不妥当起来。原来他是和李潭水约定半点钟后到前面的一座古墓相等的——其实,他连一个时辰也等不过去,——口哀,叫这粪箕仔纸还未解完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走近那座古墓,连魂都散了,李潭水还不曾走到,他心里一着急,便喊了起来——‘潭水呀……潭水呀……’这样喊着。但是,李潭水刚才在那小山下走过一条石桥,他听见有人叫喊,一不留神便踏错了一块石板,‘京——贡’的发出声来,山上的敌人,到了夜里是散布到陇畔上去巡逻的,那时候,他们便立刻开枪了!……”

“以后呢?”另一个问。

“以后?——你说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李潭水后来又是那个衰丁救了他,吓,谁想得到呢!”

“这是活该的,吴石龄听见枪声就走了。那里四围都是水田,吴石龄像一只涂龟,在水田的泥浆里爬过去的,哈哈,这孩子,连吃奶的力都出完了!他走了四里多远,穿进了一个乡村,——新寮?孔子寨?那乡村叫做什么名字呢?喔,我忘记了!——那时候,敌军还没有开始围乡,四乡都设有巡夜的人,在提防敌军的侦探。各地的同志是约定了秘密的信号的,——你不晓得口令?但是吴石龄慌得口令都忘记了,‘口令!’他听得前面有人,心里着急起来,便向一个池塘扑进去,于是,全乡的人把铜锣敲动起来,集合了许多梭标队,一面包围着那池塘,一面派人带剑子跳进水里去搜索,他们以为吴石龄是敌人的侦探了!他们的铜锣声和喊声引起了四围的乡村,四围的乡村也起了骚动。在那里放哨的敌军,至多也不够一连,他们有法子在那孤小的山子维持下去吗?——连屁股都丢掉了!李潭水便从他们的手里活活的逃了回来!”

“吴石龄在池塘里给人搠死了吗?”又是另一个问。

“哈,我说到这里又要失笑!你说吴石龄这个涂龟,他是钻进哪里去了呢?那池塘的岸畔,架着一架水车,有人准备在那里踏夜车的。天旱,高的田已经开了裂缝。吴石龄便在水车的底下藏着,他们也没有法子把他搜索出来。末后,李潭水走来了,他把大概的情形告诉他们之后,大家都晓得刚才是追错了人,李潭水站在池畔,就把吴石龄叫了出来,——哼,还要叫,倘若我是李潭水,我一定给一把剑子结果他——留了他有什么用呢?”

但是,这样的故事除却增加林吉内心的痛苦,也没有半点用处。当他们在谈论的时候,林吉常常是不舒适地在床上翻转着,不然,便是紧闭了眼睛,或者睡着了。

有一次,在他家里谈论的邻人,有一位忽然对林吉诘问着说:“喔,老林,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开枪还击他们?身上的曲尺,不是碰见敌人的时候拔出来用的吗?哼,你这傻瓜!”这时候,林吉却含笑地扳起身来,把那位朋友的手拉到自己的额上,对他说。

“你说得十分对!——你拿起拳头来击破我的头吧!来,你听我说,我要……”

于是,这位朋友假意在他的额上拍了一下,然而这使他很忿激。

“我要你击破我的头,一点也听不懂?……”

说着,立刻拔起了他的曲尺,许多人都惊慌起来,青了脸,连忙跑出了门口。

林吉的妻听见了,随即碰进屋里去。然而,她只看见丈夫和那枝手枪一同在床沿跌倒下来,她的耳朵受了一阵过激的震荡,立刻昏过去了!

骡子

风,你平静了一点吧!

唉,我养身的故土,我朝夕常见的树林与原野啊,你们都不许再会了么?天呀,把这椒辣的灰尘拨开一点吧!然而,那是云呢?还是落日的光呢?那是星河呢?还是月亮的白脸呢?——生疏,生疏得很!那苍郁的,平淡的,是远远的山么?啊,我的归路在那里?那永久也无从寻获的么?……

等一等吧——等我多喘息一下吧……等一等呀!……

唉,我再也不能喊出更大一点的声音么?……

风,你平静了一点吧!

天呀,把这椒辣的灰尘拨开一点吧!

——哈哈!——这不是石子么?这不是高梁的茎么?哈哈!——哈哈!——好的,我试把我的眼睛掩闭了一下吧:啊,都不见了!——我什么还不曾死去呢?我的眼睛告诉我说:你全身都死了,仅仅死剩一付眼睛!

然而,那是云呢?还是落日的光呢?那是星河呢?还是月亮的白脸呢?——生疏,我从未见过这些东西,那是覆盖过我的天么?……我从窗口探望那天的一角,我记得天是蔚蓝而且晶亮的!

好了,我的主人就在这里了!我的主人,他的手放出醋般的强烈的气味。

——噫——噫——我已经向右走了;

——噢——噢——他又要我靠近左边。

——哒,嘟噜……哒,嘟噜……他把皮鞭子在地上打得哒哒的发响,好像放火炮的声音;于是,我疾速地往前飞跑了。——我不是疾速地往前飞跑了么?……

我刚才做了一场梦么?

唉呀!——唉呀!——痛啊!……我的身体好像被拆散了!

哼,那小孩子的一付奇异的眼睛只管在凝望着我的蹄——是的,我的蹄为什么只管在颤抖着呢?

小孩子对他的同伴说,——你看那骡子的蹄薄得好像一重薄薄的纸!、于是,他拿起他的棍子在我的蹄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呀,我的妈!痛啊!好像一根铜针刺进了我的脚底,我把全身紧缩得发麻了。

——啊,死了,现在就死了!

我隐约听见孩子们在叫着。

一个拾马粪的农人,走近我的身边,用他的小铁铲在我的背脊上敲了一下,好像查看一个坛子里面还有没有东西在装着似的。

——你见过它撤屎么?

他问那小孩子说。

——没有,小孩子回答;我看过它流眼泪!

——傻瓜,骡子会流眼泪的么?

他说骡子是不会流眼泪的!哼,石头流泪了你还未曾看过呢!——悲惨的日子到了,石头于你的心目中也会流出眼泪来的!

——不错,他正在那里哭呢!

——傻瓜,骡子会哭的么?那拾马粪的农人又这样说;

你告诉你的姐姐,叫她不要经过这里,要是她给骡子碰见了,骡子真的会大哭起来的。——可是,那不是哭,却是笑;笑的声音变成哭了:骡子碰见女人的时候,总是这样叫着的。

说着,他就走开了。远远的,我还听见他在哼着山歌。

我想问问那小孩子: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拾马粪的农人。

拾马粪是最开心的事么?他真是找不出半点愁苦的人。

现在,一个穿皮袍的胖子也走近来了。

他的面孔暴胀着,血般的发红。他刚才是在馆子里喝过了酒么?是的,他走起路来,总见得他的肚皮比谁的都来得沉重,——他的肚皮至少已经装下了三斤花卷和两斤羊肉,那就无怪他是这样的欣欣然,有喜色啦!

在远远的地方,他就诈狂诈笑的对这些小孩子喝着说,——你们堆在那里看什么鸟啊?

于是,他就慢慢的走近来了。——他知道这里将被遇见的,不过是一只可笑的骡子么?

——一只骡子!

他显然已经表示他对于这只骡子施以极度的轻蔑了。

——它快要死了,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孩子告诉他说。

——是的,骡子是最善于诈死的;善于诈死的骡子,就是打得皮鞭子断了,也不会使它走上一步的。

他双手在背后交绊着,眼睛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恰恰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啦!

——你用手摩一摩它的鼻子吧!它的鼻子只管在耸动着。

——那是骡子笑了。骡子笑的时候,总是耸动着它的鼻子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慢着步子走开了。

——你看它的蹄吧!它的蹄,薄得好像一重薄薄的纸!

孩子们必定要他回过头来看一看这只可笑的骡子么?,然而,他们就是告诉他比这蹄更奇特的东西吧,那也不足以使他掉转回来。

那胖子回答他们的话,正好像他们和他的距离一样,是越去越远了。

——那末,这只骡子一定病了。这是天下最奇特的病,一万只骡子之中至多也不过一只是患了这种病的;患了这种病的骡子最喜欢跑路,因为它要利用路上的砂石来磨掉它的蹄,它的病就好了!……

孩子们啊,来吧!让我们靠近点吧!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最真实的人,——你们的眼睛所看的是一只将死的骡子,所以你们的口里所说的也是一只将死的骡子。

孩子们啊,来吧!让我们靠近点吧!——靠近点呀!……给我伸出一只手……在我的耳朵抚摸着……唉,我的可怜的耳朵,它好像枯萎了的高梁叶一样的低垂!……于是,我回忆起我的母亲,——它把颈项伸过我的脖下,微微的颤抖着它的全身,发出一种深沉而又近似叹息的声音……它的舌头是多末的温暖而又柔润!它狂烈地舐吮着我的颊,我的额,我的腿以至于我的全身,这样叫我慢慢的躺倒下来,在一种怅惘而又快慰的——彷佛已深入于沉睡的心境中安息好我全身的任何一部,……于是,我的灵魂以诀别的手指着我说,——死了!——现在就死了!

我一定死去好久了,好久了,不然,那毒殴我的棍子一定使我立刻就暴跳起来,——那是另外的一个人。他的身材是异乎寻常的高而又异乎寻常的消瘦,绝不像我一向在长城以南所见的中国军或中国军的敌人;他是从草泽中爬出来的巨蟒么?他绝不用人的手段来对付骡子,好像他这样对付骡子的手段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人。我的主人的朋友,他曾经问我的主人说,——日本军来了,他们要把每一个中国人都杀死的么?

我的主人回答他说,——日本军一定不杀死中国人,因为他们说中国人是骡子,骡子是永久也不至为人所杀死的。

从此以后,我才知道人是不会把骡子杀死的。

这个人,是恐怕日本军要杀死他,所以预先来杀死这只骡子的么?

——哒,嘟噜……哒,嘟噜……

他一面用棍子把我殴打,一面对我怒喝着,发出好像北中国的农人惯常用以吓制骡子的凶恶的声音。

我已经衰疲得全身麻痹,他欧打我和怒喝我,是必定要我站起身来驮他逃跑的么?——他的确有点好像准备向远地逃跑的人,那末,他就非把我殴打死了,而且也听不见他怒喝的声音了不可的!

——哒,嘟噜……哒,嘟噜……

他怒喝的声音更加凶狠,我衰疲得麻痹的身,现在也在他恶毒的棍子下颤抖起来了。

——哦——哦——哦——哦……

这是我哀哭的声音么?我的耳朵,还能够十分清楚的听见着。

但是,我的哀哭的声音也渐渐的低微了。

我听见他在问那旁边的小孩子说,——这只骡子的主人是谁呢?

——谁都不是他的主人,小孩子回答他说;那是前天从这里败退的中国军丢下来的。

不错,那小孩子回答得对。

——中国军没有马么?他们为什么骑骡子和日本军打仗呢?……我细细的看一看他的面孔,但是,我认不清楚,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比较那当骡子作马认的人仅仅是聪明了一点!

——骡子在军队中不是用来骑着打仗的,是用来拉重车运载给养的。

不错,那小孩子真的回答得十二分的对啦!

——那末,供人乘坐的骡子又是哪一种呢?……我更细细的看一看他的面孔,他真的是这样百无一知的么?这使我越发认不清楚了!

