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闲

“无奈”

在现制度之下,教师生活真不是一件有趣味的事。同业某友近撰了一副联句,叫做: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作先生愤激滑稽,令人同感。我所特别感得兴味的是“无奈”二字,“无奈”是除此以外无别法的意思,这可有客观的主观的两样说法。造物要使我们死,我们无法逃避死神的降临,这是主观的“无奈”。惯吃黄酒的人遇到没有黄酒的时候只好用白酒解瘾,这是客观的“无奈”;本来就喜欢吃白酒的人,非白酒不吃,只能吃白酒,这是主观的“无奈”。

基督的上十字架出于“无奈”,释迦的弃国出家也出于“无奈”,耐丁格尔“无奈”去亲往战场救护伤兵,列宁“无奈”而主张革命。啊!“无奈”——“主观的无奈”的伟大啊!

“家贫”是“无奈”,“做先生”是“无奈”,都不足悲哀,所苦的只是这“无奈”的性质是客观的而不是主观的。我们的烦闷不自由在此,我们的藐小无价值也在此。横竖“无奈”了,与其畏缩烦闷的过日,何妨堂堂正正的奋斗。用了“死罪犯人打仗”的态度,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烦恼即菩提”,把“无奈”从客观的改为主观的。所差只是心机一转而已。这是我近来的感怀,质之某友以为何如?

彻底

物质主义与精神主义是绝对不能两立的两种主义,其实两者之中只要彻底一种,就能通彻到别一种。所苦者只是模棱两可,两方都不彻底。

中国社会上的人事大都犯了这两方都不彻底的毛病。亲友之中,甲有事劳乙出力,在理当然甲应赠乙以报酬。但甲不敢赤裸裸赠送金钱,即送了,乙也不肯老老实实的收受,好象是取精神主义的。其实,乙不能无物质的计较,甲也不敢坦然忘怀,结果甲假托了别的名义,打算又打算,酌量数额改了面目送物品与乙,乙也受之无愧。这就是所谓彼此心照的办法。普通庆吊,即使馈送金钱,也必用封套把金钱装潢,上加什么“菲仪”的避雷针(有了这就可不论数目之多少)的签条。甲这样去,将来乙也这样来,彼此把金钱数目牢牢的记在仪簿,一查便知,丝毫也不会有多少。真是精神物质兼顾,寓精神于物质之中的好方法。可是人趣却因而全失了。

最令人不快的是教育界的情形,也与这同一鼻孔出气。近来学店式的学校到处林立,有人以为学校渐趋商业化了,深为叹惋。我以为学校不患其商业化,只患其商业化的不彻底。学生出学费向学校买求知识,学校果真有价值相当的知识作商品卖给学生,学生对于学校至少可没有恶感。并且象老顾主和相识的店铺有感情一样,学生爱校之情自必油然而生了。这就是由物质主义彻底而达到精神主义。反之,把精神主义彻底亦可达到物质主义。因为学校如果真有教好学生的热诚,一切自然认真,学生以及社会也自然能以物质的扶助学校,白吃不会钞,断不是人情。

再就教师说,现在的教师原已成了一种普通职业,不象以前有和“天地君亲”并列的神圣的威严了。但真能有和报酬相当或以上的热心与知力提供于学校或学生的教师,必仍能得学校的信任,受学生的敬爱,否则一味假借师道之尊,想以地位自豪,总是羊质虎皮,学校方面且不论(因为教师有时就代表学校),在学生眼里是不堪的。假教化之名,行商业之实,藉师道之尊,掩自身之短,这和金钱封套上的“菲仪”签条一样,同是个避雷针。学生对学校或教师的风潮无不发端于此。

向精神主义走固好,向物质主义走也好,彻底走去,无论向那条路都可以到得彼岸。否则总是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怯弱者

阴历七月中旬,暑假快将过完,他因在家乡住厌了,就利用了所剩无几的闲暇,来到上海。照例耽搁在他四弟行里。

“老五昨天又来过了,向我要钱,我给了他十五块钱。据说前一会浦东纱厂为了五卅事件,久不上工,他在领总工会的维持费呢。唉,可怜!”兄弟晤面了没有多少时候,老四就报告幼弟老五的近况给他听。

“哦!”他淡然地说。

“你总只是说‘哦,’我真受累极了。钱还是小事,看了他那样儿,真是不忍。鸦片恐还在吃吧,你看,靠了苏州人做女工,那里养得活他。”

“但是有什么法子罗!”他仍淡然。

自从老五在杭州讨了所谓苏州人,把典铺的生意失去了以后,虽同住在杭州,他对于老五就一反了从前劝勉慰藉的态度,渐渐地敬而远之起来。老五常到他家里来,诉说失业后的贫困和妻妾间的风波,他除了于手头有钱时接济些以外,一概不甚过问。老五有时说家里有菜,来招他吃饭,他也托故谢绝。他当时所最怕的,是和那所谓苏州人的女人见面。

“见了怎样称呼呢?她原是拱宸桥货,也许会老了脸皮叫我三哥吧,我叫她什么?不尴不尬的!”这是他心里所老抱着的过虑。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妻说:“今天五弟领了苏州人来过了,说来见见我们的。才回去哩。”

他想,幸而迟了些回来,否则糟了。但仍不免为好奇心所驱:“是什样一个人?漂亮吗?”

“也不见得比五娘长得好。瘦长的身材,脸色黄黄的,穿的也不十分讲究。据说五弟当时做给她的衣服已有许多在典铺里了。五弟也憔悴得可怜,和在当铺里时比起来,竟似两个人。何苦啊,真是前世事!”

老五的状况,愈弄愈坏。他每次听到关于老五的音信,就想像到自己手足沉沦的悲惨。可是却无勇气去直视这沉沦的光景。自从他因职务上的变更迁居乡间,老五曾为过年不去,奔到乡间来向他告贷一次,以后就无来往,唯从他老四那里听到老五的消息而已。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已把正妻逼回母家,带了苏州人到上海来了。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由老四荐至某店,亏空了许多钱,老四吃了多少的赔账。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梅毒复发了,卧在床上不能行动。后来又听到苏州人入浦东某纱厂做女工了,老五就住在浦东的贫民窟里。

当老四每次把老五的消息说给他听时,他的回答,只是一个“哦”字。实际,在他,除了回答说“哦”以外,什么都不能说了。

“不知老五究竟苦到怎样地步了,既到了上海,就去望他一次吧。”有时他也曾这样想。可是同时又想到:“去也没用,梅毒已到了第三期了,鸦片仍在吸,住在贫民窟里,这光景见了何等难堪。况且还有那个苏州人……横竖是无法救了的,还是有钱时送给他些吧,他所要的是钱,其实单靠钱也救他不了……”

自从有一次在老四行里偶然碰见老五,彼此说了些无关轻重的话就别开以后,他已有二年多不见老五了。

到上海的第二天,他才和朋友在馆子里吃了中饭回到行里去,见老四皱了眉头和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谈话。“老三,说老五染了时疫,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晨泻过了好几十次,指上的螺也已瘪了。这是老五的邻居,特地从浦东赶来通报的。”他才除了草帽,就从老四口里听到这样的话。

“哦,”他一壁回答,一壁脱下长衫到里间去挂。

“那末,你先回去,我们就派人来。”他在里间听见老四送浦东来人出去。

立时,行中伙友们都失了常度似地说东话西起来了。“前天还好好地到此地来过的。”张先生说。

“这时候正危险,一不小心……”在打算盘的王先生从旁加入。

老四一进到里间,就神情凄楚地:“说是昨天到上海来,买了二块钱的鸦片去。——大概就是我给他的钱吧——因肚子饿了,在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回去还自己煎鸦片的。到夜饭后就发起病来。照来人说的情形,性命恐怕难保的了。事已如此,非有人去不可。我也未曾去过,有地址在此,总可问得到的。你也同去吧。”

“我不去!”

“你怕传染吗?自己的兄弟呢。”老四瞠了目说。

“传染倒不怕,我在家里的时候,已请医生打过预防针了的。实在怕见那种凄惨的光景。我看最要紧的,还是派个人去,把他送入病院吧。”

“但是,总非得有人去不可。你不去,只好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去也有些胆小,还是叫吉和叔同去吧,他是能干的,有要紧的时候,可以帮帮。”老四一边说一边急摇电话。

果然,他吉和叔一接电话就来,老四立刻带了些钱着了长衫同去了。他只是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目送他们出门。行中伙友都向他凝视,那许多惊讶的眼光,似乎都在说他不近人情。

他也自觉有些不近人情起来,自恨自己怯弱,没有直视苦难的能力,却又具有着对于苦难的敏感。身子虽在沙发上,心已似飞到浦东,一味作着悲哀的想像:“老五此刻想泻得乏力了,眼睛大约已凹进了,据说霍乱症一泻肉就瘦落的。——不,或者已气绝了。……”

他用了努力把这种想像压住,同时却又因了联想,纷然地回忆起许多往事来:记到儿时兄弟在老屋檐前怎样玩耍,母亲在日怎样爱恋老五,老五幼时怎样吃着嘴讲话讨人欢喜,结婚后怎样不平,怎样开始放荡,自己当时怎样劝导,第一次发梅毒时,自己怎样得知了跑到拱宸桥去望他,怎样想法替他担任筹偿旧债。又记到自己幼时逢大雷雨躲入床内,得知家里要杀鸡,就立即逃避,看戏时遇到《翠屏山杀嫂》等戏要当场出彩,预先俯下头去,以及妻每次生产时,不敢走入产房,只在别室中闷闷地听着妻的呻吟声默祷她安全的光景。又记到二十五岁那年母亲在自己腕上气绝时自己的难忍,五岁爱儿患了肺炎将断气时虽嘶了声叫“爸爸来,爸爸来,”自己不敢近去抱他,终于让他死在妻怀里的情形。种种的想像与回忆,使他不能安坐在沙发上。他悄然地披上长衣,拿了草帽无目的地向外走去。见了路上的车水马龙,愈觉着寂寥,夕阳红红地射在夏布长衫上,可是在他却时觉有些寒噤。他荡了不少的马路,终于走入一家酒肆,拣了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

电灯早亮了,他还是坐着,约莫到了八点多钟,才懒懒地起身。他怕到了老四行里,得知恶消息,但不得消息,又不放心。大了胆到了行里,见老四和他吉和叔还未回行,又忐忑不安起来:

“这许多时候不回来,怕是老五已死了。也许是生死未定,他们为了救治,所以离不开身的。”这样自己猜忖。老四等从浦东回来已在九点钟以后。

“你好!这样写意地躺在沙发上,我们一直到此刻才算‘眼不见为净’,连夜饭都还未下肚呢!”他吉和叔一进来就含笑带怒地说。

他一听了他吉和叔的责言,几乎要辩解了说“我在这里恐比你们更难过些。”可是终于咽住。因了他吉和叔的言语和神情,推测到老五还活着,紧张的心绪也就宽缓了些。

“病得怎样?不要紧吗?”他禁不住一见老四就问。“泻是还在泻,神志尚清,替他请了个医生来打过盐水针,所以一直弄到此刻。据医生说温度已有些减低,救治欠早,约定明晨再来替他诊视一次,但愿今夜不再泻,就不要紧。——我们要回来时,苏州人向着我们哀哭,商量后事,说她曾割过股了,万一老五不好,还要替他守节。却不料妓女中竟有这样的人。——老五自己说恐今夜难过,要我们陪他。但是地方正不像个样子,只是小小的一间楼上,便桶风炉,就在床边,一进房便是臭气。我实在要留也不能留在那里,只好硬了心肠回来。”

他吉和叔说恐受有秽气,吃饭时特叫买高粱酒,一壁饮酒一壁杂谈方才到浦东去的情形:说什么左右邻居一见有着长衫的人去,就大惊小怪地拢来,医生打盐水针时,满房立满了赤膊的男人和抱小孩的女人,尽回覆也不肯散,以及小弄堂内苍蝇怎样多,想到自己祖父名下的人落魄至于住到这种场所,心里怎样难过。他只是托了头坐在旁边听着。等到饭毕,他吉和叔回去以后,还是茫然地坐在原处不动。

“我预备叫车夫阿兔到浦东去,今夜就叫他陪在那里,有要紧即来报告。再向朋友那里挑些大土膏子带去。今夜大约是不要紧的,且到明天再说吧。”老四一壁说,一壁就写条子问朋友借鸦片,按电铃叫车夫阿兔。“死了怎样呢?”他情不自禁地自己唧咕着说。“死了也没有法子,给他备衣棺,给他安葬,横竖只要钱就是了。世间有你这样的人!还说是读书的!遇事既要躲避,又放不下,老是这样黏缠!”

老四说时笑了起来,他也不觉为之破颜。自笑自己真太呆蠢,记起母亲病危时妻的话来:“你这样夜不合眼,饭也不吃,自割自吊地烦恼,倒反使病人难过,连我们也被你弄得心乱了。你看四弟呵,他服伺病人,延医,买药,病人床前有人时,就偷空去睡,起来又做事,何尝像你的空忙乱!”

老四回寓以后,他也就睡,因为睡不去,重起来把电灯熄了,电灯一熄,月光从窗间透入。记起今夜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不禁有些毛骨竦然,似乎四周充满了鬼气似的。

天一亮,车夫阿兔回来,说泻仍未止,病势已笃,病人昨天知道老三在上海,夜间好几次地说要叫老三去见见。

他张开了红红的眼在床上坐起身来听毕车夫阿兔的报告:“哦!知道了!”

他胡乱地把面洗了,独自坐在沙发上,拿了一张旧报纸茫然地看着。心里不绝地回旋。

“这真是兄弟最后的一会了,……但正唯其是兄弟,正唯其是最后一会,所以不忍,别说他在浦东贫民窟里,别说还有那个所谓苏州人,就是他清清爽爽地在自己老家里,到这时我也要逃开的……可惜昨天不去,昨天去了,不是也过去了吗?昨天不去,今天更不忍去了。……不过,不去又究竟于心不安。……”

这样的自己主张和自己打消,使他苦闷得坐不住,立起身来在客堂圆桌周围只管绕行!一直到行中伙友有人起来为止。

九时老四到行,从车夫阿兔口中问得浦东消息,即问他说:“那末,你就去一趟吧,叫阿兔陪你去好吗?”“我不去!”他断然地说。

兄弟二人默然相对移时。浦东又有人来急报病人已于八时左右气绝了。

“终于不救!”老四闻报叹息说。

“唉!”他只是叹息。同时因了事件的解决,紧张的心情,反觉为之一宽。

行中伙友又失起常度来了,大家拢来问讯,互相谈论。“季方先生人是最好的,不过讨了个小,景况又不大好。这样死了,真是太委屈了!”一个说。

“他真是一个老实人,因为太忠厚了,所以到处都吃亏。”一个说。

“默之先生,早知道如此,你昨天应该去会一会的。”

张先生向了他说。

“去也无用,徒然难过。其实,像我们老五这种人,除了死已没有路了的。死了倒是他的福。”他故意说得坚强。

老四打发了浦东来报信的人回去,又打电话叫了他吉和叔来,商量买棺木衣衾,及殓后送柩到斜桥绍兴会馆去的事。他只是坐在旁听着。

“棺材约五六十元,衣衾约五六十元,其他开销约二三十元,将来还要运送回去安葬。……”老四拨着算盘子向着他说。

“我虽穷,将来也愿凑些。钱的事情究竟还不算十分难。”

他吉和叔与老四急忙出去,他也披起长衣就怅怅无所之地走出了行门。

当夜送殓,次晨送殡,他都未到。他的携了香烛悄然地到斜桥绍兴会馆,是在殡后第二日下午,他要动身回里的前几点钟。

一下电车,沿途就见到好几次的丧事行列,有的有些排场,有的只是前面扛着一口棺材,后面东洋车上坐着几个着丧服的妇女或小孩。“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见到好几十口棺材了,这几天天天如此,人真不值钱啊。”他因让路,顺便走入一家店铺买香烟时,那店伙自己在唧咕着。

他听了不胜无常之感。走在烈日之中,汗虽直淋,而身上却觉有些寒栗。因了这普遍的无常之感,对于自己兄弟的感伤,反淡了许多,觉得死的不但是自己的兄弟。进了会馆门,见各厅堂中都有身着素服的男女休息着,有的泪痕才干,眼睛还红肿,有的尚在啜泣。他从管会馆的司事那里问清了老五的殡所号数,叫茶房领到柩厂中去。

穿过圆洞门,就是一弄一弄的柩厂。厂中阴惨惨地不大有阳光,上下重叠地满排着灵柩,远望去有黑色的,有赭色的,有和头上有金花样的。两旁分排,中间只有一人可走的小路。他一见这光景,害怕得几乎要逃出,勉强大着了胆前进。

“在这弄里左边下排着末第三号就是,和头上都钉得有木牌的。你自去认吧。”茶方指着弄口说了急去。他才踏进弄,即吓得把脚缩了出来。继而念及今天来的目的,于是重新屏住了鼻息目不旁瞬地进去。及将到末尾,才去注意和头上的木牌。果然找着了,棺口湿湿的似新封未干,牌上写着的姓名籍贯年龄,确是老五。“老五!”他不禁在心里默呼了一声,鞠下躬去,不禁泫然的要落下泪来,满想对棺祷诉,终于不敢久立,就飞步地跑了出来。到弄外呼吸了几口大气,又向弄内看了几看才走。

到了客堂里,茶房泡出茶来,他叫茶房把香烛点了,默默地看着香烛坐了一会。

“老五!对不住你!你是一向知道我的,现在应更知道我了。”这是他离会馆时心内的话。

一出会馆门,他心里顿觉宽松了不少,似乎释了什么重负似的。坐在从斜桥到十六铺的电车上,他几乎睡去。原来,他已疲劳极了。

上船不久,船就开驶,他于船初开时,每次总要出来望望的。平常总向上海方面看,这次独向浦东方面看。沿江连排红顶的码头栈房后背,这边那边地矗立着几十支大烟囱,黑烟在夕阳里败絮似地喷着。

“不知那条烟囱是某纱厂的,不知那条烟囱旁边的小房子是老五断气的地方。”他竖起了脚跟伸了头颈注意一一地望。

船已驶到几乎看不到人烟的地方了,他还是靠在栏杆上向船后望着。

闻歌有感

“一来忙,开出窗门亮汪汪;二来忙,梳头洗面落厨房;三来忙,年老公婆送茶汤;四来忙,打扮孩儿进书房;五来忙,丈夫出门要衣裳;六来忙,女儿出嫁要嫁妆;七来忙,讨个媳妇成成双;八来忙,外孙剃头要衣装;九来忙,捻了数珠进庵堂;十来忙,一双空手见阎王。”

十一岁的阿吉和六岁的阿满又在唱这俗谣了。阿满有时弄错了顺序,阿吉给伊订正。妻坐在旁边也陪着伊们唱。一壁拍着阿满,诱伊睡熟。

这俗谣是我近来在伊们口上时常听到的,每次听到,每次惆怅,特别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怅更甚。据说,把这俗谣输入到我家来的,是前年一个老寡妇的女佣。那女佣的从何处听来,是不得而知了。

几年前,我读了莫泊桑的《一生》,在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经过,感到不可言说的女性的世界苦。好好的一个女子,从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里去。因了时势和国土,其内容也许有若干的不同,但总逃不出那自然替伊们预先设好了平板的铸型一步。怪不得贾宝玉在姊妹嫁人的时候要哭了!

《一生》现在早已不读,并且连书也已散失不在手头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潜存在我心里,每于见到将结婚或是结婚了的女子,将有儿女或是已有儿女的女子,总不觉要部分地复活。特别地每次听到这俗谣的时候,竟要全体复活起来,这俗谣竟是中国女性的“一生”!是中国女性“一生”的铸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已和一般女性一样都规规矩矩地忙了一生,经过了这些平板的阶段,陷到死的口里去了!我的妹子,只忙了前几段,以二十七岁的年纪,从第五段一直跳过到第十段,见阎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这方向走着!再过几年,眼见得现在唱这歌的阿吉和阿满也要钻入这铸型去!

记得,有一次,我那气概不可一世的从妹对我大发挥其毕生志愿时,我冷笑了说:“别做梦罢!你们反正是要替孩子抹尿屎的!”

从妹那时对于我的愤怒,至今还记得。后来伊结婚了,再后来,伊生子了,眼见伊一步一步地踏上这阶段去!什么“经济独立”,“出洋求学”等等,在现在的伊,也已如春梦浮云,一过便无痕迹。我每见了伊那种憔悴的面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几乎要忍不住下泪,可是伊却反不觉什么。原来“家”的铁笼,已把伊的野性驯伏了!

易卜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过反对这桎梏的精神。苏特曼在故乡中也曾借了玛格娜的一生,描写过不甘被这铁笼所牢缚的野性。无论世间难得有这许多的海得、玛格娜样的新妇女,即使个个都是,结果只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会看来也是一种悲剧。国内近来已有了不少不甘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愿为人母的新式夫人。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国的上流社会流行开始了!如果给托尔斯泰或爱伦凯女史见了,不知将怎样叹息啊!

贤妻良母主义虽为世间一部分所诟病,但女性是免不掉为妻与为母的。说女性于为妻与为母以外还有为人的事则可以,说女性既为了人就无须为妻为母,决不成话。既须为妻为母,就有贤与良的理想的要求,所不同的只是贤与良的内容解释罢了。可是无论把贤与良的内容怎样解释,总免不掉是一个重大的牺牲,逃不出一个“忙”字!自然所加给女性的担负,真是严酷,《创世纪》中上帝对于第一对男女亚当、夏娃的罚,似乎待女性的比待男性的苛了许多。难道真是因为女性先受了蛇的诱惑的缘故吗?抑是女性真由男性的肋骨造成,根本上地位价值不及男性?

中馈,缝纫,奉夫,哺乳,教养……忙煞了不知多少的女性。在个人自觉不发达的旧式女性,一向沉没在自然的盲目的性意识里,千辛万苦,大半于无意识中经过着,比较地不成问题。所最成问题的是个人自觉已经发展的新女性。个人主义已在新女性的心里占着势力了,而性的生活及其结果,在性质上与个人主义却绝对矛盾。这性与个人主义的冲突,就是构成女性世界苦的本质。故愈是个人自觉发达的新女性,其在运命上所感到的苦痛也应愈强。国内现状沉滞麻木如此,离所谓“儿童公育”,“母性拥护”等种种梦想的设施,还是很远很远,无论在口上笔上说得如何好听,女性在事实上还逃不掉家庭的牢狱。今后觉醒的女性,在这条满了铁蒺藜的长路上,将什样去挣扎啊!

叫新女性把个人的自觉抑没了来学那旧式女性的盲目的生活,减却自己苦痛吗?社会上大部分的人们,也许都在这样想。什么“女子教育应以实用为主”,什么“新式女子不及旧式女子的能操家政”等种种的呼声,都是这思想的表示。但我们断不能赞成此说,旧式女性因少个人的自觉,千辛万苦,都于无意识中经过,所感到的苦痛,不及新女性的强烈,这种生活,自然是自然的,可是与普通的生活界有何两样!如果旧式女性的生活可以赞美,那末动物的生活该更可赞美了。况且旧式女性也未始不感到苦痛,这俗谣中所谓“忙”,不都是以旧式女性为立场的吗?一切问题不在事实上,而在对于事实的解释上,女性的要为妻为母是事实,这事实所给于女性的特别麻烦,因了知识的进步及社会的改良,自然可除去若干,但断不能除去净尽。不,因了人类欲望的增加,也许还要在别方面增加现在所没有的麻烦。说将来的女性可以无苦地为妻为母,究是梦想。

我不但不希望新女性把个人的自觉抑没,宁希望新女性把这才萌芽的个人的自觉发展强烈起来,认为妻为母是自己的事,把家庭的经营,儿女的养育,当作实现自己的材料,一洗从来被动的屈辱的态度。为母固然是神圣的职务,为妻是为母的预备,也是神圣的职务,为母为妻的麻烦,不是奴隶的劳动,乃是自己实现的手段,应该自己觉得光荣优越的。

“我有男子所不能做的养小孩的本领!”

这是斯德林堡某作中女主人公反抗丈夫时所说的话。斯德林堡一般被称为女性憎恶者,但这句话,都足为女性吐气的,我们的新女性,应有这自觉的优越感才好。苦乐不一定在外部的环境,自己内部的态度常占着大部分的势力。有花草癖的富翁,不但不以晨夕浇灌为苦,反以为乐,而在园丁却是苦役。这分别全由于自己的与非自己的上面,如果新女性不彻底自觉,认为妻为母都不是为己,是替男子作嫁,那末即使社会改进到如何的地步,女性面前也只有苦,永无可乐的了。

心机一转,一切就会变样。《海上夫人》中爱丽妲因丈夫梵格尔许伊自决去留,说“这样一来,一切事都变了样了!”就一变了从前的态度,留在梵格尔家里,死心塌地做后妻,做继母。这段例话,通常认为自由恋爱的好结果,我却要引了作为心机一转的例。梵格尔在这以前,并非不爱爱丽妲,可是为妻为母的事,在爱丽妲的心里,总是非常黯淡。后来一转念间,就“一切都变了样了”!所谓“烦恼即菩提”,并不定是宗教上的玄谈啊!

妇女解放的声浪,在国内响了好几年了。但大半都是由男子主唱,且大半只是对于外部的制度上加以攻击。我以为真正妇女问题的解决,要靠妇女自己设法,好像劳动问题应由劳动者自己解决一样。而且单从外部的制度下攻击,不从妇女自己的态度上谋改变,总是不十分有效的。老实说:女性的敌,就在女性自身!如果女性真已自己觉得自己的地位并不劣于男性,且重要于男性,为妻,产儿,养育,是神圣光荣的事务,不是奴隶的役使,自然会向国家社会要求承认自己的地位价值,一切问题,应早经不成问题了的。唯其女性无自觉,把自己神圣的奉仕,认作屈辱的奴隶的勾当,才致陷入现在的堕落的地位。

有人说,女性现在的堕落,是男性多年来所驯致的。这话当然也不能反对。但我以为无论男性如何强暴,女性真自觉了,也就无法抗衡。但看娜拉啊!真有娜拉的自觉和决心,无论谁做了哈尔茂,亦无可奈何。娜拉的在以前未能脱除傀儡衣装,并不是由于哈尔茂的压迫,乃是娜拉自身还缺少自觉和决心的缘故。“小松鼠”,“小鸟儿”等玩弄的称呼,在某一意义上,可以说是娜拉所甘心乐受,自己要求哈尔茂叫伊的啊!

正在为妻为母和将为妻为母的女性啊!你们正“忙”着,或者快要“忙”了。你们在现在及较近的未来,要想不“忙”,是不可能的。你们既“忙”了,不要再因“忙”反屈辱了自己,要在这“忙”里发挥自己,实现自己,显出自己的优越,使国家社会及你们对手的男性,在这“忙”里认识你们的价值,承认你们的地位!

他午睡醒来,见才拿在手中的一本《陶集》,皱折了倒在枕畔。午饭时还阴沉的天,忽快晴了,窗外柳丝摇曳,也和方才转过了方向。新鲜的阳光把隔湖诸山的皱褶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绿杂在旧绿中,带着些黄味,他无识地微吟着“此中有深意,欲辨己忘言”,揉着倦饧饧的眼,走到吃饭间。见桌上并列地丢着两个书包,知道两女儿巳从小学散学回来了。屋内寂静无声,妻的针线笾里,松松地闲放着快做成的小孩单衣,针子带了线斜定在纽结上。壁上时钟正指着四点三十分。他似乎一时想走入书斋去,终于不自禁地踱出廊下。见老女仆正在檐前揩抹预备腌菜的瓶坛,似才从河埠洗涤了来的。

“先生起来了,要脸水吗?”

“不要。”他躺下摆在檐头的藤椅去,就燃起了卷烟。“今天就这样过去罢,且等到晚上再说了。”他在心里这样自语。躺了吸着烟,看看墙外的山,门前的水,又看看墙内外的花木;悠然了一会。忽然立起身来从檐柱上取下挂在那里的小锯子,携了一条板凳,急急地跑出墙门外去。

“又要去锯树了。先生回来了以后,日日只是弄这些树木的。”他从背后听到女仆在带笑这样说。方出大门,见妻和二女孩都在屋前园圃里,妻在摘桑,二女孩在旁“这片大,这片大!”地指着。

“阿吉,阿满,你们看,爸爸又要锯树了。”妻笑了说。

“这丫杈太密了,再锯去他。小孩别过来!”他踏上凳去。把锯子搁到那方才看了不中意的柳枝去。小孩手臂样粗的树枝,“拍地”一落下,不但本树的姿态为之一变,就是前后左右各树的气象及周围的气分,在他看来,也都如一新。携了板凳回入庭心,把头这里那里地侧着看了玩味一会,觉得今天最得意的事,就是这件了。于是仍去躺在檐头的藤椅上。

妻携了篮进来。

“爸爸,豌豆好吃了。”阿满跟在后面叫着说。手里捻着许多小柳枝。

“哪,这样大了。”妻揭起篮面的桑叶,篮底平平地叠着扁阔深绿的豆荚。

“啊,这样快!快去煮起来,停会好下酒。”他点着头。

黄昏近了,他独自缓饮着酒,桌上摆着一大盘的豌豆,阿吉、阿满也伏在桌上抢着吃。妻从房中取出蚕笾来,把剪好的桑叶铺撒在灰色蠕动的蚕上,二女孩几乎要把头放入笾里去,妻擎起笾来逼近窗口去看。一手抑住她们的攀扯。

“就可三眠了。”妻说着,把蚕笾仍拿入房中去。他一壁吃着豌豆,一壁望着蚕笾,在微醺中又猛触到景物变迁的迅速,和自已生活的颓唐来。

“唉!”不觉泄出叹声。

“什么了?”妻愕然地从房中出来问。

“没有什么。”

室中已渐昏黑,妻点起了灯,女仆搬出饭来。油炸笋,拌莴苣,炒鸡蛋,都是他近来所自名为山家清供而妻所经意烹调的。他眼看着窗外的暝色,一杯一杯地只管继续饮,等妻女都饭毕了,才放下酒杯,胡乱地吃了小半碗饭,含了牙签,踱出门外去,在湖边小立,等暗到什么都不见了,才回入门来。

吃饭间中灯光亮亮的,妻在继续缝衣服,女仆坐在对面用破布叠鞋底,一壁和妻谈着什么。阿吉在桌上布片的空隙处摊了《小朋友》看着,阿满把她半个小身子伏在桌上指着书中的猫或狗强要母亲看。一灯之下,情趣融然。他坐下壁隅的藤椅子去,燃起卷烟,只沉默了对着这融然的光景。昨日在屋后山上采来的红杜鹃,已在壁间花插上怒放,屋外时送入低而疏的蛙声。一切都使他感觉到春的烂熟,他觉得自己的全身心,已沉浸在这气分中,陶醉得无法自拔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懒懒的!”他不觉这样自语。

“今夜还做文章吗?春天夜是熬不得的。为什么日里不做些!日里不是睡觉,就是荡来荡去,换字画,换花盆,弄得忙煞,夜里每夜弄到一二点钟。”妻举起头来停了针线说。

“夜里静些罗。”

“要做也不在乎静不静,白马湖真是最静也没有了。从前在杭州时,地方比这里不知要嘈杂得多少,不是也要做吗?无论什么生活,要坐牢了才做得出。我这几天为了几条蚕的缘故,采叶呀,什么呀,人坐不牢,别的生活就做不出,阿满这件衣服,本来早就该做好了的,你看!到今天还未完工呢。”

妻的话,这时在他,真比什么“心能转境”等类的宗门警语还要痛切。觉得无可反对,只好逃避了说:“日里不做夜里做,不是一样的吗?”

