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故事

运转所小景

运转所在广西,看来是一个支配车辆的交通机关,我说的是设在柳州的一个;那地点是在柳州的乐群社——沿着那通行长途汽车的马路,向东走过一点。这一天,时候已经不早,太阳快要挂上了天的中央,但运转所门前的车辆还是拥挤着,不曾开走半辆。对面,靠近一个树林那边,有一个储藏汽油的小仓库,“开车的”戴着军帽,有时也穿着军服,人数是多极了,他们不计一切,照常有的开油罐,有的修理着车的肠肝肺腑之类,总是把一种金属物弄得砰砰的作响。而运转所里的许多公务人员们,他们爱的是嘈杂,放开喉咙,尽量地喊出了最高音,在这震耳欲聋的极高的音调中还有更高的音调,简直是互相地搏击着、战斗着,如果找不到对手,那么拿上电话听筒,打起电话来,把声音传到一百九十里以外的地方去,这电话机一天到晚就没有一刻儿空闲,——那小小的办公室里是纷乱极了……从司令部派来的副官,把好些公务人员们踩在地下,而当公务人员遇到那从早到晚守候在运转所的门口,恳求着在车里让给一个座位的老百姓们,则挥起了脚尖,像踢狗似的把他们远远地踢开去,……

(注:《将军的故事》这部作品集1937年6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这里来了一个颇有骨气的中年人——他的面孔很清秀,身材很高大,有一种极诚恳恺切的近于可怜的态度,在乡下的“高等学校”的学生里边,有一种年龄过高、但级数还是很低的人物,他用一种极高的德性,几乎是盲目地毫不选择地泛爱着所有年龄较小的同学,而结果还是不能从别人的身上得到更多一点的尊敬,像这样的一种悲哀的色彩,在刚才所说的那人身上,是颇为浓厚的。他是一个广西人,但并不以山野的粗暴强蛮的气质为可贵,他确实是文弱极了,起初,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从那老百姓的人堆里走出来,跑进了运转所的办公室里,与其说他是勇气很高,倒不如说他是太匆忙了,——在那纷乱的办公室里,他绕过了许多的办事桌子,忍受着许多公务人员的搽屁股纸一样的臭面孔,结果是从一个主任那边听得了这么一句。

——没有位子了,都是军车。

他有着很迫切的行程,向那主任百般地恳求,可怜的是,他绝不顾惜自己,他的媚态已经显见地暴露了。他绝望地走了出来,看着在运转所门口排列着的车辆,无论载的是军火和兵士,的确,都已经一架架的往公路上开,这时候,如果允许我偷偷地问他一声“你觉得怎样”?当心,他必定从鼻孔里喷出火来!

但事出意外,他忽然走到一辆还在停着的车的旁边,眼睛变得很黄……这黄眼睛我刚才倒不曾发见,不想一下子黄得这样利害,在动物园里,我们看到有一种极精警凶狠但时时爱走着极卑下的行径的家伙,它的眼睛正是同样的黄,奇异,黄色本来会唤起人们对于一种尊贵崇高的东西的仰慕,在这里却完全相反,它象征了一种不高明的龌龊的意念,一个可鄙的阴谋。他用这黄色的眼睛利害地察看着,不知使过了若干的秘密,若干的狡计,最后是低着上身,用着乘其不知,攻其无备的占上风的姿势,在最不受注意的千分之一秒的瞬间里,脱离了形骸的鬼魂似的悄悄地潜进了车里去。

我们实在不能加以想像,在一架总共也不过八立方尺大小的容积的车里,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极暗的角落,一个僻静的山谷,一座深邃的森林,可以窝藏住这个严重的“秘密”呢!谅必他正在半声不响的坐着,把呼吸也停止了,假装是死去就最好,在这千钧一发的严重的场合,他最高妙的决策是莫过于否认了自己!

这时候,有一队兵士刚刚被派装运炮弹,许多夫子让沉重的木箱把背脊压得弯弯地,那为首的一个已经最初把木箱装进车里去了。有一个特务长,夹带着无始无终的硕大无朋的灵魂,挺着胸脯,跳上了车,在司机的座位上皇帝一样稳固地坐下去,他不必鬼头鬼脑的去观察一点什么,仿佛这世界都平静了,现在要使用一点职权去裁制一件什么,那么这极高的职权也只有让给他自己似的,他是多么的恬静呵,他不说不动,连袖口擦在身上的声音也没有,……有一个夫子用力竭声嘶的音调,这样严重地叫着。

——滚开去!

——对不起,请让一个座位吧,——到大塘就下车!

那可怜的家伙恳切地要求着。

——滚开去!滚开去!另一个兵士咆哮起来了,他以为这个人这样大胆地走上车来,必定是什么长官的亲戚朋友之类,却更糟,这使他盛怒地骂着。

——南宁出的布告你看吧!老弟,打你是总司令的朋友,还不是滚!

没有法子,那可怜的家伙只好拖着沉重的包裹从车的后门落下来,但他不能心平气静地转回头向着原来的路上走,却绕了半个圈子,到那坐在司机的座位上的特务长那边,看看是不是可以讨得一点人情,——那坐在司机的座位上的特务长,面孔对着天空,眼睛望得很远,可是那讨厌的声音追迫着他,他无声无息地从司机的座位上走下来,回头向乐群社那边走,仿佛心里在痛苦地叫着,——你胜利了,我现在只好退避了你呵!

这样他一连恳求了许多别的人,别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了,把“胜利”让给了他。

但这之间,他不幸跟两个抬炮弹的夫子冲突起来,大概是他背上的包裹和他们抬着的炮弹相碰了吧,——有一个武装兵走来了,他拿下了肩上背着的枪,凡是可以攻击的目标都给尽量地夸张了,他几乎要托起枪来对着那可怜虫瞄准,枪一舞动,空气都几乎隐隐的起着震荡。……

这情景非常的纷乱,有许多兵士把他包围起来了,连夫子都放下了木箱,要去打他,……总之我没有法子去说明这军事性的事件的变动是怎样的急激。这运转所的门前突然有三百以上的兵士在集拢着,潮水似的汹涌着,——许多的老百姓都跑光了,但那可怜虫还给包围在兵队的里面,只留下了一点可悲的幻影,……在那里,常常用了百姓的无知和卑怯描写出兵队的残暴!

一九三六,一二,一七

正确

连长吹了哨子,叫全连的兵士集合。

兵士们,同一的焦黑的脸孔,同一的死灰色的军服,总之,同一的阴黯,沉郁的典型,用绳子连串好了的便于携带的东西一般,从连部的门口“开步走”,沿着那古旧、破烂而被投进于冬天的凄冷中的街,无生命地给带到一个空阔的场所去。

连长是一个结实精悍的广东人,年纪约莫三十五光景,他十六岁当兵,以后在行伍中一年一年的延接着钢铁般僵冷的生命;一个兵士在兵营中所必须绝对遵守的节目,他至少已经重复地听过了一万五千次。

“绝对服从!”

“遵守……!”

现在,轮到了他当连长,是他把这些节目背诵给别人听的时候了。

天沉重地压覆着,寒风卷动着雪花。兵士们排列在广场上,严肃、静默,保持着固定的角度和均齐,忘记了寒冷、疲劳、倦乏,忘记了一切,用全身的力灌注在耳朵和眼睛中,——眼睛对着前面的连长注视,耳朵接受着连长一字一句的训话,在训话的每一段落的结尾处用凄厉的声音作着回应。

“大家听到没有?”

“听到!”