——在军队中拉重车的骡子,原来就是供人乘坐的骡子。

那真实无伪的小孩子,把他所必须知道的都一一的告诉他了。

——那末,我现在就乘坐这只骡子好了!……这只骡子,能够走多少远的路呢?

——未知你要它走多少远的路呀!

那小孩子的眼,闪耀着智慧的光焰,他能够以最聪颖的语言去讥笑那冥顽,卑拙而冒充人类的两脚兽——而且,他显然已经对他施以极严厉的责罚,责罚他为什么对这将为憔劳而死的骡子,还问它能够走多少远的路程。

——我从密云到这里,现在要从这里到承德,大约是一百八十里的路程。

——密云是中国军的,承德是日本军的;你从中国军那边逃到日本军那边去的么?——你是不是我们的中国人?——军队叫做“中国军”或“日本军”,这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军队能不能打胜仗,能不能保护百姓与维持治安,那倒有极大的分别。日本军把中国军打败了,日本军能保护百姓与维持治安,而中国军则不能,我们逃难的人要逃到中国军那边去呢?还是逃到日本军那边去呢?——而且,乖觉的小孩子呀!我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这一点怎么能够给你懂得透呢!……哼,我不但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管理中国人的中国官吏,——仅教你多认识一个人吧:我是密云县第一区的区长呢!

我一定死去好久了,好久了,不然,那猛击我的石头,一定使我立刻就暴跳起来。

……这是谁的骡子呢?它一定患了病了,——是的,它的蹄,消削得好像一重薄纸,……但是,这里已经起了一种谣传:这只骡子为什么而致于死,是不会为人们所了解的;人们对于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说它疯狂,——我已经被认为一只疯狂的骡子了。有两个恶汉,手里正握着石头在窥伺我说,——它现在诈死。等一等,它就要一跃而起,——疯狂的骡子也未见得驯服于凶狠的狼,——准对着它的额吧,我要猛掷它一个石头,……于是,一个高举他那握着石头的手,——砰!

……呀,我的妈!……我的眼睛冒出火焰,我的颈项颤抖得好像弹簧;死了,这下子就真的死了!我竭尽全生的力来忍受死亡的痛苦——痛苦啊!我忍受痛苦的牙齿交碰得几乎碎裂了!然而,死亡绝对不是晕沉,死亡寓有最清楚最灵敏的感觉,——死亡的痛苦于我的感觉竟是这么显明而不模糊。

我听见一种谑笑的声音说,——哈哈,现在连叫也不会叫出一声么?

残暴的人在施行格杀的时候,不一定是出于某种仇恨的。骡子终于为人所杀死了,然而,骡子于人,却从未有被仇恨。于是,我以颤抖的声音哀叫起来,——人啊!骡子啊!……日本人啊!中国人啊!

中国人虽然做了日本人的骡子,却没有骡子的耳朵;没有骡子的耳朵,就听不出骡子的声音。那两个恶汉,他们以无知的眼瞪着我说——哼,你在讥笑我们还未曾把你击死么?

——是的,驯服终竟是残暴的解说者;骡子终竟也必至于为人所击死的!

白马的骑者

谢金星当了马夫不久,有一天,副官长在司令部门口的广场上严厉地大声地叫了,——马夫!——马夫!……

副官长的面孔骄傲地向着天空,向着屋顶,像发出了一个最单纯,最容易懂的符号一样,这声音是正确,毫不夸张,而且一点疑问也没有。

这声音猛然地在对面的马棚那边起着剧烈的震荡,把马棚里的好几匹又矮又瘦的劣马都吓得身上的毛一根根像海胆般的直刺起来。

谢金星当着猛烈的阳光,把那肥大,臃肿,轮廓不明的面孔缩成了一大块,扁平的鼻子羞涩地藏匿在更低凹的地方,——他这个黑灰色的影子从一个墙角边迟钝地爬了出来,喉咙里独自个在咕噜着,——他……可不是在叫我?

一个年纪幼小,面目清秀的小兵,看着谢金星这般如痴如梦的怪样子,觉得又好笑又惊异,一面避开了副官长的注意,一面用锐利的目光迫射着谢金星的面孔,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对谢金星的脖子砍下了一斧似的严重地说,——哼,叫你,还不去,……丢那妈,等一等就枪毙你!

谢金星像一只熊似的带着低劣而沉重的黑灰色的影子,走到副官长这边来了,这时候,他的面孔泛出了妇人一样的柔顺的笑,笑得很久,嘴巴张得阔阔地,连额上也起着疙瘩,——就这样,他惊慌得卜卜地跳着的胸脯才有法子让它平静下来,惊慌也就减少了好一些,那么即使副官长现在用皮靴尖踢他的屁股,或者用别的更利害的手法来凌迟他,仿佛那对于他都没有什么不可以似的。

副官长是一个出色,有教养,毫无缺点的男子,他体格雄伟,面貌庄严,所有一切的举止,动作都和操场上的一无二样,——他决不看轻自己,就连对别的人甚至王八蛋一类的家伙也决不看轻,如果他们一旦做了他自己的部下的话。比方那个庶务副官,肥胖,狡猾,面是扁的,走起来像鸭子一样,那真是再混蛋也没有的家伙,而副官长却还是同样的尊重他。

副官长现在大声地几乎是喝彩一样的说,——你这个马夫实在太好了!哈哈,宝贝,我的舅子!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怕就没有一个会是这样的欢喜你,——怎么?你的腿子害了脚气病没有呀?可惜我这里的军医官太流口水(劣等),他总是请假到别地去,不然要叫他查查你的屁眼才对!

他于是把谢金星放在一边,大声地叫马夫班长。

马夫班长走来了。

马夫班长驼背,高个子,一对锐利的眼睛蛇一样的泛着毒液,他的面孔在狞恶而凶暴的一点上几乎比一个正式的战斗兵还要及格些——不错,这是副官长所欢喜的,副官长常常就这样说,蠢货们呀,还要把面孔张得更狞恶,更凶暴一点!如果能够把鬼也吓死的时候,就最好了!……

——现在,发给谢金星三日的粮食吧!怎么?你该是听见了?你的耳朵会有什么缺点,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看你将来还有当高级参谋的希望呀!

原来,司令部的好几匹马都委实太劣等了,是那样的又矮又瘦,指挥官已经托人在南宁买了一匹好马,如今是派谢金星这马夫到南宁去把那匹马带回司令部来。

在谢金星临到要出发的前一晚,马夫班长躺在床上,他善意,恳切——叮咛地对谢金星说,——如果你对我好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好,如果你对我凶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凶,——黄来那家伙你是看过的了,他肥胖,高大,面孔又漂亮,他的鼻子简直不像广西人,广西人的鼻子是四方的,扁的,扁得和鸭嘴一样,但是他也不行,他患着心脏病,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像蟹叫一样。——只有李发这家伙比较有男子气,他体壮力健,胆略过人,但是他比我却差得远了,……

他深沉,狡猾,几乎不惜用了欺骗的手段,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并且强迫着谢金星一定要在他的面前立即有所表示,而他的声音是由粗暴变成低微的了,简直还在卑怯地起着颤抖,仿佛必定要是这样,才能叫谢金星耳朵里所听取的更有益些。

谢金星于是低着头,有时候用鼻音,有时候用呛咳,却正式地摒除了轻佻,暴躁,或者嘻笑的成分,从马夫班长所说的每一句,每一段落中,按照着一定的时间,毫不懈怠地回答了他,这时候,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总是陷进了一种沉郁,晕眩,甚至近乎睡梦的状态,必定要等到旁边并列地在坐着的徐振雄对着马夫班长有所发问的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而马夫班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懂得了一点点。

徐振雄也是司令部里的马夫之一,他的脾气很坏,喜欢在别人的面前乱暴地凌迟他所管辖的那一匹年龄衰迈的褐色马,仿佛那匹马不幸做了他自己的儿子一样,一点也不懂得马的尊贵,有时候副官长写条子叫他装马也没有能够弄得好,——总之他鄙视着马夫这个职务,他的见地要马夫班长来得高些。

——据我看,徐振雄这样说了;南宁在今日有着那么高的无线电台,是前一代的人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南宁,这个都会会比广州差一点吗?不说别的,单说南宁的影相馆,——啥,不用骗我,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到处都一个样,如果那边有一间漂亮的房子,那可以断定:不是教堂就是医生局,不是医生局就是理发店,不是理发店就是影相馆,至于南宁的影相馆,是比平常看到的漂亮的影相馆还要漂亮些,……

谢金星这时候却困倦,乏力,他愚蠢地打着呵欠,几乎把满口发腐了般的臭气都喷在马夫班长的狞恶而阴沉的脸上。在广西,有着这样的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凡是到过广西的人都知道,广西有什么景色呢?不是那些嶙峋交错,奇模怪样的石山吗!不是那些从红色的土壤里生长着,一株株穿着绿色裤子的怪树吗!还有那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不,这是一种毁谤!是一些见短不见长,毫无德性,专门在攻击广西的人们所说的!——毁谤,攻击,有什么用呢?这对于我们的广西是一点损害也没有!

那么,石山,怪树,女人,……这些都不必再提了,只要是对广西稍微有点尊重的人,就是有千百座石山,千百株怪树,千百个女人摆在面前,也可以装作不曾看见的样子!——当然,这已经是一种虚伪的造作了,如果觉得那些石山,怪树,女人什么的根本对于广西的景色无伤大雅,那却是尽可不必的!

这里,是一座石山,一株怪树也没有,真的,一点也不骗你,——至于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那是在百色,龙州等处才有;龙州和这里相距很远,百色也是广西的边境,那地方和云南很相近,既然大家以为有了这百色地方存在,——为了它是那些女人的出产地的缘故——对于整个的广西毫无裨益,那么就忘掉了它吧!或者随便让它归入云南的境界里去也行!这里都可以断言,那样的不名誉的女人是半个也没有,……

下过了好几天的大雨,这天太阳一上山就显得特别亮——天幕像蒙上了一重纸,是合着烟雾调得很匀的不常见的气体,从那里渗透过来的阳光,已经失去了一丝丝的线,像一种破坏了纤维的窳败的物体,不过比之大雨倾盆时还是很明亮,飘荡在空气里的一些微小的水点都照见了。

汽车冒着雨,在山谷里绕着高斜度的山坡走,——这汽车是很久以前一个退职的旅长送给指挥官的,现在是老了,破旧了,脾气也变得坏了些,走起路来总是卡通卡通的响,骄倨,自大,把所有的毛病都溶化在自己的性格里面,只有那车夫却镇日里对着它诅咒,毒骂,在全中国最坏的广西的公路上,让它在崎岖不平的石头和罅隙之间悲惨地作着绝望的怒吼,而自己却兴灾乐祸地在驾驶着,——这一次,副官长派了一个中尉副官带两枝坏了的匣子枪到南宁军械处去修理,而有一位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不知为了什么事,也要到南宁去,副官长于是把车夫叫到面前,对他说,——怎么?你觉得当马弁好呢?还是抬轿子好呢?在我这里当一个司机总不会辱没了你吧?——来!把汽油倒进油缸里去!开开它!