“昨夜做了多少呢?我半夜醒来还听见你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口里念念着什么‘明日自有明日’哩。”

“不是吗?我也听见的。”女仆羼入。

“昨夜月色实在太好了,在书房里坐不牢。等到后半夜上云了,人也倦了,一点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你看!那岂不是与灯油有仇?前个月才买来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书的时候,一箱可点三个多明呢。——赵妈,不是吗?”妻说时向着女仆,似乎要叫她作证明。

“火油用完了,横竖先生会买来的。怕什么?嗄,满姑娘!”女仆拍着阿满笑说。

“洋油也是爸爸买来的,米也是爸爸买来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买来的,屋里的东西,都是爸爸买来的。”阿满把快要睡去的眼张开了说。

女仆的笑谈,阿满的天真烂漫的稚气,引起了他生活上的忧虑,妻不知为了什么,也默然了,只是俯了头动着针子,一时沉默支配着一室。

三个月来的经过,很迅速地在他心上舒展开了:三个月前,他弃了多年恹倦的教师生涯,决心凭了仅仅够支持半年的贮蓄,回到白马湖家里来,把一向当作副业的笔墨工作,改为正业,从文字上去开拓自己的新天地。“每日创作若干字,翻译若干字,余下来的工夫便去玩山看水。”

当时的计划,不但自己得意,朋友都艳羡,妻也赞成。三个月来,书斋是打叠得很停当了,房子是装饰得很妥贴了,有可爱的盆栽,有安适的几案,日日想执笔,刻刻想执笔,终于无所成就,虽着手过若干短篇,自己也不满足,都是半途辍笔,或愤愤地撕碎了投入纸篓里。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风景的留恋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阳也好看,新月是妩媚,满月是清澈,风来不禁倾耳到屋后的松籁,雨霁不禁放眼到墙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

想享乐自然,结果做了自然的奴隶,想做湖上诗人,结果做了湖上懒人,这也是他所当初万不料及,而近来深深地感到的苦闷。

“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他近来常常这样自讼。无论在小饮时,散步时,看山时。

壁间时钟打九时。

“咿呀!已九点钟了。时候过去真快!”妻拍醒伏了睡熟在膝前的阿满,把工作收拾了,吩咐女仆和阿吉去睡。他懒懒地从藤椅子上立起身来,走向书斋去。

“不做末,早睡罗!”妻从背后叮嘱。

“呃。”他回答,“今夜是一定要做些的了,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从今夜起!”又暗自坚决了心。

立时,他觉得全身就紧凑了起来,把自己从方才懒洋洋的气分中拉出了,感到一种胜利的愉快。进了书斋门,急急地摸着火柴把洋灯点起,从抽屉里取出一篇近来每日想做而终于未完工的短篇稿来,吸着烟,执着自来水笔,沉思了一会,才添写了几行,就觉得笔滞,不禁放下笔来举目凝视到对面壁间的一幅画上去。那是朽道人十年前为他作的山水小景,画着一间小屋,屋前有梧桐几株,一个古装人儿在树下背负了手看月。题句是,“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他平日很爱这画,一星期前,他因看月引起了清趣,才将这画寻出,把别的画换了,挂在这里的。他见了这画,自已就觉得离尘脱俗,作了画中人了。昨夜妻在睡梦中听到他念的,就是这画上的题句。

他吸着烟,向画幅悠然了一会,几乎又要踱出书斋去。因了方才的决心,总算勉强把这诱惑抑住。同时,猛忆到某友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但是也不能抵一钱用”的话。不觉对于这素所心爱的画幅,感到一种不快。他立起身把这画幅除去。一时壁间空洞洞地,一室之内,顿失了布置上的均衡。

“东西是非挂些不可的,最好是挂些可以刺激我的东西。”

他这样自语了,就自己所藏的书画中,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他的畏友弘一和尚的“勇猛精进”四字的小额来。“好,这个好!挂在这里,大小也相配。”

他携了灯从画箱里费了许多工夫把这小额寻出,恐怕家里人惊醒,轻轻地钉在壁上。

“勇猛精进”!他坐下椅子去默念着看了一会,复取了一张空白稿子,大书“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用图画钉钉在横幅之下。这是他在午睡前在陶集中看到的句子。“是的,要勤靡余暇,才能心有常闲。我现在是安逸而心忙乱啊!”他大彻大悟似地默想。

一切安顿完毕,提出笔来正想重把稿子续下,未曾写到一张,就听到外面时钟丁地敲一点。他不觉放下了笔,提起了两臂,张大了口,对着“勇猛精进”的小额和“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打起呵欠来。

携了灯回到卧室去,才出书斋,见半庭都是淡黄的月色,花木的影映在墙上,轮廓分明地微微摇动着,他信步跨出庭间,方才画上的题句,不觉又上了他的口头:“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

白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迁回故乡的后数日,妹就携了四岁的外甥女,由二十里外的夫家雇船来访。自从母亲死后,兄弟们各依了职业迁居外方,故居初则赁与别家,继则因兄弟间种种关系,不得不把先人有过辛苦历史的高大屋宇,售让给附近的暴发户,于是兄弟们回故乡的机会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无归宁的处所了。这次相见,彼此既快乐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见过姑母的。外甥女也当然不认得舅妗和表姊,虽经大人指导勉强称呼,总都是呆呆地相觑着。

新居在一个学校附近,背山临水,地位清静,只不过平屋四间。论其构造,连老屋的厨房还比不上,妹却极口表示满意:“虽比不上老屋,总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许多年没有房子了!自从老屋卖去以后,我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行过老屋的面前,真是……”妻见妹说时眼圈有点红了,就忙用话岔开:“妹妹你看,我老了许多了罢?你却总是这样后生。”

“三姊倒不老!——人总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已这样大了,他们大起来,就是我们在老起来。我们已六七年不见了呢。”

“快弄饭去罢!”我听了他们的对话,恐再牵入悲境,故意打断话头,使妻走开。

妹自幼从我学会了酒,能略饮几杯。兄妹且饮且谈,嫂也在旁羼着。话题由此及彼,一直谈到饭后,还连续不断。每到妹和妻要谈到家事或婆媳小姑关系上去,我总立即设法打断,因为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愿在难得晤面的当初,就引起悲怀。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杂的鼠声。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这样多了吗?”妹惊讶了问。“大概是近山的缘故罢。据说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厉害,今夜你听,好像在打仗哩,你们那里怎样?”妻说。

“还好,我家有猫。——快要产小猫了,将来可捉一只来。”

“猫也大有好坏,坏的猫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处撒屎,还是不养好。”我正在寻觅轻松的话题,就顺了势讲到猫上去。

“猫也和人一样,有种子好不好的,我那里的猫,是好种,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斗里。——你记得从前老四房里有一只好猫罢。我们那只猫,就是从老四房讨去的小猫。近来听说老四房里已断了种了,——每年生一胎,附近养蚕的人家都来千求万恳地讨,据说讨去都不淘气的。现在又快要生小猫了。”

老四房里的那只猫向来有名。最初的老猫,是曾祖在时,就有了的。不知是那里得来的种子,白地,小黄黑花斑,毛色很嫩,望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银嵌”。善捉鼠,性质却柔驯得了不得,当我小的时候,常去抱来玩弄,听它念肚里佛,挖看它的眼睛,不啻是一个小伴侣。后来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时还看见这小伴侣——的子孙。曾也想讨一只小猫到家里去养,终难得逢到恰好有小猫的机会,自迁居他乡,十年来久不忆及了。不料现在种子未绝,妹家现在所养的,不知已是最初老猫的几世孙了。家道中落以来,田产室庐大半荡尽,而曾祖时代的猫,尚间接地在妹家留着种子,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值得叫人无限感兴的了。

“哦!就是那只猫的种子!好的,将来就给我们一只。那只猫的种子是近地有名的。花纹还没有变吗?”“你欢喜那一种?——大约一胎多则三只,少则两只,其中大概有一只是金银嵌的,有一二只是白中带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

“那自然要金银嵌的罗。”我脑中不禁浮出孩时小伴侣的印像来。更联想到那如云的往事,为之茫然。妻和妹之间,猫的谈话,仍被继续着,儿女中大些的张了眼听,最小的阿满,摇着妻的膝问“小猫几时会来?”我也靠在藤椅子上吸着烟默然听她们。

“小猫的时候,要教它会才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当着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时候,就把碗摆在它的前面打,这样打了几次,它就不敢乱撒屎多偷食了。”

妹的猫教育论,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说即须回去,约定过几天再来久留几日,临走的时候还说:“昨晚上老鼠真吵得厉害,下次来时,替你们把猫捉来罢。”

妹去后,全家多了一个猫的话题。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们常问“姑妈几时来?”其实都是为猫而问,我虽每回答他们“自然会来的,性急什么?”而心里也对于那与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历史的猫,怀着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猫快来。

妹的第二次来,在一个月以后,带来的只是赠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种的花草苗种,并没有猫。说前几天才出生,要一月后方可离母,此次生了三只,一只是金银嵌的,其余两只,是黑白花和狸斑花的,讨的人家很多,已替我们把金银嵌的留定了。

猫的被送来,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后半月光景的事,那时已过端午,我从学校回去,一进门,妻就和我说:“妹妹今天差人把猫送来了,她有一封信在这里。说从回去以后就有些不适。大约是寒热,不要紧的。”

我从妻手里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时就向室中四望:

“猫呢?”

“她们在弄它。阿吉阿满,你们把猫抱来给爸爸看!”

立刻,柔弱的“尼亚尼亚”声从房中听得阿满抱出猫来:“会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下,妈说它是新娘子呢。”

我在女儿手中把小猫熟视着说:“还小呢,别去捉它,放在地上,过几天会熟的。当心碰见狗!”

阿满将猫放下。猫把背一耸就踉跄地向房里遁去。接着就从房内发出柔弱的“尼亚尼亚”的叫声。

“去看看它躲在什么地方。”阿吉和阿满蹑了脚进房去。

“不要去捉它啊!”妻从后叮嘱她们。

猫确是金银嵌,虽然产毛未褪,黄白还未十分夺目,尽足依约地唤起从前老四房里小伴侣的印像。“尼亚尼亚”的叫声,和“咪咪”的呼唤声,在一家中起了新气分,在我心中却成了一个联想过去的媒介,想到儿时的趣味,想到家况未中落时的光景。

与猫同来的,总以为不成问题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后竟由沉重而至于危笃,终于因恶性虐疾引起了流产,遗下未足月的女孩而弃去这世界了。

一家人参与丧事完毕从丧家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尼亚尼亚”的猫声。

“这猫真不利,它是首先来报妹妹的死信的!”妻见了猫叹息着说。猫正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着柱子,突然见我们来,就踉跄逃去,阿满赶到厨下把它捉来了。捧在手里:“你还要逃,都是你不好!妈!快打!”

“畜生晓得什么?唉,真不利!”妻呆呆地望着猫这样说,忘记了自已的矛盾,倒弄得阿满把猫捧在手里瞪目茫然了。

“把它关在伙食间里,别放它出来!”我一壁说一壁懒懒地走入卧室睡去。我实在已怕看这猫了。

立时从伙食间里发出“尼亚尼亚”的悲鸣声和嘈杂的搔爬声来。努力想睡,总是睡不着。原想起来把猫重新放出,终于无心动弹,连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声“把猫放出”的心绪也没有,只让自己听着那连续的猫声,一味沉浸在悲哀里。

从此以后,这小小的猫,在全家成了一个联想死者的媒介,特别地在我,这猫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创伤,是用了家道中落等类的怅惘包裹着的。

伤逝的悲怀,随着暑气一天一天地淡去,猫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前被全家所咀咒的这不幸的猫,这时渐被全家宠爱珍借起来了,当作了死者的纪念物。每餐给它吃鱼,归阿满饲它,晚上抱进房里,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伤。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黄黑斑错落得非常明显,当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掷在凤仙花丛里的时候,望去真是美丽。每当附近四邻或路过的人,见了称赞说“好猫!”的时候,妻脸上就现出一种莫可言说的矜夸,好像是养着一个好儿子或是好女儿。特别地是阿满:

“这是我家的猫,是姑母送来的,姑母死了,只剩了这只猫了!”她当有人来称赞猫的时候,不管那人蓦生与不蓦生,总会睁圆了眼起劲地对他说明这些。猫做了一家的宠儿了,每餐食桌旁总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乱撒了屎,虽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罚打的,妻也总看妹面上宽恕过去。阿吉阿满一从学校里回来就用了带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间追赶它我也常于初秋的夕阳中坐在檐下对了这跳掷着的小动物作种种的遐想。

那是快近中秋的一个晚上的事:湖上邻居的几位朋友,晚饭后散步到了我家里,大家在月下闲话,阿满和猫在草地上追逐着玩。客去后,我和妻搬进几椅正要关门就寝,妻照例记起猫来: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满也跟着唤。

可是却不听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没有呢!哪里去了?阿满,不是你捉出来的吗?去寻来!”妻着急起来了。

“刚刚在天井里的。”阿满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来。

“还哭!都是你不好!夜了还捉出来做什么呢?——

咪咪,咪咪!”妻一壁责骂阿满一壁嘎了声再唤。

“咪咪,咪咪!”我也不禁附和着唤。

可是仍不听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寻,室内室外,东邻西舍,到处分头都寻遍,哪有猫的影儿?连方才谈天的几位朋友都过来帮着在月光下寻觅,也终于不见形影。一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月亮己照屋角为止。

“夜深了,把窗门暂时开着,等它自己回来罢,——偷是没有人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听见它叫。也许不至于此,今夜且让它去罢。”我宽慰着妻,关了大门,先入卧室去。在枕上还听到妻的“咪咪”的呼声。猫终于不回来。从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么似地,都觉到说不出的寂寥。小孩从放学回来也不如平日的高兴,特别地在我,于妻女所感得的以外,顿然失却了沉思过去种种悲欢往事的媒介物,觉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过了,独自在屋后山边散步,忽然在山脚田坑中发见猫的尸体。全身黏着水泥,软软地倒在坑里,毛贴着肉,身躯细了好些,项有血迹,似确是被狗或野兽咬毙了的。

“猫在这里!”我不觉自叫了说。

“在哪里?”妻和女孩先后跑来,见了猫都呆呆地几乎一时说不出话。

“可怜!一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满,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来,哪里会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连妹妹给我们的猫也死了。”妻说时声音呜咽了。

阿满哭了,阿吉也呆着不动。

“进去罢,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别说猫!快叫人来把它葬了。”我催她们离开。

妻和女孩进去了。我向猫作了最后的一瞥,在昏黄中独自徘徊。日来已失了联想媒介的无数往事,都回光返照似地一时强烈地齐现到心上来。

白采

我的认识白采,始于去年秋季立达学园开课时。在那学期中,我隔周由宁波到上海江湾兼课一次,每次总和他见面,可是因为来去都是匆匆,且不住在学园里的缘故,除在事务室普通谈话外,并无深谈的机会。只知道他叫白采,曾发表过若干诗和小说,是一个在学园中帮忙教课的人而已。

年假中,白采就了厦门集美的聘,不复在立达帮忙了。立达教师都是义务职,同人当然无法强留他,我到立达已不再看见他了。过了若干时,闻同人说他从集美来了一封很恳切的信,且寄了五十块钱给学园,说是帮助学园的。我听了不觉为之心动。觉得是一个难得的人。这是我在人品上认识白采的开始。

白采的小说,我在未面识他以前也曾在报上及杂志上散见过若干篇,印象比较地深些的,记得只是《归来的磁观音》一篇而已。至于他的诗集,虽曾也在书肆店头见到,可是一见了那惨绿色的封面和丧讣似的粗轮廓线,就使我不快,终于未曾取读。不知犯了什么因果,我自来缺少诗的理解力和鉴赏力,特别是新诗。旧友中如刘大白朱佩弦都是能诗的,他们都有诗集送我,也不大去读,读了也不大发生共鸣。普通出版物上遇到诗的部分,也往往只胡乱翻过就算。白采的诗被我所忽视,也是当然的事了。一月前,佩弦由北京回白马湖,我为《一般》向他索文艺批评的稿子,他提出白采的诗来,说白采是现代国内少见的诗人,且取出那惨绿色封面有丧讣式的轮廓的诗集来叫我看。

我勉强地看了一遍,觉得大有不可蔑视的所在,深悔从前自己的妄断。这是我在作品上认识白采的开始。过了几天,为筹备《一般》创刊号来到上海,闻白采不久将来上海的消息,大喜。一是想请他替《一般》撰些东西,二是想和他深谈亲近,弥补前时“交臂失之”的缺憾。哪里知道日日盼望他到,而他竟病殁在离沪埠只三四小时行程的船上了!

从遗箧中发现许多关于他一生的重要物件,有家庭间财产上争执的函件,婚姻上纠纷的文证,还有恋人们送给他为表记的赭色黑色或直或卷的各种头发。最多的就是遗稿。各种各样的本子,叠起来高可盈尺,有诗,有词,有笔记,有诗剧。近来文人忙于发表,死后有遗稿的已不多见,有这许多遗稿的恐更是绝无仅有的了。我在这点上,不禁佩服他的伟大。

披览遗稿时,我所最难堪的是其自题诗集卷端的一首。

小诗。

我能有——

作诗时,不顾指摘的勇气,也能有——

诗成后,求受指摘的虚心!

但是,不知你有否一读的诚意?

惭愧啊!我以前曾蔑视一般的所谓诗,蔑视他的诗,竟未曾有过“一读的诚意”!他这小诗,不啻在骂我,责我对他不起,唉!我委实对他不起了!

我认识白采在半年以前,而真觉得认识白采却在别后的这半年——不,且在他死后。今后在遗稿上及其他种种机会上,对于他的认识,也许会加深加广。可是,我认识他,而他早死了!

关于国木田独步

独步的作品被介绍过的已经不少,这里所集的只是我个人所翻译的五篇。这五篇在他近百篇的短篇小说中,都是比较有名的杰作。

独步虽作小说,但根底上却是诗人。他是华治华司的崇拜者,爱好自然,努力着眼于自然的玄秘,曾读了屠格涅夫《猎人日记》中的《幽会》,作过一篇描写东京近郊武藏野风景的文字,至今还是风景描写的模范。独步眼中的自然,不只是幽玄的风景,乃是不可思议的可惊可怖的谜,同时就是人生的谜。他的小说的于诗趣以外具有自然主义的风格,和他的热烈倾心宗教,似都非无故的。《牛肉与马铃薯》中主人公冈本的态度,可以说就是独步自己的态度。《女难》中所充满着的无可奈何的运命思想,也就是这自然观的别一方面。

事实!呜呼,这事实可奈何?天上的星、月、云、光、风,地上的草、木、花、石,人间的历史、生活、性质、境遇、关系,生、死、情、欲、恨、恋,不幸、灾厄,幸运、荣达,啊!这事实,那事实,人只是盲目地在这错乱混杂的事实中起居着吗?

自然!宇宙固不可思议了。人间!啊,至于人间,不是更不可思议吗?它是爱着自然的法则的东西,所不思议的是它的生活,运命,及其Drama。

日记(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非我”的这自然,“别的我”的他人。这是我近来的警句。

啊,人类!看啊看啊,看那许多“别的我”的我的在地上的运命啊!看啊,看啊,俯了仰了,看“非我”的这自然啊!

想啊想啊,把这我与这自然的关系。想得了这我与自然的关系,才可谓受有救世的天命的人。

日记(明治二十七年二月十三日)

独步在明治二十六年(二十三岁)至二十九年五年间曾作的日记,其中充满着严肃的怀疑的气氛,象上面所举的文句几乎每页都可看到。他论诗与诗人的目的说:

从习惯的昏睡里唤醒人心,使知道,围着我们的世界之可惊可爱,才是诗的目的。更进一步说,使人在这可惊的世界中发见自己,在神的真理中发明人生的意义,才是诗人的目的。

日记(明治二十六年十月十三日)

独步是有这样抱负的人,所以他的作品虽富有清快的诗趣,而内面却潜蓄着严肃真挚的精神,无论哪一篇都如此。

独步的恋爱事件,是日本文学史上有名的史料。中日战争(明治二十八年)起,独步被国民新闻社任为从军记者,入千代四军舰,归东京后,国民新闻社长德富苏峰的友人佐佐城丰寿夫人发起开从军记者招待会。独步那时年二十五岁,席上与夫人之女佐佐城信子相识,由是彼此陷入恋爱。经了许多困难,卒以德富苏峰的媒介,竹越与三郎的保证,在植村正久的司式下结婚。两人结婚后在逗子营了新家庭。独步为欲达其独立独行的壮怀,且思移居北海道躬耕自活,如《牛肉与马铃薯》中冈本所说的样子。谁知结婚未及一年,恋爱破裂,信子忽弃独步出走了。独步的恋爱理想,在男女双方继续更新创造。信子出走后,独步给她的书中有一处说:

据有经验的人说:新夫妇的危险起于结婚后的半年间。忍耐经过了这半年,夫妇的真味才生。真的,你在第五个月上,就触了这暗礁了。原来人无论是谁都是充满着缺点的,到了结婚以后,不能复如结婚前可以空想地满足,实是当然之事。如果因不能空想地满足就离婚,那么天下将没有可以成立的夫妇了。这里须要忍耐,设法,彼此反省,大家奖励。所谓共艰难苦乐者,不只外来的艰苦,并须与从相互间出来的,人性的恶点奋斗。夫妇的真义,不就在此吗?

《夫妇》为独步描写恋爱的作品,亦曾暗示着与上文同样的意见。《第三者》则竟是他的自己告白了。江间就是他自己,鹤姑是信子,大井、武岛则是以当时结婚的周旋者德富苏峰、内村植三、竹越与三郎为模特儿的。信子一去不返,结果不免离婚。独步的烦闷,真是非同小可,曾好几次想自杀。他的日记中,留着许多血泪的文字。

她竟弃舍我了,寒风一阵,吹入心头,迥环地扰我,我的心已失了色,光,和希望了。信子,信子!你我同在东京市中相隔只里余,你的心为何远隔到如此啊!

啊,恋爱的苦啊!逐着冷却了的恋爱的梦,其苦真难言状。

我永永爱信子,我心愈恋恋于信子。她已是恋爱的坟墓了吗?那么我将投埋在她里面。

(明治二十九年四月三十日)

睡眠亦苦,因为要梦见信子。

我到底不能忘情于信子,即在走路的时候,填充我的爱的空想的,仍是关于信子的事。自一旦与信子的爱破裂,就感到一生已无幸福可言了,我是因了信子的爱而生存的。无论怎样的困厄,贫苦,不幸,如果有信子和我在一淘奋斗,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信子的爱,给我以难以名言的自由。

然而,现在完了,现在,这爱的隐身所倒了!

我好象被裹了体投到世路风雪之中,我的回顾从前之爱,亦非得已。

我真不幸啊!

然而爱不是交换的,是牺牲的,我做了牺牲了,我的爱誓永久不变。

(明治二十九年五月二日)

赖了先辈德富苏峰等诸名士的鼓舞,及平日的宗教信仰,独步幸而未曾踏到自杀途上去。可是此后的独步,壮志已灰,豪迈不复如昔,只成了一个恋爱的飘泊者,抑郁以殁。啊《女难》作者的女难!

独步是明治四十一年死的。他虽替日本文坛做了一个自然主义的先驱,但却终身贫困不过。现在全国传诵的他的名作,当时只值五角钱三角钱一页的稿费。《巡查》脱稿,预计可得五元,高兴得了不得邀友聚餐,结果只得三元,餐费超过预计算。这是有名的他的轶事。他的被社会认识,是在明治四十年前后,那时他已无力执笔,以濒死的病躯,奄卧在茅崎的南湖院了。

对于米莱的《晚钟》

米莱的《晚钟》在西洋名画中是我所最爱好的一幅,十余年来常把它悬在座右,独坐时偶一举目,辄为神往,虽然所悬的只是复制的印刷品。

苍茫暮色中,田野尽处隐隐地耸着教会的钟楼,男女二人拱手俯首作祈祷状,面前摆着盛了薯的篮笼、锄铲及载着谷物袋的羊角车。令人想象到农家夫妇田作已完,随着教会的钟声正在晚祷了预备回去的光景。

我对于米莱的艰苦卓绝的人格与高妙的技巧,不消说原是崇拜的;他的作品多农民题材,画面成戏剧的表现,尤其使我佩服。同是他的名作如《拾落穗》,如《第一步》,如《种葡萄者》等等,我虽也觉得好,不知什么缘故总不及《晚钟》能吸引我,使我神往。

我常自己剖析我所以酷爱这画,这画所以能吸引我的理由,至最近才得了一个解释。

画的鉴赏法原有种种阶段,高明的看布局调子笔法等等,俗人却往往执着于题材。譬如在中国画里,俗人所要的是题着“华封三祝”的竹子,或是题着“富贵图”的牡丹,而竹子与牡丹的画得好与不好是不管的。内行人却就画论画,不计其内容是什么,竹子也好,芦苇也好,牡丹也好,秋海棠也好,只从笔法神韵等去讲究,去鉴赏。米莱的《晚钟》在笔法上当然是无可批评了的。例如画地是一件至难的事,这作品中的地的平远,是近代画中的典型,凡是能看画的都知道的。这作品的技巧可从各方面说,如布局色彩等等,但我之所以酷爱这作品却不仅在技巧上,倒还是在其题材上。用题材来观画虽是俗人之事,我在这里却愿作俗人而不辞。米莱把这画名曰《晚钟》,那么题材不消说是有关于信仰了,所画的是耕作的男女,就暗示着劳动;又,这一对男女一望而知为协同的夫妇,故并暗示着恋爱。信仰,劳动,恋爱,米莱把这人间生活的三要素在这作品中用了演剧的舞台面式展示着。我以为,我敢自承,我所以酷爱这画的理由在此。这三种要素的调和融合,是人生的理想。我的每次对了这画神往者,并非在憧憬于画,只是在憧憬于这理想。不是这画在吸引我,是这理想在吸引我。信仰,劳动,恋爱,这三者融和一致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理想生活。信仰的对象是宗教。关于宗教原也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宗教现在正在倒霉的当儿,有的主张以美学取而代之,有的主张直截了当地打倒。为避免麻烦计,姑且不去讲他,单就劳动与恋爱来谈谈吧。

劳动与恋爱的一致,是一切男女的理想,是两性间一切问题的归趋。特别地在现在的女性,是解除一切纠纷的锁钥。

“不劳动者不得食”,这虽是共产党的话,确是人间生活无可逃免的铁一般的准则,无论男女。女性地位的下降实由于生活不能独立,普通的结婚生活,在女性都含有屈辱性与依赖性。在现今,这屈辱与依赖与阶级的高下成为反比例。因为,下层阶级的妇女不象太太地可以安居坐食,结果除了做性交机器以外,虽然并不情愿,还须帮同丈夫操作,所以在家庭里的地位较上流或中流的妇女为高。我们到乡野去,随处都可见到合力操作的夫妇,而在都会街上除了在黎明和黄昏见到上工厂去的女工外,日中却触目但见着旗袍穿高跟皮鞋的太太们姨太太们或候补太太们与候补姨太太们!

不消说,下层妇女的结婚在现今也和上流中流阶级的妇女一样,大概不由于恋爱,是由于强迫或买卖的。不,下层妇女的结婚其为强迫的或买卖的,比之上流中流社会更来得露骨。她们虽帮同丈夫在田野或家庭操作,未必就成米莱的画材。但我相信,如果她们一旦在恋爱上觉醒了,她们的营恋爱生活,要比上流中流的妇女容易得多,基础牢固得多,不管上流中流的女性识得字,能读恋爱论,能谈恋爱,能讲社交。

但看娜拉吧,娜拉是近代妇女觉醒第一声的刺激,凡是新女子差不多都以娜拉自命。但我们试看未觉醒以前的娜拉是怎样的?她购买圣诞节的物品超过了预算,丈夫赫尔茂责她:

“这样浪费是不行的!”

“真真有限哩,不行?你不是立刻就可以有大收入了吗?”

“那要新年才开始,现在还未哩!”

“不要紧,到要时不是再可以借的吗?”“你真太不留意!如果今日借了一千法郎在圣诞节这几日中用尽了,到新年的第一日,屋顶跌下一块瓦来,落在我头上把我磕死了……”

“不要说这吓死人的不祥语。”

“喏,万一真有了这样的事,那时怎样?”

赫尔茂这样诘问下去,娜拉也终于弄到悄然无言了。赫尔茂倒不忍起来,重新取出钱来讨她的好,于是娜拉也就在“我的小鸟”咧,“小栗鼠”咧的玩弄的爱呼声中,继续那平凡而安乐的家庭生活。这就是觉醒前的娜拉的正体。及觉醒了,离家出走了,剧也就此终结。娜拉出家以后的情形是值得我们思索的。于是,“娜拉仍回来吗?”终于成了有趣味的一个问题。鲁迅先生曾有过一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文字。

觉醒后的娜拉,我们不知道其生活怎样,至于觉醒以前的娜拉,我们在上流中流的家庭中,在都会的街路上都可见到的。现在的上流中流阶级本是消费的阶级,而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更是消费阶级中的消费者。她们喜虚荣,思享乐。她们未觉醒的,不消说正在做“小鸟”做“栗鼠”,觉醒的呢,也和觉醒后的娜拉一样,向哪里走还成为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费人猜度的谜。

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物质的地位无论怎样优越,其人格的地位实远逊于下层阶级的女性,而其生活也实在惨淡。她们常被文学家摄入作品里作为文学的悲惨题材。《娜拉》不必说了,此外如莫泊桑的《一生》,如佛罗倍尔的《波华荔夫人》,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等都是。莫泊桑在《一生》所描写的是一个因了愚蠢兽欲的丈夫虚度了一生的女性,佛罗倍尔的《波华荔夫人》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其女主人公都是因追逐不义的享乐的恋爱而陷入自杀的末路的。她们的自杀不是壮烈的为情而死的自杀,只是一种惭愧的忏悔的做不来人了的自杀。前者固不能恋爱,后二者的恋爱也不是有底力的光明可贵的恋爱,只是一种以官能的享乐为目的的奸通而已。而她们都是安居于生活无忧的境遇里的女性。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对我所佩服的恋爱男女,就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我不佩服他们别的,佩服他们的能以贵族出身而开酒店,男的着犊鼻裙,女的当垆。(虽然有人解释,他们的行为是想骗女家的钱。)我相信,男女要有这样刻苦的决心,然后可谈恋爱,特别地在女性。女性要在恋爱上有自由,有保障,非用劳动去换不可。未入恋爱未结婚的女性,因了有劳动能力,才可以排除种种生活上的荆棘,踏入恋爱的途程。已有了恋爱对手的女性,也因有了劳动的能力作现在或将来的保证。有了劳动自活的能力,然后对己可有真正恋爱不是卖淫的自信。

我所谓劳动者,并非定要象《晚钟》中的耕作或文君的当垆,凡是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不论是劳心的劳力的都可以。家政育儿当然也在其内。在这里所当连带考察的就是妇女职业问题了。

妇女的职业,其成为问题在机械工业勃兴家庭工业破坏以后。工业革命以来,下层阶级的农家妇女或可仍有工作,至于中流以上的妇女,除了从来的家庭杂务以外已无可做的工作。家庭杂务原是少不来的工作,尤其是育儿,在女性应该自诩的神圣的工作。可是家庭琐务是不生产的,因此在经济上,女性在两性间的正当的分业不被男性所承认,女性仅被认作男性的附赘物,女性亦不得不以附赘物自居,积久遂在精神上养成了依赖的习性,在境遇上落到屈辱的地位。

要想从这种屈辱解放,近代思想家曾指出绝端相反的两条路:一是教女性直接去从事家事育儿以外的劳动,与男性作经济的对抗;一是教女性自信家事育儿的神圣,高唱母性,使男性及社会在经济以外承认女性的价值。主张前者的是纪尔曼夫人,主张后者的是托尔斯泰与爱伦凯。这两条绝端相反的道路,教女性走哪一条呢?真理往往在两极端之中,能调和两者而不使冲突,不消说是理想的了。近代职业有着破坏家庭的性质,无可讳言,但因了职业的种类与制度的改善,也未始不可补救于万一。妇女职业的范围应该从种种方向扩大,而关于妇女职业的制度,尤须大大地改善。职业的妨害母性,其故实由于职业不适于女性,并非女性不适于职业。现代的职业制度实在太坏,男性尚有许多地方不能忍受,何况女性呢?现今文明各国已有分娩前后若干周的休工的法令和日间幼儿依托所等的设施了,甚望能以此为起点,逐渐改善。

在都市中,每遇清晨及黄昏见到成群提了食筐上工场去的职业妇女,我不禁要为之一蹙额,记起托尔斯泰的叹息过的话来。但见到那正午才梳洗下午出外叉麻雀的太太或姨太太们,见到那向恋人请求补助学费的女学生们,或是见到那被丈夫遗弃了就走投无路的妇人们,更觉得愤慨,转而暗暗地替职业妇女叫胜利,替职业妇女祝福了。体力劳动也好,心力劳动也好,家事劳动也好,在与母性无冲突的家外劳动也好,“不劳动者不得食”,原是男女应该共守的原则。我对于女性,敢再妄补一句:“不劳动者不得爱!”

