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无弦的琵琶

盲目的慈悲的乐师,

跄踉于深山空谷间,也有时

奔走于街头和巷尾——

弹着他无弦的琵琶。

没有声音的韵文呀,

有时飘动凝思的白云,

有时激起低泣的流水,

也袅袅地来到人们的耳际。

但有谁知道他悲哀的呜咽,

如除夕之夜的小姑娘,

哭地板上新死的母亲!

但有谁知道他雄壮的呼喊,

如朔风严厉的城头上的壮士,

正对着敌人挑战!

但有谁知道他甜蜜的细语,

如新婚之夕的女郎向她情人

红润的颊上接吻。

但有谁知道他惆怅的悲怨,

如落月孤灯将远行的年少

听他老母细腻的叮咛!

尽人间的声音,

三春桃李般的嫣笑,

九秋虫豸般的悲泣,

万籁自然的妙音。

只有他自己听到了,

心微微地颤着,

手微微地震着,

眼圈儿微微地酸起了!

盲目的慈悲的乐师,

跄踉于深山空谷间,也有时

奔走于街头和巷尾——

弹着他无弦的琵琶。

一九二五年

(据手稿)

秋风从西方来了

秋风从西方来了,

听芦苇的萧萧;

秋风从西方来了,

看落叶的飘飘。

秋风从西方来了,

青天遮起灰淡的云幕;

秋风从西方来了,

我心荡起辽远的波潮。

大地收敛了火焰似的狂飚,

三夏的威严与骄傲那里去了?

蝉无声了,午后陡然地岑寂,

昼梦也将如蝉翅而羽化了。

浮上薄薄的寒霜的滋味,

平原展开了千里可驰骋的怀抱;

万有隐寓于天边,和平的休息,

恋爱也有如双双回北的候鸟。

我望着秋风所来自的西方,

西方告我永无消息;

我望着秋风所自去的东方,

东方又说漫无踪迹。

秋风秋风,

我将长在你的歧途中叹息,

秋风秋风,

我将长在你的歧途中呜咽。

一九二五年秋偕光熠作于北京白塔上

(据手稿)

战!

尘沙驱散了天上的风云,

尘沙埋没了人间的花草;

太阳呀,呜咽在灰黯的山头,

孩子呀,向着古洞深林中奔跑!

陌巷与街衢,

遍是高冠大面者的蹄迹,

肃杀严刻的兵威,

利于三冬刺骨的飞雪!

真的男儿呀,醒来罢,

炸弹!手枪!

匕首!毒箭!

古今武器,罗列在面前,

天上的恶魔与神兵,

也齐来助人类战,

战!

火花如流电,

血泛如洪泉,

骨堆成了山,

肉腐成肥田。

未来子孙们的福荫之宅,

就筑在明月所清照的湖边。

呵!战!

剜心也不变!

砍首也不变!

只愿锦绣的山河,

还我锦绣的面!

呵!战!

努力冲锋,

战!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夜

(原载《诗刊》一九六○年三月号)

夜色

大而黑的手掩住了人类的眼睛,

谁都昏昏地如死后的麻木呀!

只多着烦恼的缠绕那灵魂之梦,

如死囚的挣扎于临刑之前。

一九二七年初

(据手稿)

晨光

东方微现出他的笑窝了,

太阳如远征待发的壮士,

门前拴着晨风中高嘶的白马,

声音正激荡着壁上沉思的宝剑呀。

一九二七年秋初

(据手稿)

辽远的心

向何处去寻求?

又向何处去诉说呵?

笑声早已休歇了,

同流过的河水的飘渺,

小石沉到大海中去一样了。

南风从窗中吹近的时候,

我就想体验那青春的滋味,

我已经不能再见的你,

凭空的呼吸呀,你的

又何处是你微弱的声音呵?

从此我的心是撩乱了,

又如秋一般将老了,

但还是踯躅,还是徘徊,

还是将眼睛放在脚步的前面,

一步步地依着你的足印在找!

我的好妹妹你知道,

曾经被你呼过一百回的哥哥,

心是不在他自己的身内,

游荡呀!游荡呀!

在辽远的辽远的四方了。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六日

(据手稿)

夜半孤零的心

夜呀,假如你还有一分悯怜人们底不幸的意欲,

请赶快将“破晓”从东方的海上送来吧!