连长的训话,把铁条放在石板上般砰然作声的响着。那是正确的、完善的,用过了对比,用过了推断,甚至用过了说话的熟练的高、低、疾、徐的调腔;于是他判定了,他判定一个兵士必受严重的处分,因为这兵士有必受严重的处分的罪过。

那正确、完善的道理所延接下来的是惨酷的刑罚。

受处分的兵士当场被牵出来了。

连长,当他说完了一切的道理的时候,一切的道理就成为不需要。

“剥掉他的衣服!”他狂喝着。

接着,把那罪犯按在地上,屁股朝天,有三枝木棍在他的背脊上交替着。木棍和肉响着急促的节拍,背脊着了木棍的地方起初凹下去,显出了一条条的沟,随又肿胀起来,显出了一排排的高阜;最后是迸裂了,肉变成了泥浆,血在泥浆里渗透着。

但是,连长却还以为那“执法”的人太存情了,而忿怒得暴跳起来。他把一枝木棍抢在手里,把木棍的尾端点着背后的地上拼命地打下去,在那渗透着血的泥浆排列起新的沟和新的高阜。而那罪犯,大约是在最初第一下木棍就晕过去了;他裸露着破碎稀烂的身体在雪地上躺着;静穆、平和而且宽容。

连长的训话又继续了。他微笑地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已经把他消差了,消差的处分不能说不重,但是我为什么不叫他好好地回去,却又要让他多吃这一顿呢?”他对于自己所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是:“因为我要使他第二次当兵的时候不要再触霉头,那是对他有好处的。”

过了几天,他们的队伍开拔了。

那被消了差的兵士因为全身的创口起了糜烂,倒死在距离那广场不远的草丛中,他可以不必第二次又去当兵;他准不会再触霉头。——这是连长所不知道的,他的死比连长所说的道理是正确而且完善得多了。当然,这所谓正确、完善是从最末的一格算起的啊!

将军的故事

A.W军的兵士是多么的愚蠢哪,他们整排整列地呆站在那绝无军事设备的S城的街头,当作最优美的猎取物一样,让他们的敌人——N军用十一年式的手提机关枪轻便地扫射着。

B.什么?你说——有那样的愚蠢么?

A.不!这是在前线督战的一位团长说的。

“现在呢?”当团长用电话报告了这些情形的时候,罗平,那直接指挥S城阵线的W军的将领就讯问着:“我们的兵士死得很多么?——哼,没有受过训练的蠢东西!……”

B.他对着他的部属谩骂的么?

A.谁呢?……晤,罗平将军!——那算得什么,因为他是有着战胜者的尊严的哪!

——“什么?哦,真的再也支持不住了么?——”他握着电话听筒的那只手有点儿颤抖;“啊,团长,你再忍耐半个钟头的时间吧!——我立刻就要到前线去;我要明白我们W军到底是为什么而至于战败的!”

B.这最末的一句好像是学得了谁的语气——谁的呢?

A.谁?——这就是罗平将军说的。

那时候是在中夜两点钟光景,冷得很,天正下着微雨,风飕飕地扫动着,前线的机关枪声依然继续不断;但是N军对W军的最猛烈的进攻还在两点钟以后,——罗平将军从后方的司令部到前线去了,在W军这边,有什么法子叫那些不中用的兵士去战胜他们的劲敌呢?……这正好像我们在每一篇故事的最高点的地方所常听到的一样:一个英勇的指挥官,往往就在这严重的关头显出了魔术一样的可惊的力量。果然,第二天,从S城发出的战报,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使全世界都震动了:罗平统率下的部队,已经开始第一次战胜了N军!

S城的第二次大战是在W军战胜N军的第二天开始的。N军用移山倒海的阵势冲了过来;大炮,机关枪,好像编排好了的爆竹一样连串不绝的发射着,W军这边的阵地,无论是大街、小巷、甚至一个角落,简直没有一处不落下了N军的炮弹和子弹的。

罗平,这时候是躲在距离火线不远的一个地窖的里面,利用着电话在指挥全线的战事。他一面嚼着S城的市民所慰劳的火腿和面包,一面看着战报。这战报满篇满幅都记载着W军胜利的消息,上面是用了他自己的肖像在作着一种光荣的标志的,——谁还替他写下了传略,这传略还写得不坏,当然,那是从他的祖父那一代就写起的,他的祖父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可记不清这么多了,后来写到他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世,童年时代又是怎样的一个顽皮的孩子,——几乎是无处不写的呢!对于一种伟大的荣誉的获得,原来无论什么都可以作为极宝贵的证据的。

当然,罗平从来是用骄傲的态度鄙睨着众人的,现在更不消说了,他沉着脸,用一种最平庸、最无谓,甚至好像小孩子戏玩一样的情绪来担当这么关系着整个“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的大事。

“将军,——”参谋长把从电话得到的消息转告给他说:“敌人到现在还是对我们冲锋,不肯放手,这一次可真的支持不住了呀!”

他毫不为意地把电话听筒接在手里,用编排好了的轻逸动情的语句,对着在前线作战的部属说:“你为什么要退回来呢?难道你自己死了恐怕太孤寂,要到这边来找我作你的陪伴么?……”但是,前线的情况确实是太严重了,罗平将军不能用一种嬉戏、俏皮的取巧的态度来应付这件事的,不能,他绝对地不能,——机关枪和大炮的声音,是会把一个人的魂魄荡散的哪!

这时候,敌人正集中着全力向他们的阵地进攻,这里的地势位置在全线的正中,敌人企图把这全线的正中截断了,叫他们的首尾不能相顾。敌人的炮火比之以前任何一次的进攻都要猛烈十倍,机关枪和大炮混成了一种嘶声的狂噪,好像特别快车的轮在铁轨上辗过。现在罗平向参谋长说话都听不见对面回答的声音。参谋长拿着电话听筒,竭力的靠拢着耳朵,这听筒好像要炸裂了似的发出一种凶恶的怪响,——对于前线的情况,仅仅吸取了一种毫无把握的印象就突然的给打断了,所有的电线,显然受了敌人的炮火的摧毁,那末,全线的脉络既然给打断,战事就只好迅速地完结了!

罗平依然像往常一样的沉默而且镇静。——

B.他怎么样呢?

A.他正想从地窖里走出来。

B.他教他的卫队把机关枪架起来没有呢?

A.架起来的。——这机关枪第一是扫射从火线上溃退下来的自己的部属;第二,啊,这就是每一个活泼可爱的指挥官所常说的哪:用最直截的手法,歼灭十码、五码、甚至三码以内的短距离的敌人!但是,这时候,天空突然飞来了一颗炮弹。——并不见得怎样奇特吧,罗平统率下的兵士对于这样的炮弹就不知接受过几千颗了!这一颗炮弹在罗平的头上爆炸起来,炮弹的破片从半空里直洒而下,从四面溅起的泥砂,几乎要立即把他埋葬;他虽然不曾受到一点儿微伤,却已经从生存跨进死亡的界线,而受到一种战栗的暗示了!三十分钟后,他已经给抬回了安全的后方,他依然是沉默而且镇静的。他一点儿也不模糊;他绝对的清醒着。

他自己下了一道手令,自己动笔写着。他唤一个传令兵说:“你立刻把这手令送到前线,交给参谋长吧!”并且,他似乎有点儿迟疑,不,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抛绝那惧怕的情绪;他转回头把自己所写的手令撕掉了,叫别的人都退下,单独吩咐那传令兵说:“不要带我的手令,恐怕你在路上要给敌人截去了。——你依照我所说的告诉参谋长吧:用我的名字,立即发下退兵的命令,叫前线的部队都退!我们不是N军的敌手;你牢记了吧,这句话是要对参谋长特别说明的。”

传令兵确实地听着,罗平他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但是,到了前线,那传令兵没有转达罗平的命令,却假借了罗平的名字,用他自己的话告诉了参谋长说:“这是我们背城决战的时候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舍弃一寸一尺的土地!”