美国女作家阿利符修拉伊娜在其所著的书里有这样的一章:

我曾见到一个睡着的女性,人生到了她的枕旁,两手各执着赠物。一手所执的是“爱”,一手所执的是“自由”,叫女性自择一种。她想了许多时候,选了“自由”。于是人生说:“很好,你选了‘自由’了。如果你说要取‘爱’,那我就把‘爱’给了你,立刻走开永久不来了。可是,你却选了‘自由’,所以我还要重来。到重来的时候,要把两种赠物一齐带给你哩!”我听见她在睡中笑。

要爱,须先获得自由。女性在奴隶的境遇之中决无真爱可言。这原则原可从种种方面考察,不但物质的生活如此。女性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脱去奴隶的境遇,获得自由,劳动实是惟一的手段。

爱与劳动的一致融合,真是希望的。男女都应以此为理想,这里只侧重于女性罢了。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女性能物质地不作男性的奴隶,在两性的爱上,铲尽那寄食的不良分子,实现出男女协同的生产与文化。

对了《晚钟》忽然联想到这种种。《晚钟》作于一八五九年,去今已快七十年了。近代劳动情形大异从前,米莱又是一个农民画家,编写当时乡村生活的,要叫现今男女都作《晚钟》的画中人,原是不能够的事。但当作爱与劳动融合一致的象征,是可以千古不朽的。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是朱孟实先生从海外寄来,分期在我们同人杂志《一般》上登载过的。《一般》的目的原想以一般人为对象,从实际生活出发来介绍些学术思想。数年以来,同人都曾依了这目标分头努力。可是如今看来,最好的收获第一要算这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以中学程度的青年为对象,并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的姓名,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就谁都是受信人,谁创应该读一读这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实是作者远从海外送给国内青年的很好礼物。作者曾在国内担任中等教师有年。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识,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欧洲,目的也就在谋中等教育的改进。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信中首称“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光潜”,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来,这称呼是笼有真实的情感的,决不只是通常的习用套语。

各信以青年们所正在关心或应该关心的事项为话题。作者虽随了各话题抒述其意见,统观全体,却似乎也有个一贯的出发点可寻,就是劝青年眼光要深沉,要从根本上做功夫,要顾到自己,勿随了世俗图近利。作者用了这态度谈读书,谈作文,谈社会运动,谈恋爱,谈升学选科等等。无论在哪一封信上,字里行间都可看出这忠告来。就中如在《谈在露浮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一信里,作者且郑重地自把这态度特别标出来了说:“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孟洛里莎了。”

“超效率”!这话在急于近利的世人看来,也许要惊为太高蹈的论调了。但一味亟亟于效率,结果就会流于浅薄粗疏,无可救药。中国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向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了做官,不称入基督教的为基督教信者而称为“吃基督教的”,不称投身国事的军士为军人而称他为“吃粮的”,流弊所至,在中国什么都只是吃饭的工具,什么都实用。因之,就什么都浅薄。

试就学校教育的现状看吧!坏的呢,教师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学生目的但在文凭资格;较好的呢,教师想把学生嵌入某种预定的铸型去,学生想怎样揣摩世尚毕业后去问世谋事。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为国家社会的生力军,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能力,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只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国家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可说。

“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对于现代青年的毛病曾这样慨乎言之,征之现状不禁同感。作者去国已好几年了,依据消息,尚能分明地记得起青年的病象,则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这十二封信啊,愿你对于现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关于《倪焕之》

圣陶以从《教育杂志》上拆订的《倪焕之》见示,叫我为之校读并写些什么在上面。

圣陶的小说,我所读过的原不甚多,但至少三分之一是过目了的。记得大部是短篇,题材最多的关于儿童及家庭的琐事。这次却居然以如此的广大的事象为题材写如此的长篇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倪焕之》实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题材的琐屑与广大,在纯粹的艺术的见地看来,原是不成问题的事,艺术的生命不在题材的大小而在表现的确度上。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最要紧的是时代与空气的表现。经过“五四”“五卅”一直到这次的革命,这十数年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时代,我们游泳于这大时代的空气之中,甜酸苦辣,虽因人时不同,而且和实际的甜酸苦辣的味觉一样是说不明白的东西,一种特别的情味是受到了的,谁也无法避免这命定的时代空气的口味。照理在文艺作品上随处都能尝得出这情味来,文艺作品至少也要如此才觉得亲切有味。可是合乎这资格的文艺创作却不多见。所见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恋爱谈,或宣传品式的纯概念的革命论而已。在这样的国内文艺界里,突然见了全力描写时代的《倪焕之》,真足使人眼光为之一新。故《倪焕之》不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是划一时代的东西,在国内的文坛上也可以说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倪焕之》中所描的,是五四前后到最近革命十余年间中流社会知识阶级思想行动变迁的径路,其中重要的有革命的倪焕之、王乐山,有土豪劣绅的蒋士镳,有不管闲事的金树伯,有怯弱的空想家蒋冰如,女性则有小姐太太式的金佩璋与崭新的密司殷。作者叫这许多人来在舞台上扮演十余年来的世态人情,复于其旁放射各时期特有的彩光,于其背后悬上各时期特有的背景,于是十余年来中国的教育界的状况,乡村都会的情形,家庭的风波,革命前后的动摇,遂如实在纸上现出,一切都逼真,一切都活跃有生气。使我们读了但觉得其中的人物都是旧识者,或竟是自己;其中的行动言语都是会闻到见到过的,或竟是自己的行动言语。

评价一篇小说,不该因了题材来定区别。因《倪焕之》中写教育的事,说它是教育小说,原不妥当。至于因主人公倪焕之的革命见解不彻底,就说这小说无价值,更不妥当。作家所描写的是事实,责任但在表现的确否。事实如此,有什么话可说呢?作者似深知道了这些,在《倪焕之》中,通常的所谓事实的有价值与无价值,不会歧视,至少在笔端是不分高下的。试看,他描写乡村间的灯会的情况,用力不亚于描写南京路上的惨案,和革命当时的盛况。倪焕之虽取着革命的题材,而不流于浅薄的宣传的作物者,其故在此。

只要与作者相识的,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中心热烈而表面冷静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热烈,表面冷静,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艺创作上重要素地,因为要热烈才会有创作的动因,要冷静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焕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这句话原是对的。

关于《倪焕之》,茅盾君曾写过长篇的评论,我的话也原可就此告结束了。不过,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诚切。我为作者的虚心所动,于第一回阅读时,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气地贡献过一二小意见,作者皆欣然承诺,在改排时修改过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节也是我所同感的。这回就重排的清样重读,觉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来,供作者和读者的参考。

如前所说,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所谓表现者,意思就是要具体地描写,一切抽象的叙述和疏说,是不但无益于表现而反足使表现的全体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随处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写,很收着表现的效果。随举数例来看:

焕之抢着铺叠被褥。被褥新浆洗,带着太阳光的甘味,嗅到时立刻想起为这些事辛劳的母亲,当晚一定要写封信给她。

在初明的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两个各自把着一个酒壶,谈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话题当然脱不了近局,攻战的情势,民众的向背,在叙述中间夹杂着议论地谈说着。随后焕之讲到了在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渐趋兴奋;虽然声音并不高,却个个字挟着活跃的力,象平静的小溪涧中,喷溢着一股滚烫的沸泉。

前者写游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后者写革命军快到时党人与其旧友在酒楼上谈话的情形,都很具体地有生气。诸如此类的例一拾即是。读者可以随处自己发见这类有效果的描写。无论在作者的作品之中,无论在当代文坛上作品之中,《倪焕之》恐怕要推为描写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但如果许我吹毛求疵的话,则有数处仍流于空泛的疏说的。例如写倪焕之感到幻灭了每日跑酒肆的时候:

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来。酒,欢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欢快,寻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琐闷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与奋兴的道路。

这种文字,我以为是等于蛇足的东西,不十分会有表现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这章述五四后思想界的大势,几乎全是抽象的疏说,觉得于全体甚不调和。不知作者以为何如?

我的指摘只是我个人的僻见,即使作者和读者都承认,也只是表现的技巧上的小问题。至于《倪焕之》,是决不会因此减损其价值的。《倪焕之》实不愧茅盾君所称的“扛鼎”的工作。

《鸟与文学》序

壁上挂一把拉皮黄调的胡琴与悬一张破旧的无弦古琴,主人的胸中的情调是大不相同的。一盆芬芳的蔷薇与一枝枯瘦的梅花,在普通文人的心目中,也会有雅俗之分。这事实可用民族对于事物的文学历史的多寡而说明。琴在中国已有很浓厚的文学背景,普通人见了琴就会引起种种联想,胡琴虽时下流行,但在近人的咏物诗以外却举不出文学上的故事或传说来,所以不能为联想的原素。蔷薇在西洋原是有长久的文学的背景的,在中国,究不能与梅花并列。如果把梅花放在西洋的文人面前,其感兴也当然不及蔷薇的吧。

文学不能无所缘,文学所缘的东西,在自然现象中要算草虫鸟为最普通。孔子举读诗的益处,其一种就是说“多识乎鸟兽草木之名”。试翻毛诗来看,第一首《关雎》,是以鸟为缘的,第二首《葛覃》,是以草木为缘的。民族各以其常见的事物为对象,发为歌咏或编成传说,经过多人的歌咏及普遍的传说以后,那事物就在民族的血脉中,遗下某种情调,呈出一种特有的观感。这些情调与观感,足以长久地作为酵素,来温暖润泽民族的心情。日本人对于樱的情调,中国人对于鹤的趣味,都是他民族所不能翻译共喻的。

事物的文学背景愈丰富,愈足以温暖润泽人的心情,反之,如果对于某事物毫不知道其往昔的文献或典故,就会兴味索然。故对于某事物关联地来灌输些文学上的文献或典故,使对于某事物得扩张其趣味,也是青年教育上一件要务。祖璋的《鸟与文学》,在这意义上,不失为有价值的书。

小泉八云(LafcadioHearn)曾著了一部有名的《虫的文学》,把日本的虫的故事与诗歌和西洋的关于虫的文献比较研究过。我在往时读了很感兴趣。现在读祖璋此书,有许多地方,令我记起读《虫的文学》的印象来。

致文学青年

××君:

承你认我为朋友,屡次以所写的诗与小说见示,这回又以终身职业的方向和我商量。我虽爱好文学,但自惭于文学毫无研究,对于你屡次寄来的写作,除于业务余暇披读,遇有意见时复你数行外,并不曾有什么贡献你过,你有时有信来,我也不能一一作复。可是这次却似乎非复你不可了。

你来书说:“此次暑假在××中学毕业后,拟不升学,专心研究文学,靠文学生活。”壮哉此志!但我以为你的预定的方针大有须商量的地方。如果许我老实不客气地说,这是一种青年的空想,是所谓“一相情愿”的事。你怀抱着如此壮志,对于我这话也许会感到头上浇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认我为朋友,把终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违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说的话藏匿起来,别用恭维的口吻来向你敷衍,讨好一时。

你爱好文学,有志写作,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纨绔子弟的学漂亮,打牌,抽烟,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学实不曾害了你。你说高中毕业后拟不再升大学,只要你毕业后,肯降身去就别的职业,而又有职业可就,我也赞成。现在的大学教育,本身空虚得很。学费,膳费,书籍费,恋爱费(这是我近来新从某大学生口中听到的名辞),等等耗费很大,不升大学,也就罢了,人这东西,本来不必一定要手执大学文凭的。爱好文学,有志写作,不升大学,我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可,惟对于你的想靠文学生活的方针,却大大地不以为然。靠文学生活,换句话说,就是卖字吃饭。(从来曾有人靠书法吃饭的叫做“卖大字”,现在卖文为活的人可以说是“卖小字”的。)卖字吃饭的职业(除钞胥外)古来未曾有过。因文字上有与众不同的技俩,因而得官或被任为幕府或清客之类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学过活的职业家,在从前却难找出例子来。杜甫、李白不曾直接卖过诗,左思作赋,洛阳纸贵,当时洛阳的纸店老板也许得了好处,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于近代,似乎有靠文学吃饭的人了。可是按之实际,这样职业者极少极少,且最初都别有职业,生活资粮都靠职业维持,文学生活只是副业之一而已。这种人一壁从事职业,或在学校教书,或入书店、报馆为编辑人,一壁则钻研文学,翻译或写作。他们时常发表,等到在文学方面因了稿费或版税可以维持生活了,这才辞去职业,来专门从事文学。举例说罢,鲁迅氏最初教书,后来一壁教书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数年前才脱去其他职务,他的创作,大半在教书与做事时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还在教书。再说外国,俄国高尔基经过各种劳苦的生涯,他做过制图所的徒弟,做过船上的仆欧,做过肩贩者,挑夫柴霍甫做过多年的医生,易卜生做过七年的药铺伙计,威尔斯以前是新闻记者。从青年就以文学家自命想挂起卖字招牌来维持生活的人,文学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个。

你爱好文学,我不反对。你想依文学为生活,在将来也许可能,你不妨以此为理想。至于现在就想不作别事,挂了卖字招牌,自认为职业的文人,我觉得很是危险。卖文是一种“商行为”,在这行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种的商品。文字既是商品,当然也有牌子新老,货色优劣之别,也有市面景气与不景气之分。并且,文学的商品与别的商品性质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当测度的标准,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确。文字的销路的好坏,多少还要看世人口胃的合否。如果有人和你订约,叫你写什么种类的东西,或翻译什么书,那是所谓定货,且不去管他。至于你自己写成的尔西,小说也好,诗也好,剧本也好,并非就能换得生活资料的。想以此为活,实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写作,我己见过不少,就文字论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断定你将来一定能靠文学来生活自己,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学毕业所就能靠卖字吃饭养家。最好的方法是暂时不要以文学专门者自居,别谋职业,一壁继续钻研文学,有所写作,则于自娱以外,不妨试行投稿。要把文学当作终身的事业,切勿轻率地以文学为终身的职业。鄙见如此,不知你以为何如?

其实何曾突然

日本在满洲经营已久,陆续投资至十五亿余元之多,当然是不肯白费心力的。此次对华出兵,日本报纸上已喧传得很久很久,而上海各报登载这消息却在沈阳的日军开炮以后。大家都说“日本突然占领我满洲”,其实何曾突然。

现在已是资本帝国主义的时代了,日本所要的是满洲的膏血,不是满洲的躯壳。日本吸去满洲的膏血已不少,还想多吸,独吸,故有此横暴行动。结果也许因了与别国的利益冲突,引起世界大战吧。

满洲事件,一方面是中国的大事,一方面是世界的大事。中国对于此次大事,除了“逆来顺受”、“政治手腕”、“和平抵抗”等等的所谓口号以外,不知最后准备着什么?我虽是中国人,殊难悬揣,即使悬揣了也不会有什么把握。问题的如何解决,要看世界方面的情形怎样了。但须声明,我的所谓世界方面的情形者,不是什么“公理”之类的东西,乃是着着实实的露骨的资本主义的利害关系。

文学的力量

文学的有力量是事实。在几千年前,我们中国就知道拿文学来做移风易俗、改革社会的工具,这用现在的用语来说,就是所谓文艺政策。足见文学的力量,自古就已经大家承认的了。到了现在,因了印刷与交通的进步,识字者的增多,文学的力量愈益加增。我们可以说,文学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只要看《黑奴吁天录》一书使黑奴得到解放,青年人读《少年维特的烦恼》有因而致自杀者,便可以明了。所以文学之有力量已是明白的事实,无须费词。今天所要讲的是以下三点:第一,文学的力量从何而来;第二,文学力量的特点;第三,文学对于读者发生力量需要什么条件。

一、文学的力量从何而来

我以为要讲文学的力量发生,应先讲文学的本身。文学的作品如诗歌小说之类,和“等因奉此”的公文,“天地元黄、宇宙洪荒”的千字文性质不同。文学的特性第一是“具象”。我们平常说话不一定是文学的,但如果用文学的方法来说,便成为文学的了。譬如我们说:“日子过得很快。”这句话语不足称为文学。如果我们要使它文学化,第一就应当使其能够使人感觉到,既是使其具象化。于是我们便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样便成为文学的说法了。为什么?因为后边的一句是具象化的:“抛”,“红”,“绿”,“樱桃”,“芭蕉”,都是可用感觉机关来捉摸的事象,比“日子过得很快”的说法有声有色得多。再好象我们听见人家说某某地方打仗,死了很多人。这句话当然使我们感动,但若我们果然亲身到了那个地方,眼睛看见累累的尸身,狰狞可怖,那我们所得的印象一定更深了。可见愈具象的事情愈能使人感动。文学的力量也是同样发生的。通常说,中国人胆子小,爱面子,爱虚荣,因为了这些劣根性,于是中国人到处吃亏。但是只讲我们中国人有这些不良的品性,我们听了感动甚少。经鲁迅氏在《阿Q正传》中,假了名叫阿Q的一个人,加以一番具体的描写,便深刻多了。文学的力量是从“具象”来的,不具象就没有力量。文学的特性,第二是情绪的。这情绪也是使文学有力的一个条件。大凡告诉人家一件事情使他去做,有好几种的方法,或是用知识,或是诉之于情感。知识能够使人知道“如此这般”,但是很不容易使人实行。如果用情感就不同了。我们用情感使人做一件事,若是能使对方动情,对方自然便去做了。所谓“情不自禁”者,就是指这现象的话。文学的作品并不告诉人家如何如何,只把客观的事实具象的写下来,使人自己对之发生一种情绪,取得其预期的效果。

以上是讲文学本身发生力量的缘由。次之,文学的力量还可以从文学作者发生。文学作者的敏感,也是使文学有力量的原因。所谓文学作者,便是那些感情和观察力比较常人来得敏捷的写作的人:普通人看不见的,他们能够看见;普通人感觉不到的,他们感觉得到;普通人想不到的,他们也想得到。因为文学作者对于社会、对于事物的观感,比常人特别强,所以社会有变动时,先觉者往往是文学作者。世间事件所含奥秘,一般人往往不能见到,经文学作者提醒以后,方才注意及之。譬如讲到妇女解放问题,最初发动的是文学作者易卜生,他的名剧《娜拉》便是妇女解放的先声。美洲的黑奴解放,普通人都归功于《黑奴吁天录》一书。因为人生很微细的地方,文学作者都能看得到,因而把他的敏感观察得到的东西发挥创作,自然会使人佩服,对读者有力量了。

所以,文学的力量的来源,可以分做两部分,第一从文学本质而来的,由于具象,由于情绪;第二是从文学作者方面来的,便是由于作者的敏感。

二、文学力量的特点

文学的力量是感染的力量,不是教训。教训的力量是带有强迫性的,文学的力量是没有强迫性的,是自由的。近来常有一种作品,带着浓厚的教训性,露骨地显露着某种的教训。这些作品往往缺乏具象与真实的情绪,与其说是文学作品,不如说是口号的改装。口号是一种号令,具有强烈的强迫性,真正的文学的力量,性质决非如此。文学并非全没教训,但是文学所含的教训乃系诉之于情感。文学对于世界,显然是负有使命的。文学之收教训的结果,所赖的不是强制力,而是感染力。良师对于子弟,益友对于知己,当施行教训的时候,常极力避用教训的方式,而用感化的方法,结果往往得到更大的功效。文学的力量亦正如此。

三、文学对读者发生力量的条件

文学的力量是不普遍的。文学需要着读者,某作家做了一本小说,如果国内读的人有了一万万,这一万万人也许都受了这本小说的感动,而还有三万万人没读这本小说的,是无法直接感动的。并且,一种文学作品并非对于任何读者都能发生效力。文学作品要对于读者发生效力,其主要条件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共鸣”。作品对于读者有共鸣作用的便有力量,没有共鸣作用便无力量。这共鸣作用因空间时间而不同,因人的思想环境有别而各异。譬如讲失恋故事的作品,在我这个未曾尝过恋爱滋味的人读了,是不甚会发生共鸣的;西洋小说里面讲基督教的部分,在不懂基督教的人看来是不会发生兴趣的。一个作品里所表现的东西常有一般的与特殊的两种,大概描写一般的人性的东西,容易使多数人感动,对多数人发生有力量;至于叙写特殊的境遇的东西,如失恋的痛苦、孤儿的悲哀之类的东西,非孤儿和未曾尝过恋爱的滋味的人看了,感动要比较少。《红楼梦》是一部著名的小说,写林黛玉有许多动人的地方,但是这书在一百年前的闺秀眼中,和在现今的“摩登”小姐眼中,情形便不一样,她们的感受一定不大相同。某种作品有某种读者,《啼笑因缘》的读者和《阿Q正传》的读者,根本上是不同的人。

把上面的话归纳起来,就是:文学是有力量的。文学的力量由具象、情绪和作者的敏感而来;文学的力量,其性质是感染的,不是强迫的;文学作品对于读者发生力量,要以共鸣作用为条件。

原始的媒妁

媒妁者叫做“月老”,这典故据说出于《续幽异录》所载唐韦因的故事。据那故事:月下老人执掌人间婚姻簿册,对于未来有夫妻缘分的男女,暗中给他们用红丝系在脚上。月下老人就是司男女婚姻的神。

古今笔记中常见有“跳月”的记载,说野蛮民族每年择期作“跳月”之会,聚未婚男女在月下跳舞,彼此相悦,即为配偶。陆次云有一篇《跳月记》,述苗人跳月的情形非常详尽。

把上面两段话联结了看来,月亮与男女的结合,似乎很有关系。男女的结合发生于夜,婚姻的“婚”字原作“”,就是夜的意思。说虽如此,黑夜究有种种不便,在照明装置还非常幼稚或竟缺如的原始社会,月亮就成了婚姻的媒介者。中国月下老人的传说,也许是唐以后就有的,无非是把月亮来加以拟人化罢了。月下老人其实就是月亮的本身。

在已开化的我们现代,“跳月”的风习原已没有了,可是痕迹还存在。日本有所谓“盆踊”(bonadori)者,至今尚盛行于各地。“盆”即“于兰盆”之略语,为民间祭名之一。日期在旧历七月十五,日本每至七月十五前后,各地举行盆祭,男女饮酒跳舞为乐,较我国之兰盆会热狂得多,因此常发生攸关风化的事件。中国各乡间迎神赛会,日期亦常在月圆的望日。吾乡(浙东上虞)的会节,差不多都在旧历月半。如“正月半”,“三月半”,“六月半”,“八月半”,“九月半”,“十月半”之类。届时家家迎亲接眷,男女都盛装了空巷而往。观于从来有“好男不看灯,好女不游春”之诫,足以证明这是“跳月”的变形了。吾乡最盛的会是“三月半”,无妻的男子向有“看过三月半,心里宽一半”的谣谚。意思是说:会场上有女如云,不怕讨不着老婆。

月亮对于男女的关系,似并不偶然,莫泊桑有一篇描写性欲的短篇,就叫《月光》。由此类推去看,古来名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具着有机的技巧的,那都会中作为男女情场的跳舞厅与影戏院中的电灯光,其朦胧宛如月夜,也是合乎性心理的了。

光复杂忆

武汉起义以后,各省纷纷响应,大都“兵不血刃”,就转了向了。我们浙江的改换五色旗,是十一月五日那时我在杭州,事前曾有风声,说就要发动。四日夜里尚毫不觉得有什么,次晨起来,知道已光复了。抚台已逃走。光复的痕迹,看得见的,只有抚台衙门的焚烧的余烬,墙上贴着的都督汤寿潜的告示,和警察袖上缠着的白布条。街上的光景和旧历元旦很相像,商店大半把门闭着,行人稀少得很。

一时流行的是剪辫,青年们都成了和尚。因为一向梳辫的缘故,为发的本来方向不同,剃去以后每人头上有着白白的一圈,当时有一个名字,叫做奴隶圈。这时候最出风头的不消说是本来剪了发的留学生了。一般青年都恨不得头发快长起,掠成“西发”。老成拘谨些的人,不敢就剪辫,或剪去一截,变成鸭屁股式。乡下农民最恋恋于辫发,有一时,警察手中拿了剪刀,硬要替行人剪发,结果乡下人不敢上城市来了。有的把辫子盘起来藏在帽里,可笑的事情不少。

当时尚未发明标语的宣传法,大家只在日用文件上表示些新气象。最初用黄帝纪元,第二年才称民国元年。在文字的写法上有好些变化。革命军的“军”大家都写作“”“民”字写作“”,据说是革命军与人民出了头的意思,“国”字须写作“”,据说是共和国以人民为主体的意思。这风气直至民国四五年袁世凯要称帝时还存着。

朋友×君曾以“国”字为谜底作一灯谜云:“有的说是民意,有的说是王心,不知这圈圈内是什么人。”国字旧略写作“国”,×君的灯谜,是暗射当时的时事的。“现在是民国时代了,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如果在前清是……”光复后不到几年,常从顽固的老年人口中听到这样的叹息。记得在光复当时,人心是非常兴奋的。一般人,尤其是青年,都认中国的衰弱,罪在满洲政府的腐败,只要满洲人一倒,就什么都有办法。当辫子初剪去的时候,我们青年朋友间都互相策励,存心做一个新国民,对时代抱着很大的希望。就我个人说,也许是年龄上的关系吧,当时的心情,比十六年欢迎党军莅境似乎兴奋得多。宋教仁的被暗杀,记得是我幼稚素朴的心上第一次所感到的幻灭。

光复初年的双十节,不像现在的冷淡,各地都有热烈的庆祝。我在杭州曾参加过全城学界提灯会,提了“国庆纪念”的高灯,沿途去喊“中华民国万岁!”自六时起至十一时才停脚,脚底走起了泡。这泡后来成了两个茧,至今还在我的脚上。

整理好了的箱子

他旁晚从办事的地方回家,见马路上逃难的情形较前几日更厉害了,满载着铺盖箱子的黄包车,汽车,搬场车,衔头接尾地齐向租界方面跑,人行道上一群一群地立着看的人,有的在交头接耳谈着什么,神情慌张得很。他自己的里门口,也有许多人在忙乱地进出,里里面还停放着好几辆搬场车子。

她已在房内整理好了箱子。

“看来非搬不可了,里里的人家差不多快要搬空,本来留剩的已没几家,今天上午搬的有十三号、十六号,下午搬约有三号、十九号,方才又有两部车子开进里面来,不知道又是那几家要搬。你看我们怎样?”

“搬到那里去呢?听说黄包车要一块钱一部,汽车要隔夜预定,旅馆又家家客满。倒不如依我的话,听其自然吧。我不相信真个会打仗。”

“半点钟前王先生特来关照,说他本来也和你一样,不预备搬的,昨天已搬到法租界去了。他有一个亲戚在南京做官,据说这次真要打仗了。他又说,闸北一带今天晚上十二点钟就要开火,叫我们把箱子先搬出几只,人等炮声响了再说。”

“所以你在整理箱子?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衣服,这几只箱子值得多少钱呢?”

“你又来了,‘一二八’那回也是你不肯先搬,后来光身逃出,弄得替换衫裤都没有,件件要重做,到现在还没添配舒齐,难道又要……”“如果中国政府真个会和人家打仗,我们什么都该牺牲,区区不值钱的几只箱子算什么?恐怕都是些谣言吧。”

“……”

几只整理好了的箱子胡乱地叠在屋角,她悄然对了这几只箱子看。

搬场汽车啵啵地接连开出以后,弄里面赖以打破黄昏的寂寞的只是晚报的叫卖声,晚报用了枣子样的大字列着“×××不日飞京,共赴国难,精诚团结有望”“五全大会开会”等等的标题。

他旁晚从办事的地方回家,带来了几种报纸,里面有许多平安的消息,什么“军政部长何应钦声明对日亲善外交决不变更”,什么“窦乐安路日兵撤退”,什么“日本总领事声明决无战事”,什么“市政府禁止搬场”。她见了这些大字标题,一星期来的愁眉为之一松。

“我的话不错吧,终究是谣言。那里会打什么仗?”“我们幸而不搬,隔壁张家这次搬场,听说花了两三百块钱呢。还有宝山路李家,听说一家在旅馆里困地板,连吃连住要十多块钱一天的开销,家里昨天晚上还着了贼偷。李太太今天到这里,说起来要下泪。都是造谣言的害人。”

“总之,中国人难做是真的。——这几只箱子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有牺牲的机会呢?”几只整理好了的箱子胡乱地叠在屋角,他悄然对了这几只箱子看。

打破里内黄昏的寂寞的仍旧还只有晚报的叫卖声,晚报上用枣子样的大字列着的标题是“日兵云集榆关”。

《平屋杂文》自序

把所写的文字收集了一部分付印成书,叫做《平屋杂文》。

自从祖宅出卖以后,我就没有自己的屋住。白马湖几间小平屋的造成,在我要算是一生值得纪念的大事。集中所收的文字,大多数并不是在平屋里写的,却差不多都是平屋造成以后的东西,最早的在民国十年,正是平屋造成的那一年。就文字的性质看,有评论,有小说,有随笔,每种分量既少,而且都不三不四得可以,评论不像评论,小说不像小说,随笔不像随笔。近来有人新造一个杂文的名辞,把不三不四的东西叫做杂文,我觉得我的文字正配叫杂文,所以就定了这个书名。

我对于文学,的确如赵景深先生在《立报言林》上所说“不大努力”。我自认不配做文人,写的东西既不多,而且并不自己记忆保存。这回的结集起来付印,全出于几个朋友的怂恿,朋友之中怂恿最力的要算郑振铎先生,他在这一年来,几乎每次见到就谈起出集子的事。

长女吉子,是平日关心我的文字的。她曾预备替我做收集的工作,不幸今年夏天竟病亡,不及从她父亲的文集里再读她父亲的文字了!

二十五年十二月,夏尊。

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

佛学于我向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说,我也相信惟心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对于修道者所宣传的隔世的奇异的果报,还认为近于迷信。关于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时候,曾和他经过一番讨论。和尚说我执着于“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为我说过“事理不二”的法门。我依了他的谆嘱读了好几部经论,仍是格格难入。从此以后,和尚行脚无定,我不敢向他谈及我的心境。他也不来苦相追究,只在他给我的通信上时常见到“衰老浸至,宜及时努力”珍重等泛劝的话而已。

自从白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后,和尚曾来小住过几次,多年来阔别的旧友复得聚晤的机会。和尚的心境已达到了什么地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却仍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和尚住在山房的时候,我虽曾虔诚地尽护法之劳,送素菜,送饭,对于佛法本身却从未说到。

有一次,和尚将离开山房到温州去了,记得是秋季,天气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览白马湖风景。在船中大家闲谈,话题忽然触到?益大师。?益名智旭,是和莲池、紫柏、憨山同被称为明代四大师的。和尚于当代僧人则推崇印光,于前代则佩仰智旭,一时曾颜其住室日旭光室。我对于?益,也曾读过他不少的著作。据灵峰宗论上所附的传记,他二十岁以前原是一个竭力谤佛的儒者,后来发心重注《论语》,到《颜渊问仁》一章,不能下笔,于是就出家为僧了。在传下来的书目中,他做和尚以后曾有一部著作叫《四书?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终于没有见到。这回和和尚谈来谈去,终于说到了这部书上面。“《四书?益解》前几个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读过一次。”和尚说。

“?”益的出家,据说就为了注“四书”,他注到《颜渊问仁》一章据说不能下笔,这才出家的。《四书?益解》里对《颜渊问仁》章不知注着什么话呢?倒要想看看。”

我好奇地问。

“我曾翻过一翻,似乎还记得个大概。”

“大意怎样?”我急问。

“你近来怎样,还是惟心净土吗?”和尚笑问。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点头。

“《颜渊问仁》一章,可分两截看。孔子对于颜渊说:‘克己复礼’。只要‘克己复礼’本来具有的,不必外求为仁。这是说‘仁’是就够了,和你所见到的惟心净土说一样。但是颜渊还要‘请问其目’,孔子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实行的项目。‘克己复礼’是理,‘非礼勿视’等等是事。所以颜回下面有‘请事斯语矣’的话。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工夫,事理本来是不二的。——?益注《颜渊问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记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说。

“啊,原来如此。既然书已出版了,我想去买来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温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给你吧。”

和尚离白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书?益解》寄来了,书面上仍用端楷写着“寄赠尊居士”“弘一”的款识。我急去翻《颜渊问仁》一章。不看犹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来。

原来?益在那章书里只在“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下面注着“僧再拜”三个字,其余只录白文,并没有说什么,出家前不能下笔的地方,出家后也似乎还是不能下笔。所谓“事理不二”等等的说法,全是和尚针对了我的病根临时为我编的讲义!