沉没了,我颠簸而动荡如风涛中的破舟的心儿。

只有星光底红色的哭肿了的泪眼瞧着我,

冷风从窗外刺进我冰冷的麻木的脚底;

我底乱发,团结而蓬松地揉擦着在枕上。

唉,追不回来的过去的美丽的痕迹,

一幕幕地如赛马的飞影一般溜过眼前。

怎样痛心呵,我至今成为孤零的人了!

美味的酒筵散了,你当不会再记住我,

虽则你曾经牢牢地用爱丝绕住过我身的。

现在,你终酒醉一般带着你微红的脸儿去了。

错误的,你底皇宫一般的庄严与美丽,

我惟恐你一时崩溃或毁伤了。

那时我和你都成了一对灰色的枯朽的罪囚。

你也追不回来仅留剩一堆堆灰烬的时候。

小羊在蔓草之中哀叫着,你或会感到凄凉。

现在,你是不懂得晚鸦的啼叫是我们的预言吧?

你挟着你被人们环你的欢呼,你骄傲地走了,

你连眼儿都不曾回一回,表示些最后对我的余意。

我固知野花眩耀着你底身前,但你不要迷入荒野中。

这是值得我系念的一回事,我永将忘不了你,

直到你心再来回顾我底脆弱的影子的时候。

但这是怎样的一个妄念呀,夜半的孤零的心!

我检视过去对你的行踪如没有云翳的青天,

我不曾对你有个小小的错误的想念,

你为什么看我似一只飞过头上的老鸦呀?

蒙起眼儿来的爱神,请你锐利地瞧着吧。

你应望着东方的彩霞而欢呼,而跳舞,

你不可看化身的魔脸而赞美它底美丽呵!

夜色压住我将使我窒塞而不能呼吸了,

再也没有一句终结的呻吟的话向你烦赘。

你也能再伸一伸你有力的柔手么?

横在我们的身前有巍峨山佥鞻的高山,

我不愿说沉沦到深渊中去的弱者的哀音了!

但总望你回顾头来,用手牵着我的前襟。

我也愿将我的全力顶戴你轻轻的身,

搂抱你底病弱,在我强壮而柔和的怀内,

灌溉着你底心使你苞发灿烂的花球。

你能这样勇敢地做么?我心内的人儿,

运命的多脸的神色围着你,任你冲向何方而去,

昏暗的四周,快到我这一边来吧!

我们可以将过去的一切收藏了,埋葬了,

用新生的意志来开辟未来的小圃。

直向前途的你,请留住脚步呀!

一九二八年九月

(原载《朝花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三日)

人间

人间本来有些什么呢?

无声的叹息,

隐约的流泪,

和不曾告知的离别。

现在人间有些什么呢?

叹息的默然了,

流泪的沉寂了,

离别到永不相知了!

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原载《朝花旬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一日)

遐思

白云片片的飞过我头上,

就眩耀着你底影子在身前;

阴阴沉沉的西风天气呀,

山上也有你,水边也有你。

终究难想尽大地的辽阔,

从那里来捉摸你美丽的身?

只微笑地低头看着自己底脚下,

从白云的影子里问问你底消息。

一九二九年七月

(原载《朝花旬刊》第一卷第十期,一九二九年九月一日)

晚歌

第一节

暮色沉沉地送过了阳光最后的转眼,

人们从郊外回来正走进休息的内室。

我兀立在冷气所嘘成的庭前,

仰看天河星五千年的光辉照到心坎。

快乐正降临,悲伤谁在饮宴?

环我四周有一阵笑声的挥霍——

这是生命底泉源,也是生命底火焰;

孤苦者却冻泪在眼檐有如星点!

请听大自然所吟咏的歌曲罢;

墙角的寒虫,长空有白色的鹳鸟,

激浪那平宁的夜气而微吁着,

还有黄叶的飞舞如少女之羞见人形。

收藏你将滴落在黄土上之酸泪,

用洗净的手放在你跳动的脉搏上,

净静与清寂会加增你底勇敢与智慧,

啊,那宇宙的四际是不可知察的辽远。

第二节

过去的是一片渺茫的大海,

浪花翻成了多少凶暴的波涛,毕竟平无踪迹。

先烈者所掌舵的白帆的小小的船,

正一安一险航渡此岸而彼岸。

请高嘶而长啸罢,吾们的友朋们,

声浪之悠扬可直冲水天相接的尽头,

共鸣的潮汐的怒号呵,

是一种不可捉摸的悲哀。

绿色而动荡的小岛屿,

点着那明灭如死眼的探险灯,

谁都回避着生命的符号,

过去了,瞑目的海与浪底接吻。

但欢乐的锣鼓,显示着

满面为海风所吹皱的皮色。

惊怕的回想在眼角之间,

将有新的握手在远岸之上。

第三节

找住你所要得的!