罗平统率下的兵士,对于作战的态度是惯常地具有着他们的坚强和果敢的;经过了一度惨苦的挣扎之后,他们又从这严重的阵地崭然抬头。他们——没有一个知道罗平的命令是怎样说应该退却或不应该退却的事;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知道的没有一个。罗平,一切反而是他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他是连什么都知道了。

W军为什么会转败为胜呢?——哦,原来是因为那传令兵矫制了他的命令;在战事最危殆的当儿,他所下的命令是:“这是我们背城决战的时候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舍弃一寸一尺的土地!”

罗平的伟大的战功,是丝毫无可改易的建立了。——但是,朋友,要是这伟大的战功之建立,必须假借于另一种人的手上,那才是永不磨灭的奇耻呀!B.他将怎样的报答那有功于他的传令兵呢?

A.传令兵,——那不幸的人物啊,已经给秘密地处决了!

但是,直到今日,W全国的人民,却还没有一个知道这么一回事。

尊贵的行为

旅长骑着高大壮健的白马,这白马是比他自己还要骄傲得多的,它迅急地奔驰着,蹄梢在坚实的马路上发出“啪哒”的声音,散乱地遍布在马路上的兵士们一听见这声音,远远地就让开了一条宽阔的路,随即在两边立定了,空气突然的严肃起来,大家一齐对着他们的上官致敬礼;他们的上官的脸孔是有着怎样的一种“风采”呢?当他们在致敬礼的时候,没有一个不对着他“注目”,然而,他们的眼睛为一种尊严的幛翳所蒙蔽,不,他们的眼睛都失却了视觉,——他们的眼睛不都是凝固不动的么!在上官的面前,据说连呼吸也还要停止的呢!忽然,旅长勒住了马,从马上跳将下来,他的马弁本来因为马跑得快,七八个人都落了后,现在才赶上了,依然“前呼后拥”的护卫着。这些马弁不知凭什么去辨别他们的上官所走的方向,那是比马听受马靴后跟上的马刺的命令还要聪明得多的;他们都跟随着他们的上官走,从马路口走过一所旷场,那是市民们倒积垃圾的地方,稀稀疏疏的草丛里撒上了狗屎,有一个黄脸婆在那里用糟糠喂饲一群鸡,几个肮脏的小孩子在那里戏玩着,四面交流着臭秽的气味。在靠着那崩颓下来的短墙那边,躺着一个病兵,全身卷缩得有如头脚屈摺起来的一般,他穿着一付死灰色的单薄而且破烂的军服,头上给一顶破旧的铜盆帽遮盖着,看不清楚,只露出两条黄蜡似的浮肿而且透明的脚,仿佛从一种动物的排泄器官所遗留下来的一般,一群苍蝇在上面舞动着,——旅长在那病兵的旁边静默地站立了好一会,用那擦得洁净光亮的马靴去触一触他的背脊,并且俯下了上身,亲手去揭开那一顶破旧的铜盆帽,在旁的马弁以及在马路上的兵士们都看得清楚,只有那饲鸡的黄脸婆和小孩子们因为害怕着什么,不知躲进那里去,不曾看到这么的令人感动的一回事。那病兵把身子翻转过来,双手揉着一付红肿的眼睛,又打了一个喷嚏,鼻涕和唾沫都飞溅起来,他似乎不知道在旁边站着的正是他们的上官,他的脸孔带着大大的伤疤,鼻子向左边歪下去,上唇的正中开了一个缺口,一个人的表情是完全破坏了,只剩着一付黄澄澄的眼睛,对旅长呆望着,一点不能表现出一个兵士对上官的尊敬。但是旅长却怜悯地询问着他,并且亲手把他搀了起来,帮助他踏着步子试一试行走,最后是递给他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关切地吩咐着他说:“你好好的回到你的家乡去吧!我允许你的长假,——我是立即允许你的……”

这就是那个病兵的幸运,这样的幸运是在一个所谓“行高德厚”的上官底下的兵士所常有的;不过,从这上官手里所付给的却不一定是幸运,因为所付给的即使不是幸运,那也不失为他的所谓“行高德厚”!……

在另一条街道上,是镇上的商业的中心区,商店的生意原来很旺盛,只因为这几天来镇上驻扎了兵队,不免要变得冷淡,——即使是最有纪律的兵队也要令人胆寒的吧!在一间杂货店里,忽然走来了一个兵士,据他自己说是一个马夫,拿着一个大布袋装了满满的一袋豆子,要去喂他的马;杂货店里的人向他讨豆子的价钱,他一个个的把他们踢倒了,没有一个是他的敌手;正在争执的当儿,那“啪哒—啪哒”的声音自远而近,街道上堆着在看热闹的人们散开了,随又分成两边,旅长骑着他的白马气凛凛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当他听见了有那么的一个马夫的时候,他立即喝令马弁把那马夫抓到面前,自己拔起了左轮,“砰”的一响,就地处决了他。

对于一个所谓“行高德厚”的上官,这样的尊贵的行为是决不可少的,——当然,从他的手里所付给的却不一定是幸运或是厄运。

谭根的爸爸

谭根的爸爸自以为聪明得很,他把所有的计策都用在他的儿子的身上。

谭根一路的经过虽则很坏,——如像他六岁的时候就死去了母亲之类,——可是他竟然慢慢的长大起来了。他的身材是那样的强壮而且高大;乱生着满头的毛发,在耳朵的边缘上,甚至在那又平板又粗劣的鼻梁上也长起了很厚的茸毛,显得很粗野的样子,一付大大的翻着白膜的眼睛,似乎也劣等得很,他简直是非常的蠢笨,——不过这就好了,因为恰恰够得上他的爸爸的使用。

法相卯(谭根的爸爸的名字)把谭根带到一幅嫩弱、不坚实甚至已经低低地陷落下去的原野里,——一路上,法相卯的心为那新鲜的麦田的青色所感染,至少变成了并不如他的年纪那样的衰迈;他闲散得很,嘴里吹着一些哀婉的口哨,在一个简单的音节里转了百几十转,尽着千般诱致的作用,……这当儿,那一位镇日藏在暗间里的女人,怪异地,在身边放着豆般大的煤油灯,沉醉着黑漆漆的阴影,一心一意地忘记了外间的赤烂烂的白昼,——她隐瞒着谭根那孩子的耳目,把声音弄得比呼吸的气息还要低,在法相卯的耳管里纵情地荡笑着,——法相卯的口哨于是带着一种中年人的疲倦慢慢地松弛下来,他看见谭根走路很不守规矩,又爱拾起路上的石子丢进人家的麦田里去,他就平和地,毫不损气地屈着指头在谭根的高高隆起的后脑上敲击着,而谭根那孩子却半声不响,他只是把脑袋摇荡了一下就好——这样的事情在他们父子之间,像闪电一般倏忽地过去,和以后的一切都没有半点关系,并且无论接着上来的是任何一件事。

法相卯使唤着谭根在麦田上拔草,——他把一条草拔起来了,恶意地拿到谭根的面前,叫谭根的眼睛对着那赤色,难看,因为起初脱出了泥土而微微地颤抖着的草根注视,一边叱咤着,叫谭根这样的拔,那样的拔。