车夫——那又矮又肥胖的贵州人默默地听从着副官长的吩咐,嘴里咕噜地念着婊子!山贼!饭匙铳!……这一串稀奇古怪的名辞,装了油,走进那黑色,满身破烂,在木头和铁相接的地方起着茸毛的老旧的汽车里。

——Kala——Kala——K……K……

不一会,那汽车呛咳,呻吟,像一个受伤的人给触痛了创位,痛楚地挣扎了一阵,至于混身都颤抖着。

——它能够走多少里?副官长毫无憎恶,并且几乎是宠惜地问。

——八百里……九百里……大概是这样了!车夫悻悻地回答。

——行!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要它走九百里就足够了!

当汽车向南宁出发的时候,副官长对那携带枪械的中尉副官说,——我知道全司令部中只有那司机是最混蛋的家伙,你给我监视监视他吧!如果那汽车中途发生故障,一定是这混蛋出的鬼计,——至于那个学生,我要教他知道在这军书傍午,交通断绝的时期,还能够坐在汽车的软垫子上,完全是我对来宾的好意。马夫谢金星,他这一次到南宁完全是为了公事,他要坐我的汽车在一天的工夫一直赶到南宁去,是谁都不能加以阻止的!

天又变成了晦暗,雨点一阵阵在窗外横扫着,汽车叫出了比雨声更高的音响,显得勇猛起来了,像一只为狡猾的敌人所围困的怪兽,它正要夺路而走,卑怯地用背脊去接受敌人的袭击,但是前头一受了高高突起的山陇的阻挡,路总是弹簧似的弯曲着,这样教它在悲惨地挣扎着的当儿,也还不能不睁开大眼,对后面的敌人不断地作着回顾,它于是变成了更勇猛的样子,叫的比前更响,——这时候,雨又忽而变大了,天空是沉重而且低压,几乎和太阳的光亮完全隔绝起来,只有在闪电一闪的刹那间,这阴暗的山谷里才忽而光亮了一阵,并且把天上一块块还未溶解的云卷也照得透明,但是过后却又陷进了更深的黑暗,那怪兽不得已把额上的电炬也开放了,集密的雨点在这电炬的迫射中一颗颗像灿烂的明珠般的滴溜溜地滚动着,在空中交进着,一颗颗的分解了,碎裂了,飞散了,在雨点中布起了一重浓白色的雾霭。雨水从山上奔泻下来,混着红色的泥土,在山谷里的绿草与碧树之间流成了红色而华贵的小河。

谢金星坐在车里,非常兴奋,是不是因为他坐这乌龟样的小汽车还是最初第一次的缘故,他欢喜极了,蠢笨的成分减少了好一些,又非常爱说话,而当话还不曾说出口的当儿,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奇特地怪笑着。

他说,——伍金子那人实在没有用,什么都不懂,又喜欢跟人家吵嘴,——嗄,你看怎么样,我想带他到广州香港去逛一逛——

这时候,汽车正走过一个坳口,据说这是一个在军事上颇占位置的重要的地区,右边,在一个特别高起的山阜上,有许多兵士看押着无数征发而来的农民们在挖散兵壕,他们像没命地经营着巢穴的蚂蚁一样,曲着背脊,高举着锹子,在穿蚀那红色而美丽的土壤,也不顾大雨在身上倾注着,——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中尉副官解释着广西的抗×运动在整个的救国阵线中是属于如何重要的一环,夹什着车行的卡通卡通的声音,这解释在一种郁闷,沉重,几乎令人呕吐的空气里进行着,而当问题一从政治转入了军事的时候,中尉副官就坦然地说出了: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学生仔”们都得听受他的教训!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于这样的难以控制的场面实在不能不将它把握得更准些,他并不轻视这样的一个有见地的军人,他只要把任何一个人都当作一种宣传的对象之后,就振振有辞起来了,这样他的话说得更加唠叨,简直是滔滔不绝的样子,直至那中尉副官再也不想发出任何妄自尊大的狂语为止,也不管那中尉副官在沉默中蕴蓄着多少忿怒。

少年在中尉副官的身上所做的政治工作既然告一段落之后,趁着这留存下来的余暇,就开始对谢金星发问了。

——怎么?你还不下车?你是要到柳州去的呢?还是要到桂林去的呢?

——柳州?桂林?哦,副官长并不曾对我说过,那匹马是在柳州,桂林,那么我为什么要到柳州桂林去的呀?——很好。不过我要问你,那是一匹什么马呢?

——一匹什么马?喔,我看那一定是一匹很坏的马,在广西,真真好的马是没有的,——我一生就只有看过一匹好马,但是我的姊夫已经把它杀掉了!

——为什么杀掉的呢?

——它在麦田里踩死了我的姊夫的孩子。

——那你的姊夫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把马杀死?他岂不是一下子死了一个孩子,又死了一匹马?

——不,我的姊夫一点也不愚蠢。他把那匹马杀掉之后,一个人走到日里去,在一只很大的过洋船上发了财。有一个看相先生对他说,他如果不杀掉那匹马,他的第二个孩子也要死掉,可不一定要让马脚踩倒。

少年很惊异,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他的兴趣并不低减半点,他转变了语调,说出了更多的话,每当汽车驶过不平坦的地方,叫出了更响的声音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就提高了些,简直是在演说,并且双手都舞动起来了,——这是一个政治教育非常充分的少年,他到过俄国,据说在广西的几十个俄国留学生之中,他是颇有希望的一个。他个子高耸,不瘦不胖,面孔漂亮,态度严肃,除了政治理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谈,如果和他做了朋友,当两相睽隔了很久之后,忽而又碰见的时候,对他问起“你好?——喔,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令弟,他现在那里去了?”他是绝然地不回答你半个字;如果你连他的姊夫都问起的时候,那简直是侮辱他了。

中尉副官显见得很没趣的样子,他好几次打断了谢金星的话头,又对车夫攀谈起来,以图分散那令人生厌的少年的谈锋,再没有法子的时候就用自己的中尉副官的身份和这里全车的人作个对比,叫谢金星刻刻的谨记着自己,无论怎样,总不过是一个马夫而已。

下午六时三十分,他们抵达了南宁,汽车一直驶进青云街苏家祠指挥部后方办事处的门口来。

雨是老早就停了,天色慢慢的黑下来。后方办事处的电灯,忧郁地放射着黄色的亮光,潮湿的尿酸气从那窳败而泛着铅白色的墙壁上强烈地发散着,充塞着满座屋子。凭着一点夤缘,一张推荐书或履历表,远远地从外省跑入了广西来的朋友或宾客们,白色的衬衣之下穿着短裤子,拖着木屐,面孔,手指,一应都弄得非常洁净,带着三分游手赋闲的样子,并且保持着各人特有的风度,有的不顾一切,拚命地在研究桌子上的报纸,有的双手插在袋子里,高高地拱着背脊,对任何人都表示谦让,当耳朵听到一点声息的时候就不断地把脑袋耸动着,或者有意地把声音弄得很低,碰见什么人的时候就珍重地问,“你好?——饭吃过了?”

他们听见一架汽车突然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下来,各人的寂寞,空虚,并且像泥沼一样乱糟糟的心里都吓了一跳,为着要取得一点新的刺激,都集中到楼下的厅子里来。

——从前方指挥部回来的!

每一个都用低而急促的声音互相地把消息传递看。于是静静地窥伺着从汽车里爬出来的什么人,看看他们的动静,——最初爬出来的是中尉副官,他精神焕发,态度紧张,瘦小的面孔很白净,年纪还不大,眼睛放射着轻蔑骄傲而难以亲近的光焰,有两枝匣子枪和一枝左轮在背着,他对于这些陌生人决不理会,他从汽车里一爬了出来,就趾高气扬的跑上楼上的主任室里去了。第二个爬出来的是那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他面貌虽然很漂亮,却黯淡地毫无光彩,他爬了出来之后似乎还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一下子,态度的严肃性毫不低减,这严肃中所包含着的是:神秘,莫名其妙,绝大的秘密。但是他也匆匆地走了,走到别的地方去,看来是一个和后方办事处毫无关系的家伙。第三个爬出来的是马夫谢金星,他懵懂,纷乱,一爬了出来就立即给四周的生疏的气氛包围着,……

有一个面孔黎黑,瘦小,嘴唇很厚的家伙,他轻着脚步,低着腰,——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谢金星是一个下等人物,因而轻蔑地对谢金星挥着手,从那厚的嘴唇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使谢金星迟钝而单纯的目光不能不受他挥着的手所引动,——旁的人却每一个的面孔都泛出了轻松的微笑,把目光集中在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脸上。

当谢金星走近那厚嘴唇的面前的时候,厚嘴唇低声地对着谢金星说,——总指挥有信给我了……有一位,他名叫何国君,当的是上尉书记,我们总指挥部的布告就是他起草的,你认得他吗?有一位,他名叫钟维岳,是刚刚从德国回来的,怎么?你连他也不认得?还有一位,他名叫蔡霖,……

——蔡霖?谢金星愚蠢地反诘着,当别的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很惊惶,而当他对别的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平静下来了,因而也从愚蠢中变得精警了些。

——是的,蔡霖!还有一位,他的年纪顶小,他名叫郑国杰,……

别的人也来询问了,把谢金星包围着。

谢金星也不再反诘,他冷静,平和,间或说出了自己的眩糊,纷乱,谁都不能懂得的意见,使旁的人都喜欢他,并且对他发出了更多的询问。

第二天,大约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中尉副官把谢金星叫去了。

中尉副官的面孔带着怒气,用短促的声音对谢金星喝问着,随即带谢金星向总司令部的马房那边走。

——你应该是在今天早上就出发的,但是你迟了,……中尉副官严厉地对谢金星责骂着。

在马房的左边,有一列低矮而细小的房子,墙壁涂着黑灰色,每一间的门边都钉着长长的蓝色的木牌子,写的是和马路的墙壁上或电杆上平常所见一无二样的抗×救国的标语。中尉副官在第二间房里找出了一个小兵,小兵又从别的地方找出了一个马夫,——为着要在马房里鉴别出指挥官新买的那匹马,马夫又找到了他们的马夫班长一同来。

马夫班长,一个精警而有决断的壮年人,身体瘦小,声音宏亮,他胸有成竹地呼着另一个马夫的名字,把另一个马夫也找出来了。

马夫班长站立在那些小房子和马房之间的一幅小小的旷地上,和中尉副官作了一阵友谊的交谈。他的态度并不如中尉副官那样的紧张。他询问了中尉副官关于前方的一些情形,而当中尉副官正准备着作更详细的回答的时候,他就点点头,表示自己是早就知道了,于是对中尉副官笑了笑,像狡猾的成年人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取得了一点便宜之后,从而设下了更深的诡计,而自己是始终对那卑怯可怜的灵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

中尉副官莫名其妙地紧张着,至于红了脸。他于是回转头对谢金星发出更严厉的怒喝,——谢金星已经随着那最后出来的马夫的指引,从马房里把指挥官的马牵了出来。

这是一匹雄伟,壮健的白马,身上的毛衣白得很纯净,一根什色的毛也没有,额上的鬃毛和马尾都是新剪的,它对于这生疏的友伴也不畏惧,也不自骄,却带着一种神秘的人与马不同类的隔阂,在一转身一举足之间,显出了一种宽宏,柔美的气度,时而把他的友伴谢金星放在一边,高高地举起了那长而秀丽的颈脖,对深远而蔚蓝的天空凝视着。

谢金星骑着指挥官的新马,在这天的下午离开了南宁。

一出了南宁的北门,他就爽爽快快地把他的马快跑了一阵。

回头一望,南宁城的赭褐色的屋瓦向天空喷着灰色而疏薄的气体,——无线电台变成了和天幕相距很远,整个的南宁城似乎都已经陷进了深凹的低地里去,山野像潮水一样,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的在前面涌上来了,天地的中心却显然地正跟随马的狂奔而移动着。

谢金星快活极了。他骄傲地扬着鞭,叫这匹非凡的白马跑得更快些。他觉得混身松动,筋骨里充满着新的活力,一点别的拘束也没有。而当那白马驰缓了下来,在慢慢地走着的时候,他就唱——

银瓶山顶呀……一对呀——活的鲤鱼,

砍柴阿兄呀……割草阿姊……

鹰飞,鸟叫,……

呵呀,呵呀,……

落难的馋狗无人睬,

谁呀?呵,王八,我的皇帝呀……

在路上步行的学生军,听了谢金星的歌,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谢金星带笑地喝问着,——,那里去?

