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

有一年冬天,我和二位朋友从三台中学回里。时候已经黄昏,我们走错了山路。山路是到处一样荒茫的,落日也自傲地径自下山去了。我们坐在一株苍霭的大树下预备将大树当作寄宿舍;拾拢枯枝来,烧它一夜的野火。

人影是还能辨别的,却辨别出人影来了。“狼么?”一位朋友玩笑说。开始是草丛中簌簌地响,终于一位约六十岁以上的老婆婆走近我们。她手里提着一只空篮,粗布衣服,又不像叫化子的样子。两眼似乎哭过,可看不清眼泪在她眼上。不知怎的,却将她这惫疲的眼钉住我们——不,还是我——不瞬地看。我们本轻轻议论将问她出路的,可是被吓住了。一位朋友有意玩笑地自语说:“怎么呢?东边?西边?”可是老婆婆却不及料地战抖的走近我身边,几乎叫喊般问:“你们都是人么?”

我奇怪极了!我想她定是疯婆子,在这落日后的荒山上。可是她又说:“你们都是先生么?”

于是我答:“迷了路的青年!”

“先生们往那里?”

“海城。”

她呆着一息,却异常和善地说:“错得远了,离这里还有三十五里。先生,”她简直对我一人说:“你到我底家里住一宵罢!夜已有寒霜,山里的夜更有野兽的。”

当然,我们是跳起来地欣从了。我们稍稍怀疑:“这老婆婆是怎样的人呢?”但我们互说:“茅舍比树下总要安全一点。”何况各人底肚子饿,她也总得有法想,——麦面或蕃薯汤,医我们底胃叫。

可是奇怪的老婆婆,她叫我们足足走了五里路,还不曾到她家。我们只记得在山上弯来弯去,绕过一丛林,又绕过一丛林。而且走上山头,又走下山头;我们底腿本来已酸软,那还经得起藜藿的刺戳呢?老婆婆飞也似的在前面引路跑,口里过一分钟说一句,“近了,先生。”可是谁相信呢?简直要疑心她要卖了我们了。幸得那时土匪不和现在这么多,所以无论如何还不能说她是个土匪的奸细。

终于到了,大家安心。非但稍可安心,简直使我们非常舒适了。似小康的农家,五六间房子,修葺的整洁的,长工模样的男子两三位招待我们进去,他们个个和善的。灯并不亮,可是空气异常温暖。我们喝过热茶,各人坐着,到了自己底家一样,思想也凝固了。

老婆婆却非常忙碌,从这门进去,从那门出来,一息叫这长工到园里去拔菜,一息又叫那长工往酒店去买酒,总之,和女婿到了一样。但我们这位好探消息的朋友却轻向我说:“为什么没有一位妇人帮她底忙呢?饭烧的慢极了。”我微笑没有答。

菜蔬异常丰满,热而适口,虽则是素菜一类,却使得我们狼吞虎咽般吃。她并且坚要我们喝酒,虽则父亲告诫我,旅路上不可贪酒,可是我为兴奋自己底精神一下,终于从老婆婆手里得了解放了。我们都是陶然了,脸微微发烧,时候怕也半夜了,长工们都已睡了。老婆婆收拾了我们底饭碗以后,就叫我们去睡,可是不知什么缘故,送我两位朋友到了左边一间,却坚要我独自睡在右边的一间。我再三说,我们三人可以同在一床睡,而她竟流出眼泪地说:“先生,我不会害了你的!”

天知道,右边的一间,是她自己睡的一间!

我就跟这位慈爱的老婆婆,睡在和她底床成直角的靠窗下的一张床上。我非常狐疑——这床往常是谁睡的呢?可是老婆婆并不睡,呆坐在床上,一忽,向我问:“先生在那里读书的?”

“三台,”我没精打采地答。

一息,她又问:“先生的家里?”

我不耐烦地,“父母兄弟姊妹都好的。”

简直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又问:“先生明天就要走的么?”

“一早就要走。”我似乎发怒了。

这样,她睡下。我在青布棉被中,几乎辗转反侧了有两点钟不曾睡着。鸡叫了,远处鸡叫了,——也听得老婆婆睡在她自己床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这才恍恍惚惚地从鸡叫声里睡去。

可是一忽,我醒来,我疑心我底额上满是汗,我用手去揩,怪了,几乎跳起了,这是谁落在我脸上的泪,我非常惊异地昂起半身,从和萤火底光差不多的灯火中看那老婆婆,而老婆婆已不在她自己底床上了!我惊怪了,简直要叫喊出声音来。可是在窗下的一角,暗得辨别不出她底影子,她悲哀地向我说道:“先生,宝贝,你安睡罢!”

我听她底声音,不知怎的也似心内要涌哭的样子,我问:“妈妈,你为什么?”

“宝贝,你睡下罢!”

我不答,似有意要她知道我在愁闷的。

“宝贝,你睡罢!你疲倦了。”

“妈妈心里藏着什么呢?”

她却不说,向我走近来了。天呀,我衰弱的神经又疑心这老婆婆是真的有些发疯的了!

“妈妈,你为什么?”我稍重的又同样问一句。可是这时我瞧见她底眼泪是和冰冻一般挂在她眼上。于是我坐起,垂下头。

“宝贝,你要受寒的呢!”

她底声音颤动地。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她一时没有答。我心里是胡思乱想,可是找不到一点头绪。许久,听她说道:“让我这样叫你一回罢!我失去我永久的宝贝了!我是曾经有过一个宝贝,似你一样的!”

我这才明白了!从最初路里注意看我起,一直到那时,我明白她全部待我的意义了。这时,我才伸出手,怜悯地执着她底。我没有话,她却不叫我睡,竟呜咽地拥抱起我,紧紧地拥抱起我,恰似我是她失去的宝贝的获得,将头伏在我肩上,许久许久。她不哭了,她对我温和地,简直似母亲般地说:“孩子,睡下去罢,我要使你受凉了。”

我仍没有话,因我不知道说句什么安慰她好。于是我给她扶着睡下了。

我一时睡不着,终于以走了一天旅路的疲倦关系,或者也因为她究竟不是我自己底母亲,所以亦不知什么时候,仍睡去了。

天大亮,醒来。朋友们在窗外讲话,讲的是山里的竹和小鸟。我擦一擦眼,就先看床上的老婆婆,可是床空着,她不在了。亦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去,昨夜一夜,她有否睡过。我急忙起来,扣好衣服,开出门,迎着朋友,问好了一下。于是朋友们去找老婆婆,要告别,可是老婆婆不见了。一位长工对我们说,同时眼睛瞧着我,我难以为情地转过脸了。他说:“她大概到她儿子那里去了。她有过一个儿子,很好的,今年十六岁,春间,死去了。现在,她时常到她儿子坟上那里去,哭一场。昨晚遇见你们,她就从那里回来。此刻怕又到那里去了,先生们随便走罢!”

两位朋友摇摇头,表示悲哀。一边就拿出八角钱,送给他们,算当昨夜的饭费。长工们再三不肯受,我们终于放着,走出来了。

我心里记念着老婆婆,想对她告别一声,可是没处找她了。

一路走,我没有话,虽则朋友逗我说,我仍没有话。

一年后,我偶然遇着一位住这山村的乡人,打听她底消息,可是据说她早已死了,简直和死在我这经过以前一样。

1929年7月18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