他的严厉的声音还未离开他的嘴边,而他所要做的事又移上了别的另外的一种,——法相卯于是纵情任意地在儿子的面前咳嗽了一阵,口沫在四处飞溅着,随又回转头在田径上寻觅起来,寻得了一丛特别繁茂的葫芦草,在那葫芦草的上面若无其事的撒了一回小便。

于是法相卯照着原路上回去了。

他再也不作声,偷着步子,连步声也不让谭根听觉,这样,他对于谭根似乎没有一点儿遗憾了,——他简直对谭根用过了计策,并且已经叫他上了当一样。

谭根曾经接触了许多的邻人。在这许多的邻人之中,谭根一些儿也不蠢笨,——不过这在法相卯的面前是无从证实的,在他看来,像谭根那样的孩子应该欺骗,但是谭根的身上并没有半点错误,错误的倒是他的短工马代,——马代那家伙又狡猾又利害,他半夜里冰冻着手脚从外面偷偷地回来,一爬上床板就呼呼的作着鼾睡,好像从来就不曾干过一件坏事一样。法相卯因此把他辞走了;这件事在法相卯是做得尤其得当,因为谭根已经长大了,谭根对于田园的事务够得上十个马代。

法相卯把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决定了,无论为了他自己或者别的人,总之他要把一切都弄得非常的得当而且无误。他到屋子背后的竹林里砍了一条竹,细心地一片一片的剖开了它,并且起了火,烧去了篾片上的边毛,于是吩咐那女人把一束麦秆子拿了来。

女人站在那低矮的屋檐下,躲避着白昼的光亮,好奇地看着自己拿来的麦秆子在法相卯的手里给舞弄着,翻转着,并且把冷水喷在上面,而法相卯这时候又开始了一件事,——他喝令那翻着白眼膜,站在旁边观看的谭根,叫他自己一个人到南边的大路边,用百九十斤重的大石块去填塞那给山水冲坏了的麦田上的缺口。

但是谭根有了新的奇特的变转,他没有把麦田上的缺口填塞好。并且在第二天就逃走了。

谭根逃走了很久,法相卯也只好让所有的田园都荒芜着,——他又干起了一些新的事,从亲戚那边带回了一条竹制的狗筒,拴着门子,和他的老婆两口儿一同在天井里杀狗,整天不歇地动着炉灶,弄得那矮屋子的四窗口像榨蔗场里的糖房一样,冒着白烟。那浓烈的狗肉的香味荡出了村子的四周,叫远远近近所有的狗们都仓惶失色地流窜着,狂吠着。

法相卯和别的邻人们都没有什么来往,他们和他正也有着相当的距离,那低矮的屋子里是那样的静悄悄地,杀了一只狗,直到用一个大大的畚箕装出了所有的骨头。

有一天,那矮屋子的门跟平时一样的拴着,——但是法相卯突然受了一阵惊扰,那铁打的门环给敲得很响,法相卯开了门,才知道是谭根从外面归来。

谭根是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他不由得不对他起着大大的忿怒了。他不难处处都叫谭根承认,而首先,无疑地还是谭根自己吃亏。他的身上穿着军服,竟然当起兵来了。但是他在额角上受了伤,满脸是血,犹如挂上了一个凶恶的面具,两只眼睛可怕地闪烁着。身上——不能隐瞒,他实在狼狈得很,弄得满身的烂泥,他一定遇到了一件从未见过的灾祸,……现在又刚好是一件再得当也没有的事啊!他吩咐他的女人快些给谭根烧一点热水。他实在闲散得很。他动手替谭根解下那秽浊的外衣,把它丢在矮桌子的脚下,并且连上面有没有脱掉钮扣都小心地加以审视,一面又教谭根往床板上躺下去。但是谭根依然壮健得很,他双手抓着面孔上的血块,——这决不是一种表示痛苦的动作,而痛苦正是另外的一件事。他清楚地一丝不乱地这样说:“爸爸,请你分给我六套平常的衣服吧!——还有五个朋友跟着我逃……快些!这地方已经给××兵占领了!”

法相卯用一种峻急的眼光迫视着,谭根的可怕的影子在他的面前起着更奇特的变幻,——法相卯实在非加以防备不可,他不能不对谭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对于他的儿子那样的无理的要求是决不会答应的。

“爸爸,”谭根继续叫着:“他们已经在后面跟着来了,——在这里至多只能停上五分钟之久,那五个朋友的身上多穿着我们的军服,我们还要跑到别的地方去,恐怕敌人在前头堵截我们,军服是不好再穿了,我们要化装,——爸爸,快些把衣服交给我吧!把你身上穿着的都脱下来……快些呀!……”

他恳切,驯服,这态度似乎只限于一种有益的事的商量,而这商量到了最和协的时候,是用一种变态的简直非常凄苦的声音在进行着。

但是法相卯沉着脸,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巴,把下巴抓得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尖尖的柄,——谭根的声音稍微颤抖着,他叫他的爸爸恐怕不止十遍,这是一个奇迹,他竟然改变了以前的迟钝和执拗,在他的爸爸的面前表示了这真挚的态度……法相卯于是大大的困惑了,惶乱了,他要在自己所有进行的事情中都使用一点计策,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谭根终于从身上摸出了手枪,把枪口对准着他的爸爸的胸膛。法相卯机械地站立着,眼睛凝望着那枪口的小黑点,十条指头错乱地从上到下摸着上衣的前襟。……

这之间,谭根的朋友,五个穿灰色军服的少年,从北面的山路刚刚绕过了村子后面的竹林,利用着低凹的地形穿过了村子的西南角,在一个地势稍为高起的蔗园里躲藏起来。他们曾经和谭根约定了一个迅急的时间,由谭根在这迅急的时间里办完了所有的事;如今这时间是过去得很久了,他们决定派一个人到谭根的家里去探查一个究竟,但是事情不能这么办,——他们从蔗园里远远地望见了,谭根的矮屋子已经开始受了八个××兵的包围。

——谭根,这时候他正听见外面响着激烈的敲门声:他开始从他爸爸的身上移动了枪口……那败坏的门板给碎裂下来之后,谭根的身上就立即中了一枪。

八个××兵一齐拥进那矮屋子里去了。

约莫过了十分钟之久,八个××兵离开了那低矮的屋子,由青红色的竹林作着反衬,那黄色的影子夹带着枪杆上射出的火星在阳光下闪烁着;他们已经从那村子的南面重又出动了,而所走的方向,是正要穿过这蔗园边旁的小路径。

在这八个××兵的队伍里,谭根的爸爸法相卯给捆缚着,××兵把他押着走。

——这一件急激的事情,就是在蔗园旁边的小路口发动起来的,……

从最初的第一响枪起,那五个穿灰色军服的少年一个个的克尽了他们的职守;××兵舍弃了他们的俘虏,占据了西边比那蔗园更高的小山阜,发射了一阵威猛的火力,使他们的目标离开了那不利于进击的蔗园,——但是××兵的阵地突然纷乱了,那五个少年战士勇猛的冲锋,使双方的得失在这残酷的场合反覆互换;这数字正又是五与八的对比,——连最后的一个也战死了,结果是一场总的粉碎!

过了一会,法相卯从两旁的七颠八倒的尸群中苏醒了,——他刚刚从身上放下了死的重负,忪怔地站起身来,想起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切,像刚才做了一场恶梦!