——芦圩,你呢?

——庆远。

——你们是谁的部队?学生军接着问。

——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伟大!他们都挺起了大拇指。

——你们到芦圩去干吗?

——宣传。

谢金星觉得很好玩,立即又唱了起来。

宣呀传——传呀宣……

哎……哎…

玲——东

玲——东

玲东玲东丁……

这时候,谢金星的马已经走过学生军的队伍的前头;学生军对他的背影飞起了石子。谢金星对他们装了装鬼脸,又扬着鞭,叫他的马向着前面高起的山坡冲了上去,回头一望,学生军的队伍远远地落后在低凹的水田边,像一群可怜的蚂蚁。

和芦圩相距不远,这里有一幅布满坟墓的原野,车路沿着旧的路基,跨过原野的中间,路的两边,有无数古老高大的松树在排列着,黝绿而浓密的树梢隔绝了猛烈的阳光,——一辆黄色的长途汽车,从路的那一端奔驰着来了,发疯了似的,在崎岖不平的石头罅隙之间跳跃着,并且狂暴地呼叫着,这声音迅急地自远而近,叫这阴凉,寂静的处所立即失了常态,在一种刺耳的巨大而烦闷的音响中震荡着,——汽车在极短的时间里停了一停,下车的是一个二等身材的中年人,穿着广西流行的灰色制服,手里带着一个很小的藤箧。汽车随又开行了,叫得更响,这声音狂暴而且顽强,地壳都几乎起着颤抖,整个的松林的寂静完全给破坏了。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刚好急急地跑上了来,他这下子的马应该是跑的最快的,两边的松树往后面飞动着,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响,他还扬起了鞭,要叫他的马跑得更快,企图在那汽车刚好在停着的当儿,从它的身边挨擦而过,但是汽车终于开得太快,使谢金星难以叫他的马躲闪起来,几乎要和它迎头相碰,幸而这是一匹好马,而况一路上遇到的汽车正也不少,它决不会为这样的一辆汽车所吓倒,而至于惊惶起来。

——喔,金星,停下!……金星!……

因为始初离开那颠簸不定的车而呆呆地站立在路旁的中年人,突然大声地叫了。

这声音谢金星是听见的,但是他的马跑得太快,听来也很含糊,他仅仅对这声音起了一点疑异而已。他于是把马勒了下来,——他骑马的技术还算不坏,不然他的马跑得那么快,在那样突然地一勒转来的时候老早就摔下去了。那中年人看看谢金星一下子去得那么远,也不再叫,免得叫破了喉咙,只是摆动着他的手。

谢金星骑着他的马走近了来,他看出那中年人正是他的表亲刘玉余。

——喔,原来是你——我倒看不见,……

说着,谢金星连忙下了马。

——我们大概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刘玉余说。

——是的,足足三年……

那时候谢金星在他们的山货行里做工,贪吃,懒做,是一个愚蠢,劣等,绝不会被人爱好的家伙,就是那一次离开他们的山货行,也还是他起的主意,他看不过眼,不能不让谢金星滚蛋,现在谢金星居然混进军队里去了,并且变得这样高大,强壮,又骑了一匹漂亮的白马。

——那么,你现在比从前好了!喂,表侄,怎么样?比从前好得多吧?

刘玉余暗暗地觉得有点惭愧,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着,他于是又问,——你现在是在……什……么……人的部队里呢?——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现在刘玉余也不说不什么的,只是独自个在点点头而已,这样他决定了自己的主意,他要请谢金星此刻就到他的村子里去。

——很近,往那边走,朝南,……喔,那村子以前你不是到过的吗?谢金星牵着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变得有点不自检束起来,它全身都蕴蓄着强盛的力,使它像梭子般的不是向前彪就是向后退,忽而又蹬着前脚,高高地直立起来了,——谢金星为着要扼制扼制它一下,把它勒得更紧些,但是他显然没有马的力气,马的脖子一摆动,他反而跟随马跳跃着,而且有点纷乱起来,只管前后左右的变更着站立的位置,几乎要把脚跟踩在刘玉余的脚掌上,因之刘玉余也跟随那马在跳跃着。

刘玉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低,他苦于不能把话说的更清楚一点,好教他的表亲很快地就听得见,现在更不行了,那匹马似乎已经发了狂,它每一次跳跃着,每一次叫刘玉余把放在唇边的话抛到别地去,并且从而紧张了面孔严厉地对马怒喝着,那是一种变态的沙哑的声音,在马的耳朵听来,那是纷乱的难懂的,简直是一种错误。

刘玉余趁着马稍为平静下来的时候,重又对谢金星说出了刚才的意思,但是这下子是呛咳和喘气阻碍了他,谢金星始终不曾听出他说的是什么,也始终不曾受他的话所引动,——而况马并不是真的就平静下来,它作着从也不曾有过的凶暴中带着三分游玩的奇特的姿势,猛然地一耸声,叫谢金星抛弃了为扼制一匹马所必须站立的位置,谢金星这下子才好笑,他竟然陷落在马的前胸下面,至于毫无解脱的办法,让马从他的身上一彪而过,好在他心里还镇静,知道把脑袋放低下来,而马却已经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它一无返顾,笔直地向着西南角的村子奔去。

刘玉余简直吓青了脸,他纷乱极了,一边重重的推谢金星的身子,叫谢金星赶快去追马,一边又发出沙哑的声音喝制谢金星不要动,几乎要唱起以前在山货行里的老调子,动辄就给谢金星来一个老祖宗九十九代。

这实在是懵懂得很,他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意识着,——那马跑去的村子,不就正是他们的村子吗?——对了,刘玉余轻舒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那么,我现在也不必再强拉,你也非到我们的村子里去玩一玩不可了!——但是这会不会误了你的公事?

谢金星沉吟了好一会,他说,——也好,我不怕赶不到庆远去,这匹马快得很!在广西,有着这样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这里向西,可以望见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山,一排排的山峰,向那深不见底的蓝天里高耸着,从上到下,全身富裕地打着贵重的盛装,呈着苍翠华美的颜色,在初秋的晶亮的阳光下,不管那山和这里相距有多少远,也可以显明地看出那上面所绘画着的灿烂夺目的一切,以及每一条新的还未曾消失过的指纹。东南,向着郁江沿岸一带的地区追索下去吧,那苍郁的层叠不绝的山峦,那幻梦一样飘浮在蓝天里的一朵朵的游云,那清泉里的小鱼似的一点点蠕动着的飞鸟,——要是你的眼睛过于受了眩惑,觉得有点疲惫的样子,不能不向近处把视线收缩回来,那么这当儿,你就要突然地给惊住了,像发见了宝藏的贼,贪婪地把这宝藏里的每一件宝物都用了锐利的目光深深地刻上了记号,不自觉地呼唤起来,却恐怕为旁人所觉察,只好不自然地保持着难以忍煞的沉默,每当旁人在疯狂地不能自己地拍手叫绝的时候,就叫你不能不用鄙夷的目光,讥笑他是怎样的浅薄无知,自己却只好暗暗地私自叹息着,觉得人类的语言是如何的拙劣无用,因而就变成了更加沉默……

谢金星身体很好,他跑得很快,不过因为心里忙乱,手一挨擦额上的汗点,把军帽子也弄翻了,军帽子跌进路边的水田里去。他跑得太快了,一时之间很不容易把步子停下来,直到距那跌下了军帽子的水田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才回转来,想要拾回那军帽子,但是刘玉余在后面挥着手,恐怕谢金星再还不懂得他的意思的时候,就拚命地往前面伸长了脖子,叫谢金星可以不必去理那军帽子,随后他自己会跟他拾,那么尽管飞步去赶那匹马就是。

谢金星跑过了一条石桥,在一排很高的篱笆下碰见了一群正要到附近的镇里去投市的女人,突然觉得一阵冷风吹上头来,猛然地意识着自己的磨光的满留着烂疮疤的脑袋并没有戴帽子,心里更加着了慌,脚尖冷不防碰着了高起在路上的石钉,上身向前面飞进的速度突然增加了一千倍,立即一个人都猛撞下去了,扑通一声,水花高高地飞溅起来,——这里可并不是水田,而是一个池塘,正满满地装着一池塘绿色的水。

女人们吓了一跳,至于尖着喉咙怪声地叫起来。好在那池塘并不深,而且有许多死狗死猫以及破烂的竹具木器之类在填塞着,那绿色的水载着一重厚厚的绿色的萍,显得很受拘束的样子,只是泛起了几条粗大的波纹,并不曾破口大笑起来。

谢金星从池塘里爬了起来,刘玉余还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赶到,他慌乱到了极点,也不敢对那些女人回看一眼,急急地就跑过篱笆的尽天处,依旧去追他的马。

这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圃,向日葵和鸡爪菊正在盛开着,靠着那用破旧的木板搭成的横栏的近边,有五株并不怎么高大的木瓜树,正结着累累的木瓜,都已经长大而且黄熟,仿佛那细小的瓜柄已经不胜其赘累似的,如果风一吹动,或者地上一震荡,就几乎要对那黄熟的木瓜实行撤手,让它们一个个的滚下去。花圃的看守人是一个勇猛、自大、整日里背着步枪的小伙子,他看着谢金星从池塘那边匆匆地走了来,满身的军服都湿了,脑袋的烂疮疤泛着水影,在阳光下起着刺目的反射,也不戴军帽子,觉得实在好笑。

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呈着蓝色,他气汹汹地对着那花圃的看守人问,——你看见我的马没有呀?

岂知不问还好,一问就激起了突变。花圃的看守人暴烈地揪住谢金星的胸脯,他力气很大,手一和谢金星的湿落落的军服接触,那湿落落的军服就不胜其压榨似的痛苦地溅出了水花,至于喷出了白沫。花圃的看守人于是把谢金星猛力地一推,谢金星为了一路上带跑带跌,过于劳顿,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这一跌更加紧要,后脑硼的一响碰在坚硬的土块上,眼里也跟着发起火来。却不想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花圃的看守人已经拿下了身上背着的枪,毫不宽贷地对谢金星作起瞄准射击的姿势。

一分钟过后,就晓得这严重的场面不过是一种玩艺而已;花圃的看守人放下了他的枪,对谢金星挥着胳膊说,——我已经饶了你了,你此刻就走你的吧!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下一次对你的马这样放纵,——喂,狗子,这橄揽核是准给你吃的!