和尚对我的劝诱在我是终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怀的是这一段故事。这事离现在已六七年了,至今还深深地记忆着,偶然念到,感着说不出的怅惘。

《中诗外形律详说》跋

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记得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大白挟了一大包东西到我这里来,说有一部稿子,叫我给他出版。打开来一看,共计二十本,就是这部《中诗外形律详说》。

大白对于诗的声律研究有素,有许多意见也曾和我谈论过。平日相见,偶然谈到诗词或是漫吟前人名句,常把话头牵涉到韵律的法则上面去。我常见他写这类的稿子,有几篇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不料居然积成了这么大的篇幅。我当然答应替他出版。那时大白已卸去教育部次长的职务,在杭州静养肺病。这回从上海回杭州去以后,病日加重,病中来信,颇念念于斯书出版的事。出版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稿中所用符号的繁多。这种符号须一一特制模型,其中有几种,形体根本和铅字的形体不相称,即使特制了模型,浇铸出来也无法容纳在铅字旁边,结果发生了排版不可能的困难。关于这事,曾和他通信商量过好几次,大家都想不出方法,只好把稿子都搁下来。曾有一次想叫人抄写一遍,以石印出版,可是他不喜欢写体字,一定要铅印。

入秋以后,大白的病愈弄愈重。“一二八”,上海事变发生,我避难在故乡,就在故乡接到他在杭州去世的凶耗。

大白是去世了,他交给我的稿子还无法给他付排。每次想到觉得有负宿诺,很是难堪。中间曾一度转过用原稿石印的念头,叫我的女儿吉子将原稿拆开,剪去空行,拚贴成一律的版式。拚贴完成以后,拿了一页去打样,结果不佳。原来大白的原稿是用青莲水写的,和用墨写的不同,不能摄影。于是仍把稿子留在稿箱里,不过以前是订好的二十本,经过吉子剪贴以后,已变成几尺高的一叠散叶。后来吉子也病故了,这部稿子在我又增加了一重伤感的回忆。

迁延复迁延,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次,忽然念头转到了长体仿宋字。长体仿宋字身特别长,在普通方块铅字旁容纳不下的符号,在长体仿宋铅字旁也许可以容纳。于是和专排仿宋字的印刷所商量,把本来成为问题的几种符号特制起来试排了看,果然妥贴。这部稿子至此才算有了成书的把握。

大白生前希望朱佩弦君撰序,佩弦也曾答允。本书排校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把清样订了厚厚的一本,寄给在北平的佩弦,请他先看一遍,约定一个月后再寄后半部清样,希望他写一篇长序。其时正是二十六年的暑假之初,“七七”事变快要起来的当儿。接着是“八一三”事变,上海战事爆发,我的书籍器物都付劫火,此书原稿初校已毕,留存我处,也一同化为灰烬。幸佩弦从北平辗转到了云南,居然没有把半部清样遗失,寄还给我。又从印刷所搜得了排样及不全之纸型,拼凑起来,全书一千一百七十面之中,所缺者计七十面,虽已不完整,大体面目尚存,于是郑重地把他保藏起来。

中国自古不乏诗的研究者,关于这一方面的研究,大白可谓破天荒第一人。斯书在他一生著作中实占重要的地位,值得重视。屡次想替他出版,可是战时百物昂腾,力不从心。今承联合出版公司接受印行,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只可惜日下交通多阻,初版来不及刊入佩弦的序文了。

大白多才而数奇,斯书自成稿以至成书,也经许多的厄运,仿佛象征着他的一生,可为叹息。

《中学生》发刊辞

中等教育为高等教育的预备,同时又为初等教育的延长,本身原已够复杂了。自学制改革以后,中学含义更广,于是遂愈增加复杂性。

合数十万年龄悬殊趋向各异的男女青年于含混的“中学生”一名词之下,而除学校本身以外,未闻有人从旁关心于其近况与前途,一任其彷徨于纷叉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这不可谓非国内的一件怪事和憾事了。我们是有感于此而奋起的。愿借本志对全国数十万的中学生诸君,有所贡献。本志的使命是:替中学生诸君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指导前途;解答疑问;且作便利的发表机关。

啼声新试,头角何如?今当诞生之辰,敢望大家乐于养护,给以祝福!

“你须知道自己”

我向有个先写稿后加题目的习惯,此稿成后,想不出好题目,于是就僭越地借用了这句希腊哲人的标语。

中学生诸君,新年恭喜!说到新年,不禁记起一件故事来了。从前日本有一个很有名的和尚,故意于新年元旦提了骷髅到人家门口去,叫大家杀风景。日本向有元旦在门口筑了土堆插松枝的风俗,叫做“门松”。和尚有一句咏门松的诗道:“门松是冥土之旅的一里冢。”一里冢者,日本古代每一里作一土堆如冢,上插木标,以标记里程的。和尚的诗,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过了一年就离冥土愈近了。

咿呀!新年新岁,理应说利市,讲好话,为什么要提起这样的话来扫大家的兴呢?但是照例地说利市,讲好话,也觉得没有意思。新年相见的套语,如“恭喜”之类,其中并不笼有真实的深意,说“恭喜恭喜”,并不就会有喜可恭的。

我们无论做哪一件事,都要预想到着末的一步,才会认真,才会不苟。做买卖的人所要顾虑的不是赚钱,乃是蚀本。赌博的人所须留意的不是赢了怎样,乃是输了如何。日本的那位和尚在元旦叫人看骷髅,要大家觉悟到死的一大事实,其事虽杀风景,但实也可谓是一种最慈悲的当头棒喝。我根据了这理由,想在这一九三年的新年,当作贺年的礼物,对诸君说几句看似不快而却是真实的话。

依学龄计算,诸君都是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志气旺盛的青年。诸君对于前途,所怀抱的希望不消说是很多的吧。恋爱咧,名誉咧,革命咧,救国咧,诸如此类离本题太远的希望,暂且不提。即仅就了求学而论,诸君的希望应也就不小,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大学,由大学而出洋,由出洋而成博士等等,似都应列入诸君的好梦之中的。可是抱歉得很,我在这里想对诸君谈说的,却不是怎样由初中入高中、入大学、出洋等的好事,乃是关于不吉方向的事。就是:不能出洋怎样?不能入大学怎样?不能升高中怎样?或甚至于并初中而不能毕业怎样?

就大体说,教育的等级是和财产的等级一致的。财产有富者、中产者与贫困者三个等差,教育也有高等、中等、初等的三个阶段。在别国,这阶段很是露骨,尽有于最初就把贫富分离的学校制度。凡有资力可令子弟受中等以上的教育者,就可不令子弟进普通的国民小学。我国在学校制度上表面虽似平等,其实这财产上的阶段仍很明显地在教育的等差上反映着。不消说,小学校学生之中原有每日用汽车接送的富家儿与衣服楚楚的中产者的子弟的,但全体统计,究以着破鞋拖鼻涕的贫家小孩为多。到了中学,贫困者就无资格入门,因为做中学生每年至少须花二百元的学费,不是中产以下的家庭所能负担。做中学生的不是富家儿,即是中产者的子弟。至于入大学,费用更巨,年须三四百元以上,故做大学生的大概是富家儿,即使偶有中产者的子弟蛰居其间,不是少数的工读生,即是少数的叫父母流泪典质了田地不惜为求学而破家的好学的别致朋友罢了。这样,教育的阶段宛如几面筛子,依了财产的筛孔,把青年大略筛成三等。纵有漏网混杂别等里去的,那真是偶然的侥幸的机会。诸君是中学生,贫困者已于小学毕业时被第一道筛子从诸君的队里筛出了。诸君之中混杂着富者与中产者的子弟,但富者究竟不多,诸君的十分之九以上可说都由中产家庭出来的吧。象诸君样的人,普通叫做中产阶级。中产阶级不致如贫困者的有冻馁之忧,也不致象富者的流于荒佚,在社会全体看来,实是最健全最有用的分子。诸君出自中产家庭,就是未来的社会中坚,诸君的境遇较之贫困者与富者,原不可不说是很幸福的。但是,可惜,这中产阶级的本身已在崩溃中了。中产阶级的崩溃原是世界的现象,不但中国的如此。其原因不得不归诸世界产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跋扈。中国中产阶级的崩溃也不自今日始,而以近数年来为尤速。中国原无什么大资本家,也无什么大产业,中国人所受的完全是身不由主的全世界的影响。中国产业落后于人者不知凡几,而生活程度却由外人替我们代为提高,已与别国差不多了。这情形,诸君不必回去问那六七十岁的老祖父,但把诸君幼时所记得的物价与生活费用和目前的一相比较,就已可知其差数之不小了。加以连年的兵祸,匪灾,饥馑,失业,把乡村的元气耗损几尽,随此而起的工价暴腾与农民的不得已的减租,更给了中产阶级以一道快速的催命符。

不信,但看事实!诸君的村里中富起来的人家多呢还是穷下去的人家多?诸君自己的家况,只要没有什么着香槟票头彩之类的事,还是一年好一年呢还是一年不如一年?诸君求学的用费,今年比之去年如何?诸君向父母请求学费时,父母是否比去年多摇头多叹息?再试每日留心报纸,是不是每日有因失业或困迫而自杀的?他们的大多数,是不是青年?

中国的中产阶级已在崩溃的途上,当世流行的一切青年的烦闷与中流家庭间的不宁,实都就是中产阶级在崩溃途上的苦闷的挣扎与呻吟。诸君是中产阶级,中产阶级的崩溃就是诸君的崩溃。诸君之中有的已深深地痛感到没落的不安,正在挣扎与呻吟之中,有的或尚才踏入第一步,只茫然地感到前途渐就黑暗的预觉,程度虽有不同,要之都已是在没落崩溃的途上的人们了。在这变动的期内,诸君的家庭尚能挣扎着令诸君入中学为中学生,不可谓非诸君之幸。不瞒诸君说,在下也是中产阶级出身,而且是一个做过二十年的中等学校教师的人。产是早已没有了,依了自己的劳动,现在总算还着起长衫,在社会上支撑着中流人物的地位,可是对于儿女,却无力令其尽受完全的中等教育。一个是高小毕业就去作商店学徒了,一个是初中未毕业,即令其从事养蜂与园艺了,还有一个现在虽尚在中学校,但能否有力保其毕业或升学,自己也毫无把握。作了二十年中学教师却无力使自己的儿女受中等教育,每想到“裁缝衣破无人补,木匠家里没凳坐”的俗语,自己也不禁要苦笑起来。

话不觉走入岔路去了,一笔表过,言归正传。世间最难动摇的是事实,事实是不能用了什么理论或方法来把它变更的。中产阶级的崩溃没落既是事实,我们虽然自己不情愿,也就无法否认。所谓崩溃或没落,原是就了全生活说的,若限在受教育的方面说,意思就是:诸君现在虽在中学为中学生,前途难免要碰到种种的障碍。不能入大学,不能入高中,或并初中亦不能毕业,也都是很寻常的可能的遭遇,并非什么意外的大不幸。诸君啊,先请把这话牢记在心里。诸君读了我这番杀风景的议论,也许会突然感到幻灭,要发生绝望的不安了吧。如果如此,那不是我说话不得其法,就是诸君太天真烂漫太未经世故的缘故。我所说的自以为是一种真实,并没有一句是欺骗或恐吓诸君的话。并且,我对诸君说这一番话,目的原不欲漫然把暗云投入诸君的快活的心胸里,在诸君火热的头上浇冷水;乃是想叫诸君张开了眼,认识眼前的事实,更由这认识发出勇敢的新的努力,去适应目前或将来的环境,能在大时代中游泳而不为大时代的怒涛所淹没。

那么怎样好呢?反正能否毕业能否升学都靠不住,就退学吗?或者赶快去别觅可以吃饭的职业吗?诸君的父母家庭,有的为了贪近利,有的为了真是负担不住了,也许早已盼望诸君如此了吧。家庭环境各各不同,原不好一概而论。若就大体说,诸君还是未成年者,在成年以前,最好能受教育,把青年生活好好地正则地度过去。诸君能在中学为中学生是应感谢的幸福,不是可诅咒的恶事。有书可读且读,但读书的态度却须大大地更改。

第一所希望于诸君者,就是要快把从来的“士”的封建观念先行铲除。中国古来封建时代称读书人为“士”,这士的制度已在几千年以前消灭了,而士的虚名仍历代相沿,直至现在,虚名原已不存了,而士的观念仍盘根错节地潜伏在一般人的心中。诸君的父母令诸君入学的动机,诸君自己求学的态度,乃至学校对于诸君的一切教育方法和设施等等,老实说,有许多地方都还是脱不尽这封建思想的腐气的。一般人误信以为在学校毕业了就可得到一种资格,就可靠文凭吃饭,这种迷信,的的确确是因袭的封建的恶根性。中国近十余年来的变乱,原因当然很复杂,但如果全国没有整千整万的毫无实学实力只手捏文凭的冒充的士,来替人摇旗呐喊,来替人造作是非,局面决不至糟到如此。我常以为中国最要的事情是裁士,而裁兵次之。要化士为工,化士为商,化士为农,化士为兵,除了少数有天分的专事学问的学者外,无一人挂读书人的空招牌,而又无一人不读过书,无一人不随时自己读着书,中国的前途才有希望。

第二所希望于诸君的是养成实力。诸君如果真能把从来以读书为荣的封建观念打破了,就能发见求学的新目标——就是觉悟到为养成实力而求学了。说到现在的学校教育,可指摘的处所实在很多,学校本体,除了到期给诸君以文凭外,能否给诸君以智德体三方面的真实能力,原属一个大大的疑问。如果有人说我这话太轻视了现在的学校与教育者,那么让我来自己招供吧。前面曾说,我是曾做过二十年的中学教师的,自问也不曾撒过滥污,但不敢自信曾有任何实力给予学生过。学校教育的靠不住,原因很多,这里无暇絮说。但无论如何,学校究是为青年而特设的教育机关,从来学校教育的所以力量薄弱,也许由于学生的求学态度的不正。诸君果已自己觉醒,对于学业及生活不再徒讲门面,要求实际,把一切都回向于实力的养成上去,则我可以保证诸君能相当地收得实力的。

了解了以读书为荣的错误,知道了实力的重要,在环境许可的期间,利用诸君的青春去作将来应付新时代的预备。有能力升学出洋固好,即不能升学或毕业,也比较容易以所养成的能力找得相当的职业。中产阶级只管没落,自己能在新兴继起的阶级中做一个立得住站得稳的人,不做新时代的落伍者;这是我所希望于诸君的总归宿。

《圣经》里的先知们,有的警告人说:末日快到了;有的警告人说:天国近了,叫人预备。“山雨欲来风满楼”,中产阶级已岌岌可危了,今后到来的世界从社会全体看来,是天国或是末日,学者之间因了各人的见解,原不一其说。但无论是好是坏,要来的终究要来,所以我们也不得不先有所预备。预备的第一步,就是对于自己所处的地位与时代的觉醒。

中学生诸君啊,记着:我们的地位是中产阶级而时代是一九三零年!

新年之始,老乌鸦似地向诸君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串杀风景的话,抱歉之至!最后当作道歉,让我再来真诚地向诸君祝福吧:

中学生诸君,新年恭喜!

受教育与受教材

自从我在《中学生》创刊号上写了那篇《你须知道自己》以后,就接到了不少的青年的来信。有的自陈家庭苦况,有的问我中学毕业后的方针,有的痛诉所入学校的不良,问题非常繁多,欲一一答复,代谋解决,究不可能。没法,只好就诸信中寻出一个比较共同的问题,来写些个人的意见当作总答。

我在创刊号那篇文字里,曾劝中学生诸君破除徒以读书为荣的“士”的封建观念,养成实力。这次所接到的来信中,差不多都提及到这实力养成的问题。关于这,我实感到有答复的责任。至于答复得好与不好,且不去管他。先试就实力二字加以限制。我的谈话的对手是中学生,所谓实力,当然不是什么财力,权力,武力,也并不是学士或博士的专门学力,乃是普通一般的身心上的能力。例如健康力,想象力,判断力,记忆力,思考力,忍耐力,鉴赏力,道德力,读书力、发表力、社交力等就是。

这种能力,虽是很空洞,很抽象,却是人生一切事业的基础。犹如数学公式中的X,诸君学过数学,当然知道X的性质。X本身并无一定价值,却是一切价值的总摄,只要那公式是对的,无论用什么数目代入X中去都会对。上面的各身心能力,本身原不能换饭吃,成学者,或有功于革命,但如果没有这诸能力,究竟吃不成什么饭,成不了什么学者,或有什么贡献于任何革命事业的。

这身心诸能力,原也可从自然环境或职业部分地获得,例如滨海的住民常善泅泳,当兵的自会富于忍耐力。但人为的有组织的养成机关,不得不推学校教育。所谓教育,就是能力给与的设计。学校就是为施行这设计的而特造的人为的环境。

专门以上的学校为欲使学生直接应世,倾向常偏重于专门的知识技术的传授。专门以下的学校所传授的,不是可以直接应世的知识技术,其任务宁偏重于身心诸能力的养成,愈是低级的学校愈如此。所谓课程也者,无非施行教育作用的一种材料而已。专门以上的课程收得了也许就可应世,就可换饭吃,至于专门以下的学校课程,收得了仍是不能应世,换不来饭吃的。不信,让我举例来说:诸君花了不少的学费,费了不少的光阴,好容易了解了几何中西摩松线的定理或代数中的二项式,记得了蒲公英、鲸鱼的属类与性状,假如初中毕业时成绩第一。但试问这西摩松线的定理和二项式的解答和关于蒲公英、鲸鱼的知识,写出来零折地卖给谁去?怕连一个大钱也不值吧。又假定诸君每日清晨在早操班上“一二三四”地操,一日都不缺课,操得非常纯熟,教师奖誉,体育成绩优等。试问这“一二三四”的举动,他日应起世来,能够和卖拳头的江湖朋友一样收得若干铜子吗?以上不过随举数例,其实诸君所学习着的各科无不皆然。

诸君读到这里也许又要感到幻灭了,且慢且慢,西摩松线二项式和蒲公英鲸鱼的知识,虽不能卖钱,但因此而表现的推理力记忆力等等是终身有用的。又,幸而能升学进而求更高深的科学,这些知识当作基础也是有用的。“一二三四”操得好,虽不能变铜子,但由此锻就的好体格,和敏捷、忍耐、有规则等的品性,是将来干任何职业都必要的。“功德不虚”,诸君用几分功,究竟有几分益处在,断不至于落空。

由此可知,中等学校教育的课程,只是一种施行教育的材料,从诸君方面说,是借了这些材料去收得发展身心能力的。诸君在中学校里,目的应是受教育,不应是受教材。重视书册,求教师多发讲义,囫囵吞枣似地但知受教材,不知受教育,究是“买椟还珠”的愚笨办法。诸君读了我上面的话,如果以为是对的,那么希望诸君注意二事。

第一,要自觉地从各科目摄取身心上的诸能力。我上面所说的话,原只是普通教育上的老生常谈,并非什么新说,照理,教师们都该知道了的。他们应该注意到此,应该利用了教材替诸君养成实力,不应留声机器似地,徒把教本上的事项来一页一页地切卖给诸君。但现在的学校实在太乱杂了,一年之中可换三四个校长,前学期姓张的先生来教诸君的地理,后来归姓胡的教,这学期又换了姓王的。在这样杂乱无序的情形之下,说不定诸君的教师之中没有不胜任的分子。又,教育是教师与学生合作的事,教师虽施着正当的教育,学生如果无接受的热心,也不会有好结果,故诸君须有养成身心诸能力的自觉才好。一个代数方程式,同级的人都能解,你如果解不出,这事本身关系原不大。但在一方面说,就是你的记忆力或思考力不及人,不到水平线,这却是大事。冬天早操屡次赶不上,这事本身原不算得什么有碍,但由此而显现着的你的这惰性,如果不改革,却是足为你终身之累的,无论你将来干什么。

第二,对各科目要普遍地学习。近来中学生之间,常用因淡薄的实用观念或个人的解好,把学习的科目偏重或鄙弃的事。有的想初中毕业后去考邮局电报局,就专用功英语,有的想成文人,就终日读小说。无论哪一校,数学都被认为最干燥无味,大家对了都要皱眉的科目。体育科,则除了几个选手人员外,差不多无人过问,认为可有可无。图画、音乐等科,也被认为无足重轻的东西。这种倾向由能力养成上看来,真是大大的错误。因了学科的性质,有的须多用些功,有的可少用些功,原是合理的。又,现制中学的高中已行分科制,学生为了将来所认定的方向,学习要偏重些某方面,也是对的。我所指摘的只是普通一般的中学生的对于学科的偏向,尤其是对于初中部的学生。你想毕业后去考邮局或电报局并不是坏事,但除了英语的知识以外,多带些知识趣味去,就是说,在记忆力忍耐力等以外,多养成些别的能力去,不更好吗?你想成文人也好,但多方面的能力修养,将来不会使你的文人资格更完满吗?

中学原只是普通教育,其中的学科都是些人类文化的大略的纲目,换言之,只是一个常识,在综合地养成身心的能力上看来,不消说是好材料。次之,在有升学希望的人,当作预备知识也自有其意义。至于要想单独地拿了一种去换职业,究竟是毫无把握的。将来情形变更也许不能这样断言,至少在现制度是如此。任你怎样地去偏重,结果所偏重的依然无用,而在别的方面却失去了能力养成的普遍的机会,只是自己的损失而已。

一家商店,常有一种东西是值得买,而其余是不值得买的。例如杭州西湖上的菜馆里,醋溜鱼是好的,而挂炉烤鸭就不好,虽然门口也挂着“挂炉烤鸭”的牌子,我们如果要吃醋溜鱼,就到杭州西湖边上去,如果要吃烤鸭,那么上北京菜馆去,不然就会找错了门路。学校犹如商店,在中学校里所可吸收的是普通的身心能力,不是可以直接应世的教材。如果要买应世实用的教材,那么将来进专门大学去,或是现在就进甲种实业去,急于考邮局电报局的,还是进英文夜校去。

中学校的性质如此,是借了教材给与能力的。诸君在中学校里,试自己问问:“我在这里受教育呢?还是在这里受教材?”

怎样对付教训

暑假已完,新学年就此开始,诸君将出家门,即有亲爱的父母向诸君作种种叮嘱,“保重身体”咧,“爱惜金钱”咧,“勿管闲事”咧,“努力用功”咧,……这么一大套。才进校门,在开学式中又有校长训话,教师训话,来宾训话,又是“革命勿忘读书,读书勿忘革命”咧,“打倒帝国主义”咧,“以学救国”咧,“陶冶品性”咧,“锻炼身体”咧,“谨守校规”咧……那么一大套。

不管诸君要听不要听,总之现在是诸君整段地要受教训的时期,各种各样的教训由父母师长各方面袭来,要求诸君承受遵守。诸君如果把这种教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听随忘,那也就罢了,倘若想切实奉行,就有许多问题可以发生。我原不敢说诸君之中没有马马虎虎把父母师长的教训视如马耳东风的人,却信这种人极其少数,大多数的中学生诸君都是诚笃要好的青年,对于父母师长的教训,只要力所能及,都想服膺实行的。对于这等好青年,我敢来贡献些关于教训的意见。

第一须辨别教训的真伪。

教训会有伪的吗?尽有尽有!有一篇短篇小说(忘其作者与篇名)中,写着下面这样的故事:

甲乙两个工场主同时在其工场中提倡节俭;A是甲工场的工人,B是乙工场的工人。

A听了甲工场主的节俭谈,很是信服,切实奉行。最初戒除烟酒,妻病了也不给她多方治疗,结果成了鳏夫。为节俭计,不但不续娶,且把住房也退掉,独自住在小客栈里。后来觉得日食三餐太浪费,乃改为二餐,最后且减到一餐。物价虽日趋腾贵,他却仍能应付,而且还能把收入的一部分去储蓄在工场里。也曾屡次以物价腾贵的理由去向主人要求加薪,主人总不答允。主人的理由是:他费用有限,现有工资已尽够他的生活。

有一天,他去访在乙工场做工的B,一则想看看B的生活方法,二则想对B夸说夸说自己的节俭之德。

B的样儿使他吃了一惊。B在数年前是个比他不如的光蛋,现在居然已有妻与子,且住着不坏的房子了。他问B何以能如此,B的回答是:“我因为没有钱,才入工场作工。主人教我节俭,但是你想,穷光蛋一个大都没有,从何节俭起啊!后来物价逐渐腾贵,我和大家向主人要求加薪,乘机就娶了妻,妻不久就生了子。一人的所得不足养活三口,于是又只好强求主人再加薪水。有了妻子,不能再住客栈或寄宿舍,才于最近自己租了这所房子。可是生活费又感到不足了,尚拟向主人再请求加薪呢。”

B虽这样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可是脸色却比他有血色得多。B的妻抱其肥胖的小孩,时时举目来向他的黄瘦的脸看。他见了B的一家的光景,不禁回想起妻未死时的情形来。

诸君读了上面所记的小说梗概,作何感想?就一般说,节俭原是一种美德,节俭的教训原是应该倾听的。可是上述梗概中的甲工场主所提倡的节俭,却是一种掠夺的策略,他们所提出的节俭的教训,完全是欺骗的虚伪的东西。诸君目前尚不是工人,不消说这样的欺骗的教训暂时是不会临到头上来的,但如果诸君的校长或教师不替诸君本身着想,专以保持自己的地位饭碗为目的,或专为办事省麻烦起见,向诸君咣咣地提倡服从之德,教诸君谨守他们的所谓校规,则如何?合理的校规原是应守的,但校规的所以应守,理由应在有益于学生自己和学校全体,不应专为校长或教师的私人便利,去作愚蠢的奴隶。前学期的校长姓王,教师是甲乙丙丁,这学期的校长姓张,教师是ABCD,在现今把学校视作传舍的教育情形之下,作校长或教师的未必对于学生都能互相诚信,“谨守校规”的教训也自然不大容易有效。但我敢奉劝诸君,合理的校规是应守的,只是要为自己和全体而守,不为校长或教师私人的便利而守。当校长或教师发出“谨守校规”的教训的时候,须认清其动机的公私。为了校长及少数教师想出风头,把学生作了牺牲,无谓地奖励不合理的运动竞技或跳舞演剧的把戏,近来多着呢!

对于教训须辨认其动机的公私,不管三七廿一地盲从了去奉行,结果就会被欺。但是有种教训,在施教训的人热心为诸君设想,并无自私的处所,而其实仍是虚伪的东西。这种出于热心而实虚伪的教训,实际上很多,举一例来说:诸君出家门时,父母叮嘱你们“努力用功”。“努力用功”是一条教训。这条教训出于诸君的父母之口,其中笼着无限的对于诸君的热情和希望,可谓决不含有什么策略的嫌疑的了。可是这真诚的父母的教训,因了说法竟可以成为虚伪的东西的。

自古至今,为父母的既叫儿子读书,没有不希望儿子能上进,能努力用功的。韩愈有一首教子的诗题目叫做《符读书城南》的,中有一段云:

“……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胳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达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君。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

这段文字,如果依照今日的情形改说起来,大意是说:“有两份人家各生了一个孩子,幼时知识相同,常在一块儿游耍,后来一个努力读书,一个不努力读书,结果一个成了车夫,受人鞭挞,一个做了大官,住在高大的房子里,何等写意。”诸君的父母叮嘱诸君“努力用功”究出何种动机,原不敢断言,但普通的父母对于儿子都无不希望儿子能“飞黄腾达”,以为要“飞黄腾达”就非教儿子“努力用功”不可。韩愈是个有见解的名人,尚且如此教子,普通的父母当然不消再说了。

如果诸君的父母确由此见解对诸君发“努力用功”的教训,那么我敢奉告诸君,这教训是虚伪的。“飞黄腾达”是否应该,且不去管他,要想用了“努力用功”去求“飞黄腾达”,殊不可靠。实际社会的现象不但并不如此,有时竟成相反。试看!现今住高大洋房的,坐汽车的,作大官的,是否都是曾“努力用功”的人?拉黄包车的是否都是当时国民小学中的劣等生?“努力用功”原是应该的,原是应有的好教训,但如果这教训的动机由于想“飞黄腾达”,那结果就成了一句骗人的虚伪之谈。在韩愈的时代,这种教训也许尚有几分可靠,原说不定,但观于韩愈自己读了许多书还要“送穷”(他有一篇《送穷文》),韩愈以前的杜甫有“纨衤夸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奉酬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话,足见当时多读书的未必就享幸福,韩愈对于儿子已无心地陷入虚伪的地步了。至于今日,情形自更不同,住洋房,坐汽车,过阔生活的,多数是些别字连篇或竟一字不识的投机商人,次之是不廉洁的官吏(因为他们如果仅靠官俸决不能过如此的阔生活),他们的所以能为官吏也别有原因,并非因为他们学问比别人都好。大学毕了业不一定就有出路,中学毕业生更无路可走,没钱的甚至要想在小学读书而不能。今日的实际情形如此,如果做父母的还要用了韩愈的老调,以“飞黄腾达”的动机,向儿子发“努力用功”的教训,直是作梦。做儿子的如果毫不思辨,闭了眼睛奉行,便是呆伯,结果父母与儿子都难免失望。

那么“努力用功”是不对的吗?诸君的父母不该教诸君“努力用功”,诸君不该“努力用功”了吗?决不,决不!我不但不反对“努力用功”的教训,而且进一步地主张诸君应“努力用功”。我所想纠正的是“努力用功”的教训的动机,想把“努力用功”的教训摆在合理的基础之上。诸君幼年狼藉米饭时,父母常以雷殛的话相戒的吧。诸君那时年幼无知,因怕雷殛,也就不敢任意把米饭狼藉。后来诸君有了关于电气的常识,知道雷殛与狼藉饭粒的事毫不发生因果的关系了,那么,就可任意把米饭抛弃了吗?我想诸君决不至如此。幼时的不敢狼藉米饭理由是怕雷殛,后来的不敢狼藉米饭,理由另是一种:米饭是农人劳动的产物,可以活人,不应无故暴殄。后者的理由比前者合理,“不该狼藉米饭”的教训要摆在这合理的理由上,基础才稳固。为想“飞黄腾达”而“努力用功”,这教训按之社会实况,等于“怕雷殛”而“不狼藉米饭”,禁不得一驳就倒的。“努力用功”的教训,须于“飞黄腾达”以外,别求可靠的合理的理由才牢固,才不虚伪。所谓可靠的合理的理由,诸君的父母如果能发见,再好没有,万一不能发见,那么非诸君自己去发见不可,决不该把虚伪的教训只管愚守下去。

教训本身原无所谓真伪,教训的真伪完全在发教训者的动机的公私,和理由的合理与否。校长教师也许会为私人的便利发种种教训,父母为爱子的至情所驱,因了朴素见解也许会发种种靠不住的教训,诸君自己却不可不加以注意考察,审别真伪,把外来的种种教训转而置于合理的正确的基础上,然后去加以切实奉行才对。诸君应“谨守校规”,但须为自己的利益(不仅是除名不除名留级不留级等类的问题)和学校全体而守校规,不应为校长教师作私人便利的方便而守校规。诸君应“努力用功”,但“努力用功”的理由须在“飞黄腾达”以外另去找寻,为发达自己身心各部分的能力,获得水平线以上的知识技能而“努力用功”。总而言之,教训有真有伪,诸君所应奉行的是真的教训,不是伪的教训。

第二,须注意教训的彼此矛盾。

教训的来处不一,所关系的方向亦不一,对于一事,往往有的教训是这样,有的教训是那样,彼此矛盾,使人无所适从的。例如同是关于身体,父母教诸君“保重身体”,学校教诸君“锻炼身体”,父母爱怜诸君,所谓“保重身体”者,其内容大概是教诸君当心冷暖,不可过劳之类,而学校的所谓“锻炼身体”却是要诸君能耐寒暑,或故意要诸君多去劳动。“公要馄饨婆要面”,诸君也许会感到矛盾,左右为难了吧。又如父母教诸君“勿管闲事”,而党义教师却教诸君“打倒帝国主义”,国语教师教诸君在自修时间中多读国文书本,体育教师却教诸君每日要多运动,诸如此类的事例,举不胜举,诸君现正切身受着,当比我知道得多,无待详说。