兔子

“……树林,”那从行伍回来的老同志开始说了,——这树林,他还可以更确凿一点说,正和他们村子背后的树林一样,有着高高的鸭子树;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无论盛满或干涸都是同样的易于辨认;听到了小鸟儿从那黑黝的浓荫里拍着翅膀突然惊起的声音,觉得尤其相像吧。

“在那树林里,有一只兔子躲着。”

他说着,诡谲地摇着眼睛。他撒谎,他说的那一只兔子是有点儿假的。

可是有一个人却相信了。

“他是一个给消了差的老兵,”那从行伍归来的老同志继续着说:“——一个真真活该的家伙,刚才在兵站里给特务排的排长踢了出来。”

“听着——老子要他进来呀!”

排长愤愤地对一个传令兵说。

接着,他就给带进了兵站里去:“来,来!——到这边来!……”

排长忽地变成微笑了,对他招着手。

他隔着远远的地方立正。

这下子他踏前了两步。

“——到这边来!……”

依旧招着手。

直到那挺着胸脯在木椅上坐着的排长的膝盖几乎要挨上了他的肚皮。

他的立正的姿势还不坏。——记着呀,未曾当过兵的孩子们,在长官的面前就不要忘记这立正!但是,突然,那边坐着的排长直站起来,双手紧紧地握着石本子般大的拳头——不,他不曾动过手,只是猛可地一脚,就把那活该的家伙踢倒下去。

排长的确十分的忿怒,因为,——

那家伙到排长的面前去报告些什么?

那是关于一个兵中了瘟疫在半路上死了的事。

这个兵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好朋友。

他年纪小,而且勇敢。打仗,在他是熟练,有趣,简直是可以拿来卖弄身手的事了。

当他知道他给消了差的时候,他说:“怕什么,我可以养活你!”

于是,他真的养活了他三个月。

但是他死了。在押着军用品从苏士到长岭去的半路上死了,中了瘟疫。是排长派人去埋葬他。

他的坟墓,高高的像一条蕃薯畦子,头上插着一枝杉木板子,在未曾加以刮光的板子面上写着——什么名字呀?那是过后就容易遗忘了的。

他在从苏士到长岭去的大路边的山坡上找到了它。上面的草皮是枯死了,远望着像毛毡子一样的红。不,似乎上面并没有什么草皮,那红色的也许就是那新制的棺木的盖。——但是,不呀!……

再走近去看一看吧,,什么草皮,什么棺木,是一架赤烂的尸骸!

他把自己看到的情形报告排长说:“他葬得太浅,简直不曾用铲子在地面上开动过。——是狼,狼,……”他看见对面的排长倒竖着双眉狞视着他,要说的话就在喉头梗住了。

但是排长却一句句都听得清楚。他说他的朋友的尸骸不曾装进棺木,以致给狼当作了食料。

所以他是一个活该的家伙;因为,他无异公然的侮辱排长,说那个死兵的棺木是给排长吃掉了的。

但是,军队的条规却明明地这样写着:一个兵死了,就发给了四十元的埋葬费。

并且,事情最糟的就是糟在这一点。记着,紧紧的记着呵,未曾当过兵的孩子们,对于长官是绝对不能加以侮辱的,——并且,这时候,排长的旁边有一位体面的客人在坐着呢!

这是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军官,穿着新制的灰色羽纱的军服,那白领是最好看的,刚刚露出了半分。

其实,他自己的事情还未办妥,只是“心不在焉”的听着,不晓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那东西给踢出了门外,他还是一点也未曾听出什么。

他是从驻在长岭地方的友军派来的一位副官。

因为他们那边逃了一个兵,——

据说这逃兵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到了苏士。

他必须从苏士趁小电船过河间,然后才有法子逃到别的远远的地方。

但是,从苏士到河间的小电船在四点以前就停班了。——这样断定他未曾逃出河间,还在苏士附近一带的地方。

那副官带了他们司令部的公事,到这里来请特务排帮他们的忙,把逃兵捉回去,好用军法来处决他。

排长得了密报,知道那逃兵正在那树林里躲着。

他派了四枝手机关枪去包围那树林,却没有一个敢进那树林里去搜索。

远远地,排长望见了,在隔过几间屋子的桔子树下,近着兵站那边,那刚才吃饱了脚尖的家伙在静静地躺着。他的肚皮还在一起一伏的吐着气。——对呀,这家伙还有一点儿用处。

他望见排长正对他招着手。

他翻了起来,倾斜着身子,一步步踉跄地向着排长那边走,一条长长的脖子在空间里苦苦地挣扎着,仿佛给一条麻绳缚着狠狠的往前拉。

他没有忘掉那立正的姿势。

排长用嘴巴当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你走进树林里去看一看吧。那里有一只兔子躲着,听见你拨得那树枝沙啦——沙啦的响。它就着慌了;我们有枪,当它走出来的时候就杀死它。”

他的眼睛发射着异样的光,呆呆地直视着前头,双手拨开树枝,脚底踏上了那有着凹陷的地上时,那弯弯的背脊就在左右的摆动着,并且张开双手,竭力防备着自己的倾跌,……

但是,在他的前头,耸着高枝的那边,突然发出枪声。

四枝手机关枪一齐对准那发出枪声的地方倾注着。起初还听见回应的枪声,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个逃兵是死了,混身像五月节的粽子般的稀烂,一共不知着了多少子弹。

那捉兔子的蠢货在第一下枪响的时候就倒下了。一下子结果了两个。说起了兔子,他又微微的笑了笑:摇晃着那诡谲的眼睛。但是,他突然的沉默起来了。

当他扳起身子,背着双手捶着腰,一拐一拐的走向别处去的时候,他一面走一面含糊地接着他的故事说:“……又有了两条新的蕃薯畦子,远远地望去像红毛毡,赤烂烂地。——那边的狼是最凶的,……”于是,老同志一拐一拐的走去了,在池畔的一间枯萎了的茅屋子那边转了弯,就不见了。

他的影子却深深地印在这些年轻人的脑膜上:他穿着从行伍带了回来的军服,这军服由黄灰色变成白,它的特点正在于破旧,而且经过了修整,换上了布钮扣,如今把双袖都割除去了,干脆些变成了一件背心,……

马兰将军之死

石藤的聪明,使他作为这戏剧的“导演者”,在孩子们之群中出现了,——而马兰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他雄伟,壮健,并且有光明灿烂的灵魂;他像一个骠骑,一个武士,不,一个将军!

“马兰,”石藤把他派定了:“你就做一个将军吧!”“振枢做新闻记者,——”他接着说;“你们要齐齐整整的排成一列,学着马兰的兵队固有的驯服与遵从;听着,听我的指令!……汉章做国王,那末,杨望呵,来吧,我要你做马兰的勇猛的兵队,还有陈岳、吴鹿、吕祖贻——够了,马兰的兵队不能过分的多的,过多了他们就难免要变成骄傲而且无用!那末,绍通做民众团体的代表,而朝征做长夏城的怀有二十世纪的战斗热情的市民,……”

当那排成了一列的行伍分散之后,马兰接受了汉章国王的意旨,随即对他的守御长夏城的兵队下命令,——“马兰将军统率下的将士们,”他挥动着他的竹制的指挥刀,开始了第一声的怒吼;“为着汉章国王的尊荣,你们必须从长夏城的前线立即撤退!……撤退呵!……”马兰的兵队骚乱了,波动了,在长夏城的灰色的低空中发出了一片沉郁的噪音。