谢金星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这是没有法子的,他甚至还对那花圃的看守人赔了个笑脸,湿落落的军服上粘满着砂粒和烂泥,就连把精神抖擞一下,让这些不成样子的砂粒和烂泥从他的身上脱落下来的力气也没有!他爬了起来,还是继续去追他的马。迎面是一条直通村子的田径,猛烈的太阳并没有把这被泥泞的烂泥淹盖着的田径晒干,为那花圃的看守人所威吓的马,正在这田径上留下了狂奔疾驰的马蹄印,这些马蹄印都很深,但是马上就给装满了黄色的水,现在是这黄色的水也和谢金星开起玩笑来了,谢金星一个不留神连二接三的把脚底踩中那马蹄印,那黄色的水像火箭似的飞溅着,交射着,叫谢金星满身嵌镶着砂粒烂泥的军服添上了更多的花朵。

这其间,在村子的另一端,为了一匹马的事正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匹马不但有那样的壮健而雄伟的外貌,并且还有着它的泼辣而奔放的性格,它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好马。它跑进了这村子,在池边站立着——这又是另一个池,毫无拘束地喝它的水,并且把前脚的蹄蹴着池岸上的石块,蹴得劈劈的响。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看它,——他们,只要是留在屋里的都跑出来了,在距离马稍远的巷口站了一大堆,却没有一个不对着那马喝彩。

——这是那里来的一匹马!一个患橡皮脚的中年人这样赞叹着;这样的好马我是从来都不曾看过,你看,它的毛是白得那么洁净,像一只白兔一样的白!——不,像一只鹭鸶一样的白!一个患黄疽病的小伙子也跟着说;你看那马身吧,有一处抽根结核的地方没有?那马尾又多么好!……

——我看路上必定有军队开过,这匹马是从队伍中跑出来的。有见地的人这样说。

——这样的一匹好马,没有当排长的人还能够骑吗?——当排长的人有马骑!真是笑死人!那至少也该是连长吧!——或者是团长也不一定。副官也有马骑,不过不见得有这样好的马,这匹马委实太好了!

这当儿,人堆里突然有人掷给那马一个石子,破坏了马的宁静,它于是响着蹄儿,沿着池畔向东跑去,长而繁茂的尾巴在它的后腿上斜挂着,青色的池水映出了它的贵重而柔媚的倒影,像一片洁白的云彩一样,——从背后玩赏着它的人们,现在都受了这从未有过的美景所吸引,变成了静默默地,再也不响出半声。……

刘玉余的屋子是这村子里顶漂亮的一座,一连三间,建造还不久,墙壁上的石灰还是白的。它位置在这村子南面的外皮,如果稍一留心,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到那白色的墙,而白色的墙,在这村子中是只有刘玉余的屋子才有。屋子的前面有一幅大灰町,靠左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坞,香蕉开了红色而斑斓的花,像牛的脏腑般的在悬挂着。

如今刘玉余把那匹马拴在他的窗柱上,让它整天高举着那长长的颈脖,那马似乎很不好受,它的颈脖大大的暴胀着,筋肉起着脊梭,刘玉余正想藉此惩戒它一下。人们(其中有一大半是小孩子)站立在和马相距约五步的地方,作着环围的形势。刘玉余每隔了一会总是从他的门口探出头来,不辞繁冗地对那些人们作着“站远些!”“不要用手动它!”的警告。他的屋子里也非常热闹,稍为有了年纪的人,比较懂得礼貌些的,都乐意走进来对他问讯。他的老婆一时忙死了,她烧了一锅热水给谢金星洗澡,接着又要烧饭和菜,……她的丈夫为着忙于应酬邻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觉得很郁闷的样子,而她的家姑——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却欢喜得跳跃着。满屋子嘈杂的声音中,不时的只听见刘玉余在得意地高声地狂笑着。

一一你们知道,刘玉余说;在我们全国中,广西是一个最有荣誉的省份。关于广西的建设,民团,学生的军事训练等等的情形,在上海,并且在日本的报纸上,都有着极详细的记载,凡是外省人都对广西表示羡慕,他们说世界上真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只存在于我们广西这块土地上!广西的将领从来没有叫过社会主义,在某一时候他们并且是打击红军最有力的健将,……但是广西的社会主义却老早就成功了!我们的白副老总是一个最利害的家伙,他把全国所有的俄国留学生都罗致在广西一省里,俄国留学生是最好的,现在广西全省各县的县长都是俄国留学生,试问有一县的县长不是俄国留学生的没有?人们静默了一下,有一个已经开始对刘玉余问起了前方的战事。

——梧州的公安局长也是俄国留学生吗——我好像听见什么人说过?又有人这样问。

——哼,公安局长,那还消说!所有的区长,稽查,——连我们宾阳的警察长都是俄国留学生了!当他说起了前线的战事的时候,他就把谢金星介绍到人们的面前。

——这个人是我的老表,他说;他现在当了北路总指挥夏威将军的部下,是抗×的战士,没有人不敬仰他,没有人能够蔑视他为人的价值,那匹白马就是他骑的!谢金星洗了澡,把他的湿落落的军服换去了,刘玉余分给他一套政务人员穿的灰色制服,这制服左边的口袋上有一个金属徽章在挂着,取着青天白日的十二角形,黑色,上面镌着“抗×救国”四个字。谢金星的左腿刚才不过受了一点微伤,谢金星这下子几乎把那创位都忘掉了,他的脸上焕发着光彩,他感觉得非常快活。……

谢金星决定在刘玉余的家里歇息一夜,预备着在明天赶路。刘玉余因为有要紧的公事,他只能在家里停留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又乘上了长途汽车,——他非在今天午后六时以前赶到南宁去不可。

晚上,刘玉余的邻人王爷御大伯伯请谢金星去吃饭。

王爷御大伯伯壮健而且高大,在这村子中,除了刘玉余之外,要算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他曾经到过汕头和香港。那时候他的儿子是一个革命党员,可是不久就在汕头给钟景棠抓去枪毙了。他只有这个儿子,这个打击几乎要使他发狂,此后他完全生活在一种沉痛,压抑,毫无精彩的日子中。他曾经好几次向县政府请求帮助,他要到香港去探寻他的仇人,可是都没有弄得成,他临到了最后的绝望。他的思想受了他儿子的影响,在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们之中要算是最进步的一个。为了他的儿子之死,他体验过这一代的年轻人的身上所课与的危难,这使他对于任何年轻人都感到爱悦。他喜欢到处的打探消息,尤其是一种秘密,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决不会受他所重视,因为那知道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人把一点消息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明着这是一种秘密,他的神经就立即起了极大的兴奋,至于严重地站起身来,轻着步子走近四窗口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并且事后他一定绝对地严守这个秘密,无论这秘密是伪造的也好。

现在他和谢金星并排地坐在一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愿意谢金星的座位和自己隔得太远,他的夫人却只好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有一个刁狡的女佣人,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在投市的时候打他们的斧头。她的手脚很迟钝,如果他们的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她决不会把开饭的时间弄得早些;如今天是全黑了,壁上的挂灯的玻璃罩也没有挨干净,灯光在黑暗中只占了很淡薄,很狭小的地位,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谢金星的面孔显得非常臃肿,王爷御的沉郁的眉头也显得更加痛苦,而他的夫人却简直在哭泣着。蚊子在满屋子里飞旋着,叫得翁翁的响。

王爷御突然把嘴巴挨着谢金星的耳朵低声地问,——你以前在你们表亲的山货行里当伙计,现在却在夏威将军的部队里当起连长来了,我恭喜你。这消息刚才正从别人的嘴里传到,那是果真的吗?

谢金星不知怎样回答好,他急得张大了嘴巴。

不想王爷御这下子和谢金星挨得更紧些,并且摆动着双手,似乎是把谢金星制止着,叫他不要将嗓子震得太响。

谢金星踌躇了起来,他没有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已。

但是王爷御已经满足了,这时候,他可以毫无忌惮地提高了嗓子,谈起别的话来,或者把他的蠢笨,愚蒙,什么都不懂的夫人严厉地教训一顿,而当谢金星这样大声地说,“在庆远,没有一条桥梁不埋下了地雷,没有一座山不开了战壕,没有一间店子不驻扎了兵队,——飞机场用石灰写“抗×救国”四个字,捉到的汉奸都枪毙了!”的时候,他也知道:这的确是一种很可宝贵的消息,但是一经在众人的面前说了出来,就值不上半文钱!

王爷御不断的给谢金星斟酒,他把好一点的菜都推在谢金星的面前,叫谢金星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一点也不要客气。

这时候,半掩着的板门给推开了,随即走进了一个人,是王爷御最好的朋友蔡定程,——他面目黧黑,样子丑陋,没有像王爷御那样的文雅,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不久之前他还在梧州经营着贩卖洋货的生意,他的性格和王爷御恰好相反,他豪爽,坦直,说话的声音宏大,并且凡是装在肚子里的东西都可以干干净净的倒泻出来,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秘密。一踏进了门口就大声地嚷着说,——我听说刘玉余的家里来了一位抗×军的连长——这使王爷御急得直站起来,连忙摆动着双手,在制止他的朋友的狂妄的说话。

蔡定程一看了这屋子里的情形,就晓得自己的唐突,他几乎红了脸,想着自己为什么这样消息不灵通,这伟大的客人竟让别人先请了,又怨恨起自己来,于是变了口气说,——哦,……真是对不起连长,失敬了!

王爷御立即给蔡定程斟了一杯酒,又斟满了谢金星的一杯。

——一位是商界的领袖,他说;一位是抗×的英雄,你们都干一杯吧!

谢金星觉得很好笑,他只是默默地喝着,吃着,——这是一种误会,他心里想;但是他们也许要因此而受骗了!

——凡是汉奸都应该把他枪毙!谢金星沉着脸严重地说;庆远的汉奸现在多极了,他们有的藏在妓馆里,有的假装星相先生,有的在马路上乱跑,他们到处的捣我们抗×政府的蛋,拒用我们抗×政府的钞票,挖散兵壕,筑城,都冷淡得很!

蔡定程为一种凛然的空气所压迫,始终不能表白出自己的意见,他向来喜欢对人家说笑话,有时简直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纪,以为还是和小孩子一无二样,王爷御就常常告诫他说,如果是这样,他将来一定非吃亏不可,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人预备同他玩。王爷御这下子却保持着更深的沉默,如果谢金星这时候允许他把嘴巴挨近耳朵说一句真实话,那他一定对谢金星表示极热烈的赞同,正如别的人鼓掌,喝彩一样。过了一会,他就提高了嗓子说,——听说蔡廷楷和翁照垣都到我们广西来了,我们是表示欢迎,还是拒绝好呢?我看,蔡廷楷和翁照垣两将军都是当代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我们决不能不欢迎他们,你们看,我们的白副老总真是一个精干的家伙,他已经拨了五万几的军队让他们带了!