先就“保重身体”与“锻炼身体”说,二者因了解释,可以彼此统一,毫无矛盾。人生在世不但有种种事须应付,而且境遇的变动也是意料中的事,断不能一生长沉浸在姑息的父母之爱中。为应付未来计,为发达能力计,都非把身体好好锻炼不可。如果如此解释,那么适度的锻炼即所以“保重身体”,同时如果真正要“保重身体”,也就非“锻炼身体”不可了。“勿管闲事”与“打倒帝国主义”亦可因了解释使减除其矛盾性。凡对于某一事自己感到责任的,必是已有相当的实行能力的人。毫没有实行某事能力的人决不会对于某事感到非做不可的责任,除非是狂人。我们不责乞丐出慈善捐款,乞丐对于物质的慈善事业,当然也不会感到何等的责任。党义教师教诸君“打倒帝国主义”,倘只是一句照例的空洞的口号,别无可行的实际方案,或有了方案而非诸君能力所及的,诸君对之当然不会发生何等责任,结果无非成了一个“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局面,与“勿管闲事”的诸君的父母的教训,毫无冲突之处可说。如果党义教师的“打倒帝国主义”的教训确有方案步骤,而这方案步骤切合诸君程度,确为诸君能力所及,那么诸君对于“打倒帝国主义”非感到责任不可,既对于“打倒帝国主义”感到责任,那就“打倒帝国主义”对于诸君不是“闲事”了。父母为家庭小观念所囿,教诸君“勿管闲事”,也许就是暗暗地教诸君不要去做“打倒帝国主义”等类的事。但诸君既明白自己的责任,知道“打倒帝国主义”是应做而且能做的事,不是“闲事”,内心已无矛盾,尽可于应行时尽力去行的了。贤明的父母决不会禁止子女去干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各种运动的。国语教师教诸君在课外多读国文书本,体育教师教诸君每日多运动,将如何呢?其实,各科教师都有把自己所授的科目格外重视的偏见,不但国语体育二者如此。对于这种教师的矛盾的要求,应以“整个的程度的水平线”为标准,自定取舍,中学是普通教育,诸君的精力有限,如果偏重了一方面,结果必致欠缺了别方面,对于前途殊非好事。诸君对于各科须牺牲自己的嗜好与偏见,普遍修习。在终日埋头用功的人,体育教师的“多从事运动”是好教训,在各科成绩都过得去而国语能力特差的人,国语教师的“课外多读国文书本”是好教训。各科教师所发之教训原不免彼此矛盾,若能依了“整个的程度的水平线”为标准,自定取舍,奉行上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了。

“自学”和“自己教育”

我为了职务的关系,有机会读到各地青年的来信和文稿。这些文字坦白地表示着诸位青年的生活,经验,思想,情感。一位在中等学校里担任职务的教师,他所详细知道的只限于他那个学校里的学生。可是我,对于各地青年都有相当的接触。虽然彼此不曾见过面,不能说出谁高谁矮,谁胖谁瘦,然而我看见了诸位青年的内心,诸位期望着什么,烦愁着什么,我大略有点儿理会。比起学校里的教师来,我所理会的范围宽广得多了。这是我的厚幸。我不能辜负这种厚幸,愿意根据我所理会到的和诸位随便谈谈。

从一部分的来件中间,我知道有不少青年怀着将要失学的忧惧,又有不少青年怀着已经失了学的愤慨。那些文字中间的悒郁的叙述,使人看了只好叹气。开学日子就在面前了,可是应缴的费用全没有着落,父亲或是母亲舍不得“功亏一篑”,青年自己当然更不愿意中途废学。于是在相对愁叹之外,不惜去找寻渺茫难必的希望,牺牲微薄仅存的财物。或者是走了几十里地,张家凑两块钱,李家借三块钱,合成一笔数目。或者是押了田地,当了衣服,情愿付出两三分四五分的高利,以便有面目去见学校里的会计员。在带了这笔可怜款项离开家庭的时候,父亲或是母亲往往说:“这一学期算是勉强对付过去了,但是下一学期呢!”多么沉痛的话啊!至于连这样勉强对付办法都找不到的人家,青年当然只好就此躲在家里。想找一点事情做做,东碰不成,西碰不就。哪怕小商店的学徒,小工厂的练习生也行。然而小商店正在那里“招盘”,小工厂正在那里“裁员减薪”。于是每吃一餐饭,父亲叹着气,母亲皱着眉,青年自己更是绞肠刮肚似的难过,无论吃的是咸汤白饭,或是窝窝头,都是在吃父亲母亲的血汗呀!象上面所说那样的叙述,我看见得非常之多,文学好一点坏一点没有关系,总之宣露出现在青年的一段苦闷。是谁使青年受到这样的苦闷呢?笼统地说,自然会指出“不良的社会”来。我们很容易想象一个理想的社会,在这个理想的社会里,受教育是一般人绝对的权利,不用花一个钱,甚至为着生活上必需的消费,公家还得给受教育者津贴一点钱。而现在的社会恰正相反,须要付得出钱才可以享受受教育的权利。那么给它加上一个“不良的”的形容词,的确不算冤枉。但是这样判定之后,苦闷并不能就此解除。理想的社会又不会在今天或是明天无条件地忽然实现。在现在的社会里,要受教育就得付钱,不然学校就将开不起来,这是事实。事实是一垛坚固的墙壁,谁碰上去,谁的额角上准会起一个大疙瘩。这就是说,如果付钱成为问题的话,那么上面所说的苦闷是不可避免的。你去请教无论什么人,总不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因为无论什么人的一两句话,不能够变更当前的事实。不过要注意,上面所说的学和受教育乃是指在学校里边学,以受学校教育而言。这只是狭义的学,狭义的受教育。按照广义说起来,学和受教育是“终身以之”的事情,离开了学校还可以学,还可以受教育,而且必须再学,必须再受教育。威尔斯等在《生命之科学》一书里说得好:“教育的目标是要使各个人成为善良的变通自在的艺人(因为环境在变迁,所以要变通自在),成为在那一般的规画中自觉能演一角的善良的公民,成为能发挥其全力的气象峥嵘、思虑周到、和蔼可亲的人格者。终其生都要有能受教育的适应性。旧式的那种阴晦的观念,以为人当在青年期之前把一切应该学的东西都学好,而以后只是用其所学,和多数的动物一样,那种观念是在从人的思想中消逝了。”可是我觉得,一班给“失学”两字威胁着而感到苦闷的青年还没有抛开那种阴晦的观念。住在学校里边叫做学,离开学校叫做“失学”,好象离开了学校,一切应该学的东西就无法学好了,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所谓“自学”或是“自己教育”,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即使住在学校里边,也不能只象一只张开着口的布袋,专等教师们把一切应该学的东西一样一样装进来,也必须应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才可以成为适应环境的“变通自在的艺人”。而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就是“自学”或是“自己教育”呀。离开了学校,没有教师的指点,没有种种相当的设备,就方便上说自然差一点,然而有一个“自己”在这里,就是极大的凭藉。自己来学!自己来教育自己!只要永久努力,绝不懈怠,一切应该学的东西还是可以学得好好的。这样看起来,如果能把那种阴晦的观念抛开,建立“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那么遇到付钱成为问题的时候,固然不免苦闷,但是这决非顶大的苦闷。本来以为“就此完了”,所以认为顶大的苦闷。而在实际上,只要自己相信并不“就此完了”,那就不会“就此完了”,所以决非顶大的苦闷。

以上并不是勉强慰藉的话,而是对于学和受教育的一种正当观念。这种观念,无论在校不在校的人都是必需的。不过对于不在校的人尤其有用处,它能给你扫去障在面前的愁云惨雾,引导你走上自强不息的大路。我知道有人要说:你不看见现在社会的实际情形吗?现在凡是新式的事业机关招收从业员,限定的资格起码要中学毕业生。工厂学徒哩,公司练习生哩,甚至大旅馆中同于仆役的“侍应生”哩,上海地方专以伴人游乐为事的“女向导员”哩,没有中学毕业程度的都够不上去应试。所以读不完中等学校,就等于被摈在从业的希望的门外。一般青年因为将要失学而忧惧,因为已经失了学而愤慨,原由在此。一般父母宁愿忍受最大的牺牲,而不肯让儿女“功亏一篑”,待要真个无法可想,那就流泪叹气,以为家庭的命运已经临到绝望的悬崖,原由也在此。

这种实际情形,我也知道得很清楚。按照理想说,岂但新式的事业,最好是无论什么事业,从业员的资格都起码要中学毕业生,这样,事业上的效率一定会比现在大得多。不过到了这样情形的时候,进学校将纯是权利而不担什么义务了。现在进学校多少带一点“投资”的意味,既然担着付钱的义务,总希望将来能有连本带利的丰富的收获。我知道,这样想头不止是多数父母的见解,更有许多青年也在或明或暗地意识着。这并不足以嗤笑,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自然要产生这样的想头。而照大家的眼光看来,要得到丰富的收获,惟有在新式事业中取得一个从业员的位置。同时,惟有新式事业需要有了相当的知识和训练的从业员,其他事业现在还没有这种需要。所以在新式的事业机关招收从业员的章程里,才有“资格——中学毕业生”这一条。所以每逢新式的事业机关招考的时候,前往投考的常常是那么拥挤,出乎主持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有一点可以注意:在招收从业员的章程的资格项下,往往不单写着“中学毕业生”,而再附加着“或有同等程度者”这样的语句。这说明了什么呢?第一,从这上面可以看出现在学校教育并不能和新式事业完全相应。新式事业所需要的是干练适用的从业员,但是根据平时的经验,觉得拿得出毕业文凭来的不一定干练适用,所以宁愿把挑选的范围放宽,在“有同等程度者”中间也来挑选一下。第二,从这上边可以看出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其被录取的机会并不特别多。他不但有同样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和他竞争,并且有“有同等程度者”和他竞争。这当儿,取得必胜之权的凭藉不是一张文凭,而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和训练。在“自学”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得愈多的人,他的被录取的机会也愈多。

就失学的人说来,这里就闪着一道希望的光。只管沉溺在苦闷之中,那惟有一直颓唐下去,结果把自己毁了完事。不如振作起来,在“自学”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直到真个“有同等程度”的时候,直到真个有货真价实的知识和训练的时候,其并没有被摈在从业的希望的门外,不是和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人一样吗?

除了新式事业以外,还有许多的事业,如耕种,如贩卖,如小工艺的制作,细说起来,门类也就不少。这些事业,如果真没有办法参加进去做,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我不能从事实上没有办法之中说出办法来。但是,如果有一点办法可以参加进去的话,我以为这些事业都不妨做。在一些教训青年的书里,说到“择业”的时候往往有一套理论。事业要应合自己的兴趣哩,事业要发展自己的专长哩,还有其他的项目。其实这些都是好听的空话。一个人择业定要按照这许多项目,结果只好一辈子无业可做。事实上惟有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只要那种事业不是害人的,例如当汉奸卖国,贩运毒品毒害人家。在碰到了一种事业的时候,你就专心一志去做,你能够抱着“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即使没兴趣的也会寻出兴趣来,即使不专长的也会练出专长来。同时你不必以此自限,这就是说,在你那事业所需要的知识和训练之外,更可以作其他的研修。这并不是游心外骛的意思。专力本业是当前献身的正轨,而别作研修是自己长育的良法,二者兼顾,一个人才会终身处在发展的程度之中。一朝研修有了相当的成就,而恰又碰到了另外一种事业可以应用这种成就的,你自然不妨放弃了从前的事业去做另外的事业。那时候你还是专心一志地做,和做从前的事业一样。请想想,如果所有从业的青年都象这样子,社会上的各种事业不将大大地改换面目,显出突飞猛进的气象吗?其时任何事业都象新式事业那样有着光明的前途,就从业员的收获说,也不至于会怎样不丰富。

以上的话,我以为不但对于给“失学”两字威胁着的青年有些用处,就是在校的或是从业的青年也可以从这里得到少许启示。诸位要相信,事实虽然是一垛坚固的墙壁,但在不超越事实的情形之下,觅取进展的途径,其权柄大部分还操在诸君自己的手里。能够“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在他前面等候着的往往不是苦闷而是成功!

学斋随想录

吾人于专门职业以外,当有多方之趣味。军人只知军人之事,商人只知商人之事,彼此谈话至无共通适当之材料,其苦何堪?为将来之教师者宜注意及之。酱之只有酱气者,必非善酱;肉之只有肉气者,必非善肉;教师之只有教师气者,必非善教师也。

福有重至,祸不单行。富者安坐而资入,购物多而价自贱。贫者辛苦所得,反为捐税等所夺。优等生受教师之奖励,勤勉益力。劣等生受教师之呵责,志气愈消。天下不平之事孰甚于斯?耶稣有言曰:有者被赐,无有者并须夺其所有。

斯世无限之烦恼,可藉美以求暂时之解脱。见佳景美画,闻幽乐良曲,有遑忆名利恩怨者否?

人之虚伪心竟到处跋扈,普通学生之作文亦全篇谎言。尝见某小学学生之《西湖游记》,大用携酒赋诗等修饰,阅之几欲喷饭。其师以雅驯,密密加圈。实则现在一般之文学,几无不用“白发三千丈”的笔法。循此以往,文字将失信用,在现世将彼此误解,于后世将不足征信。矫此颓风者,舍吾辈而谁?

教育的背景

不论绘画戏剧小说,凡是一种艺术,大概都应当有背景。背景就是将事物的情况烘托显现出来,叫人不但看见事物,并且在事物以外,受着别种感动刺激的一种周围的景象。事物的好坏,不是单独可以判定的用法,必须摆入一种背景的当中,方才可以认得它的真相,了解它的意义。所以在艺术上,这个背景很有重要的位置。

中国人一向不大讲究背景:画地是白的;戏剧里面的开门关门,光是用手装一个样子;车子只有两扇旗子,骑马也只有一支马鞭就算了。近来虽已经加了布景,但是不管戏情,用来用去,总是这几种老样式,也可算不讲究背景的证据了。至于古来的诗词,却颇多用背景的。用了背景,就添出许多的情趣。譬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可算得最悲壮的文字了。但是离开了第一句,便失却它悲壮的意味,因为第一句就是第二句的背景的缘故。其余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许多好文章,也都可以用这个道理来说明它的好处。

从此看来,背景差不多可算艺术的生命了。教育从一种意说也是一种艺术,主张这一说的人近来很多。就是当初将教育组成为一种科学的海尔把尔脱也有这个意见:也应当有背景。没有背景的艺术不能叫做艺术。没有背景的教育也不能叫作教育。

什么叫做教育的背景?这个问题可分几层解释。第一、我们所行的教育是人的教育,当然应当用人来做背景。人究竟是个什么?这原是最古的疑问,到现在还没有十分解决。原来人有两种方面:一种是动物的方面,就是肉的方面;一种是理性的方面,就是灵的方面。古今东西的哲人都从这两方面来解释人。因为注重的地方不同,就生出种种的意见来了。西洋史上显然有这两个潮流:希腊及罗马初期的人注重肉的方面;基督教徒注重灵的方面,就是前一潮流的反动。这两种主张彼此冲突,结果就变了宗教战争。文艺复兴以后到十九世纪,就是主肉主义全盛的时代,近来学者大概主张灵肉一致了。这个灵肉一致,在我们中国却是已经有过的思想。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灵肉一致的状态。

这个人字的解释将来不知还要如何变迁,现在的理想大概是灵肉一致了。所以我们看人不可看得太高,也不可看得太低。进化论一派的学者说人不过为生物的一种,这样看人未免太低。但是用一般所说的人为万物之灵、可以支配一切的看法来看人,也未免看得太高。这两种都不是人的真相。人原本是两面兼有的:一面有肉欲的本能,一面还有理性的本能;一面有利己的倾向,一面还有利他的倾向;一面有服从的运命,一面还有自由的要求。这两方面使他调和一致,不生冲突,这就是近代人的理想。近代伦理学上主张自我实现,教育上主张调和发达,也无非想满足这个要求。“不管学生将来入何等职业,先使他成功一个人。”卢骚这句话说在百年以前,到现在还是真理。现在普通教育中所列的科目,都是养成人的材料,不是教育之目的物,也不是学问。地理是从面的方面解释人生的,历史是从直的方面解释人生的,数学是锻炼人的头脑的,理科是说明人的周围及人与自然界之关系的,语言文字是了解人与人的思想的,体操是锻炼人的身体意志的,其他象手工农业等,虽似乎有点带着职业的色彩,但是在普通教育中,仍是注重陶冶品性的一面。总之,现在普通教育上所列的科目,除了以人为背景以外,完全是毫无意义的。若当作教育之目的物看,当作学问看,那就大错了。

我们中国办学已经二十年光景,这个道理好象大家还没有了解。社会上大概批评学校里的课程无用。有几种父兄竟要求学校说:“我的子弟只要叫他学些国文算学。体操手工没有什么用场,不必叫他学。”普通学校里的学生也有专欢喜国文的,也有专欢喜数学的,也有专欢喜史地的。遇着洒扫劳动的作业,大家就都不耐烦。这种都是将材料当做目的物看,当做学问看,不当它养成人的方便看的缘故。不但社会和学生不晓得这个道理,就是教育者,不晓得这个道理的也很多。现在大多的教育者,无非将体操当作体操教,将算术当作算术教,将手工当作手工教罢了。课程自课程,人自人,这种无背景的教育,就是再办几十年也没有什么效果。所以教育上第一件是要以人为背景。人是教育第一种的背景了。无论何物,不能离开空间与时间的两大关系,这个空间时间,在人就是境遇和时代了。不论英雄豪杰,都逃不了境遇和时代的支配。印度地处热带,山川动植物皆极伟大,自然界恍如扑倒人生,所以有佛教思想。中欧气候温和,山川柔媚,所以有自由思想。批评家看见绘画诗文,就是无名的,也能大略辨别它是哪代的制作。这都是人不能离开境遇和时代的证据。所以教育上,第二应当以境遇和时代为背景。

从前斯巴达以战争立国,奖励敏捷,教育上至提倡盗窃。这虽是已甚的例,足见时代和境遇所要求的知识,才是有用的知识。现在是何等时代,我们现在是何等境遇,这都是教育家所应当考求的问题。教育家虽然不能促进时代,改良境遇,断不可违背大势而误人子弟。已经这个时候了,还要去讲春秋的大义,冕旒的制度,教人读《李斯论》、《封建论》的文章,出《岳飞论》、《始皇论》的题目,学少林、天台派的拳棒,使学生变成半三不四的人物,学了几年,一切现在的制度,生活上应有的常识,仍旧茫然。这不是现在教育界的罪恶么?八股时代有一句讥诮读书人的话,说道“八股通世故不通”,现在的教育界能逃避这个讥诮么?

一国有一国的历史,自然不能样样模仿他人,但是一般的趋势,也应该张开眼来看看。一味的保守因袭,便有不合时宜、阻止进步的流弊。旧材料并非不可用,就是用这个材料的态度,很宜注意。一切历史上事实,无非人文进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并无可宝贵的价值。若用了这些材料来说明现在的文化的来历,使人了解所以有新文化的道理和新文化的价值,自然是应该的事。若食古不化,拘泥了这个过程,这就是于现在生活无关系的,这种教育就是无背景的教育了。时势既到了今,不能再回到古去。历史上虽然也有复活的事实,但所谓复活者,并不是与前次一式一样,毫无变易的。譬如以前衣服流行大的,后来流行小的,近来又渐渐地流行大的了。近来的大的与以前的大的,究竟式样不同,以前的大,却不失为现在的大的过程。但若是要想拿来混充新的,这是万不能够的事。现在教育家只求博古,不屑通今,所以教育界中完全是尊古卑今的状态。十几岁的学生一动著笔便是古者如何,今则如何,居然也有“江河日下,世风不古”的一种遗老的口吻。这虽是他们思想枯窘聊以塞责的口头禅,也可算是教育不合时势的流毒了。所以要主张以境遇时代为教育的背景。

上面两种背景以外,还有第三种的背景,就是教育者的人格。现在的学校教育是学店的教育,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中间但有知识的授受,毫无人格上的接触;简直一句话,教育者是卖知识的人,被教育者是买知识的人罢了。机械的大家卖来卖去,试问这种知识有什么用处?真正的教育需完成被教育者的人格,知识不过人格一部分,不是人格的全体。现在学校教育何尝无管理训练,但是这个管理训练与教授绝对的无关系。教育者大概平日只负教授的责任,遇着管理训练的时候,便带起一副假面具,与平时绝对成两样的态度了。这种管理训练除了以记过除名为后盾以外,完全不能发生效力。而且愈发生效力,结果愈不好,因为于人格无关系的缘故。

人格恰如一种魔力,从人格发出来的行动,自然使人受着强大的感化。同是一句话,因说话者人格的不同,效力亦往往不同。这就是有人格的背景与否的分别。空城计只好让诸葛亮摆的,换了别个便失败了;诸葛亮也只好摆一次的,摆第二次便不灵了。

“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教育者必须有相当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悦诚服。只靠规则是靠不住的。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凡是教育者必须贤人圣人。理想的人物本是不可多得的,我并不要求教育者皆有完美之人格。原来学校所行的教育,都不过是一种端绪,一切教科,无非是基本的事项,不是全体。所以教育者于人格方面,也只求能表示基本的端绪够了。这个人格的基本端绪,比了教科的基本端绪成就虽难,但是不能说这是无理的要求。

这三种是教育的背景,教育离开了这三种,就无意义。试问现在的教育用什么做背景?有没有背景?

回顾和希望

一九二三年快过完了。这一年中,世界的大事,我们所记得起的有空前的日本大地震,在法国人占领德意志土地,有墨西哥革命;在中国,有临城大劫案,有黎元洪退位,曹锟登基,“宪法”公布,有大同教谣言,有数年来连续着的在各省的南北战争,最近还有苏浙风云。我们虽不信“今年是阴历癸亥,照例是个不祥之年”的话,但也不能不说今年是多事之年了!

在这多事的一年中,我国教育界的经过如何?有什么值得我们回顾与记忆的大事?教育原是不能绝对地超然独立与周围毫无关系的东西,国内大势既糟到如此,这一年来,教育界的没有好印象给我们,也许是当然的事。但平心而论,教育界究处着比较地先觉的位置,有着比较地独立的可能的,教育的良不良,如果一味要委责于周围的情形如何,未免太自恕了!我们试以此见地为立脚点,把这一年来的教育界的情形来一瞥吧!

固然,“不如意事常八九”,教育界方面偶然有一二出于意表的事,原不好就算特别;只是在这被认为不祥的一年中所留给我们的可痛可羞的事,在质的方面已经特别,而在量的方面也不为少。

最足使人感着苦痛而惊为破天荒的怪事的,要算三月中浙江一师所发生的毒案了;同时受祸的二百数十人,其中十分之一不免于死亡。这件事情虽已经过第一次的法庭判决,但实在带有几分滑稽,不能将真相完全宣示,使人得到完全的了解。不知道其中究有着什么说不出的黑幕!在这件事过去许久以后,所留给人们的悲惨的印象渐渐地淡漠下去,大家都安于运命中,以为意外的破坏当不至再光顾可怜的教育界了;孰知东南大学的火灾,又在今年将终的历史上添了一件可悼的事!不幸呵!教育界!自然,这类的事大部分可以说是属于天灾,但人事方面的可叹的事也正不少。

文化中心的国立大学校长蔡孑民氏,却于盛倡好政府主义以后不久而转倡不合作主义,依然只有“背着手”。从此北京的教育界又成和政治界对立的状态,而国民优秀分子的学生的血竟溅在国民代表聚会的议院门前。结果,除牺牲了无数青年的无数光阴以外,一无所得。不合作的终于作,无人格的也依然无,这总算得可怜而可羞吧!大事小事都看一看,中国近世教育史中,到了这一年真是丑象百出了!公立学校方面,每换一个校长总有一篇照例文章:旧的抗不交代,新的由抗争而妥协;出钱私和的也有,亏款潜逃的也有。官厅漠不追究,社会也视若无睹。至于私立学校方面,“当仁不让”卷款出奔的,挂大学招牌诈财的,登广告骗邮票的,……虽不是罄竹难书,却也指不胜屈。教育界底人格呵!

学生为不足重轻的事而争打,赶校长,次数虽未必比往年少,这还不是今年开的新纪元。而捣猪窝的运动,倒是政治史和教育史的大好材料。

“太太生日丫头磕头,丫头生日丫头磕头”,总是丫头晦气。千不是万不是,教育的一切罪恶都归到学生身上。新文化运动的教育家们抱着这样的成见,由他们所承受的数千年的中国人的复古思想,就发出了许多复古的主张。

教育界的前途在这一年中很显开倒车的倾向了。其实这页丑史的功劳,学生实在不配享受大勋位的荣典。利用学生的是谁?纯粹教育者所集合的教育会,有哪一个不是因选会长而闹得乌烟瘴气?而我们浙江对于本年的教育联合会,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没有人愿吃劳苦,居然官僚式地就近派代表参与吗?这就是教育者的精神了!至于教育行政最高机构的拍卖,也是中外空前的创闻!用这种精神所演成的事实,怎能不在历史上留些可羞的痕迹呢?

除了这种的记载以外,可以引起我们注意的就是些根柢不固杂乱开着不会结果的花了。或者相形之下可以算得不拙吧!

最值得注目的就是看似矛盾而实都有提倡必要的两件事,在教育界里出现了:一是科学教育的输入,一是国学整理的鼓动。从表面看来似乎前一件由推士博士率领了许多人,藉着公私机关之力,在各地竭力鼓吹宣传了一年,应该有较大的影响,但是它的结果,除了几种测验之外,可说是在教育界里分毫不生效力。或许是科学的种子本来非五年十年不发芽的,现在是已在教育地界里暗暗地下了种子,我们不易看出吧。但在国学整理的方面,自梁启超等鼓动了之后,他的影响到教育界的势力实在不少,我们只要把这一年来的出版物检一检就能明白。我想这两者全是和我们国民脾胃合不合而起的分别。而教育界复古的倾向,从此也表现得更明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时代或者又要以今年为关键而再现了吧!

前一两年在中国教育界里流行极一时之盛的是设计教学法,今年又把从美国输入的道尔顿制起来代替了。我不敢说道尔顿制本身的价值不及设计教学法,或是在中国的现在的情境下面,前者不如后者的适宜,我却敢断言,一年来道尔顿制的结果总不如设计教学法的大。这也和我们国民的脾胃是大有关系的。数千年来,中国教育的精神本是有许多地方和道尔顿制相合。从旧有教育的精神所培植成功的寄生虫,仍旧满布在国民的脾胃里,现在又遇到同样的饮食料进出,这些寄生虫当然马上要活动起来。这是道尔顿制前途的大障碍,也就是眼前施行道尔顿制者所实感的困难。

还有,大学的勃兴也是近来可注目的一件事。把Univisity译做大,已是不成译了。再在这个不大的Univisity前面加了什么师范、什么艺术,这竟成什么话呢?然而这也确是一年来中国几个大教育家大出风头的大运动。由学制会议在空中放了几响无边际的大炮,确实在教育界里开了不少的方便之门。最作怪的要算混合教授了,由专以营利为目的的几家书坊急切杂乱地编译了许多混而不合的教科书,强学生硬食料理不调、烹煮未熟的东西,怎叫他不生胃病呢?

综计这一年来的教育界,所可勉强称为好的事情,都还是未成形的一点萌芽,算不得什么具象的东西。或者竟止是一种从别家病人那里抄录来的一张药方,不但没有药,即使有了药,合乎所患的病与否也无把握。而所谓坏的处所,却都是赃论确凿,无论你怎样解辩也无法国护的事实。这不能不说是教育界的耻辱了!

这耻辱何时能雪?就现在情形看来,原没什么把握可说。因为二十年来教育状况都没曾使我们满意过。转瞬就是新年,我们姑且循了例来对于教育界提几种希望吧:一、中国教育的所以不良,是否原于学制,姑不具论。既大吹大擂地改了学制了,希望速将课程审定,学校与学校间衔接规定,新的赶快设立,旧的赶快废除。象现状新旧并存,实令人茫无适从。须知光是三三制二四制等类的空名词,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没有药的药方,有了也没有用。

二、希望对于各种教育思潮方案等有确实的信念和实际的试验。杜威来就流行“教育即生活”,孟禄来就流行“学制改革”,推士来就流行“科学教育”,罗素来就自负“国学”和什么。忽而“设计教学”,忽而“道尔顿制”等类的走马灯式的转变,总是猴子种树难望成荫的。三、日本式的教育固然不好,但须知美国式的教育也未必尽合于中国。参考或者可以,依样葫芦似地盲从却可不必。赶快考案出合于中国的方案和制度来才是!但把“手工”改为什么“工用艺术”,把国语英文并称“言文科”,是算不了什么大发明的。

四、希望教育者自爱,对于学校风潮有真实的反省,多现在的状况,学潮是难免的。不,如果在现状之下学生不起风潮,反是奇怪的事了。愤激点说,我以为中国教育的生机的有无,全视学生能作有意义的廓清运动——所谓“风潮”与否?学生真能有识别力,真能闹“风潮”,中国教育或者还有希望!可惜现在一般的所谓“学生风潮”,或是被人利用为人捧场,或是事理不清一味胡闹,程度还幼稚得很!

五、希望教育者凡事切实,表里一致。离了以办教育为某种事业的手段的恶劣观念,赤裸裸地照了自己的信念做去。教育在某种意味上可以说是英雄的事业,真挚就是英雄的特色。

教育界诸君啊!我为闷气所驱,已把要说的话毫不客气地说了。说错的地方,伏求指正,对不起的地方,伏求原谅。我不幸,也是教育界中的一人,从今以后大家努力吧。再过几日就是一九二四年元旦,恭贺新禧!

近事杂感

无论如何种类的教育方法,说它有益固然可以,说他有害也可以。严师固然可以出高徒,自由教育也未尝不可收教育上的效果。循循善诱,详尽指导,固然不失为好教育,象宗教家师弟间的一字不说,专用棒喝去促他的自悟,也何尝不对。只要肠胃健全的,什么食物都可使之变为血肉,变为养料,而在垂死的病人,却连参苓都没有用处,他是他,参苓是参苓。人可以牵牛到水边去,但除了牛肚渴要饮水的时候,人无法使牛饮水,强灌下去,牛虽不反抗,实际上在牛也决不受实益。所以替牛掘井造河,预备饮料,无论怎样地周到,在不觉得渴的牛是不会觉到感谢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足见即使我们个个都是孔老先生,对于无自觉的学生也是无法的了!

冷暖自知!现在学校教育的空虚,只要有良心的教育者和有良心的学生都应该深深地痛感到。从前学校未兴时,教育虽未普及,师生的关系全是自由。佩服某先生的往往不惮千里,负笈往从。只此一“从”字的精神,已尽足实现教育全体的效果,学生虽未到师门,已有了精进向上之心,教育当然容易收效。学校既兴,师生的关系近于运命的而非自由的。我们为师的人呢,更都是从所谓“教匠制造厂”的师范学校出来,各有一定的型式。在种种的事情上,要使学生做到那“从”字样的心悦诚服的精神是不容易的事情。于是学校教育就空虚了!

不但此也,现在的学校教育在一般家属及学生眼中看来,只是一个过渡的机关,除了商品化的知识及以金钱买得的在校生活的舒服以外,是他们所不甚计较的,学生入校时原并不会带了敦品周行的志向来。特别是中学校的学生,他们本来大半是少爷公子,家庭于他们未入校以前,又大半早已用了父兄地位金钱的力,使他们养成了恶癖。每年只出若干学费要叫学校把他们教好,学校又把这责任归诸教员,于是教员苦了。

“教员”与“教师”,这二名辞在我感觉上很有不同。我以为如果教育者只是教员而不是教师,一切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教育毕竟是英雄的事业,是大丈夫的事业,够得上“师”的称呼的人才许着手,仆役工匠等同样地位的什么“员”,是难担负这大任的。我们在学生及社会的眼中被认作“员”,可怜!我们如果在自己心里也不能自认为“师”,只以“员”自甘,那不更可怜吗?我们作教员的,应该自己进取修养,使够得上“师”字的称呼。社会及学生虽仍以“员”待遇我们,但我们总要使他们眼里不单有“员”的印象。这是一件非常辛苦艰难的事,也是一件伟大庄严的事!

学问要学生自求,人要学生自做。我们以前种种替学生谋便利的方案,都可以说是强牛饮水的愚举。最要紧的就是促醒学生自觉。学生一日不自觉,什么都是空的。除了我们自己做了“师”的时候,难能使学生自觉。其实,学生只要自觉了以后。什么都可为“师”,也不必再赖我们。“竹解虚心是我师”,在真渴仰“虚心”的人,竹就可以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随时随地皆师,觉后的境界何等广阔啊!