马兰下了命令,乘着飞机,——飞机“啪哒—啪哒”的叫了一阵,到汉章国王那边去,向汉章国王复了命。而马兰的违反命令的兵队们,却在背后切切的低声私语,——

“我的身上有三分之二的血和肉,是长夏城出产的葡萄酒所化成的,我的全身,正充溢着长夏城的泥土的潮湿的气氛和香味,而现在,我亏负了长夏城的守士的尊荣的名目,为着严守马兰将军的命令,长夏城哟,我要把你远远的抛弃了;我空应许了对于你的守护,——我对于你的守护的应许是空的!……”

“我的兄弟们,请不要笑我叹息,消沉,我的确衰丧,无力,不能趁这时奋发,振起,不像长夏城的温暖的气息所孵成的雄雏!……”

“那末,这一瞬的时间过后,我们埋在长夏城的深邃、富饶的酒窖将被发掘,骁勇的仇敌要在长夏城的最高的晒台上,高擎着他们的荣耀的战旗,……”

他们说着,一个个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暗暗的悲泣着,用手掩盖着自己的颜面,而长夏城的无数千万的市民们,却像将被赶赴屠场的羊群,惊慌了,惶乱了,正在作着绝望的祈求,——

“主呵!我祝祷你的神勇,你的壮健,你的全能;你给我们以铁的援助吧!负心的马兰,枉费了他的食具,他的长靴,他的金黄色的庄严的戎装,为着逃命,将率领他的兵队远离我们而走了!——主呵,你赐给我们以神圣的力,……千员的战将,百万的神兵,……”他们的祈求是获取了;所谓神圣的力,也不过止于解脱他们的危难,使他们在一种强固的信念中生存,——长夏城的胜利的战局,既经奠定,而使长夏城的市民们从沦亡中获救的倒不是主的神将,却是日常在长夏城的街道上往来出入,为他们所熟习的一队极平凡、极普通的兵队。

他们再也不是马兰的兵队;他们的勇敢的行动,已经越出了马兰的命令所制御的圈围。

现在,汉章国王的身心,正为这突如其来的长夏城的战报所震憾,——

“坏了呵,坏了呵!”他惊骇得像为山间的野兽所威吓的女儿,混身只是簌簌的打颤;“马兰的兵队闯了祸,马兰的兵队竟然敢于走入敌人的哨兵所密布的田野,惊扰了敌人的安静的营幕,使他们以狮子的雄姿,激动了忿怒之火;他们将卷土而来,把我的锦绣的河山裂成粉碎,——我在逃亡的途中,也要咬牙,切齿,永远记得马兰所给与我的罪累!”

他随即把马兰叫到面前,严厉地喝着,——

“马兰,现在要看你能不能补偿你自己的罪过,你必须立即到长夏城的前线去,去制止长夏城的守士暴乱的行为,使这些——王国的祸患之种们,在三十分钟之内,一无遗漏的从长夏城的界线向外撤退!要不是这样,我赐给你一把利刃,你必须用这利刃在回来的路上自刎,因为我再也不愿会见你的凶恶的面颜!”

马兰的飞机又“啪啦——啪啦”的叫了起来;马兰的飞机披着阔大的银灰色的翅膀,下降了;马兰以绝对尊严的将领的权威,出现在长夏城的守士们之前。

——不呀,马兰的尊严,还是缺少得很,他必须走进他的兵队在长夏城的郊外所张挂的营幕,然后,他看见他的兵队一个个从脸相上消失了过去下属对上官的狗一样的驯服与遵从——他们正像勤劳的工蜂,热烈地搬运着弹药,筑着堡垒,挖着濠沟,擦亮着枪刺,一队代替着一队的开赴前线,去应付那必死的决战;他们已经发狂了,他们所争取的是火线上的死亡率的九与十之对比,是九十九失败之后的一个胜利,而战斗的火是炎炽地燃烧起来了,他们喝醉了仇敌之血,正覆盖着白热的炮火在做梦……马兰,他必须发现了自己的职权之丧落,他就是依据着山神的金身出现,也不能再在这叛逆的部属中重复竖起原有的尊严,然后,他离开了他的队,——为着找寻他的疾苦的灵魂的避难所,他独自走进了长夏城的街道,陷入了长夏城的盈千累万的市民的重围,——

长夏城的市民带着从死的劫难中重又安然地归来的喜悦,用着讴歌赞叹的歌舞者的热情在迎接他们的勇敢的战士——他们的战士的唯一的领袖,马兰将军,……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没有护卫,不避危险,太阳在他的赭褐色的颜面上照耀着,他显得特别的壮健而且尊严,人类的高贵的热血在他全身的脉膊里奔驰,凭仗了他的力,长夏城的伟大的战功建立了,后世的子孙们,将在那花岗石的纪念碑上指着他的尊荣的名号,他们要说,马兰遗给了我们以镇慑一切仇敌的神勇,如今我们一个个都依据着他的壮健的雄姿长大了,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灿烂的光耀去制御宇宙间一切的灾殃,一如符咒之制御不可知的邪魔,因为马兰的灵魂以一化百,以千化万,他在我们的躯壳中潜隐地长大了,他影响于我们的身心和容貌,正如我们的父母所传授的血缘!……看呵,倾城而出的市民们看呵!他以中世纪的骑士的神勇,耸身越过了长夏城的街道上为应付战争而设置的障碍物,沿着那静止如镜的城河的岸畔,在铁制的河栏的旁边,威武、沉着的走着来了,长夏城的潮湿而又馨香的柔风拂动着他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红色的织绒,愈加显见得他的戎装的庄严和尊贵;他的面孔带着为巨深的忧患所冲洗的战斗者的沉郁和悲愁,但是他坚决,镇静,没有一种外来的力能够动摇他的眼睛所放射的每一根钢的光芒;他一定为着视察长夏城的战地,因而走出了他的深远而无从臆测的决胜千里的幄帷——他扮成一个小卒,一个军曹,要用低下的外衣来掩蔽他的远射的光辉,从而忘记了自身的伟大,不知这盈千累万的市民们所欢呼迎接的来者,正是长夏城的守士的唯一的领袖——英勇的马兰!

盈千累万的市民们,以长音节的呼声高喊,——

“马兰将军万岁!”

“汉章国王万岁!”

这声音一阵强似一阵,构成了奔腾的巨浪,冲洗着长夏城的灰暗的全貌,长夏城的一间间、一座座的平舍与大厦的屋顶,犹如加添了贵重的宝石,放射出灿烂的光辉。如今长夏城遇到了极度的紧张,遇到了为空前未有的喜悦所激起的痉挛,它停止了全部的交通,停止了脉膊的跳动,用窒息的胸怀去拥抱马兰将军的绝对的尊严。

——不,马兰的尊严,还是缺少得很,他记得,他怎样的走进了他的兵队在长夏城的郊外所张挂的营幕,并且,他清楚地瞧见,他的兵队一个个从脸相上消失了过去下属对上官的狗一样的驯服与遵从——他们正像勤劳的工蜂,热烈地搬运着弹药,筑着保垒,挖着壕沟,擦亮着枪刺,一队代替着一队的开赴前线,去应付那必死的决战;他们已经癫狂了,他们所争取的是九十九个失败之后的一个胜利,而战斗的火是炎炽地燃烧起来了,他们喝醉了敌人之血,正覆盖着白热的炮火在做梦,………长夏城的战祸是再也无从遏止了,——而汉章国王的命令,却使他的内心起着深隐不白的悲苦和惊惶,——“马兰,现在要看你能不能补偿自己的罪过,你必须立即到长夏城的前线去,制止长夏城的守士的暴乱的行为,使这些王国的祸患之种们,在三十分钟之内,一无遗漏的从长夏城的界线向外撤退!要不是这样,我赐给你一把利刃,你必须用这利刃在回来的路上自刎,因为我再也不愿会见你的凶恶的面颜!”