当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毫不奇特的消息,是在对着客人应酬的时候说的。

太阳从东山上爬了起来,——天气是比昨天还要晴明些。朝南而望,郁江沿岸一带的高空泛着翠羽般的青色,没有半点云丝,布列在田头陇畔的繁茂的小树丛,像沉落在低空里的一幢幢碧绿的云彩,新鲜的阳光照得那云彩一片片晶亮地在发闪。晨风从西方辽阔而平坦的原野上一阵阵吹来了,一阵阵吹拂着水田里的禾苗,把禾苗的令人陶醉的气息撒遍了这村子的四周。村子里安适而宁静,连鸡和狗的声息都没有。——碧绿的禾苗舞动了,一缕缕掀起了金丝织成般的浪涛,和那些碧绿的小树丛溶成一片,广泛地在村子的四周布起了碧绿的云雾。

谢金星睡在他表亲的房子里,这房子是正屋中靠东的一间,向南有一个窗,这窗虽则开了也等于没有,因为那中间的三条直柱太大了,把窗隔成了四条很小的缝,又恐怕夜里有什么歹人到这窗口窥望,把这四条透风的小缝也用禾秆子塞住了。——谢金星带了三分酒意,一夜睡得很舒畅,中间不曾发生过什么事,连做梦,半夜小便,捉虱子的事都没有。那黑色的蚊帐很好,不曾漏进了半只蚊子。总之他一爬上了床铺之后,很快地就入睡了,并且是很深很甜的沉睡。这是一张油着红漆的漂亮的新床铺,充塞着桐油和女人的发香的气味,——他自从爬上了这床铺以至从床铺上跳下来,这两个时间几乎可以说是紧密地接合在一起,他忘掉了昨晚是怎样的一夜。

这房子的窗既然给塞得很牢,屋顶上也不开半个明窗,白天里也是一团阴暗,谢金星还以为早得很,——他从睡梦里醒转了来,呆了半晌,一时之间几乎想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掉进这房子里来。

他自己开开了房门,让白昼的阳光透射进这黑灰色的房子里来。厅子里泛着饭香和热水的白汽。太阳升得更高了,人类对于这些美好的光阴似乎总是白白地空过了的,他们困倦,怠惰,缺乏生活的能力,永远找不到更深刻更确当的生活方式,这些——所有一切的错误构成一种沉重的空气在人们的头上高压着,使他们疲劳地沉进了毫无光彩的深坑里,至于可怕地感受到无聊和单调。

表婶是一个小心而柔顺的中年女人,她低低地呼叫着,——这是洗脸的热水……

谢金星粗野地应答着,狂暴的声音像雷响一般。

这时候,蔡定程那绅士就像接到了通知似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昨晚是穿着平常的短布衫,今天却换了线绒的长袍子,挂在后脑上的一排短发似乎经过了梳洗,黧黑的面孔仿佛也变白了一些。他一踏进来就对谢金星鞠了个躬,嘴里呼着“连长早呀!”于是说明了他自己的意思,他是特意来请连长到他的家里去吃早饭。

如今在座的,谢金星和蔡定程不用说,有蔡定程的父亲,蔡定程的兄弟——蔡学贤,蔡作熏力和蔡立胜,蔡定程的儿子,还有为着躲避战争,从前方跑到此地来的两个中学生,他们是蔡定程的亲戚。

谢金星不怎么说话,态度很得体。蔡定程向来爱说话,一进了这严肃的场面就变成了沉默。但是这席上是颇为热烈的,有蔡定程的小弟蔡立胜和两个中学在辩论着。

问题是这样引起的。

蔡立胜最近以前曾经在南宁逛了半个年头,结识了一个当政治领袖的怪杰,这怪杰在南宁总司令部中有着极高的职位,挂少将衔,他的身体非常高大,鼻子笔直,颈子似乎生了什么毛病,用白纱布绷着,大概还敷着药,……

有一天,他叫蔡立胜到乐群社某会议上去参加选举,蔡立胜奉命投了黄翰华的票,黄翰华是一个托洛斯基派。

就这样,蔡立胜面红耳赤地把他的叙述进行着,中学生很欢喜说话,他爱在蔡立胜的叙述还没有完了的时候就插嘴,而所说的——据蔡立胜的判断,是一点价值也没有。他们于是吵得很利害,几乎要把满桌子的饭菜都推翻下来。他们各都有着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在谢金星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实行规劝的时候是更为显著地表现着,……

蔡定程不断地替谢金星斟酒,——谢金星的酒量是不坏的,他常常把杯子高举着,向满桌的人们挑战。而当他的面孔偶一对正着蔡定程的父亲的时候,蔡定程的父亲总是摇荡着他的秃光而起着粗点的劣斑的脑袋,并且像猴子般的耶耶地作着怪声的叫,——此外是蔡学贤,他很爱说话,他曾经到过宁波,上海,懂得好几种的方言,并且连日本语和英语都懂得了一点点,现在他把凡是自己所懂得的各种方言都一无遗漏地使用着。

吃过了早饭,已经十点左右,谢金星知道花去的时间太多,决不能在这里再作逗留,现在就非走不可了。——蔡定程叫人把他的白马喂得很饱,如果不是在路上嫌累赘,蔡定程还要送给他一麻袋的马料。

谢金星骑上了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显得更加雄伟,谢金星比来的时候也变得简直是判若两人,他在全村子的人们的眼中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没有人不对他抱着热烈的敬仰和羡慕。他穿的还是他的表亲送给他的灰色制服,却束着自己原来的腰带,黑色的金属徽章在左胸上荣耀地闪烁着,这灰色制服并不比他自己原来的军服来得坏些。军帽子也洗得很干净,他的表婶自己有熨斗,并且似乎曾经亲自把这原来像一块烂麻饼般的军帽子好好地用熨斗熨过,不然这军帽子不会变得这样漂亮。

他威武地骑着他的白马,离开了他表亲的新屋子,走过池塘的岸畔,——全村子的人们,无论老少男女,都涌出来了,起初还塞积在巷口,后来竟然堆满了池塘的四岸,几乎把去路也阻塞住。王爷御,蔡定程和他的兄弟,中学生他们,取得了全村的人们所没有的荣誉的地位,他们分成两排,跟随在谢金星的马后。——王爷御的沉郁的表情刻深而又坚定,他还带了点不能消解的忿怒,用严厉的目光监视着在旁拥挤着,汹涌着的人们,禁止他们的喧扰:不要多说话,要静静的看,好教那白马的坚硬的蹄子在那石砌的路上踩得更响些。蔡定程也说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他只是呆呆地昂着头,有时候独自个在低低地叹息着,当然,他抱怨谢金星在他们家里停足的时间太短了些,——再觉得没有法子的时候,就说,——连长,你的公事要紧,我们无论怎样都不能留得住你,这是无可如何的。唉,有什么法子呢!此去距宾阳不远,有一个村子叫石鼓龙村,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开一个小规模的农场,我希望你经过宾阳的时候,顺道去看看他,他一定很欢迎你的,只要你肯踏进了他的门口,那不但是他自己,就是做他的朋友,他的亲戚,甚至做他的邻人的都觉得很荣耀了,——他名叫吴仲祥,是一个有见地,学识很深,并且非常爱国的人物;那农场名叫“大中国德兴农场”,不错,“大中国德兴农场”,你一定记得的吧,——立胜,你身上有铅笔和日记本子吗?你给我写吧,快点!——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吴仲祥先生,并且把我的名字也写在上面!

蔡立胜从日记本子上撕下了一张纸,依照着写了,——好在谢金星的马走得很慢,因为这里四方八面都有人在拥挤着,阻塞着,蔡立胜是高等小学出身的,人又精警,笔又敏捷,一下子把那纸片子写了,蔡定程立即接了过来,双手高高的举着,在众人的肃然惊叹的目光之下,骄傲地把那张纸条子亲自交给了谢金星。

到了黄昏的时候,山岳变成了一幢幢的黑影,原野失去了昼间的灿烂辉煌的色泽,只有天上,一颗颗的星儿已经放射出寒冷的金光。人和牲口们都归去了,晚风带着初秋的冷意,吹过了路边的小树丛,卷起了谢金星的衣襟,又一阵阵的猛扑在谢金星的脸上,使谢金星感到日暮途穷时候的孤独,几乎要打了一个寒噤。

骑了整半天的马,谢金星觉得有点累,腰很酸,两股麻痹,那受伤的左腿似乎发出了一阵闷热,不过不怎么要紧,上面已经生了一重薄薄的红色的痂。在马跑得快的时候,背上出了汗,弄湿了底衣,现在这底衣变成很冷,在背上冰冻着,很不舒服,至于使谢金星有点兴趣索然,心灰意懒起来。

不久,谢金星碰见了一辆因为机件发生故障而停在路边的汽车,这汽车完全失去了常态,两只大眼灯忽而亮了起来,喷着几乎要射穿了黑夜的非常猛烈的光焰,忽而又熄灭了,这时候,它竟然卡咯卡咯的惊叫起来,使谢金星的马向着远处的阴影东张西望,——谢金星也不使用他的脚跟,却低声地呵叱着,他的马可以说已经和他混得很熟,它绝对驯服地听从着谢金星的意思,——很快地走近那汽车的边旁,一到那汽车的边旁就停歇下来。

谢金星用粗暴的声音叱咤着,——司机老爷呀,……口害,是什么鬼!兔子,你的奶奶的!连一个鬼的影子也没有!

汽车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睡着了,中年妇人为了汽车跑不动,天又黑,路程还是很远而沉进了极深的忧虑和郁闷中。汽车现在静默默地,一点声息也没有。车夫是把自己的身体钻进车底下去了,他凭着一支萤火虫般的小电筒,凭着那精确熟练的指头的摸索,在勘察那琐碎繁什的机件,并且把哪一条铁管子发生毛病都静心地加以鉴别。

如果这询问的结果一点也得不到要领,是不行的。谢金星于是叱咤得更凶一点,他的马也口皮口皮的喷着气。——坐在汽车里的妇人并不是不知道这高高地骑着白马的家伙走近了来,但是她不管,她决不给以半声的回应。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至少具有南宁总司令部副官长太太所有的智识,她懂得当一个长官高高地直站在大操场的木台上,在东指西划的当儿,就不知有几千百这样骑着马的小将军们,在他的脚底下,像一群初脱壳的鸭子般的可悲地跳跃着,她看过了几千百勤务兵,仆役,以及所有的下级军官们的腼腆卑怯的不知羞耻的面孔。她虽然做了一个女人,却有她自己的骄傲。对于这些男人们,她简直只有呕吐和唾弃,——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伸出了一条毒辣的指头,不胜其烦扰似的厌绝地指着车背后说,——你是要到宾阳去的吗?朝后面走!朝后面走!——一点也不错!谢金星知道那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把喉咙放嫩了些说;对的呀,给你一猜就猜中了,我正要到宾阳去,——不过从这里到宾阳还有多远?唉,实在对不起!

中午妇人的脑袋更加拉出了窗外一点,她恶狠狠地向车背后挥着手,把她的话重复着,——朝后面走!朝后面走就对了!

——不,你这样告诉我是不够的,你知道我要到宾阳的哪一地方去呢?我是要到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去,是的,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这里还有我的朋友写给我的纸片子,你一看就知道了!

说着,谢金星从马背上跳将下来,灰暗而寂静的晚色助长了他的胆量,他双手恭敬地把一张纸片子呈过那中年妇人的面前。却不想那中年妇人突然发了火,她接了那纸片子,连看也不看,立即把它掷在地上。

——什么?她厉声作色起来;农场?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快些给我滚?

接着她尖着喉咙,拼命地大叫,——松九!——松九!