“中”与“无”

我在数年前,曾因了一时的感想,作过一篇题曰《误用的折中和并存》的文字(见《东方杂志》十九卷十号),对于国人凡事调和不求彻底的因袭的根性有所指摘,对于误解的“中”的观念有所攻击,但却未曾说及“中”字的正解。近来读书冥想所及,觉得“中”可与老子的“无”作关联的说明的。不揣浅陋,发为此文。

先把我的结论来说了吧:“中”与“无”是同义而异名的东西,是一物的两面。“中”就是“无”,“无”就是“中”。

“中”字在我国典籍上最初见于《易》的“时中”《论语》有“允执其中”,说是尧舜禹相传的话,可是《尚书》里却不见有此。《洪范》说“极”而不说“中”,“极”义似“中”。其“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几句,似乎亦就是“中”字的解释。把“中”字说得最丁宁反复者,不用说要推子思的《中庸》了。

尧舜禹的是否历史上实有的人物,《洪范》的真伪,以及《中庸》的是否为子思所作,老子的所谓“无”是否印度思想,这样烦琐的考证学上的议论,这里预备一概不管。姑承认“中”与“无”是中国古代的两种的思想,如果不承认,那么说世界上曾有过这两种思想也可以。因为我所要说的只是这两种思想的异同,并不想涉及其史的关系。并且“中”的观念也不是中国独有的。

事实上,“中”字在佛教的典籍里比儒书用得更多。我们只要略翻佛乘,就随处可见到“中”字。天台宗的所谓“空”“假”“中”三谛,法相于教相判释上以中道为最后之佛说,所谓第三时教,就是中道,都用着“中”字。至于龙树的《中论》,那是专论“中”字的书了。“中”是甚么?世人往往以妥协调和为“中”,这大错特错。“中”决不是打对折的意思,决不是微温的态度,决不是任何数目、程度或方向的中央部分。“中”的观念,非把它作为一元的,非把它提高到绝对的地位,竟是无法解释的东西。

“中”是具否定的性质的,“未”、“不”、“空”等都与“中”相近似。“中”的解释,至少要乞灵于这类的否定辞。换句话说,“中”就是“无”。以下试就典籍来略加论证。

先就《中庸》说,《中庸》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所谓“未”,已是否定的了。朱子把“中”解作“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这和《洪范》的“无偏无党”“无党无偏”“无反无侧”几乎是同样的话,也都用着否定辞。孔子称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赞之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又《中庸》用“诚”字来说明“中”字,而同时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试看,“中”字与否定辞的关系何等密切啊!

不但《中庸》如此,《论语》亦然。“时中”二字见于《易》孔子是“圣之时”者,又是主张中庸的,当然是能体得中道的人了。而他说:“予欲无言。”子贡问:“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和说了几千卷的经的释迦,自谓“一字不说”,几乎是同样的风光了。至于《论语》中所载的尧舜禹相传的心法“允执其中”,表面上虽没有否定语气,但实则和“无”是同义语,是一观念的两面。世间种种的名相,原为分别起见,对它而有的,既“中”了,就除此以外别无所有,也就等于“无”,当然用不着再立别的名称了。

老子是“无”字的创说者。他在《道德经》里反复说“无”,“无”就是他的根本思想,但也偶然有“中”字出现。如云“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守中”就是沉默,就是不说,就是“无”。老子的所谓“无”不是什么都没有,乃是什么都没有。他说:“无为而无不为”。“无”就是“自然”之意,随顺自然,不妄用己见,虽为等于不为。前面所说的孔子的“予欲无言”和释迦的所谓“一字不说”,都是和老子的“无”同样意味的话。《中庸》开端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率性”就是自然。自然了,就无为而无不为。老子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中庸》也说:“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可谓一鼻孔出气的说法了。

就以上所举的例证来看,说“中”就是“无”,“无”就是“中”,似乎已不是牵强附会的事了吧。“中”的有否定性,到佛乘上更明白,“中”的否定性也因佛家的说法才更彻底更明显。

龙树《中论》反复论“中”,他在“中”字上加了“八不”二字,叫做“八不中道”。所谓“八不”者,乃“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这是两边否定,所谓“是非双遣”,比之于儒的“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和老的“不言之教”“无为”之但否定一边者,不是更彻底了吗?不但《中论》如此,凡是佛典上的究竟语,无不带彻底的否定口气。佛家口里只有“否”,没有“是”,所谓“离四句,绝百非”。如《维摩诘经观阿?佛品》,维摩诘述其观如来的风光云:“不一相,不异相,不自相,不他相,非无相,非取相,……不此,不彼,不以此,不以彼,……无晦无明,无名无相,无强无弱,非净非秽,不在方不离方,非有为非无为,无示无说,不施不悭,不戒不犯,不忍不恚,不进不怠,不定不乱,不智不愚,不诚不欺,不来不去,不出不入,一切言语道断。”满纸但见“非”“不”“无”等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所谓真理者毕竟只是个“无所得”的“空”的东西。

“中”是否定的,“中”就是“无”。为什么根本原理的“中”是否定的,而不是肯定的呢?推原其故,实不能不归咎于我们人类的言语的粗笨。言语原是我们所自豪的大发明,人类的所以自诩为万物之灵,最重要的一种资格就是能造言语。可是这人类所自命为了不得的巧妙的言语,在究竟原理上竟是个无灵的东西。

言语原是一种符号,人类为了要达到传授思想感情的目的,不得不用言语来作手段。但象有人自己招供“难以言语形容”的样子,这所用的手段往往不能达预定的目的;不,有时还会因了手段抛荒目的。大概世间所谓争论者,就是从言语的不完全而生的无谓的把戏。言语的功用在分别,分别是相对的。如说大,就有中、小或非大来作它的对辞;说草,就有木、花或非草来作它的对辞。至于绝对的东西,无论如何不是言语所能表示的。把生物与无生物包括了名之为物;试问:再把物与非物包括了,名之为什么?

绝对的东西是“言语道断”的,无法立名,不得已只好权用比较近似的名称来代替。所用的名称是相对的,二元的,而其所寄托的内容是一元的,绝对的,张冠李戴,好比汽水瓶里装了醋,很是名实不符。恐怕人执名误义弄出真方假药的毛病来,于是只好自己说了,自己再来否定。

“中”是个绝对的观念。叫作“中”,原是权用的名称。名称是相对的,于是只好用否定的字来限制解释。“中”在根本上不是“偏”“倚”“过”“不及”等的对辞,世人误解作折衷调和固然错了,朱子解作“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也未彻底。“中”不是“偏”,亦不是“不偏”,不是“倚”,亦不是“不倚”,不是“过”,亦不是“不过”,不是“不及”,亦不是“非不及”。龙树《中论》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是中道义。”

“中”、“空”、“假”是圆融一致的。这是他们有名的“三谛圆融”的教理。

同样,“无”亦不是“有”的对辞,彻底地说,“无”是应该并“无”而“无”之的。庄子就已有“无无”的话了。儒家释“中”,老子说“无”,都只否定一面,确不及佛家的双方否定“是非双遣”来得彻底。

在究竟的绝对的上说,好象沉默胜过雄辩的样子,否定的力大于肯定。“中”与“无”是同义而异名的东西,可是在字面上看来,“无”字比“中”字要胜得多。因为“无”字本身已是否定的,不象“中”字的再须别用“不”“非”“无”等否定辞来作限制的解释了。老在学说上比儒痛快,也许就在直接用了这否定性质的“无”字。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所以不及惠能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原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者,不是因为神秀是肯定,而惠能却以否定出之的缘故吗?否定!否定!否定之义大矣哉!我说到这里不觉记起易卜生的话来了,曰:“一切或无”;又不觉记起尼采的话来了,曰“善恶的彼岸”。宁可被人消我牵强附会,我想,这样说:“一切”就是“无”。“一切或无”,是否完一边的见解;“善恶的彼岸”,是“是非双遣”。前者近于儒老的表出法,后者近于佛家的表出法。

《李息翁临古法书》跋

右为弘一和尚出家前?古习作。和尚当湖人,俗姓李,名与字皆屡更,其最为世所知者名曰息,字曰叔同。才华盖代,文学演剧音乐书画靡不精。而书名尤藉甚,胎息六朝,别具一格。虽片纸,人亦视如瑰宝。居常鸡鸣而起,执笔临池。碑版过眼便能神似。所窥涉者甚广,尤致力于《天发神谶》《张猛龙》及魏齐诸造像,摹写皆不下百余通焉。与余交久,乐为余作书,以余之酷嗜其书也。比入山,尽以习作付余。伊人远矣,十余年来什袭珍玩,遐想旧游,辄为怅惘。近以因缘,复得亲近。偶出旧臧,共话前尘,乃以选印公世为请,且求亲为题序。每体少者一纸,多者数纸。所收盖不及千之一也。

蟋蟀之话

“志士悲秋”,秋在四季中确是寂寥的季节,即非志士,也容易起感怀的。我们的祖先在原始时代曾与寒冷饥饿相战斗,秋就是寒冷饥饿的预告。我们的悲秋,也许是这原始感情的遗传。入秋以后,自然界形貌的变化反应在我们心里,引起这原始的感情来。

天空的颜色,云的形状,太阳及月亮的光,空气的触觉,树叶的色泽,虫的鸣声,凡此等等都是构成秋的情绪的重要成分。其中尤以虫声为最有力的因子,古人说“以虫鸣秋”,鸣虫实是秋季的报知者,秋情的挑拨者。秋季的鸣虫可分为螽斯与蟋蟀二类,这里想只说蟋蟀。说起蟋蟀,往往令人联想到寂寥与感伤。“蟋蟀在堂,”“今我不乐”,三百首中已有这样的话。姜白石咏蟋蟀《齐天乐》云:“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写入琴丝,一声音更苦。”凡是有关于蟋蟀的诗歌,差不多都是带着些悲感的。这理由是什么?如果有人说,这是由自然的背景与诗歌上的传统口吻养成的观念情绪,也许是的。实则秋季鸣虫的音乐,在本质上尚有可注意的地方。

蟋蟀的鸣声,本质上与鸟或蝉的鸣声大异其趣。鸟或蝉的鸣声是肉声,而蟋蟀的鸣声是器乐。“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我国从来有这样的话,意思是说器乐不如肉声。

其实就音乐上说,乐器比之我们人的声带,构造要复杂得多,声音的范域也广得多。声带的音色决不及乐器的富于变化,乐器所能表出的情绪远比声带复杂。箫笛的表哀怨,可以胜过人的悲吟;鼓和洋琴的表快说,可以胜过人的欢呼。鸟的鸣声是和人的叫唱一样,同是由声带发出的,其鸣声虽较人的声音有变化,但既同出于肉质的声带,与人声究有共同之点。蝉虽是虫类,其鸣声由腹部之声带发出,也可以说是肉声。

蟋蟀等秋虫的鸣声比之鸟或蝉的鸣声,是技巧的,而且是器械的。它们的鸣声由翅的鼓动发生。把翅用显微镜检查时,可以看见特别的发音装置,前翅的里面有着很粗糙的钅虑状部,另一前翅之端又具有名叫“硬质部”的部分,两者磨擦就发声音。前翅间还有一处薄膜的部分,叫做“发音镜”,这是造成特殊的音色的机关。秋虫因了这些部分的本质和构造,与发音镜的形状,各奏出其独特的音乐。其音乐较诸鸟类与别的虫类,有着如许的本质的差异。

螽斯与蟋蟀的发音样式大同小异:螽斯左前翅在上,右前翅在下;蟋蟀反之,右前翅在上,左前翅在下。又,螽斯的钅虑状部在左翅,硬质部在右翅;而蟋蟀则两翅有着同样的构造。此外尚有不同的一点:螽斯之翅耸立作棱状,其发音装置的部分较狭;蟋蟀二翅平叠,因之其发音部分亦较为发达。在音色上,螽斯所发的音乐富于野趣,蟋蟀的音乐却是技巧的。

无论鸟类、螽斯或蟋蟀,能鸣只有雄,雌是不能鸣的。这全是性的现象,雄以鸣音诱雌。它们的鸣,和南欧人在恋人窗外所奏的夜曲同是哀切的恋歌。蟋蟀是有耳朵的,说也奇怪,蟋蟀的耳朵不在头部,倒在脚上。它们共有三对脚,在最前面的脚的胫节部具着附有薄膜的细而长的小孔,这就是它们的耳朵。它们用了这“脚耳”来听对手的情话。

蟋蟀的恋歌似乎很能发生效果。我们依了蟋蟀的鸣声,把石块或落叶拨去了看,常发见在那里的是雌雄一对。石块或落叶丛中是它们的生活的舞台,它们在这里恋爱,产卵,以至于死。

蟋蟀的生活状态在自然界中观察颇难,饲养于小瓦器中,可观察到种种的事实。蟋蟀的恋爱生活和他动物及人类原无大异,可是有一极有兴趣的现象:它们是极端的女尊男卑的,雌对于雄的威势,比任何动物都厉害。试把雌雄二蟋蟀放入小瓦器中,彼此先用了触角探知对方的存在以后,雄的即开始鸣叫。这时的鸣声与在田野时的放声高吟不同,是如泣如诉的低音,与其说是在伺候雌的意旨,不如说是一种哀恳的表示。雄的追逐雌的,把尾部向雌的接近,雌的犹淡然不顾。于是雄的又反复其哀诉,雌的如不称意,犹是淡然。雄的哀诉,直至雌的自愿接受为止。交尾时,雌的悠然爬伏于雄的背上,雄的自下面把交尾器中所挟着的精球注入雌的产卵管中,交尾的行为瞬时完毕。饲养在容器中的蟋蟀,交尾可自数次至十余次,在自然界中想必也是这样。这和蜜蜂或蚕等只交尾一次而雄的就死灭的情形不同了。说虽如此,雄蟋蟀在交尾终了后,不久也就要遇到悲哀的运命。就容器中饲养的蟋蟀看,结果是雌的捧了大肚皮残留着,雄的所存在者只翅或脚的碎片而已。这现象已超过女尊男卑,入了极端的变态性欲的范围了。雄的可说是被虐待狂的典型,雌的可说是虐待狂的典型了吧。

原来在大自然看来,种的维持者是雌,雄的只是配角而已。有些动物的雄,虽逞着权力,但不过表面如此,论其究竟,负重大牺牲的仍是雄。极端的例可求之于蜘蛛或螳螂。从大自然的经济说,微温的人情——虫情原是不值一顾的,雄蟋蟀的悲哀的夙命和在情场中疲于奔命而死的男子相似。

蟋蟀产卵,或在土中,或在树干与草叶上。先入泥土少许于玻璃容器,把将产卵的雌蟋蟀储养其中,就能明了观察到种种状况。雌蟋蟀在产卵时,先用产卵管在土中试插,及找得了适当的场所,就深深地插入,同时腹部大起振动。产卵管是由四片细长的薄片合成的,卵泻出极速,状如连珠,卵尽才把产卵管拔出。一个雌蟋蟀可产卵至三百以上。雌蟋蟀于产卵后亦即因饥寒而死灭,所留下的卵,至次年初夏孵化。

蟋蟀在昆虫学上属于“不完全变态”的一类,由卵孵化出来的若虫差不多和其父母同形,只不过翅与产卵管等附属物未完全而已。这情形和那蝶或蝇等须经过幼虫、蛆蛹、成虫的三度变态的完全两样。(象蝶或蝇等叫做“完全变态”的昆虫。)自若虫变为成虫,其间须经过数次的脱皮,不脱皮不能生长。脱皮的次数也许因种类而有不同,学者之间有说七次的,有说八次或九次的。每次脱皮以前虽没有如蚕的休眠现象,可是一时却不吃东西,直至食道空空,身体微呈透明状态为止。脱皮时先从胸背起纵裂,连触角都脱去,剩下的是雪白的软虫,过了若干时,然后回复其本来特有的颜色。这样的脱皮经过相当次数,身体的各部逐渐完成。变为成虫以后,经过四五日即能鸣叫,其时期因温度地域种类个体而不同,大概在立秋前后。它们由此再象其先代的样子,歌唱,恋爱,产卵,度其一生。蟋蟀能草食,也能肉食。普通饲养时饲以饭粒或菜片,但往往有自相残食的。把许多蟋蟀置入一容器中,不久就会因自相残食而大减其数。

雄蟋蟀富于斗争性,好事者常用以比赛或赌博。他们对于蟋蟀鉴别甚精,购求不惜重价,因了品种予以种种的名号。坊间至于有《蟋蟀谱》等类的书。我是此道的门外汉,无法写作这些斗士的列传。

我之于书

二十年来,我生活费中至少十分之一二是消耗在书上的。我的房子里比较贵重的东西就是书。我向无对于任何一问题作高深研究的野心,因之所买的书范围较广,宗教,艺术,文学,社会,哲学,历史,生物,各方面差不多都有一点。最多的是各国文学名著的译本,与本国古来的诗文集,别的门类只是些概论等类的入门书而已。

我不喜欢向别人或图书馆借书,借来的书,在我好像过不来瘾似的,必要是自己买的才满足。这也可谓是一种占有的欲望。买到了几册新书,一册一册地加盖藏书印记,我最感到快悦的是这时候。

书籍到了我的手里以后,我的习惯是先看序文,次看目录。页数不多的往往立刻通读,篇幅大的,只把正文任择一二章节略加翻阅,就插在书架上。除小说外,我少有全体读完的大部的书,只凭了购入当时的记忆,知道某册书是何种性质,其中大概有些什么可取的材料而已。什么书在什么时候再去读再去翻,连我自已也无把握,完全要看一个时期一个时期的兴趣。关于这事,我常自比为古时的皇帝,而把插在架上的书,譬诸列屋而居的宫女。

我虽爱买书,而对于书却不甚爱惜。读书的时候,常在书上把我所认为要紧的处所标出。线装书大概用笔加圈,洋装书竟用红铅笔划粗粗的线。经我看过的书,统体干净的很少。据说,任何爱吃糖果的人,只要叫他到糖果铺中去做事,见了糖果就会生厌。自我入书店以后,对于书的贪念,也已消除了不少了。可是仍不免要故态复萌,想买这种,想买那种。这大概因为糖果要用嘴去吃,往往摆存毫无意义,而书则可以买了不看,任其只管插在架上的缘故吧。

白马湖之冬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于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的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是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深夜。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在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那里,就把椅凳移到那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人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旁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是有着地理上的原因的,那里环湖原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着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的时候,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灶君与财神

“呀!你不是灶君吗?”

“对了。好面善!你是那一位尊神?”

“我是财神哪!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呀!难得在半天里相会。你一向是手执元宝的,现在怎么背起枪来了?那手里拿着的一大卷,又是什么?”“因为武财神近日忙于军事,所以由我暂时兼代。你知道我们工作上虽分文武,职务都是掌司钱财,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于是我就成了‘有枪阶级’了。手执元宝,那是一直从前的事。近来我老是手执钞票和公债证券。你从下界来,难道还不知道废两改元已实行长久,市上早无元宝,银行钞票的准备金大多数就是公债证券吗?”“哦!原来如此,因为我终日终年在人家厨房里过活,不大明白财界的情形。如果你不说明,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你的样子,也与前大不相同了哩!怎么这样瘦了?你日日在厨房里受人供养,难道还会营养不良吗?”“我一向就不像你的大腹便便,近来真倒霉,自己也知道更瘦得可怜了。连年天灾人祸,农村破产已到极度。人民有了早饭没有夜饭,结果都向都市跑,去过那亭子间及搁楼的日子。这真叫‘倒灶’!灶是简直没有了,眠床,便桶旁摆一个洋油炉或者煤球炉,就算是烹调的场所。有的连洋油炉煤球炉都不备,日日咬大饼油条过活。你想,这情形多难堪!回想从前乡村隆盛时的景象,真令人不胜今昔之感,我的瘦是应该的。可是也幸而瘦,如果胖得像你一样,怎么能局促地蹲在洋油炉煤球炉旁去行使职务啊!”

“你的境遇,说来很足同情。也曾把下界的苦况,向天堂去告诉过了吗?”

“怎么不告诉!每年的今日,我都有一次定期的总报告。你看,我现在正背着一大包的册子,这里面全是下界的实况。可是,天堂的情形,近来也似乎有些异样了,什么都作不来主。我虽然每年忠实地把民间疾苦人心善恶报告上去,天堂总是马马虎虎,推三阻四地打官话。有时说:‘这是洋鬼子在作怪,须行文去和耶稣交涉。’有时说:‘交财神核办。’耶稣那里的回音如何,不知道。交你核办的案子,结果怎么样?今天恰好碰着你,就乘便请问。”

“也曾有案子移下来过。因为我实在无法办,至今还是搁着不动。记得有一次交下一个‘善人是富’的指令,还附着一大批善人的名单,——据说是以你的报告为根据的,——要我负责使他们富起来。这实在令我束手,这种老口号和现在的实际情形根本已不相符合,天堂自身都穷,有什么钱可送这许多善人?这许多善人们自己又不会谋官做,干公债投机,买航空奖券,叫我有什么方法帮助他们呢?”

“去年今日,我还上过一个提高谷价的提案,天堂没有发给你吗?”

“记得似乎有过这么一回事,详细记不清楚了。这也不关我事。我从前管领的是元宝,现在管领的是钞票和公债证券。目前是金融资本跋扈的时代,田地不值钱,货物不值钱,下界最享福的就是那些金融资本家。金融资本是流动的,今天在甲的手里,明天就可流入乙的手里。这笔流水账已把我忙杀了。像谷物价目一类的事怎么还能兼顾呢?况且这事难得讨好,谷价贱了固然大家叫苦,从前米卖二十块钱一石的那几年,不是也曾大家叫过苦吗?”

“近来农村里差不多分分人家都快倒灶了。你没有救济的方法吗?提高谷价的路既然走不通,那末借外债来恢复农村,如何?”

“我何尝不这么想!也曾和地狱里商量过,可是不行。”

“为什么要和地狱商量呢?地狱里拿得出钱吗?”“耶稣曾说过,‘富人入天国,比骆驼穿针孔还难’。富人照例是不能进天堂的,都住在地狱里。所以地狱成了天下最富的地方。我曾和地狱当局者作过好几次谈判,终于因为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事情没有成功。当此盛唱‘打倒不平等条约’的当儿,谁愿接受那种屈辱的条件啊!”

“复兴农村的口号,近来不是唱得很响吗?你有机会时也得常到农村里去看看实际的状况,看有什么具体的救济策没有?”“近来,我在都市里执行职务的时候多,不大到农村里去。农村衰疲的消息,虽曾听到,终于没有工夫去考察。其实,倒灶的何尝只是农村!都市里也大大地不景气哩!你知道,我是管领钱财的,农村愈破坏,钱财愈集中到都市来,我在都市的事务也就更多。公债涨停板或跌停板了,我要到。航空奖券开奖了,我要到。那里还顾得到农村?你是每年板定今天上来的,我下去的日子,每年向来是正月初五。可是近来时常要作不定期的奔波,这次的下去,就因为有许多临时的事务的缘故。”

“正月初五仍须再下去吧?”

“也许事务多,一直要在下界住到那时候,如果事务完毕了就上来。初五下去不下去,只好再看。现在什么都是双包案似地弄不清楚,连正月初五也有两个了。多麻烦。下界人们真该死,他们还在一相情愿,把肉咧,鱼咧,蚶子咧,橄榄咧,唤作元宝,要想用了这些假元宝来骗我手里的真元宝呢。——其实我的手里早已没有元宝了,哈哈。”

“他们的待遇你,比待遇我不知要好几倍。我愈弄愈倒灶,你是现代的红角儿,这世界是你的。多威风啊!”

“那里的话,我目前已苦于无法应付,并且前途大可悲观哩。下界嫌我处置得不均,正盛唱着什么‘社会主义’。听说这种主义,世间已有一处地方在实行了。如果这种主义一旦在我们的下界实现起来,我的地位就将根本摇动,你是管领民食的,前途倒比我安全得多。无论在什么世界,饭总是非吃不可的罗!”

“未来的事,何必过虑!咿哟!我到天堂还有一半路程,误时了不好。再会吧。”

“我也有事呢!今日下午公债跌得停板了,明日又是航空奖券开奖之期啊。再会。”

紧张气氛的回忆

前后约二十年的中学教师生活中,回忆起来自己觉得最像教师生活的,要算在×省×校担任舍监,和学生晨夕相共的七八年,尤其是最初的一二年。至于其余只任教课或在几校兼课的几年,跑来跑去简直松懈得近于帮闲。我的最初担任舍监是自告奋勇的,其时是民国元年。那时学校习惯把人员截然划分为教员与职员二种,教书的是教员,管事务的是职员,教员只管自己教书,管理学生被认为职员的责任。饭厅闹翻了,或是寄宿舍里出了什么乱子了,做教员的即使看见了照例可“顾而之他”或袖手旁观,把责任委诸职员身上,而所谓职员者又有在事务所的与在寄宿舍的之分,各不相关。舍监一职,待遇甚低,其地位力量易为学生所轻视,狡黠的学生竟胆敢和舍监先生开玩笑,有时用粉笔在他的马褂上偷偷地画乌龟,或乘其不意把草圈套在他的瓜皮帽结子上。至于被学生赶跑,是不足为奇的。舍监在当时是一个屈辱的位置,做舍监的怕学生,对学生要讲感情,只要大家说“×先生和学生感情很好”:这就是漂亮的舍监。

有一次,×校舍监因为受不过学生的气,向校长辞职了。一时找不到相当的替人,我在×校教书,颇不满于这种情形,遂向校长自荐,去兼充了这个屈辱的职位,这职位的月薪记得当时是三十元。

我有一个朋友在第×中学做教员,因在风潮中被学生打了一记耳光,辞职后就抑郁病死了,我任舍监和这事的发生没有多日。心情激昂得很,以为真正要作教育事业须不怕打,或者竟须拚死。所以就职之初,就抱定了硬干的决心:非校长免职或自觉不能胜任时决不走,不怕挨打,凡事讲合理与否,不讲感情。

×校有学生四百多人,我在×校虽担任功课有年,实际只教一二班,差不多有十分之七八是不相识的。其中年龄最大的和我相去只几岁。当时轻视舍监已成了风气,我新充舍监,最初曾受到种种的试炼。因为我是抱了不顾一切的决心去的,什么都不计较,凡事皆用坦率强硬的态度去对付,决不迁就。在饭厅中,如有学生远远地发出“嘘嘘”的鼓动风潮的暗号,我就立在凳子上去注视发“嘘嘘”之声的是谁?饭厅风潮要发动了,我就对学生说“你们试闹吧,我不怕。看你们闹出什么来。”人丛中有人喊“打”了,我就大胆地回答说,“我不怕打,你来打吧。”

学生无故请假外出,我必死不答应,宁愿与之争论至一二小时才止。每晨起床铃一摇,我就到斋舍里去视察,如有睡着未起者,一一叫起。夜间在规定的自修时间内,如有人在喧扰,就去干涉制止,息灯以后见有私点洋烛者,立刻赶进去把洋烛没收。我不记学生的过,有事不去告诉校长,只是自己用一张嘴和一副神情去直接应付。每日起得甚早,睡得甚迟,最初几天向教务处取了全体学生的相片来,一叠叠地摆在案上,像打扑克或认方块字似地一一翻动,以期认识学生的面貌名字及其年龄籍贯学历等等。

我在那时,颇努力于自己的修养,读教育的论著,翻宋元明的性理书类,又搜集了许多关于青年的研究的东西来读。非星期日不出校门,除在教室授课的时间外,全部埋身于自己读书与对付学生之中。自己俨然以教育界的志士自期,而学生之间却与我以各种各样的绰号。当时我的绰号,据我所知道的,先后有“阎罗”“鬼王”“戆大”“木瓜”几个,此外也许还有更不好听的,可是我不知道了。

我的做舍监,原是预备去挨打与拚命的。结果却并未遇到什么。一连做了七八年,到了后来,什么都很顺手,差不多可以“无为卧治”了。事隔多年,新就职时那种紧张的气分,至今回忆起来还能大概在心中复现。遇到老学生们,也常会大家谈起当时的旧事来,相对共笑。

春的欢悦与感伤

四季之中,向推“春秋多佳日”,而春尤为人所礼赞。自古就有许多颂扬春的话,春未到先要迎盼,春一去不免依恋。春继冬而至,使人从严寒转入温暖,且为万物萌动的季节,在原始时代,人类的活动与食物都从春开始获得,男女配偶也都在春完成。就自然状态说,春确是值得欢迎的。

可是自然与人事并不一定调和,自古文辞中于“惜春”“迎春”等类题材以外,还有“伤春”“春怨”等类的题目。“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是唐人王昌龄的诗,“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这是宋人叶清臣的词,都是写春的感伤的。其感伤的原因,全在人事之不如意。社会愈复杂,人事上的不如意越多,结果对于季节的欢悦的事情减少,感伤的事情加多。这情形正像贫家小孩盼新年快到,而做父母的因债务关系想到过年就害怕。

我每年也曾无意识地以传统的情怀从冬天盼望春光早些来到。可是真从春天得到春的欢悦的,有生以来,除未经世故的儿时外,可以说并没有几次。譬如说吧,此刻正是三月十三日的夜半,真是所谓春宵了,我却不曾感到春宵的欢喜,一家之中轮番地患着春季特有的流行性感冒,我在灯下执笔写字,差不多每隔一二分钟要听到妻女们的呻吟和干咳一次。邻家收音机和麻雀牌的喧扰声阵阵地刺入我的耳朵,尤使我头痛。至于日来受到的事务上经济上的烦闷,且不去说它。

都市中没有“燕子”,也没有“垂杨”,局促在都市中的人,是难得见到春日的景物的。前几天吃到油菜心和马兰头的时候,我不禁起了怀乡之念,想起故乡的春日的光景来。我所想的只是故乡的自然界,园中菜花已发黄金色了吧,燕子已回来了吧,窗前的老梅已结子如豆了吧,杜鹃已红遍了屋后的山上了吧……只想着这些,怕去想到人事。因为乡村的凋敝我是知道的,故乡人们的困苦情形我知道得更详细。

宋人张演《社日村居》诗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棚鸡栖对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这首诗中所写的只是乡村春景的一角,原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可是和现在的乡间情形比较起来,已好像是义皇以前的事了。

春到人间,据日历上所记已好久了,但是春在那里呢?有人说“在杨柳梢头”,又有人说“在油菜花间”,也许是的吧,至于我们一般人的身上,是不大有人能找得到的。

春日化学谈

一关于日光

每年到了三月,偏在南方低低地逼近了地平线运行着的太阳,渐渐升高了地位回归向北方来,万物也就从沉睡状态中苏醒了。春的恩惠,一言以蔽之,结果归着于太阳的赐惠加多。太阳不但给与我们以光明与温热,还给与我们以食物与能。

我们的食物中,有植物性的谷类和蔬果与动物性的乳、肉和卵。动物不能在自己体内制造食物,植物却有在体内制造自身所需要的养分的能力。这植物所制造的,就是动物当作食物赖以维持生命的东西。

我们只要耕田下种,施以适当的栽培,就不难获得食物。这食物从何处来,怎样造成的呢?不消说是由被根所吸收的土中的水分与无机成分,和被叶所吸收的空气里的炭酸气中的炭素造成的。将这些化学成分制成食物,是植物的叶绿素的功用,有叶绿素的叶子无异是食物的合成工场。说虽如此,仅是叶绿素还不够,根本的力量要推太阳。这些化学成分非加以日光的能,才会行合成作用,叶绿素只不过是捕集日光的能,巧妙地加以利用而已。这时日光的能变形了,在合成的物质之中潜伏着。植物为食物之根本,日光为植物合成工程上必不可缺的要素,可以说,我们是靠日光而生活着的。

空气中的炭酸气不多,只百分之○·○三光景。植物仅吸了这一点,合成上所需要的炭素已尽能供给了。因为叶吸收炭酸气的速度非常快速,最易吸收炭酸气的普通常推苛性钾的浓溶液,叶的吸收力可与相比。有些植物的叶,每一平方米的表面一小时可合成一克的淀粉。植物这样地合成醣类(淀粉、糖等),合成脂肪,合成蛋白质,这三者都是人类必要的食物的主成分。此外如维他命之类,亦非动物所能制造,全是直接或间接由植物摄取而来的东西。植物的所以能供给这种重要成分,不消说又要归功于日光的能。人类可不依赖植物的有无机盐、水和氧。但素菜类含着丰富的无机盐,人类事实上仍多量取之于植物。

世间任何事物没有能就不会活动。例如电车利用了电能,把它转变为机械能而行驶,蒸汽机关与内燃机关利用了煤或汽油的能,把它的热能转变为机械能而旋转。人类和别的动物是从食物获得运动的能的。植物的叶制造我们的食物时,所吸收的日光的能转变为化学的能,潜伏于新化合物之中。这食物一入人体里,被消化吸收了达到细胞,原来潜伏着的化学的能重新再变形而出现了。变形的场所就是细胞,一部分变形为热能。使我们有一定的温度,一部分变形为机械能,使我们全身会活动。我们的一切动作与活动,都是食物中潜伏的化学的能的变形使然,而这化学的能本来就是日光中光线的能。这样说来,我们的温热与活动,可以说就是日光的化身了。不但人类如此,一切生物所营的生活现象,直接或间接都与日光的能有密切的关系。