呼吸那夜之清风的真髓。

尘世之丑和酸味呀,

你别和白昼之腥唇相接吻。

上帝底理智的手的提携,

群星之慧眼的惠顾,

前进!祈祷那运行,

一切的主宰齐开着未来的樱花。

美丽也现出清秀的笑窝,

姊姊的手中将给我以赠品,

冻泪流下两颊而滴到前襟了,

但黑暗的四周山水仍令我胆寒。

远大而神奇呀,远大而神奇呀!

前进!祈祷那运行,

消息流到我心之深处,

五彩之云的羽翼在我头上鼓动了。

第四节

盲目的夜之论相者:

谛听罢,那使命的全存在,

披着了锦绣的大红的披风,

指示那耀目的前路有人欢迎你了!

地球的不可想象的寿命,

一个倏忽的延长与绵续。

指划在空虚之中,

难能有自我的满足呀。

请勿因此而悲伤罢!

生命之祖抱着生命之孙,

华耀在未来者的身上,

你可努力进行你预定的买卖。

前进!祈祷那运行。

回看屋之四周的嚣扰,

正忘了白昼之死筵的笑谑,

请你也做丑角之一员而登场罢!

(原载《朝花旬刊》第一卷第十二期,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一日)

血在沸——纪念一个在南京被杀的湖南小同志底死

血在沸,

心在烧,

在这恐怖的夜里,

他死了!


他死了!

在这白色恐怖的夜里——

我们的小同志,

枪杀的,

子弹丢进他底胸膛,

躺下了——小小的身子,

草地上,

流着一片鲜红的血!


国民党,

魔脸的刽子手。

狼的心,

狐狸的尾巴,

狗的鼻;

嗅到他了,

咬去他了,

吞下他了!


血在沸!

心在烧!

地球在震动!

火山在爆发!


帝国主义呀,

记住你们的末日!

大风在飞沙,

猛浪在卷石。

从工厂的烟囱里喷出火,

在犁锄上,土地溅出了血!

一切,你们的一切,

都在崩溃了,

都在收场了!


金钱,淫威,压迫,剥削,

还给他们罢!

大炮,飞机,毒瓦斯,电网,

你们快些布置罢!


这是最后的一幕,

在人类斗争的历史上。

血腥的历史,

枪和炮的历史,

地球震撼着的历史呀!


我们的小同志,

十六岁的人类底兄弟,

就牺牲在这一幕的历史上了!

——切断!号哭!恸心!

子弹穿过他底脑袋。

伴着他有五人,

排成一列的;

伴着他有五百人,

排成一队的;

伴着他有无数万人,

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队伍!

奋斗的队伍呀,

敢死的队伍!


血在沸,

心在烧!

我们小同志有铁的筋肉,

——如火的眼睛。

子弹向他们飞进去了!

他做了打靶者的靶子,

瞄准的黑点,

他被残杀而死了!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全国的工农劳苦群众呀!

一齐起来,

解放我们自己!


黄河的红水冲上两岸了,

苏维埃的旗帜,

在全国的山巅上飞!

伟大的革命,

伟大的斗争,

我们的小同志,

少年先锋队的队长,

就死在这里面了!


疯狂的夜,

白色恐怖的夜。

处处有狼的心,

狐狸的尾巴,

狗的鼻!


群山号叫了!

统治阶级,

你们的末日,

白衣,

白棺,

快些预备罢!

你们的坟墓,

工农群众,

早已亲手给你们掘好了!

挽歌被唱着:


“我们有锄,

我们有斧,

我们有热血,

我们有赤心!”


疯狂的夜,

白色恐怖的夜。

鼾卧的人们是——

豪绅,

买办,

资产阶级。

你们从此没有天明,

你们从此不能见晨星,

——“微笑你们自己底罢,

黑暗!在临死的时候!”


我们底小兄弟,

可敬可佩的C.Y.同志!

枪杀的,

你微笑而死去!

这是使命,

这是真理!


黑夜,

狂风,

迅雷,

暴雨,

——看,斗争的末日!


冲向前!

同志们!

我们要为死者复仇,

要为生者争得迅速的胜利!


血在沸,

心在烧,

我们十六岁的少年同志被残杀,

在这白色恐怖的夜里!

一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阴森的夜

(原载《前哨》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