松九从车底下为着躲避那些莫名其妙的锐利的铁片的抵触,要把身子移动,非常困难。

——松九!

——把驳壳拿上来,快些给我开枪!……

强盗!山贼!……

谢金星太恐慌了,他立即跳上了马背,把那重要的纸片子也抛掉不管,他的嘴里发出了从来未有的怪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将这紧张,危险的空气稍为调节着,——这一次才晓得那马的利害,它也不等谢金星的脚跟在肚皮上动一动,像一支拉得很满弓的箭,只是一撤手,就飕的向前面射去了,把谢金星救了出来。

那是好得很,谢金星的马正也应该在这时候跑得快些,不然,他们恐怕到今晚十二点还是赶不上宾阳。

现在宾阳的电灯是望见了,这一等县的市面的确繁盛得很,旅馆的门前有千百支电灯在闪耀着,把半里外的小村子都几乎照见了。——谢金星心里有点着急,他不晓得是住旅馆,还是住什么地方好,那农场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去找去,……

在一间小旅馆的门口,谢金星下了马,——他只好决定去住一住旅馆。但是正在这当儿,他忽然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谢金星似乎并不怎么认识他。他是从谢金星的对面走来的,似乎正吃完晚饭,没有什么事,不过在街上随便逛逛而已。他确实有些愕然,他能够在这里和谢金星重又相见,显然是一种意外,——那么他要试一试在谢金星的脑子里是不是还存有着他的影子,当谢金星不曾下马之前,他就肃然地站立在谢金星的面前,预备着对谢金星呼出了这贵重的字眼,“呵,连长!”……但是谢金星却不理他,在谢金星的眼中,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值得注意的所在,他和街道上成群结队地走着的人没有二样。

这使他觉得很痛苦,他应该羞惭,并且应该远远地走开去,再不要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看,甚至还可以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大骂一顿。他是可怜的,他是那样的一点也不顾惜自己;他坚决地,甚至发了誓,为着争取自己的地位,他宁愿在谢金星的面前战死了去。——那白马是从未见过的一匹好马,它的纯净的毛衣在黝黑的夜色中门辟出了一个令人目眩的光圈,在跑着的当儿,它的短而结实的腰背在空间里一起一伏,时而笔直地向前面奔驰,时而昂起了脖子向背后作着回顾,却是那样的泼辣,活跃,壮健而优美,——无怪那虔诚的崇敬者是那样惶急地躲在一边,要不然,这稀有的骏马从头到脚,混身充满着活跃而洋溢的力,它并不曾为了连日地跋山涉水的缘故而减少一分的威猛,眼看它这样汹汹地直冲而来,把马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惊动了,如果稍为躲得慢了些,那就有被踩死的危险。

如今那骏马为一种神秘的魔术所制御,突然地静止了。在马背上骑着的勇士,高高地耸着他的肩背,翻身一跃,像石打的偶像似的在地上弯弯地分站着他的两只强劲而有力的脚,瘦着腰,突着胸脯,——没有人懂得他沉毅而神圣的胸怀到底暗藏着什么。

那虔诚的崇敬者惶急地走到他的面前,凛然地鞠了个躬,嘴里呼出了那贵重的字眼,——连长!……

谢金星觉得很奇怪,以为他是疯子,几乎要挥手叫他滚。但是他是顽强的,这是一个严重无比的生死关头,他正和谢金星作着坚决不屈的战斗。

谢金星这才回忆起来——这不是别人,原来是蔡定程的令弟蔡作熏力。

蔡作熏力对着谢金星鞠躬,点头。

——连长,他说;吴先生等你好久了!

——哦,吴先生?

——就是大中国德兴农场的吴仲祥先生。

——对了!对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等我?

——是,在等。我家兄恐怕他们不能招待得好,所以叫我先来通知他们。我又恐怕你先到,我乘的车太慢了。

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主人吴仲祥先生,纯良,豪爽,不愿意亲近权贵,也不否认权贵的存在,总之他和所谓权贵的东西丝毫无涉。他和谢金星相见的时候,起首第一句就说,——连长,不是我有意高攀你,是你光降到舍下来了,我没有理由不欢迎你。

他本来是一个从乡村师范毕了业很久无用的少年,他的毕业证书非常陈旧,装在玻璃框里,在客厅的墙壁上高挂着,——他曾经在郁林城开了一个小书局,小书局并且还附设着小小的牛奶咖啡店,都没有弄得好,后来失了火,都烧掉了,他决然地舍弃了商场里的活动,雄心勃发地跑到南宁去投考军校,当他在履行那最初的预备试验的时候,那冷淡而失去了表情的医生用一条指头,像查询里面有没有东西在装着似的,在他的深深地凹陷着的胸脯上敲击了一下,证明了他的身体是如何的败坏无用,他只好惶急地跑回乡下去结了个婚,全成了人生的意义,等候着有一天,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躺进棺木里去,而在未死之前,他听了舅子的话,——他的舅子是一位大地主的儿子——创办了这个小小的农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之中,这农场永远带着始创的匆忙而纷乱的姿态,不曾收获过半条香蕉,半只番茄,却在前后左右堆积着山样的木料和竹篱,竹篱不胜其秋风春雨的侵袭,都发了霉,长起了红色的菌类,而木料却节节地给寸断了,或者片片地给扯裂了,和砂石泥土混在一起,在路上给践踏着。

谢金星这一晚洗了一个非常爽快的澡,又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饭菜,因为有点乏力,很早就睡了觉。这是一觉睡得比前一夜还要甜,直到第二天十点的时候方才醒来。

吃了早饭,谢金星对吴仲祥提议说要走了。

——怎么?你现在就要走了?这是从何说起的呀?我正预备和你玩三个整天来着!

——不行!不行!舅子也说;怎么能够让你这下子就走!你说笑话!——我的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广西的公路四通八达,随便你逛到什么地方去,我的汽车是一九三七年式最新的汽车,每天纵横可以走一千二百五十里的路!

这使谢金星踌躇不决起来,他觉得这实在好玩,但是如果回得太迟了又怎么办呢?——不,他的马跑得很快,那是一匹最好的马,他不必害怕赶不上庆远。

上午十一时卅分左右,他们的汽车出发了。这是一架着着实实,不折不扣的一九三七年式的最新的汽车,油着庄严而富丽的黄褐色,——跑起来像一只好斗的勇猛的猫,口皮口皮地叫着,四只胶轮如何尽速地在转动,是谁都不知道的,舅子驾驶得也委实太熟练了,汽车简直成了他整个人身的一部分,他喜欢当从那高高的山坡上向下直奔的时候放尽了所有的马力,叫汽车跑得像飞起来一样的快。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谢金星,蔡作熏力,吴仲祥和他的舅子。舅子很瘦小,似乎患着贫血病,却也是一个畅快豪爽的家伙;他只顾把汽车驾驶得很快,至于究竟要驶到世界上那一个角落里去,他是不管的,他又爱说话,有时候简直把驾驶汽车的事放置在脑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分散在说话上面,每逢汽车向着路人的身边冲过的时候,总要叫它和那人挨擦得很近,至于使他在汽车过后的一刹那间,惊惶失措地把身子摇摇不定的摆动着,而自己则从车窗伸出了脖子,忘形得失地对那可笑的家伙频频地作着回顾。吴仲祥和谢金星一同坐在后排的软垫子上,两个人靠得很近,——吴仲祥的身体是高而又瘦,如今在汽车里坐着,像一条卷成了一堆的蛇,他的长长的面孔呈着铅白色,和谢金星红光洋溢的面孔相比,显得一点光彩也没有。他不知怎样,总是把牙关咬得很紧,像在忍受着冰度以下的寒冷,至于使两腿的筋肉都失了血色,起着脊棱,在一起一伏的扭动着,——谢金星却壮健而且英勇,他的泰然自若的气度,在这车里的四个人之中是出色的,可惊的,他自始至终是那样的把吴仲祥高高地制服着。吴仲祥无疑地是做了谢金星的俘虏了,他在谢金星的身边一有动作,手必定是颤抖的,一有发言,舌头总是不听受指挥,至于变成了可笑的口吃。

——我想,吴仲祥现在这样说;我们……我们……把汽车驶……驶到南宁,去喝……喝一顿酒吧!

——不,他的舅子却表示反对;我们要驶到桂林去!

——桂林怎么……怎么成呢?桂林太……太远了!

——不然就驶到梧州去吧!

——梧州不也是太远吗?蔡作熏力插嘴说;我们最好是到郁林去,郁林是广西的一个最漂亮的城,我们怎么不到郁林去呢?

谢金星默默地不声不响,他的内心有着一种非常可笑的活动,并且所有的脾气都发作了——而当吴仲祥毕恭毕谨地请问他也有什么意见的时候,他仿佛还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悻悻地说,——郁林!郁林好了!

如果有一个人从庆远方面经过南宁,向郁林方面走,他起初是为那魔鬼般的奇异的山岳的压抑而窒息,——南宁要算是广西全省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区,但是对于这个窒息的人,它只能够稍为尽了一点刺激的作用而已;一到郁林,看呵,这个窒息的人醒了!在郁江沿岸一带流荡着的空气是新鲜的,这里的田园也多了,路道很平坦,人民很富庶,东望那广东边境的高大壮丽的大山脉,庸奴的人们多少会得到刚愎义勇的启示吧!

谢金星的脾气现在变得很坏,他的肥胖臃肿的面孔处处起着疙瘩,呈着紫黑色,堕入了更深的沉默,间或短短地叹息着,——他似乎一步一步的和其余的三个人远隔起来,甚至毫不留情地和他们决绝了。当在郁林酒店吃饭的时候,他说出了更加难懂的话,而忿怒却不曾减少半点,几乎到了非对吴仲祥他们叱骂不可的地步。

晚上,当吴仲祥和蔡作熏力觉得很累乏,而很早就睡觉了之后,吴仲祥的舅子就悄悄地把谢金星带到一个秘密的妓馆里去。舅子一路上恳切地劝导着谢金星,叫他出外人不要把酒喝得太多,而一有积蓄的时候,就要立即把钱寄回家里去,使谢金星心平气静,两人之间变得非常和好起来,谢金星拍着舅子的肩膀说,——你要不要到前方去?

——去!一定去!我很早就有这个决心了,我觉得在家里很无卿,我想一个男子是应该走出外面去为国家出力才对,但是军队的门路我一点也没有,你能不能带我一同走?

这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一间黑的屋子的门口,敲了门,在倾听里面的动静,而里面正发出了娇嫩的声音,——谁呀?

谢金星应答着,——可以的,明天你同我一道走好了!

——那是好极了!