那个灼热的太阳,原是一个有六千度高热的大火球,其中当然没有我们通常所称的“生命”。可是地上的一切生命却都是它给与的。

二关于植物

把土中的空气分析了看,其中有着炭酸气。这炭酸气的分量,在冬季是百分之○·五以下,一到春季就激增起来,三月中是百分之二,四五月最高,约百分之三以上,从七八月起又逐渐减少。又,大气中炭酸气的量在春季亦见增加。这原因有二:一是由于植物的根在土中所行的呼吸旺盛,二是由于冬季入土的落叶因热而开始腐败分解,发出炭酸气来。腐败起于细菌的繁殖,炭酸气的发生结果可以说即是细菌的呼吸作用。土中除使落叶腐败的菌类外,尚有许多菌类,都在旺盛地呼吸着。

种子通常呈假死状态,在寒冷而干燥着的时候差不多是没有呼吸的。说虽如此,普通任何干燥的种子仍含着百分之三·五至十三的水分,在平常的温度中亦营着呼吸,会放出炭酸气来。一公斤的大麦在一小时可出○·○四公斤的炭酸气,如果把其水分增至百分之三三,一小时可出八十三公斤的炭酸气。

呼吸可以生热,从空中取入氧素把体内的炭化合物燃了起来,结果就排出炭酸气。我们把木质就火燃烧,就发生热与炭酸气。生物的体内也很平顺地营着这种作用。只要遇到水分和温热,种子随时都能发芽。我们常见橘子的种子在橘子中发芽,新收获的麦穗因雨亦可有发芽的事。充分干燥的种子能长久保持其生命,据说有人从印度五千年前的古墓里得了一粒麦种,播种下土居然发芽,结了九个穗。那麦是和现代的麦异其种类的。

种子得了水分与温热,种子中所贮的淀粉就因糖化酵素转化为糖分去养胚。种子中的淀粉粒,在显微镜下的形状因植物的种类而不同,但其性质却是同样的。化学的成分是(C6H10O5)n,种子发芽的时候,原有的淀粉粒同糖化酵素的作用渐渐变为葡萄糖而流去消失,葡萄糖的化学成分等于把淀粉分割成若干(n)个,加入一个水(H2O)进去,就是C6H12O6,我们平常嚼饭的时候常觉到甜味,因这时唾液中的糖化酵素已在把淀粉转化为葡萄糖了。植物的芽,不论是从种子发生的或春来新换的,都与种子同样需要日光和水分,只是养分的贮藏的场所和种子不同罢了。芽的养分贮藏在茎或根里。芽不能象种子地永生着,把植物置在冬季同样的低温度之中使不发芽,究能维持生命到几年?这事至今尚未有人实验过。种子如果充分干燥,即到零下二○○度仍能不死,至于芽,普通在零下一○○度即死。不消说,这时的芽是无法使它干燥的,就高温度说,种子能耐到六七十度,而芽则至四五十度即死。含水的淀粉在六六度时即成糊状,可是干燥的淀粉虽热至百七十度,亦可不起何等的变化。

新芽得着日光,获得了叶绿素,营其奇妙不可思议的化学作用,从水(H2O)与炭酸气(CO2)造成甲醛(CH2O),再由甲醛合成糖类、淀粉、脂肪或蛋白质。用光来将水与炭酸气造出甲醛,这已是人工所能办的了,但象植物的自由制造糖或淀粉,脂肪或蛋白质,在今日尚为人智所不及。

三关于动物

普通在冬眠中的动物差不多没有呼吸,也没有血液循环。有毒的蛇在冬眠中,即使咬人也无危险。春天到来,冬眠的各种动物才觉醒。最先觉醒的是蛙类,有些蛙类会在还冰冻着的池沼中产细长如丝的卵。动物从冬眠觉醒转来的时候,因为长久不吃东西的缘故,常用猛烈的行动去找寻食物。

动物活动的原动力不消说是食物。食物的所以会使动物活动,实是酵素的功劳。动物体中,不论唾液、胃液、胆汁,都含有酵素,能以微妙的作用把食物来消化摄取。此外,那些营内分泌的各种内脏里,也各有特种的酵素,发挥各种各样的机能。动物在一方面能从各种东西摄取必要的养分,在他方面能把自己身体的旧组织废去改换新组织,也都是酵素的作用。

酵素种类甚多,它的构成元素今日已经知道,至于其组列的形状如何尚未明白。酵素自身并不会起任何作用,一与他物相遇就能使起变化。每种酵素各有其特殊的对象物,唾液中名叫Ptyalin的酵素只能变淀粉为麦芽糖,对于脂肪或蛋白质是不起任何作用的。胃液中名叫Pepsin的酵素,只对于蛋白质有作用;胆汁中名叫Lipose的酵素,只能分解脂肪。酵素和生物相似,在温度三十八度时作用最活泼,热到八十度就丧失其作用。又,如果遇到了毒物,作用也就会死殁的。

“桃花流水鳜鱼肥”。不但鳜鱼,一切动物在产卵的时季,脂肪旺盛,滋味都较平时鲜美。可是,在产卵期内,动物往往有毒,不可不知。吃河豚的往往丧失性命,秋季食蟹亦常有中毒的事。动物在产卵期中,卵与卵巢等大概有毒,很适合于保存种族。不但动物,有些植物在嫩芽或根里也有毒,象马铃薯就是一个例。

四关于微生物

草木逢春发芽开花,叫我们欢悦,可是植物之中有逢春不发芽开花,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为我们尽力,如酵母就是。酵母是下等植物的一种,在显微镜下看去,呈圆形或椭圆形,大批集群着时候,发糟粕或酒类的气味。这菌类和普通植物不同,不在地上繁殖,要在培养液中才能旺盛地繁殖。酵母的种类不少,现在试单就酿酒时所必要的Saccharomyces属的酵母来说吧。酵母的培养液中,须加糖类、氨、磷酸钾等,主要成分为麦芽(令大麦发芽为曲),酵母繁殖时在其圆形或椭圆形的母细胞上先生细小的突起,渐渐长大,长大到与母细胞同样的时候,即分立而成独立的细胞。细胞的分裂,在摄氏四度须二十小时,在十三至十五度须十小时半,在二十三度须六小时半。酵母发芽所需要的温度最低可至零度,最高是四十度左右。

酒在太古时代已被发明,可是酵母的发见却在十九世纪。因了德法诸学者的研究,才知道酒的发酵主体是一种酵母。现在更进一步,知道酿酒酵母中含有名叫Zymase的酵素,这酵素对糖液发生了作用,才起酒精发酵。酒对于人类于陶醉的快乐以外,曾给与以种种道德上身体上的恶影响,可是酵母是无罪的。因了时代的进展与实际的需要,酿酒酵母为我们尽力的方面正多,可以说是我们的恩人呢。

石炭总有干竭的一日,液体燃料的石油汽油也是有限的东西,无法用人工来增加。能用人工制造的燃料,现在只有酒精。酒精的原料甚多,如马铃薯、山薯、高粱、玉蜀黍、谷类都是。把这类含有淀粉的东西加入酸类,先使淀粉化糖,再加酵母发酵,就可取得酒精。这种酒精的原料本是我们重要的食粮,如果能利用废物或更廉价的原料来制造酒精,那么酵母对于人类的功绩将愈显出了。

酵母本身含有着蛋白质、磷、维他命B等,把它直接充作食物,也是很有价值的。历来曾有过许多考案,想把微生物转化为食粮。所困难的就是制造酵母先须用淀粉和糖类,这些原料本身就是贵重的食粮;并且酵母在培养上也有种种复杂的问题,这理想的实现,恐只好待之于将来了。

一个追忆

这是四五年前的事。

钱塘江江心忽然涨起了一条长长的土埂,有三四里路阔,把江面划分为二。杭州西兴之间,往来的人要摆两次渡,先渡到土埂,再走三四里路,或坐三四里路的黄包车,到土埂尽头,再上渡船到彼岸去。这情形继续了大半年,据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观。

不会忘记:那是废历九月十八的一天。我从白马湖到上海来,因为杭州方面有点事情,就不走宁波,打杭州转。在曹娥到西兴的长途中,有许多人谈起钱塘江中的土埂;什么“世界两样了,西湖搬进了城里,钱塘江有了两条了”咧,“据说长毛以前,江里也起过块,不过没有这样长久,怪不得现在世界又不太平”咧,我已有许久不渡钱塘江了,只是有趣味地听着。

到西兴江边已下午四时光景,果然望见江心有土埂突出在那里,还有许多行人和黄包车在跑动。下渡船后,忽然记得今天是九月十八,依照从前八月十八看潮的经验,下午四五时之间是有潮的。“如果不凑巧,在土埂上行走着的当儿碰见潮来,将怎样呢?”不觉暗自耽心起来。旅客之中,也有几个人提起潮的,大家相约:“看情形再说,如果潮要来了,就不上土埂,停在渡船里。待潮过了再走。”

渡船到土埂时,几十部黄包车夫来兜生意,说“潮快来了,快坐车子去!”大部分的旅客都跳上了岸。我方才相约慢走的几位,也一个个地管自乘车去了。渡船中除我以外,只剩了二三个人。四五部黄包车向我们总攻击,他们打着萧山话,有的说“拉到渡船头尚来得及”,有的说“这几天即使有潮也是小小的。我们日日在这里,难道不晓得?”我和留着的几位结果也都身不由主地上了黄包车。坐在黄包车上耽心着遇见潮,恨不得快到前方的渡头。那里知道拉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前方的渡船已把跳板抽起要开行了。江心的设渡是临时的,只有渡船没有趸船。前方已没有船可乘,四边有人喊“潮要到了!”不坐人的黄包车都在远远地向浅滩逃奔,土埂上只剩了我们三四部有人的车子。结果只有向后转,回到方才来的原渡船去。幸而那只渡船载着从杭州到四川去的旅客还未开行。四围寂无人声,隆隆的潮声已听到了。车夫一面飞奔,一面喊“救命!”我们也喊“救命!”“放下跳板来!”

逃上跳板的时候,潮头已望得见。船上的旅客们把跳板再放下一块,拚得阔阔地,协力将黄包车也拉了上来。潮头就到船下了,潮意外地大,船一高一低地颠簸得很凶,可是我在这瞬间却忘了波涛的险恶,深深地感到生命的欢喜和人间的同情。

潮过以后,船开到西兴去,我们这几个人好像学校落第生似地再从西兴重新渡到杭州。天已快晚,隐约中望得见隔江的灯火;潮水把土埂涨没,钱塘江已化零为整;船可直驶杭州渡头,不必再在江心坐黄包车了。船行到江心土埂的时候,我们困难之交中有一位,走到船头,把篙子插到水里去看有多少深,居然一篙子还不到底。

“险啊!如果浸在潮里,我们现在不知怎样了!”他放好篙子说,把舌头伸出得长长地。“想不得了,还是不去想他好。”一个患难之交说。

我觉得他们的话都有道理。

一种默契

走到街上去,差不多每一条马路上可以见到“关店在即拍卖底货”的商店,这些商店之中,有的果然不久就关门了,有的老是不关门,隔几个月去看,玻璃窗上还是贴着“关店在即拍卖底货”的红纸,无线电收音机在嘈杂地响。

商店号召顾客的策略,向来是用“开幕”“几周年纪念”“春季”“秋季”或“冬至”等的美名来做廉价的借口的,现在居然用“关店”的恶名来做幌子了。有的竟异相天开,并不关店,也假冒着关店的恶名。最近在报上看见一家皮货铺的“关店大贱卖”的大幅广告,后面还附登着某律师代表该皮货铺清算的启事。这大概因为恐怕别人不信他们的关店是真正的关店,所以再附一个律师代表清算的广告,表明他们真是要关店了,并不假冒。

在上海,关店的话寻常叫做“打烊”,如果你对某商店的人问“你们晚上几点钟关店门?”那店里的人就会怪你不识相,说不定会给你吃一记耳光。凡是老上海,都懂得这规矩,不说“你们晚上几点钟关店门”,改说“你们晚上几点钟打烊”。因为“关店”是不吉利的话。这一向讨人厌恶的“关店”,现在居然时髦起来了,关店的坦白地自已声明“关店”,不关店的也要借了“关店”来号召,甚至还有怕别人不肯相信,在“关店”广告上叫律师来代表清算,证明关店的实。商业上一向怕提的“关店”一语,到今日差不多已和废历除夕所贴的“关门大吉”一样,是吉祥的用语了。这一个月来,我们日日可以在报上看到关店的广告,有银行,有钱庄,有公司,有各式各样的店。他们所说的话,千篇一律地是“本店受市面不景气影响,以致周转不灵……”的一套,说的人态度很坦然,毫不难为情,我们看的人也认为很寻常,觉得并无什么不该。似乎彼此之间,已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一种的默契了。这默契如果伸说起来,范围实在可以扩充得很广。大学生毕业了没事做,社会上认为当然,本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怪。工人商人突然失业了,亲友爱莫能助,本人也觉得无可如何,只好挨了饿来忍耐。房租好几个月付不出,住户及邻居都认为常事,房东虽不快,近来也只能迁就,到了公堂上,法官因市面不好,也竟无法作严厉的判断。穷困,走头无路,已成为现世的实况,彼此因了境况相似和事实明显,成就了一种默契。从来的道德,习惯等等,在这默契之下,恐将不能再维持它的本来面目了。

再过几时,也许“穷”“苦”等可憎的话会转成时髦漂亮的称谓呢。

良乡栗子

“请,趁热。”

“啊!日子过得真快!又到了吃良乡栗子的时候了。”

“像我们这种住弄堂房子的人,差不多是不觉得季候的。春、夏、秋、冬,都不知不觉地让它来,不知不觉地让它过去。

前几天在街上买着苹果、柿子、良乡栗子,才觉到已到深秋了。”

“向来有‘良乡栗子,难过日子’的俗语,每年良乡栗子上市,寒冷就跟着来了。良乡栗子对于穷人,着实是一个威胁哩。”

“今年是大荒年,更难过日子吧。咿哟,这几个年头儿,穷人老是难过日子,不管良乡栗子不良乡栗子,‘半山梅子’的时候,何曾好过日子?‘奉化桃子’的时候,也何曾好过日子?”

“对了,那原是几十年前的老话罢咧,世界变得真快,光是良乡栗子,也和从前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从前的良乡栗子是草纸包的,现在改用这样牛皮纸做的袋子了,上面还印得有字。栗子摊招徕买主,向来是一块红纸上写金字的挂牌,后来加用留声机,新近是留声机已不大看见,都改为无线电收音机了。几乎每个栗子摊都有一架收音机。”

“这不是进步吗?”

“进步呢原是进步,可借总是替外国人销货色。从前的草纸、红纸,不消说是中国货,现在的牛皮纸、收音机是外国货。

良乡栗子已着洋装了!你想,我们今天吃两毛钱的良乡栗子,要给外国赚几个钱去?外国人对于良乡栗子一项,每年可销多少牛皮纸?多少收音机?还有印刷纸袋用的油墨、机器?……”

“这是一段很好的提倡国货演说啊!去年是国货年,今年是妇女国货年,明年大概是小孩国货年了吧。有机会时你去上台演说倒好!”

“可惜没人要我去演说,演说了其实也没有用。中国的军备、交通、卫生、文化、教育、工艺,那一件不是直接间接替外国人推销货色的玩意儿?”

“唉!——还是吃良乡栗子吧。——这是‘良乡栗子大王’,你看,纸袋上就印着这几个字。”

“这也是和从前不同的一点,从前是叫‘良乡名栗’,‘良乡奎栗’的,现在改称‘大王’了。

外国有的是‘钢铁大王’,‘煤油大王’,‘汽车大王’,我们中国有的是‘瓜子大王’,‘花生米大王’,‘栗子大王’,再过几天‘湖蟹大王’又要来了。什么都是‘大王’,好多的‘大王’呵!”

“还有哩!‘鸦片大王’,‘马将大王’,‘牛皮大王’……”

“现在不但大王多,皇后也多。什么‘东宫皇后’咧,‘西宫皇后’咧,名目很多,至于‘电影皇后’,‘跳舞皇后’,更不计其数。”

“这是很自然的,自古说‘一阴一阳之为道’,有这许多‘大王’,当然要有这许多‘皇后’才相称。否则还成世界吗?”

“哈哈!”

两个家

“呀,你几时出来的?夫人和孩子们也都来了吗?前星期我打电话到公司去找你,才知道你因老太太的病,忽然变卦,又赶回去了,隔了一日,就接到你寄来的报丧条子。你今年总算够受苦了,从五月初上你老太太生病起,匆匆地回去,匆匆地出来,据我所知道的,就有四五次,这样大旱的天气,而且又带了家眷和小孩,光只川费一项也就可观了吧。”

“唉,真是一言难尽!这回赶得着送老太太的终,几次奔波还算是有意义的。”

“现在老太太的后事,想大致舒齐了吧。”

“那里!到了乡间,就有乡间的排场,回神咧,二七咧,五七咧,七七咧,都非有举动不可,我想不举动,亲戚本家都不答应。这次头七出殡,间壁的二伯父就不以为然,说不该如是草草。家里事情正多哩,公司里好几次写快信来催,我只好把家眷留在家里,独自先来,隔几天再赶回去。”

“那末还要奔波好几趟呢。唉!像我们这样在故乡有老家的人,不好吃都市饭,最好是回去捏锄头。我们现在都有两个家,一个家在都市里,是亭子间或是客堂楼,厢房间,住着的是自己夫妇和男女。一个家在故乡,是几开间几进的房子,住着的是年老的祖父,祖母,父母和未成年弟妹。因为家有两个的缘故,就有许多无谓的苦痛要受到。像你这回的奔波,就是其中之一啊。”

“奔波还是小事,我心里最不安的,是没有好好地尽过服侍的责任。老太太病了这几个月,我在她床边的日子合计起来,不满一个星期。在公司里每日盼望家信,也何尝不刻刻把心放在她身上,可是于她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家有两个的矛盾了。我们日常不知可因此发生多少的矛盾,譬如说:我和你是亲戚,照礼,老太太病了,我应该去探望,故了,应该去送殓送殡,可是我都无法去尽这种礼。又譬如说:上坟扫墓是我们中国的牢不可破的旧礼法。一个坟头,如果每年没有子孙去祭扫,就连坟头要被人看不起的。我已有好几年不去扫墓了,去年也曾想去,终于因为离不开身,没有去成。我把家眷搬到都市里,已十多年了,最初搬家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饭吃,办事的地方没有屋住,当时我父母还在世,也赞同我把妻儿带在身边住。不过背后却不免有‘养儿子是假的’的叹息。我也曾屡次想接老父老母出来同居,一则因为都市里房价太贵,负担不起,而且都市的房子也不适宜于老年人居住。二则因为家里有许多房子和东西,也不好弃了不管,终于没有实行。迁延复迁延,过了几年,本来有子有孙的老父老母先后都在寂寞的乡居生活中故世了。你现在的情形,和我当日一样。”

“老太太在日,我每年总要带了妻儿回去一次,她见我们回去,就非常快乐,足见我们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是寂寞不快的。现在老太太死了,我越想越觉得难过。”

“像我们这种人,原不是孝子,即使想做孝子,也不能够。如果用了‘晨昏定省’‘汤药亲尝’等等的形式规矩来责备,我们都是犯了不孝之罪的。岂但孝呢,悌也无法实行。我常想,中国从前的一切习惯制度,都是农业社会的产物,我们生活在近代工商社会的人,要如法奉行,是很困难的。大家以农为业,父母子女兄弟天天在一处过活,对父母可以晨昏定省,可以汤药亲尝,对兄弟可以出入必同行,对长者可以有事服其劳,扫墓不必化川资,向公司告假,如果是士大夫,那末有一定的年俸,父母死了,还可以三年不做事,一心住在家里读礼守制。可是我们已经不能一一照做。一方面这种农业社会的习惯制度,还遗存着势力,如果不照做,别人可以责备,自己有时也觉得过不去。矛盾,苦痛,就从此发生了。”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有两个家,在都市里的家,是工商社会性质的,在故乡的家,是农业社会性质的。我在故乡的家还是新屋,是父亲去世前一年造的。父亲自己是个商人,我出了学校他又不叫我学种田,不知为什么要花了许多钱在乡间造那么大的房子。如果当时造在都市里,那末就是小小的一二间也好,至少我可以和老太太住在一处,不必再住那样狭隘的客堂楼了。”

“我家里的房子,是祖父造的,祖父也不曾种田。——过去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在不是还有许多人从都市里发了财,在故乡造大房子吗?由社会的矛盾而来的苦痛,是各方面都受到的。并非一方受了苦痛,一方会得什么利益。你因觉得到对老太太未曾尽孝养之道,心里不安,老太太病中见了你因她的病,几次奔波回去,心里也不会爽快吧。你住在都市中的客堂楼上嫌憎不舒服,而老太太死后,那所巨大的空房子,恐也处置很困难吧。这都是社会的矛盾,我们生在这过渡时代,恰如处在夹墙之中,到处都免不掉要碰壁的。”

“老太太死后,我一时颇想把房子出卖。一则恐怕乡间没有人会承受,凡是买得起这样房子的人,自己本有房子,而且也是空着在那里的。一则对于上代也觉得过意不去,父亲造这房子颇费了心血,老太太才故世,我就来把它卖了,似乎于心不忍。”

“这就是所谓矛盾了。要卖房子,没有人会买;想卖,又觉得于心不忍,这不是矛盾的是什么?”

“那末你以为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曾把故乡的房子卖去,我只说这是矛盾而已。感到这种矛盾的苦痛的人,恐不止你我吧。”

钢铁假山

案头有一座钢铁的假山,得之不费一钱,可是在我室内的器物里面,要算是最有重要意味的东西。

它的成为假山,原由于我的利用,本身只是一块粗糙的钢铁片,非但不是什么“吉金乐石”片,说出来一定会叫人发指,是一二八之役日人所掷的炸弹的裂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日军才退出,我到江湾立达学园去视察被害的实况,在满目凄怆的环境中徘徊了几小时,归途拾得这片钢铁块回来。这种钢铁片,据说就是炸弹的裂块,有大有小,那时在立达学园附近触目皆是,我所拾的只是小小的一块。阔约六寸,高约三寸,厚约二寸,重约一斤。一面还大体保存着圆筒式的弧形,从弧线的圆度推测起来,原来的直径应有一尺光景,不知是多少磅重的炸弹了。另一面是破裂面,皮削凹凸,有些部分像峭壁,有些部分像危岩,锋棱锐利得同刀口一样。

江湾一带曾因战事炸毁过许多房子,炸杀过许多人。仅就立达学园一处说,校舍被毁的过半数,那次我去时瓦砾场上还见到未被收敛的死尸。这小小的一块炸弹裂片,当然参与过残暴的工作,和刽子手所用的刀一样,有着血腥气的。论到证据的性质,这确是“铁证”了。

我把这铁证放在案头上作种种的联想,因为锋棱又锐利摆不平稳,每一转动,桌上就起擦损的痕迹。最初就想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继而觉得把惨痛的历史的证物,变装为骨董性的东西,是不应该的。一向传来的骨董品中,有许多原是历史的遗迹,可是一经穿上了骨董的衣服,就减少了历史的刺激性,只当作骨董品被人玩耍了。这块粗糙的钢铁,不久就被我从案头收起,藏在别处,忆起时才取出来看。新近搬家整理物件时被家人弃置在杂屑篓里,找寻了许久才发见。为永久保藏起见,颇费过些思量。摆在案头吧,不平稳,而且要擦伤桌面。藏在衣箱里吧,防铁锈沾惹坏衣服,并且拿取也不便。想来想去,还是去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在案头好。于是就托人到城隍庙一带红木铺去配架子。

现在,这块钢铁片,已安放在小小的红木架上当作假山摆在我的案头了。时间经过三年之久,全体盖满了黄褐色的铁锈,凹入处锈得更浓。碎裂的整块的,像沈石田的峭壁,细杂的一部分像黄子久的皴法,峰冈起伏的轮廓有些像倪云林。客人初见到这座假山的,都称赞它有画意,问我从什么地方获得。家里的人对它也重视起来,不会再投入杂屑篓里去了。

这块钢铁片现在总算已得到了一个处置和保存的方法了,可是同时却不幸地着上了一件骨董的衣裳,为减少骨董性显出历史性起见,我想写些文字上去,使它在人的眼中不仅是富有画意的假山。

写些什么文字呢?诗歌或铭吗?我不愿在这严重的史迹上弄轻薄的文字游戏,宁愿老老实实地写几句记实的话。用什么来写呢?墨色在铁上是显不出的,照理该用血来写,必不得已,就用血色的朱漆吧。今天已是二十四年的一月十日了,再过十八日,就是今年的“一二八”,我打算在“一二八”那天来写。

坪内逍遥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文化界现出长足的进步,这进步不能不归功于几个特志的先驱者。就文艺方面说,近代日本文艺史上,如果没有了高山樗牛、正冈子规、国木田独步、二叶亭四迷、坪内逍遥、夏日漱石、森鸥外等几个,日本的新文艺决没有今日的成果是可以断言的。这几个人在各方面给与青年以新刺激,树立了文艺上的各种新基础,可以说是日本文艺界的恩人。

在这几个人里面,坪内逍遥是死得最后的一个。他名雄藏,号逍遥,又号小羊;生于安政六年(一八五九),本年二月二十八日逝世,享年近八十岁。他原是一个政治科的大学生;因为平日多与小说接近,遂把趣味倾向到文学上去。日本当时离维新不久,各方面都有崇尚欧化的倾向,这时代的青年,尤其是大学生,皆以新文化的建设者自待,坪内氏是文艺革新的先驱者。

坪内氏的功绩,第一步是对于小说界的贡献。明治初期的日本小说有着两种倾向,一是封建时代残余下来的劝善惩恶的主旨,二是政治主张的宣传,即所谓政治小说。前者是他们模仿汉学的遗影,后者是以当时维新的政治上变革的影响。坪内氏于学生时代耽读司各德、莎士比亚等的西洋作品,一壁试行写作,于明治十八年(一八八五)发表《当世书生气质》。这是模仿了西洋小说写成的东西,和从来的日本小说大异其趣。里面所写的是八个求学的青年在首都东京过着奔放生活的情形,以维新后的新空气做着背景。这小说现在早已没人读了,技巧上也未脱旧小说的窠臼,可是在那时是划时代的作品。日本的写实风的小说,第一部就是这《当世书生气质》。

《当世书生气质》一时颇引起文坛的议论,同年,坪内氏又发表了一本《小说神髓》,主张小说的主眼在人情的描写,排斥从来劝善惩恶政治宣传的主义,并论及小说的起源、变迁及批评等等。这部书一方面是《当世书生气质》的解释,一方面又是指导小说的原理的东西。给后来的日本文坛,开了一条先路,在文学史上很是有名的。坪内氏在《当世书生气质》以后,也曾写过好几篇小说,可是都不曾出名。把他的《小说神髓》里的主张应用在小说上而成功的,是二叶亭四迷。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出世比《小说神髓》稍后,是至今还有人喜读的小说,全体用现代语写,技巧远在《当世书生气质》以上。坪内氏见了《浮云》,就断念于小说的创作。他说:“有了二叶亭,我不必再从事于这方面了。”真可谓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断念于小说以后,专心在戏剧上努力。他所作的剧本,第一部是明治二十九年出版的《桐一叶》,此外,如《孤城落日》、《牧者》、《义时的结局》、《名残星月夜》、《阿夏狂乱》、《良宽与保姆》等,都很有名。他所作的戏剧,大部分是所谓“新歌舞伎剧”,立脚于史实,用日本传统的“歌舞伎剧”的方法表演。他戏剧上的功绩在历史剧的确立和悲剧的开拓。他的埋头于莎士比亚的研究,目的就在这上面,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有不少的史剧与悲剧。朗读法,言语术,是他最所关心的方面。据说,他在教室中对学生讲读莎士比亚剧本的时候,常用戏子在舞台上说白的口吻;与人杂谈,也往往会模仿某剧中某角色的调子。他对于新派剧演员的不讲究言语的工夫,很是不满,曾说:“戏剧是言语的艺术,言语的质、种类、调子都得选择。”他对于言语的苦心可见一斑了。

他被认为日本戏剧界的恩人,可是他所作的剧本,并没有全体上演。那最使他出名的《桐一叶》,排演也在发表后的十几年。因为新歌舞伎剧不比新剧,是需要特种的演员的。他的最可惊异的成功的工作,倒是莎士比亚剧本的翻译。他的对于莎士比亚的造诣,不但在日本没有第二个,在全世界也是有数的人。因而他死去的时候,英国驻日本的公使曾亲往吊唁,在吊辞中盛称他对于英国文献的劳绩。他研究莎士比亚剧,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翻译的剧本,几十年前早已陆续刊行了,只管订正,只管修改,到去年全部才有定本,由中央公论社出版。这与其说翻译,不如说是创作。原来,他是从事于新歌舞伎剧的,莎士比亚的剧本经他翻译,言语的调子已毫无英语色彩,全部成了日本新歌舞伎剧中的说白了。他所译的莎士比亚剧,可以由新歌舞伎的戏子演出,而于原文的意义却要力求不差,这是何等艰苦的事!