马兰困惑,慌乱,暗藏着狼狈的心,逃出了长夏城的盈千累万的市民的重围。

他必须变换了原有的服装,躲进长夏城的一个最下等的旅馆,然后,他准备着在第二天的早上从长夏城出走,向着远远的、远远的地方逃亡。……他必须以仓惶、失措的行踪,作为一切消息的探采者们所需求的秘密而被发现,然后,他再也无从逃出,新闻记者和民众团体的代表们包围了那奇迹的旅馆,拥入了他的卧房;在那灰暗、缺乏光线的房子里,新闻记者燃起了Kodak之火,用着最准确的镜头,去摄取马兰的神勇的容颜,一面录取了马兰的珍贵的言辞,用着特大的字粒在报纸上发表出来,使王国全境的人民们知道,马兰是怎样的以热烈而又沉着的情绪,为长夏城的胜利的战局之奠定而发言,——马兰,他必须对于眼前的情景作起更准确的权衡,他既不能回到汉章国王那边去复命,又不能从长夏城的险景远脱而实行逃亡,另一面,长夏城的狂热的市民们对于他的现成的爱戴和拥护,却又重重地刺激着他的麻痹的神经,使他的动摇偏颇的身心得到了强固的镇静,然后,他真的强健了,威武了,——

他必须从逃亡的路上重又折回,回到他的部属所结集的营垒,双脚稳稳的践定了,践定在长夏城的勇敢战士所据守的火线上,然后,他真的强健了,威武了,他一面向着汉章国王竖起了反叛之旗,一面把长夏城的战绩作为一己所有的一样接在手上,……

——当这一出戏剧终了时,石藤正有点困乏,他用着疲累的眼睛,严肃而又冰冷,分析着马兰一身所有的假造的英勇和尊荣;他解释着,——

“兄弟们,这一出戏剧,也和别的我们所看的戏剧一样,它必定有所说明,它正在说明着马兰将军是怎样的卑劣无耻——”

但是他的解释立即中断了,他发见马兰失去了坚强自信的喜悦的笑脸,换上了羞惭,愧赧的面颜,——马兰的光亮的灵魂变成昏暗,他的眼睛凝固了,嘴唇颤动了,脸孔泛着恐怖的青色,面额上冒着一颗颗的、湿落落的冷汗,经过了一度痛苦的挣扎,他终于决然地从孩子们之群中向外逃奔,——

孩子们骚乱了,惊慌了;他们失声的叫喊着,仿佛有一种怪异的力从空中下降,它伸长着凶恶的巨臂,要毁灭人类生命的平安的权衡,……孩子们一个个的追赶上去,而可怜的马兰正在这时候逃进了那沿着城河一带繁茂地生长着的竹林,——长夏城的整个市郊正为严冷的暮霭所笼罩,西边的太阳变成了一个充血的脓包,丑恶地,一片一片的霉烂下去,一些混杂在灌木丛中的村落,起着轻淡的炊烟,在低空中环绕着落叶的残枝,作着搂抱的调戏;仅存的绿叶失掉了反射的光泽,而夕阳的最后的一缕金光也已经绝尽,……

晚上,人们点燃着搜索的火炬,由马兰的母亲作着带领,向着城河沿岸一带的竹林里突进,——马兰的母亲的哭声,顺着河水的长蛇一样的波澜,向着为黑暗的夜阴所覆没的远处荡漾;沉入了壮丽的夜景中的城河,正叹息着它的亘古不灭的悲愁,那苍郁的竹林,却变成了特别的诡谲而且深邃,它要一口缄闭了人类向着一切灾祸呼救的回声,学着一个奸狡的骗者之所说,“什么我都不响,然而什么我都分明!”

圣者的预言

一个来自远方的怪异的预言家,圣者,他用着比魔鬼更适宜于随机应变的神秘的姿态,蒙蔽着一切的人们,从暗中活动起来了。当他经过梅冷城的郊外,从那为低矮的灌木丛所掩没的小路径,向着那高出于梅冷城最高的屋瓦的山冈上显现的时候,他的步声,和有着肉块的野兽的轮爪踏在地上时所发的步声一样的低微,他的急促的气喘也已经静止了,那比螃蟹的长长的眼珠子还要长的眼睛——这可怜的盲者所藉以鉴别一路的凶恶与平安的木棍子,像食蚁兽的怪异的嘴,伸长着,往前面伸长着,不是看而是嗅,在那焦黄色的泥土和砂石中嗅出了他的前程,他的活计,不,应该说,他的狭小的唯一求生的路径;那高大雄伟的身躯,有如一只昂然突起于空间的高背的骆驼,从上端看来,他似乎有如断根的树干般立即倾倒下来的危险,但是从下端看来,他稳定了,他的急促仓惶的步武,刻刻的在挽救着从那倾倒的危险中所生的灾殃和忧虑,这样,他从那高高的山坡,飘飘然,向着梅冷城的东南面的大路上走了,——而在他的四周展布开来的正是那广阔的、为单纯的绿色所深染的麦田,再远一点,梅冷城的白色的建筑物,隐约地烁现在一线疏落的青青的林影间;那破烂、疾苦的村舍,盖着轮癣一样的赤色的屋瓦,萎缩,衰颓,像从一切灾难中逃出的虾蟆,一只只饥渴地张着干瘪的嘴脸;那高擎于天际的红日却益发显得晶明而且精警,它拨开着张盖于低空的雾霭,像一盏为弯腰仗拐的老者的手所捧持的灯,把这一个露出了破绽的地球反来覆去的照,犹如鸡蛋商人在照一颗发腐了的鸡蛋。

于是他从田野的静穆中响动了,他的步武稍为停顿起来,不时的把左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咳!……仿佛用一种暗号在对他的隐没了的灵魂告密似的,一声声,诡谲地咳嗽着;两只无从换取的——早为上帝所贻误了的眼睛,却保有着越过了一切的障翳的功能,嵌摄在那高高突起的前额的底下,在鲜明的阳光里,冒充着幸运者所有的宝物的闪耀。当他在大路边停息下来的时候,他仿佛是一只为寒风摇动了神圣的独角的蜗牛,突然的静止了,而他的耳朵正从远远的地方听到了一阵小孩子的嘈嚷声,——他用着他的耳朵去靠近空间,正如小窃儿用他的眼睛去靠近壁缝。

这当儿,从他的前面走来了一群天真活泼的小儿郎,——他们来自一个新的活跃的世界,握有比人类固有更多的威权;他们到处遍撒着烽火之种,——他们对他发出了亘古未有的绝对的言辞,叫他听从了卑怯和畏惧的指使,从今日起,他的头上有了严肃而无可违背的意旨,那便是对于当地全境、全国以至于全世界的村民的绝对幸运之预言。

“圣者”,年轻人的行列中的一个,他依据着不惜对敌对者施行卑俗的侮辱的态度发言:“我们的高贵的村民将从火辣的痛苦中获救了!从今日起,你再也不能一如往常似的对他们作不祥的预言,他们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他们要说,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长了,并且钉着根,像钉根钉得最牢的草头香一样,他们快活了!他们已经一手扫除了所有一切的灾殃和祸患!……”他从恐怖的颤抖中重复获得了身心的坚固和安宁,他对那严肃的警告点头,弯身,拱手,——对那严肃的警告作着一切无尽的应答和遵从。