两个人兴高彩烈地交谈着,走进了那低矮的门子,颠颠簸簸地踏过那用细小的石子砌成的天井,走进了一个更低矮的门子,——那女人的身上穿着薄而滑的绸制的袍子,她挽着舅子的手臂,而用她的高突的屁股把谢金星的膝盖挨擦着。——这里一连有三间房子,都有门可以互通,却各都用了一条挨手布般很脏的白布帘在间隔着。舅子和谢金星进了中间的一间房子里,连老太婆算在内,这里一共有五个女人,他们极力地保持着一种生疏,不相识,并且几乎是羞涩的样子,对那两个男人看得发呆,舅子和谢金星的谈论继续不断,这谈论比刚才是还要热烈,却是那样的糊涂而且纷乱,至于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五个女人互相看了看她们自己,于是哄然大笑了,笑得有的倒仆在床铺上,有的挨擦着眼泪。

舅子老练地招着手,叫她们之中穿红袍子的一个。红袍子带笑带扭地从远远的地方一彪,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彪到舅子的身边,舅子于是用嘴巴挨着她的耳朵低声地咕噜了一阵。

红袍子的面孔是扁的,不过比较还很好看,她只管吃吃的笑着,旁的人似乎还在窥伺着笑的机会,预备着再又一齐地大笑一场。

在暖和的阳光照临底下,郁林城宁静而且优美,它安适地给建立在那纵横一百里不见高山的平原上,让那从郊外的小溪流和小树丛之间悄悄地升腾起来的奶白色的烟霭疏薄地覆盖着,——街道上很洁净,旅馆,图书馆,理发店和医生局,都是很好的建筑物,县长是第一等的俄国留学生区渭文先生,……在郊外,人民的巍峨,高耸,宽敞,洁净的房子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们的财富,学生,少女,都各得其所,所有的驻军极重纪律,他们也安适,快活,同样地爱惜着各种各式的纪念品,在城内的低级照相馆里,一天到晚永无休止的照相。

谢金星的脾气变得更坏,他独自个唠唠叨叨的咕噜着,常常使吴仲祥疑惑不定的翻起了白眼膜,却又不能不装着笑脸,表示他对于谢金星是如何的了解而且驯服,——更感觉着困窘的时候,就对他的舅子发出了糊涂的问语,他的舅子也糊涂地应答着。

下午,他们离开了那美丽的城,向回来的路上跑。——汽车保持着以前的惊人的速度,像一颗远射的巨弹,拨开了地上的尘土,在空气里飕飕地叫鸣着,刚才望见那前面的山还是远远地绘画着苍郁平淡的一线,一下子,在这勇猛急激的巨弹射击之下,那山就松弛地解开了它的胸膛,至于毫无抵抗地摊开了它的臂膊,让它的庞大的躯体在寸断,在碎裂,像崩决下来的河水,从汽车的前头汹涌地奔流到汽车的后面。

第二天的正午,谢金星在吴仲祥的家里吃了从未吃过的最好的筵席。吴仲祥把他所有的朋友和邻人都请来了,其中有商会的委员,年老而缺乏新的知识的小学教师,店员,民团的分队长,老书记等等,一共有十五个左右。

当吃喝得非常痛快的当儿,吴仲祥以主人的地位向所有的来宾发言了,——诸位,他的声音夹带着咳嗽,又有点沙哑,不过还不至于口吃;今天,在我本人,能够有这么多的朋友参加这个宴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晓得我在这里过着一种堕落,腐化,不上进的生活,想法子要把我改造改造,是他的一点最应该接受,最值得敬重的好意。我屡次听从朋友的话,开书局,投军,办农场,这都是对国家社会很有益的事,可惜我是一个庸才——我有着很高的热情,到底是不是这过高的热情害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过高的热情常常使我混身颤抖,并且从极高的山巅坠进极深的谷里,我几乎有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黯淡无光,不见天日的境地中挨过,我知道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和我这样可怜的人了!——喂,诸位,请听我说出一点由衷之言吧!我没有成见;不满意别人的所为,而自己做来却并不见得漂亮,这样的人简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对他只有厌弃。我呢,我非常地羡慕这世间,因为这世间是热烈的,我所有的朋友都重视我,并且忠实于我,他们一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所在,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他们。现在要怎么办呢?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每一次碰见我,总是叫我多多的锻炼身体,因为身体是太重要了,……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吴仲祥满面通红,非常紧张,眼睛迸射着怪异的光焰,视线缩得很短,常常落在(看来)并无实体的空气里面。

……

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在下午二时左右离开了宾阳。

吴仲祥全家以及所有的朋友和邻人们都欢送他到离开宾阳城半里以外的地方,——宾阳城的市民们远远地望见一群绅士簇拥着一位勇士走来了,那勇士高高地骑着一匹雄健而威武的白马。

——团长!——团长!

——不,师长!我记得曾经在南宁总司令部的门前看过这个人,对的,我一点不会记错,那时候他身穿黄绒军服,脚穿马靴,骑的是一匹棕色马,瘦一点,没有像这匹白马高大,这匹白马太好了!

市民们各都为一种低声地,急促地传递着的消息所联结,从而一堆堆地塞积在街道上,跟随着那白马的骑者,慢慢地,无灵魂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凡是谢金星所走过的街道,都为无数的市民所挤满,他们因为总是出神地对谢金星的一身凝视着,谢金星一昂头,一回顾,都使他们的身上起着奇特的反射作用,至于不自觉地在脸上起着痛苦的痉挛,或者把脖子扭动着,——在更远的街道上站立着的人们也望见了。

——我看这不是李总帅,就是白副老总。

——什么?李总帅?白副老总?他们到我们宾阳来了?

——也许是呀……我昨天听见了这样的消息,说是前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开始接触,而且打败了中央军,夏威将军的队伍已经有两师左右向湖南推进了,李白宣布要在我们宾阳县组织非常时军政府。

——但是这位骑白马的并不是李白。

——在我们广西,当这风起云涌的时会,所有的英雄豪杰都集中了来,我承认这里面还有比李白更重要的人物!

谢金星的白马是一产下来就决定了它的尊贵和伟大的一匹马,它熟悉它的主人所统率的市民,在这广大而热烈的市民的队伍里面,它精明,得体,短而结实的腰在空间里摆动着轻微的波纹,用着镇静自若的步武在前行着,使所有的市民们都更热爱它,挨近它,决不对它怀下了一点点的危惧的意念。

到了红水河畔,已经是午后三点左右。谢金星让他的马在河边喝水,自己懒懒地呼着对岸的渡船夫。

渡船夫从隔岸迟钝地移动了他们的笨重的大木船,他们一个个分站在两边,曲着腰背,用肩膀去撑那长长的竹篙,无灵魂地从木船的前头走到后头去。河水卷着漩涡,非常湍急地在滚动着,似乎分成了无数的个体,它们互相间只要稍一起了磨擦,总是没命地在扭绞着,有的在这扭绞中突然破碎了,痛楚地迸出了花沫,——大木船在中间走过,常常陷进了无能为力,停顿,甚至全身痉挛的可怕的状态,船夫们把竹篙靠在肩膀上一撑,无论怎样用力,哪怕全身的筋肉都抽根结核,至于起着高高的脊棱,都不能使大木船移动半步,临到了这样的场合,船夫们只好暂时静止在两边的船舷上,却一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紧张着全身的筋肉,上身向前面倾斜着,像墙壁的浮雕上所常见的冀图以最单纯,最有力的姿势去打动观众心坎的角力者——仿佛是我们新广西负责建设的同志们,集中了所有的人力财力,不容易弄成功的结晶品一样。

谢金星起初没有注意到,和他一同乘大木船过河的还有三个学生。谢金星和他的白马上这大木船来的时候还很早,大木船照例等二十分钟,看看有没有更多的人要过河然后开行。临到了要开行的一刹那,三个学生才力竭声嘶地追了上来。

他们一踏上大木船,就开始注意那白马。他们低声地互相谈论着说,——恐怕就是这匹白马了!

——我也这样想,不过那骑的人并不像一个连长。

——不错,他的军服是政务人员的制服,又没有横直皮带,……

——他的胸脯上还挂着徽章呢!

——呸!抗×救国,这是什么!从商店里随便买来的!

那年纪较大的戴眼镜的一个,带了点少年老成的样子,对于世间上的事姑且作如是观似的冷淡地开始对谢金星问,——连长,请恕我冒昧,我有一件事要报告你,刚才我们碰见了一个人,他问我们这路上刚才有一位骑白马的连长走过没有,我看他问的一定是你了。

谢金星很觉诧异。

——我看那人一定是你的朋友,戴眼镜的学生接着说;他穿着漂亮的西装,是一个又白又瘦的少年人。

——那么他现在哪里去了?谢金星问。

——他正走在前面,他是乘前一次的渡船过河的。

戴眼镜的学生同时问清了渡船夫,把自己的话确凿地证实着。

谢金星怀着满腔的疑团,过了河,急急地跳上了马,也不回头对那三个学生举礼告别,就叫他的马飞速地向河畔的高高的斜坡猛冲上去,——不到半里远,就把那奇怪的少年追着了,原来是吴仲祥的舅子。

吴仲祥的舅子非常爱慕谢金星的军队生活,他决意抛弃了半生不死的农场和他的姊夫,他要在谢金星的身边做一个随从,跟他一同到前线去抗×去。这个意思他是早就决定了,只恐怕他的姊夫要阻止他,他是从宾阳暗自乘长途汽车逃走的,——他实在狼狈得很,帽子也不戴,自己随身最简单的用物都不曾带走,完全是一个幼稚,未见世面,带着犊儿不怕老虎的勇猛与无知的小孩子的情态。这使谢金星看了也动起怜悯。谢金星对他说,——那么你还是乘长途汽车先到庆远去等我吧!我今晚住大塘,明早从大塘出发,大约上午十一时左右总可以到庆远去,……

谢金星本来是应该在离开南宁后第二天到庆远的,副官长限定他一往一返的时间至多不能超出三天,谢金星一路上是经过了那么多的奇特的事,整日里吃吃喝喝的,自己正也有点忘形得失的样子,不觉已经花去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在这个礼拜中,前线的局势有了非常的变动,抗×军不曾和中央军打过仗,以前在路上所听的消息都是假的,现在广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联合了,广西的“抗×”原不过是为着要和中央军打仗,现在既然不和中央军打仗,“×”也就不必“抗”,……庆远这地方已经在日前让中央军接了防,原来的抗×军不晓得给调到哪一个角落里去。谢金星再也找不着他们的司令部。

吴仲祥的舅子用完了所有带来的钱,终于含羞忍辱地走回他的姊夫那边去。谢金星是什么都没有,只得了一匹马。他狼狈得很,饭也没得吃,又不敢带他的马跑到别地去,恐怕他的马要中途被人截去了。他很惧怕,至于挨着饥饿整日里躲在一间无人过问的破屋里空守着他的马。那白马现在变得很憔悴,身体饿得很瘦,……

一个西风吹得很紧的晚上,谢金星为饥饿所迫,悄悄地跑过了邮政局附近的一条狭小的巷子,走到乐群社这边来。庆远城的市民们很早就熄灭了灯火,狭窄而破烂的街道陷进了从未有过的黑暗,——为着要清查城里的散兵游勇,中央军正在戒严。谢金星在街道上碰不到半个人,他的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如果像平日一样,这街道上到处有牛肉摊子在摆列着,趁着人多手什的时候,他说不定可以有完全不花钱的东西入手,……

但是在前面,突然有野兽般的怪异的声音叫出了,——口令!

谢金星正想退下来,而猛烈的电筒已经准对他的面孔迫射着。

——举手!

谢金星驯服地把手举起了。

哨兵开始搜查谢金星的身,——电筒猛烈的光焰偶而划过了刺刀的梢末,那上面就有一种雪亮而青绿的光焰在耀眼地流射着。

谢金星给中央军带回司令部里去之后,为要避免许多的苦刑,他决意献出了他的白马。——他完全依照着所决定的做了。当司令部里的人知道他原本是一个马夫的时候,就又给一个马夫让他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