坪内氏不但是文学上有功的人,在教育上也值得记忆。他最初做过塾师,执过中学的教鞭,后来任早稻田大学教授数十年。他的塾徒,有丘浅次郎、长谷川如是何等的名人。早稻田大学出身的学生里更有不少在各方面杰出的分子。

坪内氏在剧本以外还有几种著作,《小羊漫言》、《文学这时那时》、《英文学史》等较有名。最近出版的还有随笔集《?的蒂》。他在热海有一个别庄,名叫双?舍,《?的蒂》盖由此命名的。

一个夏天的故事

这是希腊苏格拉底的轶事:苏格拉底曾当过兵,参与过战争。有一回,战后和许多兵士在旷野中行走,天气很热,大家已渴得难耐了。忽然在路旁发见一条小溪,清洌的水潺潺地流着。许多兵士都纷纷到溪边用手掬水,畅饮称快,苏格拉底却立着不去饮水。别的兵士奇怪了,问他:“为什么有这样的好水不饮?”他回答说:“我正渴得难耐,想试试自己的克己的工夫究有多少,预备忍耐到不渴为止。”

一年四季中,炎夏最为人所畏惧。一般人都把夏季看做灾难,要设法解消它,避免它,至于有“消夏”“避暑”的名称。俗语说“过夏好比过难”。夏季的苦难原是很多的,容易生病咧,烈日如焚咧,蚊蚤叮咬咧,汗流浃背咧,热闷难熬咧,……历举起来,说也说不尽。这种苦难如果照上面所举的故事说来,都可以作为锻炼修养的机会,而且都是最切实没有的机会。苏格拉底在西洋被称为千古的圣人,他的奋斗修养当然是无时无地懈怠的,这故事中所告诉我们的只是某一个夏天的事,而且只是关于渴的一件事。如果类推开去,应用是可以很广的。我们原不一定希望成圣人,把这样的精神学得一二分也就受用不尽了。

“怎样过暑假?”少年们作的这类题目的文章是我所常常见到的。文章里面大都“一、二、三、四”地分了项目,说着许多过暑假的预备,读书应该怎样,救国工作干些什么,修养该注意些什么,各人都定得井井有条。在我看来,这些大部分都不免是抽象的空言。最要紧的是“在事上磨炼”。苏格拉底的故事,是“在事上磨炼”的一个好例。

这故事是我多年前偶然在某一本书上见到的,对我印象很深,每到夏天,更记忆起来。我有生以来未曾尝过往庐山、莫干山避暑的幸福,自丢了教鞭改入工商界以后,连暑假的权利也早已没有了。每当苦热难耐的时候,就把这故事记忆了来消遣。这故事是我的清凉散,现在拿来贡献给少年们。

日本的障子

编者要我写些关于日本的东西,题材听我自找所喜欢的。我对于日本的东西,有不喜欢的,如“下驮”之类,也有喜欢的,如“障子”之类。既然说喜欢什么就写什么,那么让我来写“障子”吧。

所谓“障子”就是方格子的糊纸的窗户。纸窗是中国旧式家屋中常见到的,纸户纸门却不多见。中国家屋受了洋房的影响,即不是洋房,窗户也用玻璃了。日本则除真正的洋房以外,窗户还是用纸,不用玻璃。障子在日本建筑中是重要的特征之一。

据近来西洋学者的研究,太阳的紫外线通过纸较通过玻璃容易,纸窗在健康上比玻璃窗好得多。我的喜欢日本的障子,并非立脚于最近的科学上的研究,只是因为它富于情趣的缘故。

纸窗在我国向是诗的题材,东坡的“岁云书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荧荧。时于此中,得稍佳趣。”是能道出纸窗的情味的。姜白石的“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当然也是纸窗特有的情味。这种情味是在玻璃窗下的人所不能领略的,尤其是玻璃窗外附装着铁杆子的家屋的住民。

日本的障子比中国的纸窗范围用得更广,不但窗子用纸糊,门户也用纸糊。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室内并无桌椅床炕等类的家具,空空的房子,除了天花板、墙壁、席子以外,就是障子了。障子通常是开着的,住在室内,不象玻璃窗户的内外通见,比较安静得多。阳光射到室内,灯光映到室外,都柔和可爱。至于那剪影似的轮廓鲜明的人影,更饶情趣,除了日本,任何地方都难得看到。

日本障子的所以特别可爱,似乎有几个原因。第一是格孔大,木杆细,看去简单明了。中国现在的纸窗,格孔小,木杆又粗,有的还要拼出种种的花样图案,结果所显出的纸的部分太少了。第二是不施髹漆,日本家屋凡遇木材的部分,不论柱子,天花板,廊下地板,扶梯,都保存原来的自然颜色,不涂髹彩。障子也是原色的,木材过了若干时,呈楠木似的浅褐色,和糊上去的白纸,色很调和。第三是制作完密,拉移轻便。日本家屋的门户用不着铁链,通常都是左右拉移。制作障子有专门工匠,用的是轻木材,合笋对缝,非常准确。不必多费气力,就能“嘶”地拉开,“嘶”地拉拢。第四是纸质的良好。日本的皮纸洁白而薄,本是讨人欢喜的。中国从前所用的糊窗纸,俗名“东洋皮纸”,也是从日本输入的,可是质料很差,不及日本人自己所用的“障子纸”好。障子纸洁白匀净,他们糊上格子去又顶真,拼接的地方一定在窗棂上,看不出接合的痕迹。日常拂拭甚勤,纸上不留纤尘,每年改糊二三次,所以总是干净洁白的。

日本趣味的可爱的一端是淡雅。日本很有许多淡雅的东西,如盆栽,如花卉屏插,如茶具,如庭园布置,如风景点缀,都是大家所赞许的。我以为最足代表的是障子,如果没有障子,恐怕一切都会改换情调,不但庭园、风景要失去日本的固有的情味,屏插、茶具等等的原来的雅趣也将难以调和了吧。

日本的文化在未与西洋接触以前,十之八九是中国文化的摹仿。他们的雅趣,不消说是从中国学去的,即就盆栽一种而论,就很明白。现在各地花肆中所售的盆栽恶俗难耐,古代的盆栽一定不至恶俗如此。前人图画中所写的盆栽都是很有雅趣的,《浮生六记》里关于盆栽与屏插尚留有许多方法。因此我又想到障子,中国内地还有许多用纸窗的家屋,可是据我所见所闻,那构造与情味远不如日本的障子,也许东坡、白石所歌咏的纸窗,不象现在的样子吧。我们在前人绘画中,偶然也见到式样象日本障子的纸窗。

我喜欢日本的障子。

寄意

我是《中学生》创办人之一,从创刊号至七十六期止,始终主持着编辑等社务。所以在我,本志好比一个亲自生育、亲手养大的儿女。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战事起后不多日,在校印中的本志七十七期随同上海梧州路开明书店总厂化为灰烬。嗣后社中同人流离星散,本志也就在上海失去了踪影。

两年以后,我在上海闻知开明同人已在内地取得联络,获得据点,本志也由原编辑人叶圣陶先生主持复刊了。这消息很使我快慰,好比闻知战乱中失散的儿女在他乡无恙一般。——实际上,我真有一个女儿随叶圣陶先生一家辗转流亡到了内地的。从此以后,遇到从内地来的人,就打听本志在内地的情形。两地相隔遥远,邮信或断或续,印刷品寄递尤不容易。偶然从来信中得到剪寄的本志文字一二篇,就同远人的照片一样,形影虽然模糊,也值得珍重相看。

直至胜利到来,才见到整册的复刊本志若干期。嗣后逐期将在上海重印出版。上海不见本志,已有八个多年头,一般在上海的老读者见了不知将怎样高兴。

我曾为本志写过许多稿子。可是在内地复刊以后,因为邮递不便,和个人生活不安,心情苦闷等种种原因,效力之处很少。记得只寄过一篇译稿。我的名字已和读者生疏了。从今以后,愿继续为本志执笔。近来我正病着,如果健康允许的话,一定要多写些值得给读者看的东西。

关于职业

暑假快到,诸君之中有许多人将在初中或高中毕业了。有钱的不消说正在预备升学,境况不裕的却不得不就此与学校生活告别,各自分头奔向社会中去找寻出路,谋糊口之所。“去干什么好呢?”“有没有可干的事呢?”这两个问题恐早已占领着诸君心的全部了吧。

“去干什么好呢?”这是职业的选择问题。“有没有可干的事呢?”这是职业的有无问题。

关于青年的职业,我们平常所听到的有两种议论,想来诸君也曾听到过。

一派人这样说:“职业是神圣的,而且是终身的大事。青年于未就职业以前须考察社会环境,审度自己个性,参酌将来的希望,仔细选择。”

这番议论原不是毫无理由的话,可是按之现今实际,却不免是一种高调。“审度自己个性”,“参酌将来希望”,这种条件在眼前有许多职业可就的人,也许可作参考。现在还是用人尚未公开、私人可以滥用的时代。假如诸君之中有这样的一个幸运儿,父亲居政界要位,叔子是商界首领,母舅是大工厂主,未婚妻家有一个大大的农场,各方面汲引有人,他无论到哪一边去,都不愁跑不进,对于这样的人,第一种高调是值得倾听的。可是在大多数的一般人看来,这番议论只等于空洞的说教,等于一张不能兑现的美丽的支票而已。

又有一派人说:“中国困处在帝国主义的资本主义之下,产业落后,国内即有产业,亦被握于帝国主义走狗或资本家之手。无业,失业,都是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罪恶。我们要有职业,就应该起而革命,赶快打倒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否则就无法解决职业问题。”这番议论有着事实的根据,当然不能说是不对。可是也是一种高调。革命不是一旦可成就的大事,而且要大多数人都不事生产,以革命为专业,也究不可能。未来是未来,现在是现在,未来的合理的自由社会虽当悬为目标,群策群力地求其实现,现在的生活的十字架却仍无法不负的。

第一派议论偏重于职业的选择,第二派议论偏重于职业的有无,结果都有有方无药的毛病。职业问题的纠纷,实起于这职业的有无与选择两问题的错综。职业的有无原是第一问题,但我们不能说中国人都没有职业。试看种田的在种田,做工的在做工,做店员的在做店员,他们境况虽不甚佳,何尝没有职业?就大体说,职业是有的,可是自诩为士的读过几年书的学生,都不把这种职业放在眼里,他们要选择,愈选择,职业的途径就愈狭小,结果就至走投无路了。

诸君是中学生,除师范部出身的已略受关于小学教师的职业陶冶外,大部分在职业方面尚未有一定的方向。诸君出校门时,社会未曾替诸君留好一定的交椅,为工为农为商都要诸君自己去为,自己去养成。这在诸君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也是一件自由的事:困难的是什么职业都外行,要从头学起;自由的是什么职业都可为,并不受一定的限制。犹之婴孩初生,运命未定,前途亦因而无限。现在让我来平心静气地提出几条可走的方向供诸君参考。据我所见,普通人的职业的来路不外下列几项,诸君所能走的方向当然也不出这几项。

一、独立自营;

二、从事家业;

三、入工商界习业;

四、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

一、独立自营如果能够,这是最所希望的,农业也好,商店也好,工业也好,随自己性之所近,于可能范围内以小资本择一经营之。如嫌无专门知识,不妨先作短时间的见习,然后从事。想从事园艺者可先入农场,想从事化学小工艺者可先入化学工厂(此种见习并不以月薪为目的,机会自可较易谋得)。无论国内国外,大实业家大都是由小资本经营发迹的,独往独来地经营一种事业,生杀予夺,权都在我,较之寄人篱下的官吏及事务员,真不知要好若干倍了。

二、从事家业现在已不是职业世袭的时代,农之子原不必一定为农,工之子原不必一定为工,商之子原不必一定为商,并且时代变迁得很快,祖先传来的家业也许已有不能再维持的。但如果别无职业可就,而家业尚可继续的时候,那么从事家业也未始不是一策。因为是家业的缘故,体质上天然有着遗传的便利,业务上的知识也无须外求,一切工具设备又都是现成的,尽可帮同父兄继续干去。一面再以修得的常识为基础,广求与家业有关的知识,加以改进。如果是农业家,那么去设法图农事的改良,如果是商家,那么去谋销路的扩张。可做的事正多,好好做去,希望很是无穷的。

三、入工商界习业入工商界习业就是俗语的所谓“学生意”。普通的所谓职业,大都须从“学生意”入门,因为职业上所需要的是熟悉该项职业一切事情的人——即所谓内行人,欲投身于某职业的,当然须从学习入手。入工商界习业须有人介绍与担保,不及前二项的自由,在学习的时候,普通还须受徒弟待遇,但国内真正的工人与商人却都由此产生。普通一店或一厂的领袖人物,最初就是学徒,他们熟悉了该项情形,中途独立自营,自立基业的也很多。

四、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这是近代知识分子最普遍的出路,自学校教师、公司银行的职员、工厂的技师,以至官厅的政务人员,都属这一类。到这条路去的人不必自出资本,不必经过学徒生活,但大多数却须有较专门的知识技能。中学毕业生除小学教师外,非有人援引,未必就跑得进。即能勉强挨身进去,也只是书记等类的下级职员而已。

以上四项为一般人可走的职业的方向。“独立自营”与“从事家业”二项,是各走各路,不必你抢我夺,无所谓就职难的。普通的所谓就职难,实在“入工商界习业”与“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二项,尤其是“入公私机关作月薪生活”一项。因为入工商界习业,尚是作学徒,收容虽有定额,最初地位较低,竞争不烈,方面也广,只要投身者肯屈就,大概尚不难安排;至于公私机关则为数有限,职员的名额、薪水的总数又有一定,竞争自然利害了。

诸君出校门后投身职业,该向哪一条路跑,原不能一概论定,一条路有一条路的难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志愿,断难代为抉择。不但别人难以代为抉择,恐诸君自己也无法抉择。在现在的情势之下,一切须看条件:要独立自营,至少家里须有小资本;要从事家业,至少家里先要有老业;要入工商界学业,至少在工商界要有能介绍的亲友;要入机关领月薪,也至少要有人援引;此外各门还要有能相适应的特种品性(好品性或坏品性)。不过就大体说,诸君为生活计,总须走一条路,而且事实也非逼迫诸君去走一条路不可。现世尚谈不到机会平等,只好各人走各人的路,“君乘车,我戴笠”,“君担簦,我跨马”,有的乘车,有的戴笠,有的担簦,有的跨马,从前有此不平,现在仍有此不平,无法讳言。

在现今什么都只好碰去看,尤其是职业。今日在职业界吃饭的人,其职业大概都是碰来的。他们有的在某公司办事,有的在某工厂中为事务员,有的在某衙门里作官吏,有的在某处办农场,但我相信他们当初并不曾有此预期,只是因了偶然的机会,经过几次转变,达到现在的地位而已。

但诸君不可误解,把“碰”解作不劳而获的幸运。要碰,先须有碰的资格,没有资格,即有偶然的机会在你眼前,你也无法将它捉住,至少在无权无势要靠能力换饭吃的大众是如此。某商店须用一个管银钱的店员,你如果没有金钱信用的人,就无资格去碰了;某机关要请一个书记,你如果是文理不通字迹潦草的,就无资格去碰了;某公司要找一个能担任烦剧事务的职员,你如果是身体怯弱的,就无资格去碰了。身体,品性,知识,都是碰的条件。中学校教育原不是教授职业技能的,但在身体的锻炼、品性的陶冶、知识的修养(这原是普通教育最重要的目的,可惜现在的学校却不一定能够做到)各点上看来,却不能说与职业无关。诸君对于校课如果曾作了正式的学习,不曾马马虎虎地经过,那么即对于以后就职业说,也可以说不曾白花了学费的了。

诸君出校门以后,就利用了在校中锻炼好了的身体,陶冶过的品性,修养来的知识去碰吧。一面还须把身体、品性、知识继续锻炼陶冶修养,以期不失未来的新机会。万一不凑巧一时碰不到职业,请平心反省,是否自己没有碰的资格?倘若自己觉到资格不够,就应该努力补修。如果自问资格无缺,所以碰不到职业完全由于没有机会,也只有再去碰而已。实情如此,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呢!

恭祝快乐

新年在中年以上的人是易起感伤的,从来文人在新年所作的诗词如《元旦书怀》《新年杂感》之类,都不免带有“时不我与”“岁月如流”的愁情。小孩逢新年最快乐,巴不得新年快到,在小孩新年是成长的里程,他们的欢迎新年,实由于无意识的成长的欲望,并非只为了新年可以着新衣吃糖果。

在快到二十岁的中学生诸君,对于新年的感想是怎样?用折中的说法来讲,当然是愁情与快乐兼而有之的了。可乐的是不久中学校就要毕业,不久就可升级,不久就可把某学科修毕……可愁的是:年龄一年增大一年,自己的出路问题一年急迫一年,家庭对于自己负担能力一年不如一年……如果我的推想不错,诸君当这新年,除了几个有特别情形的以外,正在乐与愁交织的情绪之中了。国难正亟,内战又将难免,加以农村破产,百业凋零,全民族奄奄待毙。诸君在此环境之下,愁多于乐,是当然的事。不,诸君之中的大多数,也许只感到愁不感到乐,也未可知!

但愁思是无益于事而且可以害事的,快乐才是青年可欢迎的气象,至少须于愁思以外还有快乐。国家社会现象糟到如此,自有责任者在,无论任何巧辩的人,也决不能诿过于未满二十岁的中学生诸君身上。诸君对于国家社会的糟象,该愤恨,该留意,该预筹挽救的方法,却万不可一味地愁。对于自己的将来,该预备,该奋斗,也万不可一味地愁。

世界日日在变,变好变坏,既不一其说,也不得而知。诸君是要在未来的世界生活的,不可不早事预备。未来的世界是个怎么样子,生活上需要何种本领,原不敢预言,但有几件根本的资格,如壮健的体力,团体的合群力,明确的思考力,刻苦的忍耐力,敏捷的应对力,丰富的想象力,……是无论任何职业任何世界都必要的。不论你去做工、行商、或做官都用得着。不论一九三六年世界大战不大战,国内目前内战不内战,都用得着。

当此新年,“恭祝快乐!”诸君须快乐,才能锻炼自己,预备将来。无谓的愁思,是足损诸君的元气,为诸君之害的。

谈吃

说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脑中浮起的是吃。回忆幼时一到冬季,就日日盼望过年,等到过年将届,就乐不可支。因为过年的时候,有种种乐趣,第一是吃的东西多。

中国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普通人家,客人一到,男主人即上街办吃场,女主人即入厨罗酒浆,客人则坐在客堂里口磕瓜子,耳听碗盏刀俎的声响,等候吃饭。吃完了饭,大事已毕。客人拔起步来说“叨扰”,主人说“没有什么好待你”,有的还要苦留:“吃了点心去”,“吃了夜饭去”。

遇到婚丧,庆吊只是虚文,果腹倒是实在。排场大的大吃七日五日,小的大吃三日一日。早饭,午饭,点心,夜饭,夜点心,吃了一顿又一顿,吃得来不亦乐乎,真是酒可为池,肉可成林。

过年了,轮流吃年饭,送食物。新年了,彼此拜来拜去,讲吃局。端午要吃,中秋要吃,生日要吃,朋友相会要吃,相别要吃。只要取得出名词,就非吃不可,而且一吃就了事,此外不必别有什么。

小孩子于三顿饭以外,每日好几次地向母亲讨铜板,买食吃。普通学生最大的消费,不是学费,不是书籍费,乃是吃的用途。成人对于父母的孝敬,重要的就是奉甘旨。中馈自古占着女子教育上的主要部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沾酒,市脯”,“割不正”,圣人不吃。梨子蒸得味道不好,贤人就可以出妻。家里的老婆如果弄得出好菜,就可以骄人。古来许多名士至于费尽苦心,别出心裁,考案出好几部特别的食谱来。

不但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他民族的鬼,只要香花就满足了,而中国的鬼,仍依旧非吃不可。死后的饭碗,也和活时的同样重要,或者还更重要。普通人为了死后的所谓“血食”,不辞广蓄姬妥,预置良田。道学家为了死后的冷猪肉,不辞假仁假义,拘束一世。朱竹坨宁不吃冷猪肉,不肯从其诗集中删去《风怀二百韵》的艳诗,至今犹传为难得的美谈,足见冷猪肉牺牲不掉的人之多了。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连没嘴巴的山川也要吃,天地也要吃。有的但吃猪头,有的要吃全猪,有的是专吃羊的,有的是专吃牛的,各有各的胃口,各有各的嗜好,古典中大都详有规定,一查就可知道。较之于他民族的对神只作礼拜,他民族的神,远是唯心,中国的神,远是唯物,似乎都是主张马克思学说的。

梅村的诗道:“十家三酒店”,街市里最多的是食物铺。俗语说,“开门七件事”,家庭中最麻烦的不是教育或是什么,乃是料理食物。学校里最难处置的不是程度如何提高,教授如何改进,乃是饭厅风潮。

俗语说得好,只有“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中国人吃的范围之广,真可使他国人为之吃惊。中国人于世界普通的食物之外,还吃着他国人所不吃的珍馐:吃西瓜的实,吃鲨鱼的鳍,吃燕子的窠,吃狗,吃乌龟,吃蛇,吃狸猫,吃癞虾蟆,吃癞头龟,吃小老鼠。有的或竟至吃到小孩的胞衣以及直接从人身上取得的东西。如果能够,怕连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来尝尝哩。

至于吃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门,有烤,有炖,有蒸,有卤,有炸,有烩,有熏,有醉,有炙,有溜,有炒,有拌,真真一言难尽。古来尽有许多做菜的名厨司,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样煊赫地留在青史上。不,他们之中有的并升到高位,老老实实就是名卿相。如果中国有一件事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那末这并不是历史之久,土地之大,人口之众,军队之多,战争之频繁,乃是善吃的一事。中国的肴菜,已征服了全世界了。有人说,中国人有三把刀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厨刀。

不见到喜庆人家挂着的福禄寿三星图吗?福禄寿是中国民族生活上的理想。画上的排列是禄居中央,右是福,寿居左。禄也者,拆穿了说,就是吃的东西。老子也曾说过:“虚其心实其腹”,“圣人为腹不为目”。吃最要紧,其他可以不问。“嫖赌吃着”之中,普通人皆认吃最实惠。所谓“着威风,吃受用,赌对冲,嫖全空”,什么都假,只有吃在肚里是真的。

吃的重要,更可于国人所用的言语上证之。在中国,吃字的意义特别复杂,什么都会带了“吃”字来说。被人欺负曰“吃亏”,打巴掌曰“吃耳光”,希求非分曰“想吃天鹅肉”,诉讼曰“吃官司”,中枪弹曰“吃卫生丸”,此外还有什么“吃生活”,“吃排头”等等。相见的寒暄,他民族说“早安”“午安”“晚安”,而中国人则说“吃了早饭没有?”“吃了中饭没有?”“吃了夜饭没有?”对于职业,普通也用吃字来表示,营什么职业就叫做吃什么饭。“吃赌饭”,“吃堂子饭”,“吃洋行饭”,“吃教书饭”,诸如此类,不必说了。甚至对于应以信仰为本的宗教者,应以保卫国家为职志的军士,也都加吃字于上。在中国,教徒不称信者,叫做“吃天主教的”,“吃耶稣教的”,从军的不称军人,叫做“吃粮的”,最近还增加了什么“吃党饭”

“吃三民主义”的许多新名词。

衣食住行为生活四要素,人类原不能不吃。但吃字的意义如此复杂,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烦,吃的范围如此广泛,好像除了吃以外就无别事也者,求之于全世界,这怕只有中国民族如此的了。

在中国,衣不妨污浊,居室不妨简陋,道路不妨泥泞,而独在吃上,却分毫不能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中国民族的文化,可以说是口的文化。

佛家说六道轮回,把众生分为天,人,修罗,畜生,地狱,饿鬼六道。如果我们相信这话,那末中国民族是否都从饿鬼道投胎而来,真是一个疑问。

我的中学生时代

中学校时代,在年龄上是指十三四岁至十八九岁的一段的。我今年四十六岁,我的中学校时代已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正是由科举过渡到学校的当儿,学校未兴,私塾是唯一的学校。我自幼也从塾师读经书,学八股,考秀才,后来且考举人。及科举全废的前两三年,然后改进学校,可是却未曾在什么学校里毕过业,未曾得过卒业文凭。

我上代是经商的,父亲却是个秀才。在十岁以前,祖父的事业未倒,家境很不坏,兄弟五人中据说我在八字上可以读书,于是祖父与父亲都期望我将来中举人点翰林,光大门楣,不预备叫我去学生意。在我家坐馆的先生也另眼相看,我所读的功课是和我的兄弟们不同的。他们读毕四书,就读些《幼学琼林》和尺牍书类,而我却非读《左传诗经礼记》等等不可。他们不必做八股文,而我却非做八股文不可。因为我是要预备将来做读书人的。

十六岁那年我考得了秀才,以后不久,八股即废,改“以策论取士”。八股在戊戌政变时曾废过,不数月即恢复,至是时乃真废了。这改革使全国的读书人大起恐慌,当时的读书人大都是一味靠八股吃饭的,他们平日朝夕所读的是八股,案头所列的是闱墨或试帖诗,经史向不研究,“时务”更所茫然。我虽八股的积习未深,不曾感到很大的不平,但要从师,也无师可从,只是把《大题文府》等类搁起,换些《东莱博议读通鉴论古文观止》之类的东西来读把白摺纸废去,临摹碑帖,再把当时唯一的算术书《笔算数学》买来自修而已。

那时我家里的境况已大不如从前了。最初是祖父的事业失败,不久祖父即去世。父亲的少爷出身,舒服惯了的。兄弟们为家境所迫,都托亲友介绍,提早作商店学徒去了。五间三进的宽大而贫乏的家里,除了母亲和一个嫂子,就剩了父子两个老小秀才。父亲的书箱里,八股文以外,有一部《史记》,一部《前后汉书》,一部《韩昌黎集》,一部《唐诗三百首》,一部《通鉴纲目》,一部《文选》,一部《聊斋志异》,一部《红楼梦》,一部《西厢记》,一部《经策通纂》,一部《皇清经解》,还有几种唐人的碑帖,与《桐荫论画》等论书画的东西。父子把这些书作长日的消遣,父亲爱写字,种花,整洁居室,室里干净清静得如庵院一般。这样地过了约莫一年。

亲戚中从上海回来的,都来劝读外国书(即现在的所谓进学校)。当时内地无学校,要读外国书只有到上海。据说:上海最有名的是梵王渡(即现在的圣约翰大学),如果在那里毕业,包定有饭吃。父母也觉得科举快将全废,长此下去究不是事,于是就叫我到上海去读外国书。当时读外国书的地方也并不多。外国人立的只有梵王渡震旦与中西书院,中国人立的只有南洋公学。我是去读外国书的,当然要进外国人的学校。震旦是读法文的,梵王渡据说程度较高,要读过几年英文的才能进去,中西书院(即现在东吴大学的前身)入学比较容易些。我于是就进中西书院。

那时生活程度还很低,可是学费却已并不便宜,中西书院每半年记得要缴费四十八元。家中境况已甚拮据,我的第一次半年的学费,还是母亲把首饰变卖了给我的。我与便友同伴到了上海,由大哥送我入中西书院。那时我年十七。

中西书院分为六年(?)毕业,初等科三年,高等科三年,此外还有特科若干年。我当然进初等科。那时功课不限定年级,是依学生的程度定的。英文是甲班的,算学如果有些根柢就可入乙班,国文好的可以入丙班。我英文初读,入甲班,最初读的是华英初阶,算学乙班,读《笔算数学》,国文,甲班。其余各科也参差不齐,记不清楚了。各种学科中,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国文,上课与否可以随便,最注重的是英文。时间表很简单,每日上午全读英文,下午第一时板定是算学,其余各科则配搭在数学以后。监院(即校长)是美国人潘慎文,教习有史拜言谢鸿赉等。同学一百多人,大多数是包车接送的富者之子,间有贫寒子弟,则系基督教徒,受有教会补助,读书不用化钱的。我的同学中,很有许多现今知名之士。记得名律师丁榕,经济大家马寅初,都是我的先辈的同学。

中西书院门禁森严,除通学生外,非得保证人来信不能出大门一步,并且星期日不能告假(因为要做礼拜),情形几等于现在的旧式女学校。告假限在星期六下午。我的保证人是我的大哥,他在商店做事,每月只来带我出去一次,有时他自己有事,也就不来领我。我在那里几乎等于笼鸟。尤其是礼拜日逃不掉做礼拜觉得很苦。

礼拜真真多极。每日上课前要做礼拜,星期三晚上要做礼拜,星期日早晨要做礼拜,晚上又要做礼拜。每次礼拜有舍监来各房间查察,非去不可。每日早晨的礼拜约须三十分钟。其余的都要费一小时以上。唱赞美歌,祷告,讲经,厌倦非凡。这种麻烦,如果叫现今每周只做一次纪念周犹嫌费事的学生诸君去尝,不知能否忍耐呢。

读了一学期,学费无法继续,于是只好仍旧在家里,用《华英进阶华英字典》(这是中国第一部英文字典,商务出版)《代数备旨》等书自修。另外再作些策论四书义,请邑中的老先生评阅。秋间再去考乡试。举人当然无望,却从临时书肆(当时平日书店很少,一至考试时,试院附近临时书店如林)买了严译《原富》《天演论》等书回来,莫名其妙地翻阅。又因排满之呼声已起,我也向朋友那里借了《新民丛报》等来看,由是对于明末清初的故事与文章很有兴味,《明季稗史》,《明夷待访录》,《吴梅村集》,《虞初新志》等书都是我所耽读的。

十八岁那年,因了一位朋友的劝告,同到绍兴府学堂(即现在浙江第五中学的前身)入学。在那一二年中内地学堂已成立了不少。当时办学概依奏定学堂章程,学制很划一。县有县学堂,性质为现在的高小程度,府学堂则相当于现在的中学,省学堂相当于大学预科,京师大学堂即现在的所谓大学了。学堂的成立,并无一定顺序,我们绍属,是先有中学,后有小学的。府学堂学费不收,宿费更不须出,饭费只每月二元光景,并且学校由书院改设,书院制尚未全除,月考成绩若优,还有一元乃至几毛钱的“膏火”可得(膏火是书院时代的奖金名称,意思是灯油费)。读书不但可以不化钱,而且弄得好还有零用可获得的。

府学堂的科目记得为伦理,经学,国文,英文,史学,舆地,算学,格致(即现在的理化博物),体操,测绘(用器画与地图),功课亦依程度编级,一如中西书院的办法。我因英文已有每日三点钟半年及在家自修的成绩,居然大出风头,被排在程度顶高的一级里,算学与国文的班次也不低。同学之中年龄老大的很多,班级皆低于我,我于是颇受师友的青眼。

国文是一位王先生教的,选读《皇朝经世文编》,作文题是“范文正公为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之类。经学是徐先生(即刺恩铭的徐烈士)担任的,他叫我们读《公羊传》,上课时大发挥其微言大义。测绘也由这位徐先生担任。体操教师是一位日本人。他不会讲中国话,口令是用日本语的,故于最初就由他教我们几句体操用的日本语。如“立正”,“向前”之类。伦理教师最奇特,他姓朱,是绍兴有名的理学家,有长长的须髯,走路踱方步,写字仿朱子。他教我们学“洒扫应对”,“居敬存诚”,还教我舞佾,拿了鸡尾似的劳什子作种种把戏。据他的主张,上课时书应端执在右手,不应挟在腋下,上班退班,都须依照长幼之序“鱼贯而行”,不应作鸟兽散,见先生须作揖,表示敬意。我们虽不以为然,但却不去加以攻击,只以老古董相待罢了。

当时青年界激昂慷慨,充满着蓬勃的朝气,似乎都对于中国怀着相当的期待,不像现在的消沉幻灭。庚子事件经过不久,又当日俄战争,风云恶劣,大家都把一切罪恶归诸满人,以为只要满人推倒,国事就有希望了。《新民丛报》,《浙江潮》等杂志大受青年界的欢迎,报纸上的社论也大被注意阅读。那时恋爱尚未成为青年间的问题,出路的关心也不如现在的急切(因为读书人本来不大讲究出路),三四朋友聚谈,动辄就把话题移到革命上去,而所谓革命者,内容就只是排满,并没有现在的复杂。见了留学生从日本回来,没有辫子,恨不得也去留学,可以把辫子剪去(当时普通人是不许剪辫子的)。见了花翎颜色顶子的官吏,就暗中憎恶,以为这是奴隶的装束。卢梭,罗兰夫人,马志尼等都因了《新民丛报》的介绍,在我们的心胸里成了令人神往的理想人物。罗兰夫人的“自由,自由!天下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已成了摇笔即来的文章的套语了。

我在这样的空气中过了半年中学生活,第二学期又辍学了。这次的辍学,并非由于拿不出学费,乃是为了要代替父亲坐馆。原来,父亲在一年来已在家授徒了,一则因邻近有许多小孩要请人教书,二则父亲嫌家里房屋太大,住了太寂寞,于是就在家里设起书塾来。来读的是几个族里与邻家的小孩。中途忽然有一位朋友要找父亲去替他帮忙,为了友谊与家计,都非去不可。书馆是不能中途解散的,家里又无男子,很不放心,于是就叫我辍学代庖。功课当然是我所教得来的。学生不多,时间很有余暇,于是一壁教书,一壁仍行自修。家里人颇思叫我永继父职,就长此教书下去,本乡小学校新立,也邀我去充教习,但我总觉得于心不甘。

恰好有一个亲戚的长辈从日本留学法政回来,说日本如何如何地好,求学如何如何地便利。我对于日本留学梦想已久了,听了他的话,心乃愈动。父母并不大反对,只是经费无着。乃遍访亲友借贷,很费力地集了五百元,冒险赴日。

当时赴日留学,几成为一种风气,东京有一个宏文学院,就是专为中国留学生办的,普通科二年毕业,除教日语外,兼教中学课程。凡想进专门以上的学校的,大概都在那里预备。我因学费不足两年的用度,乃于最初数月请一日本人专教日文。中途插入宏文学院普通科去,总算我的自修有效,英算各科居然尚能衔接赶上。在那里将毕业的前二三月,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招考了,我不待毕业就去跨考,结果幸而被录。当时规定,入了官立专门学校,就有官费的。而浙江因人多不能照办,我入高工后快将一年,犹领不到官费,家中为我已负债不少,结果乃又不得不中途辍学回国,谋职糊口我的中学时代就此结束了。那时我年二十一岁。

总计我的中学时代,经过许多的周折,东补西凑,断续不成片段。我为了修得区区的中学课程,曾经过不少的磨难,空费过长期的光阴。这种困苦的经验,当时不但我个人有过,实可谓是一般的情形。现在的中学生,在这点上真足羡艳,真是幸福。

新年的梦想

我常做关于中国的梦。我所做的都是恶梦,惊醒时总要遍身出冷汗。梦不止一次,故且把它拉杂写记如下,但愿这景象不至实现,永远是梦境。

我梦见中国遍地都开着美丽的罂粟花,随处可闻到芬芳的阿芙蓉气味。

我梦见中国捐税名目烦多,连撒屁都有捐。我梦见中国四万万人都叉麻雀,最旺盛的时候,有麻雀一万万桌。

我梦见中国要人都生病。

我梦见中国人用的都是外国货,本国工厂烟筒里不放烟。

我梦见中国市场上流通的只是些印得很好看的纸。

我梦见中国日日有内战。

我梦见中国监狱里充满了死人。

我梦见中国到处都是匪。