他的手里抛绝了所有一切的厄运的预言,换来了所有一切的幸运的预言,这样,他继续以预言家的职守向着他那隐没了的灵魂告密,说他还是一样安然地活在人间。

他带着新的幸运的预言,到梅冷城郊外的村舍间来了;他该不会有什么奇特的感觉,这村子正为一片忧郁的哭声所震撼——这村子,也和梅冷全境到处所见的,被付与了绝灭的厄运的村子一样,破坏了,毁灭了!……今朝,那神圣的从梅冷城开出的军队在这村子所举行的大血祭可算完毕,而那累累地在池塘的岸畔横陈着的死者们,却用了绝望的悲愤在指示着残酷的战斗之反覆和无尽。今朝,新时代的战士们以中世纪的义侠劫杀了从梅冷城派出的罪恶的官吏,在回来的路上和巡逻的敌军作了激烈的遭遇战,他们的失败已经陷入了二与三之对比的可悲的宿命,为战斗的热诚所圣化的村舍,它壮健了,英勇了,它正视着梅冷城的屋瓦上所起的烟尘,一面吩咐他们利用那藓苔似的低矮的树林,利用那潦乱地向着不定的方向峻急奔行的小山溪,利用那到处横阻的山阜,迂回曲折的小路径,在这综错复杂的地形加重了战斗的神秘性,从不断的失败和逃匿中给与他们一切所有的便利和最后的光荣,等到追袭的敌军到来时,它却坚决地,对一切的查探和诘问保持着山岩一样的绝对的矜高和缄默,这样,它激动了敌军的暴烈的怨火,——他们在一个早晨中屠杀了这村子所有从十七岁起到三十五岁的壮健的村民。

现在,他的鼻子充塞着恶臭的血腥,这血腥在他的鼻子里起着猛烈的刺激,犹如香辛料在消化不良的肠胃中所起的作用,他呼吸畅达,步武稳定;但是他不能不停息下来,对着一个可怜的老太婆的哭诉谛听。

“圣者,”那老太婆如一片从枯枝坠下的落叶似的投在他的跟前,紧紧地执着他的衣襟:“你告诉我吧,为什么,我的儿子,我的肉,他从小就在身上带着山神的符咒,远远地隔着一切的灾殃和祸患,由我在前面作着带领,我要带领他走进地上的乐园,他长大了,他从一个嬉玩的小孩子,依据着我一手所创制的一个人的模样,变成了又高大又强壮的人,他挑得起一百斤的燕麦,从我们的村子到田主的家有二十多里远,但是他的壮健的年纪害着他,他不能像衰颓的老者一样,庸碌了一生,耗尽了他的宝贵的少年,——我的天,他不就是因为活着,所以罹遭了这可悲的劫难?……”

——他的嘴里响着神秘的无声的笑。

“但是呵,”他的头上有着严肃而无可违背的意旨,那便是对于当地全境,全国以至于全世界的村民的绝对幸运之预言:“我们的高贵的村民将从火辣的痛苦中获救了,你们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你们要说,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长了,并且钉着根,像钉根钉得最牢的草头香一样,你们快活了,你们已经一手扫除了所有一切的灾殃和祸患,……”

他的话还未说完,老太婆惊讶着,她吻着他的手,她大大的受了感动,他的话使她从巨深的悲苦中得到慰解,她拉着他一同走遍了这哭声震地的村子的四周,把他介绍到那为巨深的灾难所持劫的全村子的人们之前。

“我们的圣者,”她用颤抖的声音向着村子的人们高喊:“他保有着灵魂与肉体的平安,从天上下降了,在我们的不幸的人群中出现,你们听呵,听我们的圣者的预言,……”全村子的人们都集拢来,他们紧紧的把他围在中心,严重的灾难使他们深深的摇动了生命之根,只要能够从他的嘴里得到一声慰解就可以满足,——即使这慰解是十足的欺骗,欺骗在他们的需要,正如饥馑之切求食粮。

但是这当儿,他突然地昏乱了。人群中有一个壮健的村民,这一定是那壮健的村民中的仅有的一个,向他高举着诘难之手,接着,他用着逆袭的手法,拔出了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开放。他的高大的躯干倒下之后,那开枪的村民代替着他的位置,他暴然而且忿怒,用一种燃烧的白热的言辞讲演:“兄弟们,我们中了那预言家的狡计,我们为了一时的安慰,向他出卖了亘古至今,山堆累积的悲惨和冤仇!听吧,这是我的预言,我的正确不移的预言,我预言你们在这以赤血换取一切的年代中的总的毁灭,毁灭!在这里,谁能保证我们片刻的平安?我们的平安必须付与血的代偿,从毁灭中去取得可靠的兑现。这是历史的深坑——我们坚强起来吧!谁想在这深坑中架起桥梁,谁就应该作起桥梁之基,投入这深坑的里面,把自己埋葬!”

新唐吉河德的出现

他远远地听者,怎么样,怎么样。

他们就是,别的都不是,然而我自己是差不了许多的!

不错,正确,对的呀!

他每每缩在一间暗室里偷偷地窥伺着,虽然得不到什么,却发现了自己。

于是,他的头上泛起了一个光圈,他的脑膜像玻璃一样的有光泽而且透明;世间简直没有一件不能深切地加以理解的事,他清楚极了。

他披上了新的唐·吉诃德的盔甲,这盔甲是理智的排泄物:嫌疑,颜色的沾染,对着假设的审判厅承认,吸引警士的耳目的矫装,诸如此类。

还有,在一点点的甚至最微末的不如意中受着各种各样的刺激。

——十字架负在我的背上,我是今世的耶稣呀!他慨叹地呼喊着。

有一天,一位探目到他的家里来了。

——你是什么人?

那探目问。

——我是你的劲敌,你的叛逆者,你的最勇猛的对手!

他发现了敌人,犹如敌人发现了他自己一样。

于是,他给探目带走了;自然他已经给抛进那伸着红舌头的火焰的深坑中,而最可惊异的是一颗蚕豆大小的子弹,子弹穿过了他的背心,又像小狗弄狗洞一样在那血淋淋的创口跳跃着,戏玩着。

他变成一个鬼,不是鬼吧,总是人死了之后变成的东西,在路上走着,看见那边的广场上围着一堆人,是一个术士在演把戏。那术士远远地望着前头,视线在半空里画出了一个庞大的黑影,这黑影是一个鬼的形骸,为那被难者的灵魂所依附。

当着众人的面前他出现了。

他张开双手,接受着众人的花圈和敬礼。

他说了一些话,给予了他们许多的教训,和一切说话的人所敢于断言的一般:

——看着我吧,什么都要跟我一样!

这一天,有一群反叛者自己关进了围场里,让兵队监视着,接着是来了一阵猛烈的机关枪的扫射。

这围场的四周长着一些杂草和竹林,杂草和竹林的里面养着十几条巨大的远自热带迁来的蟒蛇。他们的美餐是死尸旁边凝冻了的血块,还有从死尸的肚皮里流了出来手内脏。

然而,这决不是他的功绩;他的功绩的堙没并不为着受了好人的冒认。

一切的幻想都从他的眼前消逝了。他只是远远地听着,怎么样,怎么样。

他们就是,别的都不是,然而我自己是差不了许多的。

这样,他还是到那暗室里去窥伺着吧,虽然得不到什么,却把他自己发现了!到了最后的一天,他们同一个严重的场合中和敌人相见了。

自然最可惊异的是一颗蚕豆大小的子弹。——他是真的死了,连一个鬼也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